《麒麟儿(纯百、和风)》 松雪融野(1)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太白诗选》自昨年深秋开始读,今日读到了“早发白帝城”一诗。 执笔添注完最后一字,庭院惊鹿也正敲响青石,“嘟”地一声将融野从轻舟彩云拉回当下,白丁居。 “学生曾闻信浓国的犬山城有‘白帝城’一名,与此‘白帝’可有关系?” “不错。”徂徕笑言:“昔年我路径犬山,观此城建于木曾川上,不禁想到长江沿岸的白帝城,故赠此别名。” “原是老师所赠。”融野感服,又提笔加注。 “只可惜老师看不到真正的白帝城,学生此生恐也难饱眼福。” 滕王阁、香炉峰、春雨初霁的临安,烟花叁月的扬州,都是她这学生无一不想看又无一不是此生都不得遂愿的诗中景物。 “了荣,取《唐诗画本》来。”徂徕对外喊道。 “先生,书您自个儿找去吧,要我去,您等多久都不打紧,可别劳少当家傻坐着,这眼看日头就——” “啰嗦!” “我说的实话,您书斋模样您自个儿没数?” 了荣那厮好躲懒偷闲,话实半点不假。 荻生徂徕,当世第一儒学者,也是这松雪融野的汉学先生。 融野隔日便来,来了往往得干坐着等会——她的汉学先生又找不见课本了。 支膝起身,徂徕说道:“你在此温书,我去去就回。” “是。”融野躬身应答。 待不见老师背影,融野亦起身。 一展双臂,她于堂中漫步转悠。白色足袋摩擦蔺席,她喜欢这个声音。 了荣歪靠堂外廊柱,对松雪少当家这乖僻行径见怪不怪,只笑说:“您又忍不住啦。” 没留神还有人看她在这自顾自地出丑跌相,融野脸颊发热。 “您且转悠吧,不碍事的。从前您可都坐不了一刻,现下不好多了么。” 话是没错……融野再不乱走,她盘腿坐下,又抽出腰间折扇慢敲膝头,直把视线投至天际。 徂徕先生的白丁居挨着江户城,回回下学,融野总能瞄见江户城的檐角于夕阳西下时分熠熠闪亮。 象征将军威仪的江户城,融野时常觉得它静静矗立在那冷冷凝视着自己。 捏紧折扇,江户城看得眼发胀了融野才转目向白丁居渐染春色的庭院。 翠苔覆石,芳草盈庭,惊鹿接了满当当的清水,奈何不得一日胜过一日的淑意似的倾落。 “嘟——” 她尤爱此处惊鹿,“嘟”、“嘟”,有时能教人自漫漫畅想中醒神。 “千枝姑娘来了。” “我来寻少当家。”应到了荣,千枝已而步上缘廊。 “少当家,大当家叫您回去。” “现在?” “对,说有要紧的。” 要紧的? 抿了嘴角,笔墨规整交与千枝后融野走下木廊,靸了木屐寻至书斋。 “老师,母亲有事唤学生归府——您还未找到吗?” 徂徕撅着腚,大半个人埋进书堆,这边塌了那边扶,好不忙碌。 “有事?行,你先回去吧,找到了了荣给你送去,回去吧回去吧。” 应道“是”,融野引身退出。 樱花结苞,一朵连着一朵,眼下未至真正的春天,晓暮犹伴微凉。 套上缟纹羽织,融野告别白丁居,与千枝一道踏着早春夕晖往家去了。 松雪一族的宗家府邸位于江户八百町中的木挽町,由此为区别分家,松雪宗家又称“木挽松雪”。 春开白樱夏绽莲,秋草野趣冬来闲。“木挽松雪”的府邸清厦旷朗,邸庭常备四时之美,一花一草,一石一虫都有其别致风雅。 “呼哧哼哧”地小赶回家,木屐踏得“哒哒”响。临到玄关口融野敛住脚风、刹了足势,怀帕揩净额头密汗方脱屐登廊。 与绘有黑松白雪的堂前屏风擦身而过,融野来到母亲松雪早兰面前请安。 “母亲从何处归来?” “六义园。” “您去柳泽府了。” “嗯”了声,早兰手点膝边一串钥匙向女儿,“柳泽大人托我作御遗影。” 烛火照亮膝前方寸蔺席,安静躺在母女之间的钥匙光泽古朴。 融野的唇似动非动。 “你替我打点行装吧。” 心中惊鹿一声“嘟”,融野回神:“这就要进城了吗?” “你姨母尚在会津,等不及了。府中诸事全赖你把持,可明白?” “是,女儿明白。”事关重大,容不得融野迟疑,她伏身应道。 母亲松雪早兰乃松雪一族第七代家主,去月受将军御宣,擢升“法印”位。母亲午后去的六义园正是将军心腹,美浓守柳泽吉保所造庭园。 将军年近花甲不假,然将军遗影自开府以来无不是殁后所作,如今且没听闻风声说将军御命朝夕难保…… 没敢朝深里想,融野只唤来千枝一同饬装。 母亲从没这么晚进过城,也从没这么急。 “这几日尾张公召你你就称病,你叔爷那我亦打好招呼。” 走下缘廊,早兰又驻足叮嘱道:“尾张、纪州、甲府,一律不见。” 此叁家皆与将军沾亲带故,目下将军世子未定,风吹草动她们比谁都想最先掌握。 “是,女儿明白。” 于母亲身后应着,腰间钥匙响动,响得心生异动,融野愈发谨言慎行。 “恭送母亲。” 撩起轿帘,早兰对女儿露出笑容:“融野。” “女儿在。” “雅号你可想好了?” 融野同报以微笑:“女儿想好了,老师常说女儿乃促狭鬼投胎,女儿雅号即是‘促狭’。” 颔首,母亲未再言语。 竹帘撂下,轿仆二人前后齐声吆喝。轿起,轿顶的落雪松家纹于薄暗天色间闪烁光芒。 再按捺不得异动,融野恼火,又对它无可奈何。 生来的毛病,孩童时更严重。这两年好了些,偶尔人前丢脸,还不至于为将军作画时因失态而丢官丢命。 豪喘后,融野使出浑身力气在原地蹦了叁蹦。 “哗——”“哗——”“哗——” 松雪融野(2) 御用绘师松雪一族源起侍奉足利氏幕府将军的松雪澹山。 在足利将军被织田信长撵下位后,此一族依旧攀显附贵不动摇,织田信长、丰臣秀吉,继而是本朝开府之君——德川家康。 自澹山公迄今拥二百年历史的松雪派,门人遍天下,享誉满神国,伫立于这一时代画坛最巅峰,乃天下绘师之长。 作为宗家长女诞生于松雪一族的融野,打小是个促狭鬼投胎。 以丹青为生之人执笔久坐乃一辈子的修行,松雪融野竟生来不具备这根筋一般,除非打断她的腿,否则任谁也难固这位宗家长女的膝盖在席上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折了多少笔揉了多少纸,又在蔺席上抹了多少墨摔了多少砚,文房四宝于此女不过玩物尔尔。 如此松雪融野,今后的雅号便是“促狭”了。 “少当家,云岫小姐来了。” 晚间沐浴时就听汤室外千枝喊道。 “让她等着——” “融野我来啦!” 汤室木门随声破开,凛风嗖嗖,融野一整个浸入热水。 “干嘛呢。” 水没至鼻下,吐着泡泡,融野耷拉双眼。 半山云岫,御用医师半山家的女儿。两人算得竹马之交,少时干过不少歹事。 后来松雪家的女儿变老实了,不为非作歹了,念及旧情她才未与半山家的女儿断交——而今想来或许断交方为明智之举。 往融野隐没水下的胸睃了两眼,云岫隔着腾腾热气咧嘴冲她笑。 玲珑身材,纯真容貌,融野比谁都清楚这小个子整天都在想哪些不正经的。 掖了小袖下摆,云岫托脸蹲坐浴桶边,也没管主人嫌不嫌弃。 “我带了好东西来,你快洗,我保准你喜欢,嘻嘻。” 上次她带了名曰“咖啡”的玩意,黑汤浓汁融野喝了一口,腹泻半宿。 接住云岫扔来的白巾,融野拭身。 “咱们何时再叫上明卿去泡温泉呀,天快暖了,不是滋味了。” “这两日不行,再说吧。” “你有何事,将军又要你画《狗子图》了?” “对,这回是《百猫朝见图》。”一掸襦袢披身,融野笑道。 “真的假的,百猫?得画到明年去!” 行过身傍,融野顺手捞起矮一个头还多的半山家女儿给她提溜出汤室。 “假的,这几日我看家。” 路上问她带的东西,云岫笑得神神秘秘,直扯拽融野进屋。 夜里不出府,融野只着贴身的纯白襦袢,上下一体裹住,腰后松松束了带结。 她十八了,早该元服成人也该取雅号了。 她的脸庞和身段早已从少女蜕变,两胸挺挺,窄腰宽胯,四肢修长匀称。又从小被迫好动,为消磨多余精力,剑术和长跑咸为丹青世家出身的她所常打的交道。 如此,褪去衣裳的松雪融野可谓是方方寸寸的细腻,边边角角的紧致。莫说半山家的丫头个子小,这世上也没几个长比松雪融野急的。 点灯盘腿,她耐心等云岫抻头探完屋外情况。 “嘻嘻。” 合上纸门,云岫翻滚入怀。小小一尊白玉人偶,融野很熟悉。 她们一起长大,一起做过许多事,对彼此的身体熟悉得超过了对自身。见她好色如故,融野稍感宽心。 “我怀里,你拿出来。”撒个惯常的娇,云岫蹭了蹭融野胸前美好。 想又是不实用的秘方,融野手摸进她衣襟缝中抽出一迭纸。 是画。 展开和纸全貌,又移来烛台好看清纸上写画的。 “这是……” 喉舌一紧,融野错愕失语。 枕绘(1)(有H) 假山曲水、亭台飞檐,是唐国景色,日本没有。可景中一男一女,男人梳町人总发髻,身穿鼠灰小袖。女人则是岛田髻,发插一簪一梳,身裹菊纹留袖。 曲水小亭边女人抵着男人,手伸进男人小袖里套弄,又顾盼四周,怵惕不宁。男人享受得闭了眼,全然不理女人的张皇。 烛光下,融野两颊火热。那并非源自白日叫人看去丑态的羞愧,而是愤怒。 “怎么样,我爹屋里掘来的。” “岂有此理……”又看了一遍,压抑怒火,融野喃道。 晓得她在气什么,云岫抖开纸:“这个山这个水,你敢说不是你们家人画的?” “我族中人绝不——” 话说一半,一身冷汗,融野不再为受损的荣光辩白。 “嗳?你作甚,还给我!” 见融野麻利地收纸入怀,云岫拧身扑她在席,“我爹发现我就死了!” “不要你爹的宝贝。” 方才还掷地有声,钳了揪打上来的云岫,融野的嗓音里潜入一丝恳求:“借我一用。” 狡猾!说软就软下来了,那眸光潋滟得,云岫如何消受哇。 赖地捶胸,云岫放声假哭:“又欺负我是吧,我回头告诉你娘,看她不打你个死人!” 融野没怕过她的威胁,好歹都是假模假样地揾眼擤鼻,她真在乎一张枕绘吗?不至于。 无非是要点实在的。 “那怎样才能不教你和我娘告状。” 随她打滚撒泼,融野悄声掖画入被。 “你把衣裳脱了。”立马就不哭了。 “就这样?” “你不依啊?你不依我就——” 撇个无奈的笑,融野举臂作投降状。 薄薄一层襦袢贴着肌肤,于胸前勾勒出云岫最喜欢的形状。 “哇……” 哪还顾得上假哭,切切兜捧它们,云岫喜幸不尽,纯粹得就像吃到大福饼的小孩子。 “我好喜欢呀,融野。” 任她急不可待地抽开带结,融野保持投降姿势不动不摇。 泡完热汤的身子暖乎乎的,变得异常敏感。夜凉,云岫的指尖都携了令人颤栗的寒气。 可那不是寒气,是她指尖本身所能引起的快感。 干咽一口唾液,怒火才下眉头,欲火焚上心头。 “你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吗?” 药沾多了手指就带了毒。是今日没能克制不安分么,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渴求她的“毒”驱散那些懊丧。 两指边揉搓,云岫应道:“是,也不是。” 坏心眼地一用力,“嗯……”昂首,融野泄出一道呻吟。 御用绘师松雪一族骄矜不群的少当家,有“麒麟儿”之称的松雪融野。 自下而上仰视融野情欲涴染的眼睛笑,云岫吐舌嘬住她的乳首。 “我是怄你来的,融野。” 融野相信她真是为此有备而来,因为自个儿的确气伤了。 不过么,那是明天的事。 束发飞散,襦袢斜挂肩臂,显出融野清俊外表下一派惑人艳绝。 “融野……” 跨骑融野腰腹处,云岫俯瞰这个青梅竹马。她能俯瞰的机会不多,弥足珍贵。 小手团不全融野丰熟的胸,那手感迥异于自家仿佛这辈子就这回事的平坦。 束发散乱的融野较平时更秀媚,云岫真不想她元服,不想她青丝垂落的娇俏形景被别人瞧去。 “融野,疼你就说,我不会伤着你的。” 她粉嫩的乳首业经挺立,宛似一朵藏露欲放的睡莲。 “融野你可知,要能自选死法,我半山云岫万望一头闷死在你奶子里。” 她怎地每回都有不一样的淫言浪语,上回还说“药材我不见得分多清,但融野,你身上每一寸我都啃过,我对你,比药熟”……半山家之不幸。 一路啄吻至融野小腹,云岫不费吹灰之力遂分开她的腿。 她的融野,她最好的融野。 舌尖轻触秘芽,她知悉她此处的敏感。软舌裹住它,吸吮中云岫故意发出声音来。 玩心太重的少女,她裹住她的芽儿,她的融野会包容她的一切。夜还很长,云岫不用着急,她可以慢慢享用松雪少当家款待友人的飨宴。 “知还——” 灯火灼焕渐染薄桃色的脸,以肘支体,融野挺身去承迎云岫的吻与手指。 环住她的背同她接吻,云岫闭目聆听悦耳耻音。 “融野好急哦,就这么想我呀。” 夜露晶莹,云岫会一一采撷它们。 夜还很长。 枕绘(2) 树鸟声繁,天将亮时,融野睁眼醒来。 纸门上映竹影,晨风拂过,脆叶轻颤,可爱煞人。 千枝素知少当家作息,已于外静默等候。 “这两日叔爷可曾说要去何处?” “不曾说,想是在工房。樱花要开了,枯山公有的忙。” “待会去一趟,有事麻烦千枝姐叫我。” “是。”千枝伏身应道。 少当家的寝屋中还有一人,是半山家的云岫小姐。 千枝有数两位今后继承祖宗遗绪的少主人的交情,不问不探不打听,她只将备好的洗漱用具送进屋。 云岫小姐不高不壮,却并不是个小软儿。罗帏锦帐内的事,千枝也素知谁折腾得谁欲仙欲死。 淫靡气味将消未消,褥中小人要起没起,临走时半山家的女儿打了个招呼过来:“早啊,千枝姐。” “您睡得还好?”千枝笑问。 “好着呢……” 唧唧哝哝的呓语梦话,听不真切。 站在缘廊上深吸澄鲜空气,待千枝走了融野方回到屋内洗漱。 她们这般世家子弟本是有叁两仆从侍候在侧的,融野呢,儿时乖剌得神佛见了都头疼,没哪个嫌命长的想伺候松雪少当家,只千枝好耐心。 那时添了太多麻烦,如今洗漱穿衣等力所能及之事,融野不多使唤她伺候。 纯白襦袢下的肉体少有完好处,盘个腿都疼得龇牙咧嘴,融野索性两膝着席而坐。 枕绘搁置膝头,在云岫彻底清醒前,她瞬也不瞬地聚精会神于画上。 “你拿了那画儿是要干嘛呀。” 随声而至的是谁人的禄山之爪,你看她问过主人同意吗?断不可能。 “是我不喜欢男人么,怎看也不多有意思。” 揩了滑肌犹不够,云岫又想握住那团要命的柔软——融野不惯她了,箍了她的手丢出衣外。 “哦!奶子!” 正襟,白昼的松雪融野从来人模人样。 “你不回去?” “还没吃饭呢,来你们家你也不招待我。” “昨晚还不够招待的是么。”融野苦笑,并未阻止贼手卷土重来。 “这事哪有够的时候哇。” 不怕她假正经,长短没出屋呢,越放肆越好,云岫还能不明白她。 一腔兴头昨夜尽于这假正经身上身下使了,一早还沉在温柔乡哩。 抽了她的腰带扒了她的衣,一脚踹自家老爹珍藏的枕绘踹得老远,“嗷”地扑倒融野,云岫抖擞神威,直朝深里莽搅舌,又下狠手弄酥胸。 小腹随云岫的舌动而颤抖,兴至浓时融野本能地去拉她的手。那小小的手沾满淫液,无私给予过太多快乐。 “你可真好哇融野,我都被你惯坏了。” 以呻代答,以吟作礼,正经人说正经话,假正经说不出话。 她们第一次交欢是哪年青春? 十四岁。 那日云岫揣来一本《巫山秘事》,着书的是她祖母,幕府御用医师之首,典药头半山鸿鹄。原本献与将军,家中誊本偏偏被她摸着。 融野难以理解长句繁段,云岫是知道的。两人寻了暗处,云岫猫着嗓子逐字逐句地念,兴致来了还用手在空中笔划。 “插进去,抽出来,再插进去……” 融野容易溜号分神,云岫也是知道的。可祖母写得实在精彩,怎能独品呢。 见她听得发懵,就是不开窍,云岫火了,“吧唧”一口软唇亲在嫩脸上,扎扎实实。 融野没能反应过来。 “你不好好听我就再亲你!” 融野委屈,又不是不想好好听。 “你看啊这里头写闺房秘事乃天下第一乐事……” “怎做?” “怎做?”云岫眨眨眼,“就按这里头说的呗。” “吧唧”一口响,融野亦亲了她一下。 “行了?” 好像是,好像也不是…… 摆正融野的脸,她们四目相视。接下来该行哪步,书上看来的全没个屁用。 没有谁先邀请或勾引的谁,懵懂的唇齿交缠最多算得小姑娘间的嬉游,一种单纯而隐晦的愉娱。 嬉游持续至今,青梅竹马的两人通过这等方式牢牢维系分明超出友情又止步于此的关系。 融野通常靠撒开丫子长跑来遣郁豁情。那日,当云岫的唇探觅到少女花径时,她拥抱到更为美妙的方法。 她唯一难以分心的事,就是委身于这再简单不过的欢愉放纵。 云岫也是知道的。 流水纹样的小袖扎上便于行动的窄幅腰带,尚未元服,融野只高束长发于脑后。 武家女子五岁梳髻,元服后更是盘起长发,或利落或娴雅。松雪和半山皆非武士,未元服孩童束高黄毛,元服后也只披散长发,不束不扎。 为将军作画时融野曾见过半山家的家主,也就是云岫的祖母为将军诊脉。她皓首庞眉,长发根梢同色,恁是找不出一缕黑。自家母亲亦是披发,近年来也生出银白了。 “叔爷。” 送云岫回半山府后,融野独自来到位于小传马町的工房。工房由“小传马松雪”的分家家主管治,族人和外姓门人在此习画,年长的还跟着做装裱篆刻等活。 “少当家来了。” 手持放大镜鉴画的松雪枯山乃已故祖母之异父弟,融野唤他“叔爷”。 “叔爷还是爱开玩笑。” 老人眼角聚笑,请融野去了客室。 “早兰同我说了,这几日让我多照应你。”烟管点上火后枯山说道,“你不小了,哪有应付不来的,要我这老家伙……” “融野年轻岁浅,还要叔爷提点。” 一番厮抬厮敬后融野从袖中取出半山家老爹珍藏的枕绘,“孙侄有一画想请叔爷看看。” “画?” 枯山浊眼大开,登时撂下未得吸上第二口的烟,“我瞧瞧我瞧瞧。” 这叔爷少时纨绔,本业粗疏,执笔无大能,唯鉴画一技声闻遐迩。 掏出放大镜,枯山弓身伏地,对画上男女正行之事无感,光看唐风亭台假山去了。 “你找我是找对了人啊少当家,找你娘,你就没命了。” “我也不信,但那斧劈式山石和螺青入墨确是我松雪画法。”融野说道,“还有水流,孙侄鉴画纵不精,也看得出是仿若白公的《兰亭流觞图》。” 收紧下巴,枯山点头:“不错,是仿的若白。” 得叔爷肯定,融野却不得展眉:“叔爷所见,此乃门人所作还是……” “不急,你且来看落款。” 闻言,融野才想起她全在意了画本身,看了那么久也没留心过边隅落款。 放大镜下赫然是“隐雪”二字。 没能忆起这是谁人雅号,融野看向枯山:“叔爷有何头绪?” “呵呵”笑两声,枯山重拾烟杆,“斧劈石不难,螺青入墨也非松雪独创。这流水么,是有若白七分精神在的。” “叔爷认得这‘隐雪’?” “是谁不要紧,你拿这东西来问我,是对此人有兴趣?” 两掌捏拳,融野直言:“此等艳绘,净折我松雪门风,融野感忿。” “那你且去一见,不亏。” “此人身在何处?” “这个么……”杆头搔了鼻翼,枯山扭捏好半天。 “是在何处?”融野穷问不舍。 “吉原吧,嗯。” 隐雪先生(1) 「玄武帝时有女御一人宠冠六宫,唐国贵妃杨氏者莫可相较。越年,女御产子,龙颜大悦。女御出身卑微,幼子无外戚照拂,帝忧心,随降其为臣籍,赐姓“橘”。 橘殿虽为女子,然好扮公子相,只因帝常言若橘殿为男,必立东宫。如此打扮,帝见之宽慰。 宫中女子咸知橘殿为女,从不疏远,每每欢喜相迎。起初只品茗对弈,后邀橘殿入帐,橘殿亦未拒绝。 橘殿芳华令男女倾倒,其俊美举世无双。」 “唉……” 和纸随踯躅的叹息飘落。 橘殿既是女子,无外戚照拂有何要紧的呢?玄武帝又有何忧心的呢?降为臣籍是小题大做了罢,就当个圣上的掌上明珠岂不美哉? 前半段踯躅不太懂,后半段倒有趣得很,橘殿因是女子,跟宫中女院女官亲近,入闺进帐自有一番风流。 左右不过一段写不成物语的糊话,踯躅再不去想。 裸露襦袢外的肩头擎受不住晨晓寒凉,两脚一勾,她水蛇般潜入被褥捂实昨夜难得休憩的这副躯体。 “呀——” 身旁同床共寝的女人玉肌冰冷,欲靠着她汲取些温暖,未想反冻个激灵。 说是生在隆冬所以本名“真冬”,可连体温都寒若隆冬未免过分了吧。倘非昨晚酒喝多了烧心,必是没法子挨她睡一宿的。 女人随性得很,不盘发,夜眠也不用费心思迭整。乌发软滑,一些掩着她的面,一些于身下如浓墨涴演。 抻手去探她的鼻息,确认还活着,踯躅为多余的担忧忍俊不禁。 靠近一点点再一点点,也不嫌弃她冰凉了。 隐雪先生,身上冰冰凉,一手丹青好枕绘看得人心里痒麻麻。 天未明,依偎女人身后半晌,直到纸门外传来阿莺的声音:“踯躅姐,起床了。” “去,叫她们别进来,谁进来就打断谁的腿。”接过阿莺手中水盆,踯躅掷下狠话。 哪见过此般踯躅姐,阿莺不仅没唬着,还捂嘴笑:“您对别人可没这么过。” “我想和她多待会儿,不行吗?” 话说回来,谁又见过倾城屋的踯躅太夫这么不客气呢,反正长年服侍她的阿莺没见过。 “晓得啦,隐雪先生的饭食我就搁外头。” 小蹄子乖觉,不愧是太夫一手调教出来的,踯躅满意极了。 轻手轻脚地回到被褥边,清醒了,再睡不着了,踯躅勾来辩才天屏风上搭挂的华美羽织,而后坐在那愣望抱弹琵琶的女神辩才天。 辩才天是吉原游廓做女屋生意人的女神,起初没人想得到太夫的寝屋还能有女神像,隐雪先生提了一嘴,真画出来竟是出奇得好。 花花草草不错,艳绘也算符合她们每天干的事。可女神辩才天,没有比她的注视更动人的了,踯躅每见辩才天屏风都觉内心是前所未有的虔诚和纯净。 “你如何,在此……” 哑音入耳,踯躅转首。 她起初先睁开一只眼,隔着发帘漫无目的地看了会,不像在看这踯躅,只是盯视虚空。 踯躅险忘她是近视眼。 “你如何在此?” 听她又问一遍,踯躅当即拧腰支身:“我如何在此,您是问我如何在此吗?” 被褥她扒去大半,二月天凉,真冬缩了肩膀,捂胃盘腿坐起。 “我应教你们都回去了。” 宿醉未醒,揉着太阳穴,她的嗓音听起来比平时要沙哑。 “对,您是遣我们回去了,不假。” 凑到真冬面前,踯躅鼓圆了那双眸倾天下的桃花眼:“可留奴家的也是您。” 狐疑,真冬低头把自己上下扫了一通。 衣衫完整,全无异样,应单睡了一觉,没干其他的。 头一点,真冬语气淡淡:“多有叨扰。” “您可真——” 想想怪生气的,昨晚是富甲天下的那位夫人做东宴请隐雪先生,身为倾城屋的太夫,得夫人吩咐自然要服侍她。 平日总想与她一宿缠绵绸缪,奈何隐雪先生总以“太夫价高,不是这落魄绘师买得起的”为由推叁阻四。即便两人在屋,千拨万挑下她也只冷静作画,断无越界之举。 昨晚是夫人成全了这踯躅的心意。她喝醉了,遣散一众侍女,又独留了太夫。 本以为真能共赴巫山云雨,谁想她变出一摞纸来要看她写的物语故事。橘殿玄武帝,越看越气。 想再跟她亲近些吧,好家伙,睡着了,像个死人! 隐雪先生(2) “您可真是让人没话说……” 挽袖,正要伺候栉沐穿戴,却看她满身东摸西摸。 别不是在找她的贞操吧? “眼镜不在您鼻上架着吗?” “笔。” 注意到踯躅发间一杆与太夫身份不相符的羊毫提斗,真冬颦眉:“怎在你头上?” “呀,您还好意思问呢,不是您自个儿插进去的?” “胡说八道。”轻声啐了一句,真冬抬手就要拔了那歪插的笔簪,全无昨夜醉后的柔情。 好吧,说是柔情,也不过话比平时多几句,没一句是想听的甜蜜。 叁指一夹笔,踯躅藏它入两峰深谷处,“多亏您一夜风流,姐妹们今个可要好好钦羡奴家一番了。” 白花花两座雪峰晃人眼,提斗立在中央如雪莲染墨。 没再近前,真冬兀自嘟囔:“又在胡说。” 瞧那怄气的可人模样。 “您就是这点才可爱得很呢,不逗您了,还您便是,喏。” 笔杆自双峰出鞘,全无肃杀,捏在手里温热得很,香香的。 宵妻们取悦客人是九九八十一般绝活,真冬来此倾城屋作画数月早领教过。 柳枝做的“房杨枝”沾着添了龙脑、丁香、白檀的房州砂用以洁牙净舌,洗脸则用装着米糠与豌豆粉的“红叶袋”。 倾城屋乃吉原女屋中数一数二的店子,能跟踯躅太夫睡一晚的客人,晨起也有与出价相当的伺候。 可也不能够由太夫亲自来呀。 这些原是追随踯躅的少女们干的活,只因听到踯躅和阿莺的话,心想今早个个都怕被踯躅太夫打断腿,没人来侍候了,真冬也就任她摆布去。 “那是何物?”擦干脸,见踯躅又从妆台取出一巴掌大的青花瓷物来,真冬问到她。 “此物唤作‘露华浓’,整个吉原只我这有。”踯躅揭开圆盖,须臾芬芳满屋,沁心润脾。 “我只听说芝神明前的花露屋在卖‘花之露’,‘露华浓’,听名字像上等货。” “先生好眼力。”食指剜出一块涂于真冬额头处,踯躅笑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真冬接着念到太白的诗:“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正是正是,对极了!” 未纵踯躅来抹,而是用小指挑了抹匀在脸上。 “牛脂、丁香、白芷、片脑……嗯……”嗅闻指尖香味,真冬皱眉:“还有一味是……” “是玫瑰。” “不错——”睁眼,真冬双眸放采,“是玫瑰不错!” 踯躅爱惨了她这罕见的勃勃生气。 饭食在纸门外,趁热,踯躅搬进桌机。鲷鱼片、蒸芋头、甘露甜栗、腌嫩笋、醋昆布还有汤豆腐,就吉原游廓的早饭而言可谓丰盛。 奉上漆筷,踯躅绕至真冬背后盈掬她的发。 妆台中刻着踯躅纹样的象牙梳是纪伊国屋送的,红叶莳绘梳是奈良屋送的,玛瑙梳则是上回跟奈良屋打得头破血流的那个乡下女人送的……踯躅择了象牙梳细细理整真冬的乌发。 待会儿送走她还得再睡会,第一顿饭得是巳时了。 “什么动静,好热闹。”耳闻正对仲町大道的纸门那头喧嚷猝起,真冬好奇问道。 “快叁月了,花匠们忙着摆樱花呢,您是头回见吧。” 是听说每年叁到四月都是吉原游廓的“花见”季节,全江户最好看的樱都会运来,霞明玉映一条街,纵贯南北。 花匠们打破了吉原清晨的安宁,隔壁屋的客人也醒了。 本不多在意说甚笑甚,无非客妓一场温存不舍。男屋卖身的男人唤“游夫”,女屋卖身的女人作“宵妻”——一夜爱妻,天亮了,衣穿上,再无瓜葛。 听她们提到一人,甘露甜栗夹起又放下,真冬竖耳去捕捉隔壁两个女人的谈笑。 “是说那个松雪少当家呢,您见过吗?” “哦,我当是谁。” 不多问,双腿拢于真冬身畔,踯躅为她斟满樱花盛开前的最后一盏温茶。 江户幕府五代将军治下的元禄十七年,时初春,寒风料峭,樱苞可爱。 吉原游廓(1)(50珠加更章~) 吉原游廓,简而言之就是得幕府肯首做皮肉生意的地方。 老吉原在两国桥附近,离江户城不算远,幕府嫌弃到家,于是明历二年就迁去了离得远些的浅草寺一带。 吉原的变迁亦是世事的变迁。 将男人们关进吉原,以低廉的价格向讨不起丈夫的女人卖种——此乃幕府本意。 可国泰民安,百姓日子好过了,吉原的男人也褪去了卖种那层衣,避无可避地成为了女豪商们掷金撒银的“游夫”。 再后来,新吉原建立,是一种不同往日的风貌。 以仲町大道为中心,左边一排为男屋,右边则是女屋。男屋么,都是从老吉原迁来的游夫们的生意,不稀奇。女屋呢,里头当然都是女人。 这也不奇怪,从前与女人成家又同男人厮混的上至贵族武将,下达町人庶民,那世道变了,女人当家,只当男人作种子又同女人欢爱实非罕事。 一进吉原就往女屋跑的,江户就有纪伊国屋笙文、叁井百合、船越歌磨等几位来往全国做大宗买卖的掌柜。 《江户我闻·孽海情天》中记载道:“情投意合的女子二人可结为‘盟姊妹’厮守终生,然半道离姻断缘者亦不在少数。或一方攀红折绿,或一方情淡爱驰,个中缘由与一般男女无二。” 吉原游廓的女屋以倾城为魁,倾城屋又要以太夫踯躅为首。 踯躅太夫生得桃瓣好眼眸,右眼一滴泪痣更添风情万种,是那富甲天下的纪伊国屋捧在手心里的人儿。 “真不用再开点儿?” 橘底青竹刺绣的振袖裹着一尊女人们为之疯狂的娉婷,发间也只插玳瑁簪两支并块莳绘樱纹梳,倾城屋的踯躅太夫未像走“花魁道中”时穿得招摇。 “不必。”手中毛笔停也未停,真冬应道,“露得太多反不为美。” 踯躅抿嘴一笑:“还是先生懂得多。” 倚靠胁息,踯躅放松腰背,络续于樱色薛涛纸上写下给这位小姐那位夫人的思念。她身后是年纪不过总角的两个女孩儿,皆端正身姿,缄口不语。 她们是认踯躅作姐的“秃”,近旁伺候。踯躅则负责她们吃穿用度的开销,同时也传授琴棋书画及日后用得上的取悦女人的技巧。 来此数月,真冬得以知晓诸多吉原才通用的黑话和习惯。 昨年初冬,她受做女屋生意的倾城屋所托为新置换的一批障壁屏风作画。 屋名各异,画也有不同,桃溪间画《桃花流水图》,清菊间画《冲天香气图》,富士间有《富士山雪图》,太夫踯躅的屋子即有《辩天琵琶图》。 “韶华转瞬逝去,劳烦隐雪先生为这踯躅留下点来过的痕迹。” 那之外,画像册踯躅也一并委托给靠“隐雪”这一绘师雅号名噪江户花柳界的真冬。 沐浴后、点妆时、午睡又或读书习琴的样子,通常按踯躅心意来画,真冬也偶有“这比较好”“那也不错”之类的提议,踯躅会听也会照着做。 一来二去真冬于倾城屋住下了,吃喝不必掏半文钱。 “妈妈来了。” 纸门响动,门外行礼的是倾城屋的忘八,阿久里。所谓“忘八”,即是忘却“仁义礼智孝忠贞信”此八德的生意人,除老鸨也不会有别人了。 “我来看看先生有何需要的。” 说着阿久里进得屋来,坐在稍远些的地方瞅了真冬的画,“隐雪先生。” “无事,您忙您的。” “开门还有会子,不急。” 阿久里闲得没事做,风月场摸爬长大的踯躅有着与生俱来的伶俐,遂合了书本与她聊话:“妈妈,罗生门那的雏儿找着没呀?” “没呢,从前跑出去的没一个找得回来。”正愁这事没地说去,阿久里一敲膝盖,顺便敲开话匣子。 沾了叁绿的笔尖为振袖添上最后几枝细竹,真冬扬起头来。不待她问,阿久里又开口:“先生可有听说?罗生门河岸那的叁濑屋昨晚跑了个雏儿。” “是跟女人跑了?”真冬问到阿久里。 “对!他家忘八不敢声张,可全吉原的都晓得了。” 踯躅问:“女人又是哪家的呢?” “听说是油屋家的叁姑娘,在那豁撒了许多。” “这就奇怪了,雏儿也不多贵,油屋家女儿赎他身的钱不会没有吧。” 戳中要点,阿久里一拍掌心:“不是没钱赎身,是她家老娘同意,老子死活不同意。” “哦?看来那老娘老爹是各有打算的。”挑眉,踯躅玩味说道,接着又朝不大作声的真冬飞送眼波:“先生可听说过妻女共用一夫?” “现在听说了。” 画成,小狼毫丢进墨洗,浓紫中泛开的玉色为混沌吞噬。 “她家老娘也去耍过,中意得很,加上丈夫年过四十不顶用了……” 阿久里没多说,可在场的就是踯躅身后小姑娘也都明白了。 “不过同意与否不还是当家女人一句话,她爹几分重量呢。”踯躅道。 “要这简单也就没事了,就是那姑娘也不乐意她娘扒灰,怄气呢,就带雏儿私奔去了。” 揉了肩膀,真冬昂望天花板舒缓酸疼:“你们吉原热闹事没一天断过。” 相觑,踯躅与阿久里齐声笑道:“先生说得是。” 吉原游廓(2) “花见”是吉原春天一等一的盛事。吉原不种樱花,仲町大道不久后遮天蔽日的樱皆是从江户各地搜罗来的。 灯火映夜樱,想必极美。两手偎袖,立于倾城屋门口,真冬看了好一会含苞待放的樱。 “听说是油屋家的女儿!” “是么是么,就那人呀,我见过!” 酉时过半,吉原开门,陆陆续续有女人穿过五十间道自大门进来,男屋女屋,各有选择。 吉原乃全江户时髦允集之地,发型服饰自不必说,真冬总能在叁两路人的口中不经意听来达官贵人或城下町百姓们的一手新闻——就比方说那位松雪少当家吧。 真冬确没想到还能在这烟花地闻得那位的消息。说她二八佳人,得将军赏识,又说生得那等俊俏,将军好色,男女咸可,对她是百般宠爱,赐下宝物锦缎无数,谁知里头有没有点腌臜。 这次说的是罗生门河岸那叁濑屋雏儿跟油屋家女儿私奔的事。 再一听,又说“一男一女赤条条地打捞上来”…… 看来是投河殉情了。 出了大门,走过五十间道,与玄德稻荷、回头柳擦肩,真冬离开吉原。 肚子饿了,日本堤的天妇罗店买下叁串现裹面衣下油炸的大虾,又被一旁关东煮的香味勾了魂,鬼使神差要了一串萝卜跟鱼饼。一路吃,她向着吾妻桥的书肆行去。 吉原的脂粉味太重,男的女的全是尽奢尽靓的打扮,待久了香到臭的味道都能糊住鼻端,是得出来透透气。 “《西游记》,刚到的,全江户没有比这装帧更洒落的。” 獭祭堂掌柜名“义山”,最喜李氏商隐,你看他店中匾额上书的四个大字“碧海青天”便知这是甚么痴相公。 “我已看过叁遍。” “当真?” 书册“噼里啪啦”一通翻,油墨臭都还是新的。挨近真冬,獭祭屋以手掩封,只忽一下闪出书名:“这您也看过?” 好么,《西游妓》。 “那委实不曾。”推了眼镜,真冬答道。 獭祭堂长得像五行山下压过八百年的,尖嘴猴腮,黝黑精瘦,真冬回回见他回回这么想。 《西游妓》她没甚兴趣,新到的书本本览过,真冬最后要了活字印刷的浮世草子《无根大根》。 “你这想刊行,什么条件?” 借贷薄上添了“隐雪先生”和书名,獭祭堂龇开黄牙:“您写了,拿来我瞧瞧,条件没有,就看合不合眼缘。” 这张丑脸说他是猴子,大圣恐心有不快。 摇摇头,真冬走出獭祭堂,离了这碧海青天。 吃饱喝足,汤屋泡个热水澡,你招呼来我呵去,不着片缕的女人们嗷嘈喧闹。 手巾顶头上,眯眼,看不清谁跟谁,一团白肉模糊。 携书回到宅舍鲜净的长屋,掌灯,真冬套上眼镜,开始续写未尽的物语。 有纪伊国屋捧场,前来求画的络绎不绝,托此,生活并不清苦。 得空她试着搦管作文。目前只堪堪开了个头,讲了个大概,且没能从踯躅那般会巧言令色讨人欢心的太夫处赚两句恭维。 橘殿合该是个美人,可光是美人又显形象单薄。美则美矣,有多美,又属何般美? 松雪真冬,画号“隐雪”,笔名“南城青衣”、“江户泣泣生”、“乌有子”、“冯梦凤”…… 日后有“春宫界伦勃朗”、“琳派二刀流”、“江户首席物语师”之誉的她,此时还在为橘殿与宫廷女人们的爱恨紧锁眉头。 两个松雪(1) 去,还是不去。 融野一边如此踟蹰一边从小传马町往浅草走。 吉原游廓不是她能明目张胆前去游耍的地方,不过松雪融野是找人,并非寻欢作乐,谨慎些没甚要紧。重要的是去干嘛呢,找到那个“隐雪”骂她一顿?不行就拳打脚踢?再不行就揪着头发拖回宗家受处分? 哪件都是她干不出来的,可胸口憋着一口咽不下的恶气也足够支撑她趋步前赶。 随便进家乌冬店用过午饭,顺便又问了店家吉原怎么走。 那店家一看这等张致的女子,不免好奇,问东问西融野就是不答,这更引得店中伙计来看,拉拉扯扯临出店还听见一句“好个女公子,既去那风月地,又来装哪门子清白!” 融野自觉惭愧,不好多还她们一句。 按店家说的,她于柳桥的船宿付了一百五十文搭上猪牙舟,小舟北上隅田川,最终停在本龙院的本堂附近。 下船即见路边停了数架轿笼,店家说从这也可走去,融野遂无视那声声“女公子,来乘轿子去极乐呀!” 买了编笠戴上,整衣,融野稳住腰间胁差,继续奔赴至她未知的极乐。 行过衣纹坂,再过五十间道,吉原游廓不难找。 吉原虽说做夜场生意,午后却已有客人到来。店家说大名藩邸当差的武女子因为门禁,夜里进出府宅不便,常常寻了下午人少的时候光临。 头戴编笠的,裹巾遮面的,不愿暴露长相的远不止融野一人。 倾城屋。 扶了编笠,不等她歇喘几口,一声“女公子入内耍呀”没听全,她被掣入极乐。 是地狱还是极乐,至少眼下很难说。 “打扰了。” 纸门外少女的声音响起,纪伊国屋问道:“何事?” “楼下有客要找隐雪先生。”指尖拢合点地,少女恭敬回答。 “可知是何人?” “她并未递上名帖。” “这年头还有不带名帖出门的,稀奇。”看向真冬,纪伊国屋道:“今日先到这里吧,先生也疲了。” 停下手中画笔,真冬欠身感谢。 笔墨规整,她收拾得徐慢。见她毫无下楼会客的打算,踯躅问:“先生不去见见?” “是啊。”端起踯躅倒的酒,纪伊国屋也笑了,“先生无需顾及这纪伊国屋,做生意么,千客万来,千客万来。” 大金主都不介意,靠丹青吃饭的绘师哪来拒绝的理由。 “带她去桃溪间吧。” “劳您跑一趟,隐雪——” 纸门甫一拉开,真冬操着生意人的口吻对来客致歉。这一年她在与町人的交涉买卖中背熟了这那的场面辞。 而这一日的午后,当她步入桃溪间,话没能说流畅。 主座上,松雪融野两膝着席,挺背直腰,作为客人属斯文客气之辈。 然而越是这类作态越有来者不善之嫌,毕竟斯文人不会来找这松雪真冬作画。 好大的面子。 “隐雪实在过意不去。” 面对融野,真冬以同一跪姿坐下。 这位宗家长女的背后是前几日新画成的《桃花流水图》,听阿莺说那客人饶有兴致地问了是谁画的。 松雪融野,松雪真冬。 同出一门的两人还是头一回以这样的身份正式见面。 “先生言重了。”融野回道,嘴角挂起笑。 叔爷不肯多说,只推来吉原一见。 此女鼻架眼镜,与自己束发雷同,凛眸淡眉,形容俊逸,说不出味的洒落随性中透着她刻意糅进去的清漠。年岁约长上一二,还甚是年轻。 “打扰了。” 无人动弹,屋中两人都像没听到桃溪间外的声响。 纸门先开一线,仍不闻动静后又多开半扇。走进,踯躅来到融野身边放下茶具,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请用茶。” 该说是个木头般认真古板的人吗?踯躅疑惑。居然看都不看太夫一眼,两眼的光亮全聚在隐雪先生那了。 是真心求画来的? 隐雪先生也一个形景,她们在看对方还是看何物,踯躅参悟不透。 “有事请吩咐。” “多谢。” 冷不丁一句话,愈加怪奇了这个人。 好奇的好奇完了,该看的也看了,踯躅太夫得折回去侍候那位动辄百十金豪掷的富商了。 起身,轻描淡写的一瞥,踯躅于这位客人的脖颈及锁骨处瞥到了使人想好好揣摩其来源的数枚印记。 两个松雪(2) 看踯躅捂笑离去,真冬却不知面前年纪还不能称之为女人的女人有何特别的地方,话没说上两句就先引得踯躅太夫发笑了。 “敢问小姐怎样称呼?”四下安静,真冬率先打破沉默。 “促狭。” “哦,那促狭小姐是想要哪样枕绘?” 回视她,融野道:“您会画哪样?” 来买画的差不多都一个说辞。 点首,真冬解开身旁包袱,取出一摞画纸张张铺开在两人间的蔺席上。 “请看。” “多有麻烦。” 移膝上前,融野拿起左手边的画。 是赤身裸体的一男一女。男人硕大的阳物埋没进女阴有一半深,他高举女人富有肉感的双腿呈抽插态。女人则一手持烟杆吞云吐雾,一手拿着和纸浏览其上文字,泰然里还掺了慵困,仿佛那进出她肉穴的庞然大物不过豆芽尔,没趣得很。 “咳——”融野以手作拳,掩口遮笑。 看画前也知定是淫绘,真看到了吧,先为其中诙谐逗乐,淫不淫的成其次了。 “敢问价钱。” “二百文。” 不贵,值这个价。 手指右边一张,融野问:“这张几钱?” “四百文。” “着衣何故比不着贵?” “趣味所在。” 好奇心驱使下融野拿起四百文一张的枕绘。 这次图上是两个男人。剃着武士月代头的男人在下仰躺,留着若众发的美少年蹲坐其胯间扭动腰肢,涎水流淌,神态忘我销魂。腰带脱落,衣裳只松松垮垮地挂在他们身上,别说是夸张如二百文一张的男人阳物,就是根毛也没得。 趣味所在,融野不解那是何种趣味。 是不是问下比较好。这么想着,融野搁下四百文的画。 “着实妙趣横生。” 融野把头点得像个行家。 “小姐谬赞。” 画着实多,有男有女,有翁有妪,角落里融野还看见长须章鱼于狂风暴雨中与女人交合。 来回梭巡两遍,视线最后落在隐雪先生膝边一幅装裱考究的画上,融野探身过去端详那画。 衣襟扯动,白雪映红梅,真冬看得清楚。 原是在笑这个。 松雪融野生得一双柔似春水碧波的眼,望进去,澄澈无匹。 她有她的傲慢,因而那眼又多了几许坚毅。 不可多看,会陷进去。 那么昨晚她是在谁的身上身下沐浴欢悦,那双眼睛又会呈现出怎般媚态呢。 “此画加装裱,一两。” “一两?” “是。” “有何玄妙?”融野脱口问道。 两个女人的欢爱美则美矣,笔触也够精致,可卖到一两着实是融野意想外的高价。 一两能在博多港买到崇祯年间上好的端砚了。 “恕隐雪斗胆。” 两手置于膝上,真冬说道:“小姐初来乍到,似乎不谙枕绘。” 被她轻易拆穿,融野未显恼意,同她一样正坐后方道:“是不懂。” “那因何要找在下呢?” “闻隐雪先生巧手丹青,因此特来一求墨宝,不为别的。” “既然在下能画的小姐都——” “先生可曾听闻松雪派?” 出乎意料的问题。 真冬笑答:“这没听说过倒枉为绘师了。” 两人对坐只离一拳之距,再近些都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先生可能画松雪派赝作?价钱您随意。” “敢问小姐要松雪派何人何画?” “松雪早兰,《竹林七贤图》。” “可画。” “松雪融野,《四季花鸟图》。” “亦可画。” “松雪若白,《兰亭流觞图》。” 一句接一句,不予对方喘息的间隙。 她的来意与猜测无二,只不料会寻趁至此。 按下甩袖走人的冲动,真冬尽量以平和的口气回应挑衅:“在下未见过小姐所说松雪若白的画,难当大任,还望另请高明。” “那也不好勉强。”融野亦回应得大方得体。 撤开一幅画的距离,融野又道:“此画之玄妙,愿闻其详。” 刚才的剑拔弩张就像一个梦,谁也不去追究真假,两人只压要说未说的话暂且在心底。 “请唤踯躅太夫来,一两金画。”真冬对外吩咐。 “是!”桃溪间外的少女应得响脆。 收起摊开的画纸,真冬试着与她聊话:“小姐来时可见着栏中男女。” 回忆各屋一楼栅栏里如货物陈列的俊男美女,融野答:“见到了。” “可有中意的?” “不曾在意。” 缄默少焉,面对松雪融野,真冬只保留了笑的余韵。 “倾城屋太夫踯躅,见过小姐。” “奴家朝颜,见过小姐。” “奴家皋月,见过小姐。” 名唤“踯躅”的美丽女子是倾城屋的太夫。她身覆搔取,腰带前系,玄黑作底的面上是大手笔的朱色所绘出的火焰纹样,灼烁若天神降临。 另两名女子姿色不比太夫也绝非俗物,朝颜杏眸含露,水灵明快。皋月更是人如其名的娴静。 叁女并臻桃溪间,融野没能反应过来这是要干甚么。 见她茫然类处子,真冬咽笑说道:“若小姐好男色,还请移步对岸大丸屋。” 哦,这下融野明白了,全明白了。 “一定要选吗?”她认真问到真冬。 “此便是一两金画的玄妙。”真冬也认真回答她。 倚坐融野身侧,朝颜为她倒茶的同时一并倒来一两金画的至玄至妙:“您于屋中享乐,由隐雪先生在旁为您作画。” “您不满意,先生不收一文钱。”这次开口的是皋月。 这也行? 融野想问不好问,只憋惊讶下喉头,恐她们耻笑。 从没想过来游廓玩耍,更别提同她们共度一宿。这下还要人在一旁观摩作画,这可怎么得了。 这可怎么得了! “今日仅来拜访先生,一两金您先收下,在下改日再来求画。” 说着,融野用腰间折扇将一枚金小判推向真冬膝边。 “那么,”以指抵住,真冬道:“您的钱隐雪不能收,待您想好了只管来寻这隐雪就是。” 纸扇指尖互较了几下劲,谁也不让谁。 最后又能如何,有买才有卖,融野没道理先付这一两金。 “告辞。” 袖钱,融野离开桃溪间。 那脸红得俊里带俏,果真是闲人口中受好色将军百般疼爱的松雪少当家。 “她是何人?”遗漏下的画纸迭好交与真冬,踯躅问道。 “不认得。” 与君睽离久(1) “您看起来心情很好。” “嗯。” “是因为那人吗?” 说不上来是不是因为松雪融野,反正现在心胸大畅,未至晚上都想小酌一杯了。 酒碟滞手良久,真冬好似还在回味午后与松雪融野的觌面。 松雪若白的私生女,她不记得。 可一生下来即被母亲遗弃大德寺的私生女还记得她。 是那年松雪宗家到大德寺修补《圣众来迎屏风图》吧,她随她母亲入寺,身姿挺秀的宗家长女,丰采甚都…… 中断追忆,再一想白日她脖颈吻痕,两重面影相映,竟不知该怎去臆度她了。 “您果然认识她的吧,心眼可真坏透了。”遣走下女,踯躅独自伺候这个没为她花过钱反而还赚走不少的女人。 “我吗?” 仰头,真冬饮尽清酒。凉酒下肚,不晓可能冲淡少许畅意外的凄哀。 “您掇弄得还不够吗?那位客人脸红得都快熟透了。” “你未见过这般客人么。” “初来吉原的谁不是那副面孔呢,除了您。” “她们是来玩乐的,自然难以把持。” “我看您是把持得太过了。” 笑嗔着,踯躅斟上最后一碟酒,“我说啊,您也并非不通欢好之事的人呀。” 酒音清亮,真冬目不回睛地看着踯躅若樱瓣粉红的指甲,好像没听到她说的。 是该说些吧。 松雪真冬不是木头,不如说比谁都要早地通晓床笫之事,又怎能听不出风月场长大女子的言下之意。 托此天生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寡欲鲜情的皮囊强撑数月。再有段日子倾城屋的活就结束了,再有段日子。 “抱歉。”当桃溪间外传来杂沓人声,真冬方说道。 放下酒壶,踯躅后退,“您是在跟我道歉么……?” “嗯。”是否出于某种心虚,真冬没敢看她。 “您何必道歉。” 何必道歉? 再无更多解释了,真冬一径沉默。 “先生为何不敢看踯躅?” 夺了她手里酒碟送酒入喉,扬手扶簪,曳了火焰纹样的玄底搔取,踯躅走出桃溪间。 “该去见世了,先生也早些歇息吧。” “隐雪先生。” 下楼时正遇上阿莺,只见她递来一柄黑黢黢的短刀。 “是午后那位女公子落下的。” 短刀未缀松雪家纹,卷柄和麒麟纹的金镡也非丹青世家的女公子会佩带的。 “保管好,不要弄丢了。” 撩帘步出倾城屋,真冬又道:“她还会再来的。” 兰膏明烛,华灯错些,无数女人涌入吉原。 男屋热闹,女屋更是浸润于酒色财气中。夜再深些,经情欲一催,多少旖旎文笔不能尽。 受过调教的男人晓畅哄赚女人钱财的方法。而女屋的呢,客妓同为女人,拿捏几分恰到好处的醋妒,把握几分令人怜惜的娇蛮,真真假假滚下两滴清泪,剪发共山盟,剁指彰海誓。 一天天,真冬实在听到太多遍“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于是真冬晓得了,喜欢女人的女人,常常用此般戏码感动天感动地感动她自己。 都怪那近松一出《曾根崎鸳鸯情死》轰动江户,领得殉情物语风靡走俏,《上邪》《露水浮生》《人命草芥情千金》这类不是跳海就是刎颈结局的书本本脱销。据真冬所知的獭祭堂热销景况,殉情故事好卖得仅次于两个女人爱恨纠缠小半一辈子多年后各自领着孩儿鞠躬互道一句“您过得还好吗?”…… 篱栏中,左边的游夫和右边宵妻们盛装打扮,各就其位,对来往客人频送秋波,此为“见世”。 客人们透过篱栏往里望,评头论足,谁人不是在看一件货物。 隔着朱漆篱栏,真冬对上踯躅的眼。 她们同时看到对方又同时滑开,篱中篱外,两个世界,两般天地。 应该没有人会拒绝和她睡吧。多少人重金求一夜缠绵,于她皆是过眼云烟。 不是不领会她的情意,面对太夫盛情也不是不动心。 财囊寡过皮囊不提,真冬每见她月貌花庞,稍生摇摆便觉窒息。 堆成山的白骨间,曼珠沙华绽放妖艳,女人戴着般若鬼的面具和着尺八与能鼓手舞足蹈。 樱花似雪,落在白骨和女人的肩头。 极致的美勾起极致的恐惧,真冬莫敢上前。女人即极乐,极乐即地狱。 面感微凉,伸手一摸,是夜樱。 离了吉原,行走灯火阑珊处,真冬蓦然想到那个人。 她一点也不记得了。 「与君睽离久,眼眸还如旧时柔,杜公不解愁」——《江户我闻·岁时歌》 与君睽离久(2)(有肉) “不许告诉任何人。” 刚出吉原就同前来接应的千枝碰面,倾城屋发生的事尚恼得她面上作烧,这又好巧不巧。 “我没玩。” 下了死命令还不够,轿笼里,也不管千枝听不听得见,融野小声嘟囔。 “是,您没玩。” 融野快哭了。 出来太久,千枝大概去了工房找人,叔爷又告诉她少当家在吉原。 没玩就是没玩,多说无益。挺胸,融野拉开衣衫驱赶热意。 这热意是臊得么,心脏“扑通扑通”跳,她犹未从午后幻梦中清醒。 隐雪是谁?族人还是门人?从没见过?她因何自甘堕落流连风月场?叔爷又从哪得知?问题一个没撕掳清,打道回府时还又多了几个。 今天一天岂非自找的不痛快? 罢了罢了。 木挽町有松雪宗家府邸,有江户叁大剧座之一的山村座,还有鳞次栉比的大名府宅与幕府的银币铸造所,也就是后世成为东京最繁华地段的银座。 轿笼打山村座过,就听女人撕心裂肺地喊着“生岛!杀了我!杀了我!” 接着又有戏迷喊:“真想要你爹娘看看他家女儿有多美!” 原是风靡江户的男形名伶,生岛心吾主场的剧开演了。 男人演女人,女人扮男人,乾旦坤生乃此岛国经久不衰之美。 沐浴更衣,一天没登城也没作画,却累得脱力。 解衣时才发现云岫那抢的枕绘不见了,莫不是丢在了倾城屋?云岫问起该如何解释? 个子小小,脾气大大,发起火来又要折腾一宿。 弄丢的不只是画,丢叁落四的老毛病,这次还在倾城屋落了随身携带的胁差。 进屋前交她们保管,说是规矩,也就应了。 而后忘得干干净净。 不怕她们做手脚,可将军赐下的刀怎说落就落…… 憋堵得慌,再没心思用晚饭。 “不吃了,洗澡。” “是,这就烧水。”千枝应道。 走出几步,握拳跌足,融野恨得牙痒痒。 不是刚洗过么! 作为宗家长女没能就地正法那离经叛道的隐雪,她深感自我砥砺不足,年轻气盛。回府又狼狈至此,丑态尽为千枝瞧去。 难吐一字,融野定在原地。 “少当家。” 来到她身前并膝跪坐,千枝仰首:“您画些竹吧。” 温温然的笑,融野见之释眉。 “我来研墨,少当家。” 看穿这松雪融野心事重重,难得一次,备好墨洗清水后千枝并未离屋。 “麻烦千枝姐了。” 千枝研墨精细,她视微小功夫也作修行。 墨气散开,千枝以袖拭汗。 融野对她是有依赖的,平时尽量不多麻烦,偶尔也喜欢看她于烛光下观音般柔和的面庞。 光这样遂足以消解些许烦恼。 “有劳。” 浓墨研毕,千枝也不去打扰,只在一旁侧首观融野作画。 幽幽体香俘获了融野的鼻尖,是她所深深眷恋的儿时的味道。 镇定心神,她于纸上发下首节墨竹。 正所谓“兰半世,竹白头”,画竹是绘师到死的功课。 新篁滴翠又或潇湘雨竹都各有其味道。融野常画竹,高兴起来画两张,郁闷时也随手甩上几笔竹叶。 “七分赭石加叁分胭脂,千枝姐。” “是。” 松雪促狭擅运羊毫绘竹,中年后所绘断竹堪称世无其匹,独步古今。 然而日后的松雪促狭也罢,十八岁的松雪融野也好,说到底,她并无可能靠画竹为生,甚至画竹画兰有多绝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松雪宗家的画能否入天子的眼,能否用最名贵的纸墨箔泥泼出天子想要的气派。 扎堆成族的御用绘师,朝鲜没有,唐国也无。松雪能走到今天,靠的不光是画技,更重要的是审时度势的眼力和趋炎附势的脸皮。 代代家主在与各路对手较量画艺中小心选择那个“天下人”,二百余年的松雪才得以屹立于画坛之巅,为天下绘师之长。 松雪一族的荣耀必须有人延续下去,此乃无可逃避的宿命。 要会得这些,融野花了比其他人都要长的时间,绘笔亦饱掭更多血泪。 净手,见千枝举画端视,融野问她看出什么。 “少当家今日心乱。” “嗯,乱得人都疲了。”融野笑着点头。 “刻下好些了吗?” “好多了。” 低首,千枝笑得温婉。 整理好床褥,她请安告退。 “千枝姐。” “是,您还有何吩咐。” 面对这规规矩矩的礼节,融野无法说出想说的话,最后只问她:“母亲大人没说何时回府吗?” “未曾说过。” “好……” 行礼后千枝合上纸门,静谧的夜,此等响动也尤为清晰。 耳闻千枝远去,融野合上双眼。 不想她走,留下来说些话也好。 可她们很久没有同被就寝了,再说出口是怪难为情的。 决定忘掉千枝的体香,融野促己入眠,明日还得去徂徕老师那。 一闭眼,脑海瞬刻被白日里的那些占据,男男女女纷至沓来,是在诉说,又仅仅是在邀请她共赴极乐。 粗暴的香艳,直剌剌的刺激。看的时候还沉得住气,回想起来臊人又燥人得紧。 还有那隐雪,那是甚么眼神,口气得多大。松雪融野的画能仿,松雪早兰的也能,管她门人族人,在松雪家学的净是些狗屁倒灶的本领了么。 她不愿去想隐雪了,可隐雪的艳绘又接踵而来,争奈不能,堵遏不得。隐雪那人还是隐雪的画,最后她宁愿去想铺展眼前的淫秽。 男人那东西丑陋,她不感兴趣。自小同云岫一处玩,抠抠摸摸两人只把当游戏。 长大些,她们于床榻热汗淋漓,做个伴。她们做了那多歹事,从不以为这事有多歹。 都开心,都快活…… 口枯心痒,融野的手过于自觉地向腿间摸索去。 俟悦待乐的耻丘已然漉漉。 明明昨夜今晨都叫云岫捣鼓个透,还是敏感不减,那么盼望有谁能一解淫渴。 不是欲求不满的人,平素也没功夫思春想秽。而淫露分明打湿了繁密的草叶,今晚没有云岫来采撷。 云岫是温柔的,纵一开始显得迫不及待,那也不失为一种可爱。她会在耳边问“可以吗?”“会不会不舒服?”,贴心至极。 融野见过最纯粹的笑是在云岫脸上,当她攀上巅峰时云岫的笑。 女阴柔软,融野曾抚摸过云岫的,吻舔过她微咸的水泽。 抚弄自个儿的又有别于那,属于自身的肉体,对它再熟谙不过又时而感到害怕。 每次触碰,融野总会因害怕带来的颤栗而异常兴奋。耻蜜黏滑,更加重了奇妙的隔靴搔痒之感。 隐雪的一两金画画的是两个女人。于下的女人腿开得大方,纳天容地,是做惯了这事的。于上的女人一手捂面抱羞一手似敢非敢地去碰她亦拥有的秘渊。 是第一次才会那般害羞吧,可第一次做这事的人真的会花钱请绘师在一旁作画吗?还是说正因有人在旁,做惯的也都羞过平常? 身心共耽淫海,指腹触及小核的挺立,那里宛如埋了禁忌的种子,几欲破体绽出淫欲浇灌长大的魔花。 融野害怕极了也兴奋极了,脚趾勾曲,挺送髋胯的同时她加快指尖摁揉的力度与速度。 她目睹魔花朵朵盛开的爱欲之狱,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意识朦胧中闪过一双眼,凛冽却勾人心弦。 江户我闻·吉原游廓的“见世” 吉原游廓主要做夜场生意,但下午就会开门,游女会坐在朱红色的篱栏(篱、まがき)中由客人观赏,此为“见世”。 见世分等级,低级游女的篱栏只有一半,中级游女留出四分之一,高级游女则是全封闭。 将军禁脔(1) 宝祚惟永,晖光日新——《旧唐书》 樱叁月,十叁日,“元禄”改元“宝永”。 被后世誉为“华之元禄”的元禄年于第十七载落下帷幕。 一代浮世草子作家井原西鹤、俳谐师松尾芭蕉、剧作家近松门左卫门、在野绘师尾形光琳……元禄文化之绚烂由形形色色的天才创造。 生类怜悯令、江户大火、赤穗事件以及昨年一场大地震,元禄之缭乱又由另些般般样样的天灾人祸构成。 元禄的万千繁华随那场发生于人们深眠时分的地震一去不返,《江户我闻·天灾人祸》中记载道:“天下苦犬久矣,此非天灾,实乃人祸!” 后世有诸多“主义”,其中有一“动物保护主义”。奉行此主义者倘若生在元禄年,想必不胜欢喜。 《江户我闻·天灾人祸》中又写道:“道有妇人伏地,群犬撕咬之,顷刻见骨。人皆侧目,啖指咬舌,莫有上前驱畜助妇者,唯恐触罪。” “狗将军”所谓何人?德川幕府五代将军者也。 寅时,江户城下町自夜眠苏醒。 手提一桶清水,瓢瓢除却木挽松雪邸门前旧尘。 一阵倥偬脚步声响起,还在想是谁天刚亮就遭犬大人撵了,犬大人难道不用睡觉? 直腰,千枝看到声源处,夜色尚未褪尽,不大看得清。 轮眼张目,待那人近了,千枝讶然出声:“少当家——” “早啊千枝姐。” 千枝跟前掣住步子,融野同她问好。 “您又去跑了。” “嗯,又去跑了。”软帕拭汗,融野应道。 千枝这才发觉刚那疑惑属实多余。这个时辰在外跑的除了传信送件的飞脚和少当家松雪融野还能有谁,犬大人再仗势欺人也得等路上有人再说不是? 交还软帕,借千枝手中木桶的清水揩脸净手后融野从侧门进府。 她腰间金光惹眼,千枝忍不住问:“您跑步为何带刀?” 融野脊背一僵,赪颊热意更灼。 “不、不是怕路上遇着犬大人么……” 登上缘廊,她倚柱追风,散热镇羞。 “遇上了您又如何,是要砍了犬大人吗?”兜起草履和难辨黑白的足袋,千枝笑说。 “岂敢岂敢,遇上就捅自己,死得快些。” “呸呸呸,大清早您在这没了捆儿地说糊涂话!” “哦——!” 自知失言,融野赶紧捂嘴。 “您呀……” 千枝笑如银铃,荡清拂晓最后的暗色。 家仆陆续起床,目送千枝去叮嘱他们今日要做的事,融野久久没能转睛。 名为“越前松丸”的胁差是当年将军赐下的,金镡麒麟纹。 起大早跑去吉原叩门,好在有银子开路行方便。 “是把好刀,早来不是没道理,喏,别再忘了。” 轮值的是位好大姐,不多问,怕也知悉来往吉原的卧虎藏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之取回来了,丢人丢命都行,再不能丢了这刀。 饱吸初春淑气,胁差置于手边,融野瞻望邸庭白山樱。 松雪家人长寿,植被树木多爱青松苍柏,樱花这类绽放与凋零骈驰的花儿并不讨喜。 邸庭的白山樱是十八年前种下的,风起风息,樱瓣洋洋洒洒似冬雪不合时宜地于春日莅临人间。 樱花季总凭添哀愁一缕,邸庭这棵尤其,是十八年来松雪家抹不去的哀愁。 “浴汤烧起来要会子功夫,您先洗个脚吧。” 千枝携木屐并白色足袋而来,又端出半盆水。白山樱落下,朵朵漂浮于水面上,若舟。 “麻烦千枝姐了。” 趾头也不点水试温,融野伸脚入盆。正正好的温热,没有比身旁女子更体贴的。 融野长舒闷气。 天完全亮开了,崭新的一天。待会去徂徕先生的白丁居,今日应该读到了太白的《南陵别儿童入京》和《乌夜啼》。 “千枝姐——” 惊觉女人的指尖触上脚踝,她忙挪开脚,险些踩翻木盆。 那是她所眷恋的生了薄茧的手。 将军禁脔(2)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没理会融野的诧异,千枝问道。 她们许久不曾同睡,肌肤也许久不曾得到对方的亲昵。 定神回魂,融野支吾回到千枝的话;“可以不说么。” “好,待您想说的时候。” 隐雪的事眼下不便说,况也了解不甚多,更不知从何说起。 可昨日千枝亲眼看到少当家从吉原出来,就算听来像狡辩,这松雪融野也该力搏清白才是。 “昨日是我冲动了,因为一丢丢事就进去那地方找人。” 也不问因为何事找何人,手沾水抚上融野的小腿,千枝低声应道:“知道您不是那样的人。” “我以为已好得差不多了。” 慌乱得到某种意义上的安抚,她的指尖不单是指尖,更是同喝一母乳汁长大的姐姐给予顽妹的宽容和耐心。 “做事顾头不顾尾,千枝姐不觉得我很过分么。” “虽不了解是何事,可少当家小时候比现今要更过分不是么。” 听了这话融野先是愣住,旋即绽笑。 “少当家比过去好就行,又何必急于求成呢。” 过急过快的成长是血与泪与梦魇换来的,千枝宁愿她的少当家促狭病好不了,永远鲁莽而冲动。 “千枝姐说得在理。” 跟千枝说会子话心情就好了很多。她们不如过去亲密,但千枝仍是那个会耐着性子等松雪融野上蹿下跳闹腾到眼皮都睁不开的姐姐。 捧起融野洗净的脚,千枝为她擦干水珠。 “衣服备好了,您想沐浴的时候就说。” “嗯,先吃饭。” 松雪一族多长寿者,与医药世家半山一族交好是一方面,饮食上可谓别套讲究。四时常备谷麦豆薯,叁餐皆有瓜果菜蔬。 据《江户我闻·浮世录》中的记载,当时江户人十有八九会得的“江户病”,后人称之为“脚气病”,松雪一族鲜有患疾者。 “将军御召融野大人入城。” 饱餐沐浴后正行穿衣,城中派来使者。 头上末下地特意派人来府御召,融野不解那位将军是何用意。母亲早兰在城中,大小诸事哪轮得上这元服礼都未行的松雪融野。 “麻烦千枝姐去徂徕老师那跑一趟了。” 留下这样的话,融野换好登城装束,随使者一道朝江户城去了。 从后凝望白山樱为衬下渐行渐远的清隽身姿,千枝双手合十。 吴王好剑客,百姓多疮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德川幕府五代将军德川纲吉又是哪般君王呢? 融野不好打扮,横竖于绘室作画也好跟谁谁在床榻厮闹也罢,穿着或奢或简皆非关键。 然将军好风雅,侍奉将军的也就不得不趋奉。春夏秋冬之登城衣装年年置新换陈不提,束发的元结纸也需得繁多花样。 一介绘师行走江户城中穿得比大名姬君还要奢侈。 松雪融野是将军娈童,是沽名钓誉尽作媚上绘的绘师,是松雪一族的天煞孤星。将军赐下的绫罗绸缎,她不敢不穿,亦不敢回首以对背后讪议。 “见过美浓守大人。” 江户城中奥的御座之间,融野首先等到的是将军侧用人,美浓守,柳泽吉保。 “听你母亲说你起的雅号是‘促狭’。”就听吉保问道。 “诚如大人所言。” “可有来头?” “回大人。”缓挺身腰,融野道:“融野幼时顽劣,徂徕老师日日教训融野是憨皮的促狭鬼投胎转世。取此粗鄙雅号不为别的,只为常思常虑常勉励警醒自我。” “说得好啊。” 这声赞许非吉保所叹。 二人同时向随声入殿之人行礼,不俟礼毕又听将军说道:“粗而不鄙,也是有些雅趣的。” “融野惶恐。”融野愈发低地伏下身体。 “不必拘礼,抬起头来。” “是。” 座上将军言笑轻松,伴君如伴虎,融野莫敢草率。 “人说吉保年轻时容姿冠绝江户,许是在一块儿太久了,我不以为然,如今见到融野的标致才觉怀念。” 吉保低头笑应将军:“将军谬赞。” 于她声后,融野重复惶恐言辞。对风雅优美之物这位将军向来慷慨予以褒显,只臣下躬得辛苦。 “松姬若在世,想也同融野一般标致清丽……罢了罢了,融野,今日唤你来仅为一事。”说到这,将军把话递出。 吉保随之开口:“将军大人的美人图,由你来画。” 美人图? 倏忽扫视到一旁的母亲,见她半字不吐,融野屏息正姿,静待纶音。 “早兰的图美则美矣,然老气横秋,不得我心。” “还望将军恕罪。”母亲可算说话了,语声里融野听不出一毫惧罚的意思。 “吉保说美人图还是要灵动轻快的来画才好。” 说着,座上将军抽出腰间折扇于膝前轻点。 “如何,融野?你可能为我这朽妇作美人图一幅?” 越前松丸(1) “女儿并未见过将军大人少时玉容,委实是刁难了。”午后随母亲离城,融野蚊子哼似的小声抱怨。 “母亲是怎给美浓守大人作画的?” 面浮蔼笑,早兰道:“那位大人不求年少时的美貌,只要为娘如实作绘。” 将军侧用人,柳泽吉保。少时其貌惊艳江户,现下四十过半的年纪,容姿不败岁月如故。 母亲乃御用绘师之首,就是跟美浓守私交甚笃本也不可为她作美人图。可她既是权势熏天赫地的一代权臣,又是天子宠臣。得将军俯允,松雪宗家家主为其挥毫。 松雪早兰承松雪古法,擅施金箔金砂作画,墨金浓彩,豪气干云。又以工笔人物闻名,学的是“明四家”之一的仇英。 画成,将军赞不绝口,擢升母亲为“法印”,乃御用绘师最高职。 “将军大人却要女儿……”遥想那年那日喜幸,融野丝毫不确定可有手腕为天子作绘。 那不是壁画屏风画,而是看着与已故祖母年纪相仿的将军去描绘她豆蔻年纪的容颜啊。 “是我举荐的。”早兰又笑道。 “您可真会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仰天捶胸又有何用,君令御命,融野还能尥蹶子不干么。 “说起来母亲这几日都在城中忙作何绘?” “美人图。” “美浓守大人不是说……” “将军玩心重,要她说的。” 此般将军,此般天子。 德川幕府于江户开府已过百年,目下乃五代将军德川纲吉治世的宝永元年。 德川纲吉,叁代将军之幺女,在长姐,四代将军德川家纲英年早逝后继位。本名“吉子”,拜领长姐名中一字,君名记作“纲吉”。 君为臣纲,德川家纲。坚若磐石的长女继承制下,长姐甫一降生即是将军世子。 长姐家纲一如她长达叁十年的无为执政,薨逝也尤为平静。本无缘大位的幺女继位为天子,开启了又一段叁十年之久的君王物语。 初次觐见纲吉,是融野五岁那年。 刚五岁,祖母便领她登城觐见将军。人儿虽小,嫩音还粘着奶气,礼数竟半点不错。 彼时的她难以克制一举一动,而祖母像是有意为之,连哄带吓地将个光会折笔摔砚的黄毛小儿带到了天子座前。 融野一生有许多事都因“不敢”二字捐弃割舍,当她年迈时再去回忆那位待松雪融野如同待女儿的五代将军,她才会得一切不敢都肇始于她们的初次见面。 她好动顽皮,却不是孬货。龙威凤仪前,她动不了。 “此女日后必成大器,麒麟儿也。” 融野记得那时何止是座上将军眉开眼笑,就连美浓守柳泽吉保也面染温柔。 后来听徂徕先生说起将军,融野才恍然大悟将军那眼神绝非在看未来的臣子,而是透过五岁的松雪融野在看一位母亲等岁早夭的女儿。 于是五岁的孩子不仅领受将军御赐的文房四宝,过后还由将军心腹柳泽吉保私下转交一柄胁差,名曰“越前松丸”。 将军重文轻武,为何赐下短刀……她只知她要活得长长久久才能代早夭的公主掬起一位母亲而非将军的爱。 可融野确实不晓该怎样下笔去画将军的美人图。 越前松丸(2) 母亲离城归府,融野则去了半山府。 反迭过奢过豪的银箔流水大纹羽织,单着友禅染墨梅纹样小袖,融野敲响半山家府门。 “呜呜融野你来啦……” 话没说上两句就听她半真半假地哭嚎。 “怎么了?” “拈错一味药,祖母骂我骂得臭死呜呜……” 拽她进屋,云岫脸埋融野胸里哭:“呜呜你这衣裳能揩么,哦哦摸起来好贵,算了呜呜呜……” 指腹揾去她努力挤出的泪花,融野好言安慰。 “还好你来得及时,不然我可活不过今天。” “那药放错一味致死吗?” “不是。”摆头,云岫哭丧着脸:“是我爹今日回来。” 融野愣没想起半山家老爹从大阪回来跟她活不过今天有何干系。 “我画儿呢,融野?”粉拳揪起衣襟,云岫恶狠狠如出生不满半月的狗崽。 融野忘性大,不止浑忘了画丢在何处,甚至两手空空就敢造访半山家。早上跑去吉原也曾托好大姐帮忙问下倾城屋,得到的回答是“未捡到”。 老实交代还是另寻方法,犹豫了一次眨眼的时间,融野道:“抱歉,忘了带。” “你刚进城了吗?” “嗯。” “好吧,那也不怪你。”手指头绕融野心口打转,云岫道:“毕竟,是吧,要从你袖里掉出来,是吧。” 融野苦笑:“还能瞒你爹多久?” “我爹娘久别重逢,真不好说……” 抠着下巴颏,云岫忽若茅塞顿开:“不行你现画吧,你不是对画过目不忘么。” 哪来的馊主意。 “我不会。” “你个死人,那你要我一头撞墙去?” 本就是松雪融野大意在先,一时半会拿不出原画,除非、除非、除非再去寻那隐雪,要不只此一途可走。 为塞责抵过,也是警醒往后莫要再犯,算不得丢人。 心一横,融野颔首:“我且试试吧。” “好耶!我去打水!” 旋风乍起,一去一回,未侯融野开砚铺纸,云岫抱来足有她半身高的水桶。 “用不了这多水。” 放下桶,步步迫近融野,云岫面容严肃,玲珑身躯透出些许认真的滑稽。 迫至角落,融野仍未清楚这矮子到底要作甚。 一手利落扒除融野下身的袴,云岫掀开她的小袖下摆,“我演给你看,融野你可得记住了。” 不为所动,融野自上而下瞰临:“我记得。” “你得闭眼,融野。” “不用,我记得。” “真记得?”小手直大往腿根摸去,云岫满脸写着疑惑:“你不演出来你怎画?” “画武松打虎我也得亲自操练么。” 歪头琢磨这话,云岫心服口服:“也是。” “你就是想摸我吧。” “对。” 融野没依她。 对孩子是不能太溺爱了。 提溜云岫到一边,融野抽陀螺般抽了她的腰带束起衣袖。 “哎呀你好坏呀,大白天就解人家衣裳,羞得嘞。” “左右你不要脸。” 腰带遭夺,春光灿烂。云岫逼逼完这女人的薄情,还得乖乖翻找些带子来收束她所剩无几的羞耻心。 融野来前云岫正在药材库讨骂,刻下头上还扎着包巾,作务衣外套了无袖长羽织,不仔细看只当是哪家店子的做工小童。 “我要画了。” “好——!”两掌握成豆包大小的拳,云岫亢奋打气。 从小看书看不进,融野对画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整体构图自不必说,就是微毫处但凡过遍眼,没有不记得的。 她的祖母曾为她这本领喜极而泣。 忆起来了,觐见将军的前一天她无意间展露过。祖母不信,又试了几张。 然后她见到了将军,再然后她就成为了松雪宗家的长女,日后的少当家。 运笔,融野先以承南宋马远“大斧劈皴画石法”精髓的“松雪斧劈法”画定庭中假山。何处湿润何处干皴,脑中始浮现,下笔如有神。 “好!好样的!”云岫鼓掌叫喊。 “小小姐,浅川小姐到了。” 听门外仆从这么说,融野按下心中男女淫亵姿态,执笔看到云岫:“你叫她来了?” “待会儿得去学问所呢。”云岫回道,“你去吗,融野?” “我哪去得。” “不是好多了么。” 真好多了就不会接二连叁犯错了。 浅川小姐,说的是她们二人自幼的玩伴,浅川照子。乃寺社奉行,浅川和泉守之女,前年已元服。 “明卿。” 见到照子,融野唤了她的表字。 照子于纸门外停步:“你也要去?” “我去不得的。”融野笑答。 进得屋中,看融野少见地在半山家画画,照子问:“你画什么?” “在画一男一女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云岫跳起来代融野回答,腚扭来扭去扭得好不开心。真真是人儿小小,淫心大大。 牵过融野的手,照子的面庞笼着淡淡悲悯:“松雪有难直说,我与知还定会鼎力相助,你何必自轻自贱?” “是我有难咯,明卿。”表字“知还”的云岫提醒道。 乜了矮子,照子清喉敛悲:“那你更不必糟践。” 此言在理。 “的确。” 融野搁笔作罢。 “又欺负我是吧,我叫我爹捶死了,拉都要拉着你们一起下地狱!” 往生散(1) 青楼古往今来与文人墨客干系颇深,既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般明目张胆的,也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般含蓄的。 由此,即便做皮肉买卖的地方,也不净艳色满屋、俗气涨堂。 拿做女人生意的倾城屋说吧,莫说屏风障子,瓶罐碗碟也都是从各地各窖花大价钱搜罗来的。有田烧的染付清新,备前烧的窑变厚重,遇上风流名士,抬出几件清国渡来的青花瓷必不会错。 江户的风流名士,叁井百合或许算一个。 她午后来到倾城屋,不是为了见踯躅,而是带着一方砚箱要找隐雪先生。 “早闻先生大名,叁井我近日偶得一物,望先生亲鉴。” 鉴画有江户的松雪枯山,鉴古玩文物京阪也都能人辈出,何必找隐雪呢。 待她取下礼盒,摆在两人间的赫然是一莳绘螺钿砚箱,上用浓彩绘出燕子花,内部则用金平莳绘勾画溶溶流波。 “夫人好雅趣。”真冬赞道。 “敢问先生,此为谁人所造?” 并未端详,那燕子花始入眼,真冬即答:“除尾形光琳无二。” 听后,女人寡淡的五官拼凑出节制的微笑。她笑得十分吝啬,多一分也不愿施舍。 “宝剑赠英雄,此物就赠予先生吧。” 真冬摇头客气:“夫人莫要折杀隐雪,隐雪怎敢受此珍宝。” 尾行光琳的砚箱说送就送人,她爱送,隐雪还无功不受禄呢。 “呵呵,玩笑话,先生见谅。” 哪里好笑啊。 她依然笑得吝啬:“其实叁井我也只是代人转交,隐雪先生不纳,下回光琳先生就不再为叁井我作画了。” “叁井我”这自称饶有意思。正身,真冬听她继续说。 “叁井我与光琳先生乃旧相识,此前在京中相会,光琳问起叁井我‘隐雪’一人,又托叁井我转交此砚箱,说是您的元服贺礼。” 元服是八百年前的事了,真亏那女人还惦记着。 “原是如此。” 点首后真冬行礼:“下次见面,还望夫人代隐雪跟家师问好。” “先生果真是光琳之徒?” “此物为证。” “好。” 尾形光琳,京都“琳派”之祖,后世日本美术研究者看来可与“松雪派”齐名的绘派。其弟子不甚多,“琳派二刀流”之松雪隐雪最为杰出,一幅《青帝报春屏风图》同其师光琳的《燕子花屏风图》并称“琳派双璧”。 不多问个中经纬,叁井百合又取出一枚金小判放于真冬膝前。 “今日叁井我前来叨扰还为一事。” 一两金。 春日的晴阳透过纸门漫入富士间,金小判闪耀的光芒未免刺眼。 “您请说。” 真冬头回给踯躅画的一两金图,来自江户最大的吴服商,叁井百合。 今日之前,真冬所画踯躅尽是她接客外的日常,她想要的是用隐雪的笔为她留下那之外的美。 一两金画,今晚她将看她承欢叁井百合。 能抱踯躅太夫睡一晚的,一两金的价格于她们不过鸿毛。大概是酒宴间听纪伊国屋说起的吧,与她交好的富商巨贾也都纷纷看过来这隐雪。 真冬自是感激纪伊国屋的赏识,可名气大了也不都是好事。稀奇古怪的何种客人都有,何种要求都不新鲜。 那其中,要画自身跟倾城屋太夫纵欢图的比起来还算是一等一的正常。 踯躅没有拒绝的权利,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 收钱办事。 “有劳先生了。” 挨肩而过时,真冬嗅到踯躅身上一股熟悉的香味。 回头去看她毫无动摇之色的背影,恍惚间真冬但觉有抹淡影与之重合。 入夜,真冬携画具上得二楼。 “请不用在意这隐雪。”玉青纱外,真冬说道。 玉青纱内,叁井百合却道:“在意也有一番趣味不是么。” 叁井百合是淡眉细眸的长相,真冬谓之“寡淡”。 比之纪伊国屋撒漫撇脱的豪商气概,叁井百合看上去倒像普通町人家普通过完这一生的女人。家中许不寒素,讨得起丈夫。同丈夫相敬如宾,生养几个孩子,一生无甚大悲大喜也算得一种幸运。 可她不是,她是纪伊国屋都不得不防备的对手,更是后世日本最大财阀“叁井帝国”之缔造者。 “是,您说得在理。” 麝香味重,随踯躅衣裳宽解,少顷充溢整间屋子。 干一行有一行的操守,揪下纸条搓成两团塞入鼻中,真冬又剜一指薄荷油搽于太阳穴处。 隔着玉青纱,两人在内真冬在外,莫说宽衣解带,就是耳畔蜜语真冬也听得真真切切。 她们先前说了会话喝了些酒,踯躅不但枕边风月了得,嘴儿也是乖觉,才气更是令人折服。吟哦赏赞,李杜元白她信手拈来,飞卿易安也头头是道。和歌自《万叶集》能侃,俳句亦不逊松尾芭蕉。 入帐解衣,她娇音嫩语,送媚含情,把才艺全抛,净以色侍客。 笔墨置于膝边,闭目,真冬侧耳去捕捉帐中动静。 “对别的女人你也此般现弄风骚么。”女人连嗓音都寡淡得听不出怒恼。 “踯躅不敢。” “你不敢?” 听不出何处使了劲,但闻踯躅痛啼,不像是装的。 “昨日我听纪伊说她送你一件西阵织,是么。” “夫人不信踯躅,踯躅并未穿过……” 微喘细吟,想必怨泪也跟着下坠了。真冬记得她上回穿还是在上回。 信还是不信呢,叁井百合好像真的信了。 不过对踯躅而言似乎她信不信,无所谓,对叁井百合而言那话真不真也无所谓。 今晚她是她的妻,不会属于别人。 春夜多美,月儿究竟见证过多少次女人们糅着泪与恨的谎言。 往生散(2) 手指进出,翻肉带水,“滋滋”淫响由那欲呻还羞的媚音一催,叁井百合信不信,真冬反正是信了。 堵着鼻子也能闻见从踯躅体内散发的浓烈香气。摘了纸团,真冬猛吸薄荷油。 “夫人,还请、还请疼惜这踯躅……啊……” “踯躅身贱,此间唯、唯夫人一人可依……” “夫人,踯躅想同夫人一道去往极乐……” 浪语淫话叁井百合半句不说,是有人在,羞于说,还是那种本就不爱说的。待踯躅支离破碎地喃出句句敬语,真冬才领悟原来叁井百合就喜欢这么来。 看她们玩得差不多了,真冬一手挑纱,一手扶稳膝上纸笔。 也不出声,她悄悄移膝入帐。帐中二人颠鸾倒凤,全然不顾还有谁在光明正大地于一旁作绘。 有的人越被看着做这事越兴奋,叁井百合算一个。 “夫人,夫人……夫人,杀了踯躅吧,夫人!” 遭不住这欢愉似的弹腰坐起,踯躅用力抱紧女人红痕满布的背。 发簪斜倒,青丝缭乱。 四目恰汇,那桃花眸中盈满晶泪,香腮比春更春,桃更桃。 神魂微荡,薄荷油也有刹那的失效。 当场看见不是最要紧的,真冬需要的是聆听,在那之中思考想画的。 她喜欢看女人们攀上巅峰时的表情,真假咸是无可比拟的贪惰和幸福。 女屋的宵妻多是天生女阴不敏感的体质,高潮虽爽但累,不便她们门洞大开,喜迎下一位女客进来做做。 钝感的女阴,势必要有其他法子来让客人相信她们至少在罗帐内对她是有情的,是摸下手就湿得一塌糊涂的处子敏感。 可再怎么样,谁会用往生散? 真冬不信踯躅会是用这法子取悦客人的太夫,她陪别人前后,真冬不曾闻到往生散的强烈气味。 “先生,叁井夫人唤您过去。” “踯躅那儿吗?” “是。” 画说好叁日内送到府上,不知她半夜又招呼人过去作甚,还没结束么。 随阿莺去踯躅屋的路上,四周弦歌不辍,处处可闻交织诳语的呻吟。 “夫人,先生来了。” 纸门打开,入目是女神辩才天。 “夫人,是这隐雪,您有何事?” 屋中不见叁井百合,只有满地凌乱的一人华裳。忘了塞纸团,真冬以袖掩鼻。 “她从不过夜。” 女人的声音幽幽飘来,脚下停顿后真冬徐缓挪步内间。 轻纱间横陈一尊曼妙,踯躅未着片缕。 “画好了么。” “尚未画成。” “您想画甚么样的?” “没想好。” 玉青纱那头未再有声响,单伸出一手。 真冬下意识后退,却叫那手擒获她逃跑的念头。 “隐雪先生……” 女人的手终是无力松垂,连着她的呼唤一同归于寂静。 心有恶感,真冬撩纱而入,拉手搭脉,又去探她鼻息。她玉肌滚烫,鼻息灼热,完全是用过往生散后的形景。 端起塌边半倾的酒碟,嗅得那非酒液,真冬将酒碟凑到踯躅唇畔。 “多喝点水吧,会舒服些。” 此药无解,唯有大量饮水排出。短则叁天,初用的躺上十天半月也不足为奇。 药性强悍至此的春药,宵妻们犯不着赔上身子。可若是她们拒绝也无法拒绝的客人,谁又由得了谁。 “她用药。” “您不是闻见了么。”躺在真冬臂弯间,踯躅一丝丝汲取她身上的凉意。 “谁知是何药,她来一次,我月水就不来一次。” 真冬骇异。 往生散口服下会引得浑身发热,连续几天高烧不退。可逼得月水推迟,那只有一种可能,即是制成了药丸纳入阴部。 女阴温湿,慢融药丸后催情效力倍增,伤害亦是倍增。 对外吩咐了热水和手巾,又拜托阿莺取来一包袱,真冬回到踯躅身边。 并膝跪地,她直面她的赤裸的女体。 “请张开腿。” 有人要她开腿时对她说过“请”吗? 全身瘫软,踯躅连笑也笑不动。 太夫踯躅(1)(有肉) “请张开腿。” 张开过无数次的双腿,这一夜将向她心爱之人张开。 幻想过吗?幻想过很多很多次。同客人做都要提防着不喊错名字。 早没了廉耻的太夫,今夜竟抖生羞耻。那是一种面对心爱之人的羞赧,同时也鲜明知道她要做的事,因而又觉耻辱。 两种感情糅杂一处,堵得慌,比药毒难受。 “排出来,再服两帖药。” 从包袱中取出一比中指略长的竹管,真冬灌入备好的温水。 竹管前端打磨得圆润,双眼迷蒙,踯躅望那像些客人爱使的假阳物。 “您为何有那玩意?” “集市上买的,做工精巧,想有大用。” 拇指一推,雁首处的小孔吐出水。谁人有这等奇思妙想,集市上瞅见此物时真冬也不禁感慨过。 “我儿时有这东西就好了。” 一句自言自语的细喃入耳,踯躅想起今夜之前她从未听真冬提起过儿时和出身。 咀嚼她的话,踯躅未能揣度其中意思。 两腿分开,她展露她炽热的下体给她心爱的女人。那处有液体流淌,此非耻悦之泪,而是她所不能控制的。 如溪间泉流的汁涌会激人淫意大盛,可痛苦又有几人知晓。知晓与否都是假话,若非真的体会过,若非也塞那药丸入阴,谁能感同身受,谁有这资格。 净手拭干,真冬膝行至踯躅两腿间。 “冒犯了。” 两指一拨樱贝,淫液吞吐得更为嚣张,从指尖淌满指根不过瞬眼功夫,好似要吸裹住来人的全部。 女阴此刻有多敏感,真冬比任何人都了解。 “莫要再想了。” 真冬一手以两指撑抵她的阴唇,另一手对准穴口置入假阳物的雁首。 “啊——” 经不得一丝一毫的刺激,踯躅泄出呻吟。 莫要再想,说得轻巧,可这叫人如何不想。 樱贝为心爱之人翕张,光是清醒地明白这件事就足够情动难以自持。她不想想了,今晚够累了,而今又受春药灼身之苦,她不想想了。 “混蛋……” 是在骂谁,真冬隐约觉得还是不要猜测比较好。 拇指指腹一推,温水徐徐注入踯躅体内。 松开附于阴唇上的指头,真冬轻摁她的下腹:“还好吗?” “混蛋……你混蛋!” 看来确凿是在骂这松雪真冬。 吐纳呼吸,真冬没有回应她的辱骂。 取出竹管,再一摁小腹,顷刻有水从穴口奔涌,带出浓烈的麝香味。照此反复数次,腹部坠胀应有舒缓,燥热也得镇解。 恢复星点气力,踯躅以肘支身,恨恨泪眼盯着真冬那张冷若叁九天的臭脸。 “你开心了。” “何来此言。” “法子告诉她们,她们会做的。” 真冬默然不答,眼睑垂下,只专注手中竹管。 “费这大周章,你是为了什么?” “要你舒坦些。” “法子告诉她们,她们会做的。”踯躅加重语气重复道。 倾城屋的女人,不会有人比她做得差。她们不会是冷脸,她们会心疼得落泪,反要当姐姐的安慰。 依旧没有回应她致命的指摘,抿唇,真冬朝肉穴深处推进假阳物。 此举招来踯躅料想之中的颤抖,令她再不能讲话。 “抱歉,下手重了。” 耍毕心眼,真冬欲完全抽出竹管,结束这场谁也说不上为什么会进行到这里的注水排毒。 手于那时遭踯躅的手禁锢住,锢在她的腿心处挣脱不开。 “踯躅——” 竹管挤出她的体外,真冬的指腹贴上那片淫流涓涓的茂林。 自虐般地,忍着浑身颤抖,踯躅使尽力气坐起。 “你骗得了谁……你么……” 女人何以有此顽强意志。教那双迷倒众生的眼注视,真冬也曾希望能拥有踯躅的顽强。 而那个想法业已在踏入这间屋子却不见叁井百合时就忘于脑后了。 她闻到了曾缠绕她不得解脱的香气,是花香,是她周而复始的噩梦。 可噩梦何故得尝甘美之味。 又是梦吗? 还是女人的唇? 液体流出,这次不是温水,是更为黏滑的爱液。 手指竭力蜷曲,真冬挣扎于理智消亡前的一刹。 “想要我想得发疯了,不是么。” 没有欣然相迎她的唇,也没能做到推开。理智在融化,真冬紧闭双眼,生怕看见白骨成山的地狱。 “你不疯,就不会在这里。你跑啊,你不是最会跑么。” 是谁在说话吗? “踯躅……” 春药晕神,美人惑精。 两臂搭着真冬要她逃脱无能,踯躅挺身去蹭她不舍得收回的手指。 隐雪先生巧手丹青,现今是怎了,笨拙了?鲁钝了? 她舍不得收回,舍不得再做张做致地板脸以对太夫盛情。 “先生、隐雪先生、啊……” 太夫踯躅(2)(有肉) 细碎的吻中踯躅唤得动情、炙热,她像要燃烧自我去融化这块坚冰。 “隐雪先生……” 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喊出来,在她承欢她人身下时一直想喊的名字。 “先生、先生!” 女人声声呼唤是无上的邀请,真冬会得她灼人的爱意。 那是未曾被给予过的。 天不悯哀儿,她们都拿她作奴作隶,往醉里灌酒,往死里践踏,何曾有人对她表达过殷切的想望。 手指抻张,真冬触碰到胀立的花芯。 理智厌恶她的迟疑,猝然隐身遁走,不再与她残忍漠视美人邀宴的机会。 伏于肩头,踯躅死死抱紧真冬的身躯,用生命去回应埋在体内的她翘望已久的手。 “踯躅……” 她的唤声里有踯躅想听的抖颤,那般干哑是情欲泛漫的证明。 踯躅从未如此接近幸福。 她的衣裳与斯文假面尽揭去,像抚摸一件玉器,踯躅的手游走过真冬瘦削的背,用唇去挑逗她的茱萸之果。 她是有欲望的,否则不会不看这踯躅的眼。多少次了,踯躅甚至闻得见她斯文假面下的淫荡。 她的清漠是她有意的克制,踯躅从来不信。 “先生、踯躅想要先生的疼爱……” 下身濡湿了,久未觉醒的色欲于理智崩溃时分侵占她所能思考的全部。 鼻喘粗气,真冬两手抱上踯躅,乳首甘愿成为她的舌尖玩物。 她有爱,有想望,有怜惜。 “踯躅。” 仰项,踯躅仰望她爱的女人:“先生……” “你很美。” “得先生一言,踯躅死而无憾。” 捏起踯躅的下颚咬上她唇,真冬攻势猛烈,哪有平日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 舌交舌缠,难分难舍,踯躅喜欢她这样,幻想过多少次,终于得偿所愿。 倒被仰躺,踯躅发觉此时的自己对她怀着的是少女的遐思遥爱。她的才华于此风尘地开得绚烂,她巧手丹青,遐迩大江户。 那是娼妓未得经历的人生,是太夫少女时的梦。 “经久不做了,手生,还请见谅。” 这一句的可爱,恐只踯躅能体会。 “先生,踯躅好幸福。” 半点不作伪的真心话。 原来身与心的交付会真的感到幸福。 即使她仍未感受到。 往生散药性强悍,仅仅是闻见也能燥得人发疯。 两手一抬踯躅的双腿,樱贝吐露颗颗珍珠,她用唇去吻撷,用舌去卷扫,不放过一颗。 “先生……踯躅好舒服……” 舌尖拨开樱唇探至樱蕾,食指一勾,顺畅地滑入聚满淫欲的蜜涧。 “啊……先生……隐雪先生……” 配合舌的律动,真冬的手指进出抽插踯躅的女阴。涧泉淙淙,溅湿了挺胀的樱蕾,溅湿了春。 女阴敏感,不消多费力气遂已跃动于真冬的舌间。 她知她已去,可受春药之苦的松雪真冬还未满足,舌加了二分力抵着苞蕾,在踯躅沉浸于第一波潮汐的余韵时忽地又舔舐起来。 “先生——!” 她再没了心疼没了怜香惜玉。 往生散的味道掀起她往昔的噩梦,她被姑子们抓住,叁指宽的硬物往她下体捅。 她痛到晕厥又被耳光扇醒。 她痛,她也渴。她燥热难耐,她嘴里千呼万唤地要姑子们的疼爱。 “先生……先生……” 踯躅雪白的乳上下颤动,眉间折出动人的阴翳。 口中咸得发苦,是踯躅的爱液,抑或其他? 醒来时真冬摸到了腮庞残泪。 她做梦了,做了有关地狱的梦。 一夜欢爱的女人于她身畔睡得安稳。手碰上踯躅的额头,热不比昨夜,真冬稍稍放心。 醒来睡去都姣美如女神的女人,真冬看她看了许久。 大德寺的姑子同样希望这松雪真冬为她们带去肉体的慰藉,却未说过一字“爱”。 教生母丢在寺庙的弃儿是她们抚育的,一无所有的弃儿长大后也要力所能及地取悦她的养母们,理所应当,无人提出异议。 如果没有往生散是否还会拥抱踯躅。头痛欲裂,真冬没力气思考。 她仍未感到幸福,无边荒凉充斥心臆,残泪就是为此而流的么。 女人的柔软从后包裹她,还不能适应这般温情,真冬本能地僵了身体。 “好些了么。” “没有。” 于真冬颈边落下一吻,踯躅道:“先生可能再陪奴家躺一会儿?” 纵无睡回笼觉的习惯,真冬试着不去抗拒她的爱意。 你看急切的女人可等回应,顺手一拽,她的爱倒入她的怀。 看来是好得差不多了,精气神俱佳,直喊着“先生”要了真冬叁次,尽数返还了昨夜真冬对她的手段。 再度醒来,真冬不得不面对阿莺的困惑。 “敢告诉妈妈你晓得会有甚么事!” 送饭时见到踯躅屋里还有一人,阿莺并不惊讶,昨晚她承踯躅意喊隐雪先生过去就应当知道将有事发生。 这会子踯躅拿出姐姐作风,耳提面命阿莺休想抖搂出去。 “可踯躅姐,我不说你不说,难道能瞒妈妈一辈子?” 拾掇碗筷,阿莺叹气:“您想好吧,先生得画多少画儿才能跟您睡一晚?” 踯躅气噎声堵,难有辩驳的。 “那我就挂牌子自买!老太婆管得着我爱跟谁睡么!” 阿莺走后,踯躅咬牙切齿,直把烟管敲出响来。 “踯躅。” 两手偎袖,真冬看向她,“不必为我破财。” 清楚得很,谁能不清楚呢。 肆意咬痛她的唇,踯躅不愿听这薄情女人多废话半个字。 欢娱苦短,醒来,朱红栏内栏外,她们还是两个世界的人。 夕烧日本桥(1) 昨夜今晨都费了太多力气,身单力薄纸糊的身子,不至于叁天两头跑药铺,也够呛了。 当务之急就是,吃点好的。 自吉原信步晃至日本桥,散散心,喘口气,远离女人与名利,短暂地出个家。 日本桥乃全国道路网之起点,欲走东海道、中山道、奥州道、日光道中、甲州道中这幕府主掌的五大陆路,必得从此处出发。 人烟辐辏,车马骈阆,日本桥商贾云集,南侧的骏河町有日盈千两的叁井越后屋和白木屋,东侧还有因日本桥川而活跃的鱼市。 春四月顺黑潮北上的鲣鱼在江户叫“初鲣”,秋天南下的则叫“归鲣”。酷爱初鲣美味的江户人间有一句话:“初鲣多好吃,卖了丈夫也要吃。” 真冬没有丈夫,但真冬想吃初鲣。幼时饿狠了,如今她从不苦着五脏庙。 鱼市里捏着袖子转了两圈,来晚了,尾巴都没睃到。悔不该跟踯躅厮混,她但凡少贪一口牡鲍之味,松雪真冬也许就吃上初鲣了。 “您得过段时间来,眼下得二叁两一条哩。” 是太贵了,可真冬还是想吃初鲣。 假使那日下午她遇上没卖出去的初鲣,而又正好遇到松雪融野,她定会骗卖了这人然后美滋滋地用初鲣刺身佐酒。 她没遇上没着没落的初鲣,在那天,她遇上了松雪融野。 獭祭堂义山于日本桥有分号书肆,兼做书画装裱。 书肆外立了一人,二十四五的青春,着黄底紫藤纹小袖,元禄岛田髻间单插一把草叶纹木梳。她眉眼温美,不类町人家的女儿或一家之主,应是大名或旗本家的佣侍。 进到獭祭堂,獭祭堂义山刚好在,真冬委托了叁井百合一两金画的装裱,要他明日差人去吉原取,装裱完毕直接送至叁井府上。 两人有数年交情,裱价能少不多,争奈近来物价腾飞,谁的日子都不好过。那位将军好本事,着勘定奉行荻原重秀改铸小判,一两小判的金银含有量剧减,幕府坐收五百余万两金银差利,黎元黔首的哀鸣她可听到了?不怪去年一场地震。 交涉完了,真冬不忘归还前些日子借的浮世草子《无根大根》。 “近来有人要货,您看看能不能画。”角落里,獭祭堂鬼鬼祟祟说道。 “谁人哪派?” “松雪叟川的《百骏图》,要模写的。”压低嗓子,獭祭堂形容猥琐得愈发像只猴。 袖中乾坤大,他又暗比一个真冬不好推辞的价。 “这个数,我特意留的,您思量思量。” 倾城屋的活行将结束,一两金画难得,赝画更是罕见,真冬没道理不应。 “好,过几日我再知会您。” “有劳。” 就在真冬裁夺初鲣伴何酒下肚最美味时,木屐“哒哒”,二人站立的书架后步出一姱容俊雅的女公子来。 “敢问松雪叟川的《百骏图》一幅几钱?” 她站定在那,磊落逼人。见不得人的算盘打得“啪啪”响,真冬和獭祭堂全忘了店中还有谁。 话都说了那么些,装糊涂遮掩不过去,瞥了真冬,发现她眯眼看着那人不作声,獭祭堂堆笑上脸:“小姐好气宇,叟川公的《百骏图》一幅四两金。” “松雪早兰的《郭子仪图》又几钱?”女公子又问道,对松雪派绘师和画作似相当了解。 “早兰公擅画人,有仇英仇珠之风,需得五两。” “那松雪融野的《狗子图》——” “媚上玩作,一两可画。”不俟獭祭堂言语,真冬抢先说道。 听她这么说,女公子顿时垮下脸来,空手进店,气鼓鼓出店,不亏啊。 “隐雪先生,她若真应了……” “逗逗她。”两手偎袖,真冬笑道。 “一两您真能画?”说着獭祭堂就要往她袖里送小判。 “想得美。” 甩袖离开獭祭堂,真冬也不亏,真冬带走了满腔惬意。 夕烧日本桥(2) “您在里头找见了吗?”千枝于身后问道。 “没有。” 是未等找上就听见那两人有辱绘道的对话。 听照子说市井有人偷偷以豆蔻年纪的五代将军作人物写了故事,她在家左右想不出美人图的画法,索性出门,而后碰到了隐雪,叁两句话下来又气鼓鼓得像个河豚。 她干嘛就不干点正经事呢,又是画淫秽枕绘,又胆肥到松雪派的画说作假就作假,融野未必相信人性本善,但她着实相信那隐雪毫无德行节操。 “上次小姐落了这个。” 两回下来已而熟稔的声音曳住融野愤然离去的脚步。 枕绘贴面,真冬又道:“她们只当是我的。” 假山曲水,男女苟且,融野找得好苦。 “也确是隐雪先生的不是么。”拂开画,融野与她对视。 看着那一如昔年初见时的纯澈的眼,真冬心下生出没来头的厌恶。 道了“多谢”,融野收画入怀,又牵过真冬的手于她手心放入一枚小判:“我要松雪融野的《狗子图》。” 这人怎回事?厌恶外真冬又难免想笑,面上却照样作清冷观:“敢问何时要?” “随先生,不急。” “那隐雪就收下了。”掂量成色实在劣化的金小判,真冬将它滑入袖中,“画成后隐雪再来收那四两。” “四两?” 但见松雪融野脑袋一偏,偏出些世家女公子的无邪可爱来。 “此一两为定金。” “那叟川公的《百骏图》五两定金外要收多少?” “无其他。” “为何又差不多了?” “看心情定价。” “松雪融野的为何值五两?” 这人好烦啊,远离女人与名利才出来闲逛,这不又歪缠上了。 “肚子饿了。”懒得搭理,真冬调身就走。 遣千枝先回府,融野促狭鬼投胎,两步迎头赶上。 “我也饿了。” “有初鲣吗?”拨帘,真冬探头问到店家。 “有的有的,您二位请进!” 店子叫“扶桑屋”,专做海产鱼介类的刺身。鲜物不易保存,比煮卖茶屋要贵上不少。 真冬不在怕的,你不看她后面跟个冤大头么。 两人上了二楼临窗而坐。风静云止,暮晖淀淀,远处的富士山浮现其中。 日本桥人来人往,挑担走过的鱼贩,抱筐叫卖的菜农,他们是生机勃勃的江户所必不可少的生命力。 后世所传松雪隐雪《夕烧日本桥》中的风景,据不可靠传闻说是她二十岁时诓了她的妻在扶桑屋享用当年初鲣,白吃白喝,心情大好,喝上了头回去振笔所画。 “先生还未回答我,松雪融野的为何值五两?” 斟了“云中仙”浅酌,真冬道:“随口说的。” “你——” 无视松雪融野的愤懑,真冬接过侍女端来的开胃菜。 不愧是有二楼的大店,芋头小菜都精致可口得过分,毫不输倾城屋。 “敢问小姐要融野公的《狗子图》所为何事?” 听她于“融野”后加了“公”,融野喜不溢外,只学她的语气道:“随口说的。” 一个没认真问,一个也不认真答。 融野本也没有“所为何事”才付一两金,她大不至于用本人的赝画出去坑蒙拐骗。心有傲气,不过想看看这人多大能耐。 见她毛豆剥得开心,融野也张手要一颗。后来她才领会,任谁在这地方白吃白喝都会很开心。 “隐雪先生颇通松雪派诸绘师?” “谈不上。”豆腐滑嫩,酱油是地道的关东酱油,真冬品后才说:“此一门赝作不易成,能多赚些。” “《狗子图》在江户城中,先生不曾见过,打算如何作假?” “不碍事。” 劝酒一杯,融野推辞,真冬遂又接着说:“隐雪不曾见过,他人也不曾见过。照此君笔法画上一只畜生即可,落款捺印在下咸可包揽,后世自当以为出自松雪融野之手。” “是犬大人,隐雪先生。” 真冬露出蔑笑,不久驻,片霎消失。 秋天的归鲣肥美,春天的初鲣脂则偏少,最适厚切。银皮赤肉,配上尾张的萝卜和土佐的姜,入口清爽,风味绝佳。 《江户我闻·弱水一瓢》中记载道:“宝永元年四月一日,余与妻至扶桑食初鲣,酒名‘云中仙’。初鲣多美味,白吃白喝最美味。” 听她说完初鲣与归鲣的贵贱,都是腥物,融野提到怀中枕绘:“还请先生讲讲那画的趣味。” 初鲣进腹,真冬对她厌恶减轻,言谈也多了亲近:“那个山,还有那个水……” 搁茶,融野静听她道来山水仿的谁家。 “我随手画的。” 什么呀。 “小姐可听过‘女人是姐姐好,丈夫是野的好’?” 正经人家出身的融野哪听过这等淫亵的,可听她说了后半句,不知怎地脑中编排起那已婚妇人与男人一段私房走野的苟且。妇人东张西望,显是怕人看去。 融野尚未偷过汉子,却也有过怕别人瞧见的时候。 “岂有此理……”一口酒没喝,她梨颊又烧起茜云。 黄昏与富士山与松雪融野。 是酒喝多了吧,抑或晚霞堪醉,真冬只觉坐她对面的女人与那暮光晚景融到了一处。 美胜从前她们每一次相遇。 木屐“哒哒”响(1) 「妻尝问余,我孰与桥东初鲣美?余思量再叁,曰:“君美甚,然初鲣鲜美不啻君鲜处之鲜。”妻愤似河豚,余叁日未得尝妻鲜美,自此再不多言实话,呜呼!」——松雪隐雪《江户我闻·弱水一瓢》 “我掏钱啊……” 丹青名门松雪一族的少当家,日常吃穿画具一律记在府中开支薄上。可莫名其妙花五两金买假画,还得请作假人吃顿好的,这不好让大当家的知道吧。 钱袋掂了一掂,融野心疼辛苦画屏绘扇挣来的私房银两。 “求人作假,小姐总要破费破费吧。” 叼了杨枝,真冬走出扶桑屋。春天真好啊,有樱花有初鲣,还有么……松雪融野光看脸兴许也算大半个佳人吧。 “虽不知小姐要《狗子图》有何用途,蒙骗乡下大名也是不错的。” 二人并肩漫步于春夜,夜风温暖,真冬两手对进衣袖,只为护好她的夜宵。 今日是携困惑出府的,云岫的画失而复得,明日好交待,保她不遭她爹她娘她祖母捶死,可那是私人私事,好糊弄。 不好糊弄的,该解决的照旧未得解决。 融野不甘心,又想到隐雪与四书五经朱子阳明生疏,言谈倒非乡野之士。离经叛道固然可恶,此人对世事荣悴泰否皆有自家看法,从她那听来了不少闻所未闻的市井趣话。 摁下玉卮无当的自负和傲气,融野冲前方说道:“在下有一事请教先生。” “请说。” “若教先生为翁妪作少时人像,先生要怎般作画?” “少时人像?” 杨枝叼嘴上,真冬忖想有顷后推了眼镜:“先为少年人画古稀耄耋图,几次想必有所心得。” “啊……” 发出不成字的感慨,融野默思她的回答。 松雪家位于小传马町的工房设有画所供门生习画,此一派授法后世称之为“粉本主义”又或“临摹至上主义”。 入门学童先从茄子萝卜等线条粗犷之物画,再反复临叁十张花鸟、山水、人物图。那之后的两年里络续临写五代家主所制模本,更一步者临松雪派绘师名作,再临马远、夏圭、沉周、文征明、唐伯虎、仇英…… 有板有眼地临,一丝不苟地摹,此授法乃松雪派君临画坛二百年之源本,也未尝不是束缚自我不得巧思新意之怔魔。 “先生所言大胆,融野感服。” 那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真冬的耳朵不觉弹动了一下。 而松雪融野呢,似乎压根没发觉身份暴露,只瞬着春水碧波般的眼眸,又是一副世家女公子的无邪可爱。 “敢问贵府所在,《狗子图》画成后隐雪当亲送至府上。” “岂敢劳先生运足寒舍,画成之日,在下前去今日书肆与先生见面。” 两手从袖中拿出,一手拎着松雪融野出店时塞来的初鲣和鱼糕,真冬向她作礼启谢。 “那便本月十五日,午前巳时末。” 融野亦鞠躬回礼。 「木屐“哒哒”响,初鲣味美春夜醉,当心得痛风。」——《江户我闻·岁时歌》 木屐“哒哒”响(2) “回来了。” “是。” 羽织交与千枝,融野来到母亲身前。 “千枝说你去了书肆。” “是,女儿愚笨,在家苦想不得。” 看她脸上未现苦愁,早兰笑问女儿:“今日可有收获?” 融野笑而不答,只道:“母亲晚间可有事?” “无事。” “那请允许女儿为母亲画耄耋图。” 早兰一怔:“耄耋吗?” 不等大当家问缘由,千枝已抱来少当家进门时就吩咐下的笔墨纸砚。 多掌一灯,融野退后,在与母亲相隔一张半的蔺席处铺纸作画。 松雪促狭尤精动物与自然风物,人物图甚少。平生所画人物或藏景中或佛道二教之菩萨仙人,传世人像仅幕府第六七八代将军御遗影。 画成,融野对光举画,忽而叹出重气。 “画得如何?” 由千枝递画,融野饮水润喉,“母亲与祖母大人神貌极类,女儿光想着祖母大人的音容笑貌了。” 看过画,早兰点头肯定女儿的自省。 “你不若画千枝吧,她与你乳母相貌不一,你可放心作画。” 拳头一敲手心,融野看向千枝:“千枝姐。” “千枝怎敢劳少当——” “无妨,你随她画去。” “是……” 虽应着,千枝犹不忘主从礼节,笔墨搬至早兰身侧副主位,自身则正坐于融野方才作画的地方。 随融野落下第一笔,见千枝少许拘谨,早兰同她扳话:“千枝青春多少?” 千枝答道:“回大当家,今年二十有四。” “可有意中人?” “母亲。”正行作画的融野出声截话。 “怎么。”早兰笑看女儿:“千枝同你姐姐年岁相仿,又守你长大,你不关心她的终身大事?” “女儿岂有不关心……”怏怏嘟囔,融野低头继续画下想象中千枝老后的眉眼。 “你这些年尽心服侍融野,我早兰也是看在眼里的。你若愿意,我要若白收你为义女,为你寻个好丈夫。” 不行礼不合规矩,行大礼又妨碍少当家作画,千枝于原地摇摆不定。 “谢大当家美意,千枝只愿长长久久地服侍少当家,尚无成家之意。” “成婚后你若想,依然在此处奉公,与刻下无二。”早兰又说道。 千枝把眼看到融野,只见她抿唇作画,眉峰双锁,不发一字且胜过万语千言。 “谢大当家美意,终身大事,还请容千枝熟虑。” 早兰颔首:“那是自然,婚姻之事不可草率。” 呼气吹干湿墨,融野移膝。 “画成了,母亲请看。” 画上千枝斑白头发,八字纹显,眼稍唇角微垂,似在沉思。有一家主人的风范,又不失年轻时的温丽绰约。 “你此法甚好,再多画几人必有领悟。” 得母亲肯定,融野振声应道:“是!” 画拿与千枝看,谁又会这个年纪愿意多看自个儿的枯容衰相呢,融野打趣玩笑,只字不提丈夫婚姻之辞。 “你姨母在会津还未归来?” 早兰的询问叫融野声堵喉头,火光下母亲鬓生银白,她望着,唇嗫嚅不语。 “晚梅大人今晨来过,说纪州公招大人作画,午后遂已启程。”千枝伏身应到大当家的话,“纪州路遥,大人说与您又要许久不得见,愿您一切安好。” 手指敲点胁息,早兰面有伤感:“是啊,又要许久不得见。” “千枝姐。” “在。” 站立不动,融野由她进来汤室,又由她跪地更衣。 “千枝姐为何老去圆那个谎。” 仰看融野僵硬的面孔,千枝一圈圈除下她的小袖腰带,“千枝圆的并非是谎,而是大当家的梦。” “梦……”品味这一“梦”字,融野摆首叹息。 “倒是少当家,您为何不体谅大当家的思念?” 衣物尽褪,融野道:“不言不语不去过问,是我做女儿的孝道,也是对姐姐的悌敬。” 说完,她走过千枝眼前,赤身裸体地浸入浴桶。 千枝理应兜衣离室,却于动脚前为融野一句“终身大事,千枝姐真在考虑么”所滞。 “少当家……” “真的在考虑么。” 来到背后,一面为她拢发上盘,千枝说道:“人总要成婚的,千枝也不例外。” “成婚后你还可能这般陪我吗?”浴桶中,融野臂抱双腿。 “白日里千枝定当克己奉公。” “晚上就会回去千枝姐的家是吗?” 稍有愣怔,千枝答:“是。” “既如此,千枝姐在母亲那说‘想长长久久服侍少当家’是何意?”抓住千枝的手,融野旋过身来:“是白日服侍我,晚上就回去吗?” “少当家……” 千枝任她抓着手贴上水漉漉的脖颈,太久没有触及这份奢侈的亲近,她撇开眼睛:“少当家不希望千枝成婚。” “我只望千枝姐能长长久久地陪着我,哪也不要去。” 一句落下,融野又道:“我唯一的姐姐已不在我身傍,如何舍得千枝姐再离开。” 这话过重也过分了,当年她纵然顽劣,也未提出此般不通情理的要求。 过重过分的要求,千枝难以道出适重也合乎礼法人伦的回答。 千枝抬眼的一瞬,融野背过身去。 “只当是我的任性话吧,千枝姐。” 任性话。 她的少当家早忘了何为任性,早长成了合乎少当家身份的标致女子。 当少当家时隔多年再提及,千枝意料之外地感怀得想落泪。 即便她不说,自己也对余生有了抉择。抉择于她们日日相处的点滴间。 “千枝不会离开少当家,永远不会。” 手覆于融野肩上,千枝说道:“无论白昼黑夜。” 简单的话语,坚实而有力。 千枝通过这样的方式同神佛宣告今生的归宿。 跪身为融野系好襦袢带结,缘廊上等她与母亲请安后,千枝跟随她走进少当家的寝屋。 廊下踯躅开得正盛,千枝想起汤室里少当家提到的吉原太夫,如踯躅花美丽的女子会是怎般的西子之貌呢? 合上纸门,缀有松雪家徽的角行灯,千枝置它于床头。 为融野掖好薄被,千枝没有离开。 角行灯的微光照亮融野疏朗的眉眼,小心伸出手,千枝轻描慢摹。 她的少当家眉眼还如儿时,又比当时少了戾气。 那时在灵堂,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只她为姐姐的死哭得伤心。棺桶中分明没有松雪融仙的遗体,而她的姐姐也分明是死了。 从此她是松雪宗家的继承人,未来的家主。 “千枝姐。” “在。” “进被来。” “是。” 入被,千枝于融野手侧平躺。 好一会两人都没有开口,要说的都在汤室说完了。她说起那个可恶的隐雪,又说起吉原的见闻,还说起初鲣的美味,嘱托哪天也买上一些,不必多,挺贵的。 被褥里的手抚摸过指腹和手心的茧,同夜色共软款。 “千枝姐。” “在。” “看着我,千枝姐。” “是……” 转首深望,少当家的眼将夜空星光带进屋里又遍洒千枝的心上。 她平素刻意收敛着,这时会显露不多见的孩童般纯粹的哀伤落寞。 少当家瞳中的渴望亦随夜色软款而流泻,千枝会得那意味,千枝也清楚那正是她于无数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里所思所想所要的。 襦袢单薄,不消多用力去惊扰夜月,它松解得容易。 捧托一大团雪白用鼻尖去搔弄它,又若有似无地带去诱人的酥麻。 嫩舌卷裹住千枝的乳端,融野大口吮吸她所眷恋的乳房,贪占她所不舍放开的女人。 “少当家——” 吮响长叹短吟,手不离硕乳,融野来到上方。 瞳光灼夜,手大胆抚上融野的脸庞,千枝大胆凝望她的爱。 松雪融仙刚逝去的那些日子,她的少当家夜里频做噩梦。那日作为乳母的母亲归省不在府中,便由乳母之女来陪少当家夜寝。 汗水打湿她的额发,小小的人儿哭得小脸惨花。 许是两人同饮过一母奶水,小人儿并不抗拒这乳母的女儿,发癫耍疯,无所不袒怀。 后来她长大了,十四岁,青葱年纪,与半山家的小姐好得非比寻常。 那夜千枝听着屋中的细微动静,睁眼至天明。 她不再与少当家同寝,少当家也不生梦魇不需要她了。有什么遗落于她们之间,或者本不应存在。 “少当家……” 两唇相合,千枝紧张得闭上眼,不由自主地环住少当家。 少当家吻得轻柔,是千枝莫敢想又于深夜想过无数次的美好。 “看着我,千枝姐。” 她不必只敢自抚自弄了。 今夜,她们间所遗落的,她的少当家终愿拾起。 畜生道(1)(有肉) 这天早上,千枝是被嗦醒的。 她的肉体于她意识苏醒前即教一张嘴唤醒了。 她夜里系好的衣物遭解,她的花苑先她一步迎来晨露的滋润。 “唔……” 神思迷糊间,她明确感觉到有东西正不安分地挑弄、刺激着她。可她犹觉疲倦,身乏精竭,出生至今她尚未有过这等怠惰。 “少当家……” 当她无意识地唤出名字,她意识到了究竟是何人在对她做何事。 “少当家!” 猛地掩被,千枝掩住她正悦迎朝日的花苑。 自她腿心抬头,融野卷舌咂嘴:“千枝姐早。” “少当家您——” 该说少年人体力极好么,明明昨晚连着……一早起来还是活力充沛。 千枝相信她生来的毛病未好全,也相信就是再没好,从前作为侍从跟在后头都没受累至此过。 “千枝还得干活,少当家……” 掖被遮羞,千枝聚合两腿。 滑滑的,黏黏的,合起腿来更不舒服。 “千枝姐。” 胡乱揭了被子,融野跪行上前,清秀的眉毛蹙着也好看。 “一次,就一次。” 千枝未听过少当家这么跟大当家跟云岫小姐撒娇。 她羞于用此等淫态面对新一天的忙碌,又不忍从无缺衣少食的少当家饿肚子。 “那,就一次,多的再没——啊——” 她的少当家要不怎说是促狭鬼投胎,一刻等不了一刻。 花苑早早启扉开放,少当家的手指进入得无阻通畅。 “千枝姐也很想要的吧。” 手指搅动甘液琼露的淫音臊得千枝禁不住合腿,她的少当家竟不依,带着几许蛮横扒开她的羞耻,断不许她背信弃诺。 “少当家……” 手攥床单,从头至脚,千枝沐浴这通身的舒畅。自抚自弄不过镇一时之欲,去了也就去了,谈不上幸福,徒留心底荒凉。 少当家抱着她,少当家亲吻她,少当家与她肌肤密合,少当家与她同呻同吟同赴极乐。 都不是梦呀。 府中诸仆或许都起来了,他们找不见这千枝,是否会想千枝去了哪里。 倘若夜里,大伙都睡下了,千枝不至于此。可眼下她光想着他们会揣测她的去向,强烈的羞耻心愈能捕获她的敏感,使她于这白日宣淫的刺激中眩晕、沉沦。 “千枝姐……” 配合舌头吮乳的节奏,轻而缓地,融野赠予她今朝第一捧春花。 面色潮红,热汗津津,千枝久未能从这令人窒息的美好中回到现实。 少当家同云岫小姐行这事时,就千枝所闻,少当家多为云岫小姐身下人。许是云岫小姐小手小脚,少当家只当她是小孩子? 不过哪有跟小孩子做这个的道理。再说那手再小,就听到的,不、不还是弄得少当家快活得忘了收声么。 少当家跟千枝是少当家在上,她与了这千枝以无穷的欢愉。 是不该跟云岫小姐比的,可多多少少对于少当家而言还是不一样的吧。 一丢丢的不一样,千枝也很高兴。 “我去给知还送画,晏一刻都是罪过。” 晏一刻都是罪过?她的少当家到底哪来的脸皮说这话。 实在没力气了,少当家也不许她起来忙活。 就从了少当家的命令从了这身慵,千枝落睫合眼。 枕边残留少当家的味道,是她的少当家,她的爱。 “既你意已决我也不好勉强,姻缘是缘分,你同融野的乳姐妹情亦是缘分。” 禀报过少当家晨起跑步后,千枝向早兰,松雪一族宗家家主呈交深思后的答案。 他们花畑家代代侍奉松雪宗家,克尽阙职,断无马虎疏漏。母亲可同她一般侍过家主的夜,千枝不好妄猜。 即使有过,对世代承松雪恩泽才得以体面周全的人家来说,主子食饮栉沐需得一一停当到位不提,夜里陪寝也是谁人看来都理所应当的职责之一。 它甚至可以说是种荣耀,是主子的信赖和肯定。 信赖、肯定,多年的陪伴,千枝知道她的少当家对她是比任何人都要深厚的。 她也知道,那之上,她独占不得,求不得。 “融野尚有稚拙处,望你多担待。” “千枝不敢。”千枝伏身行礼。 早兰又道:“你既要视她为妹妹,也不可忘记她是主子。他日她有了夫婿,你亦要不忘如今。” “是,千枝铭记于心。” 大当家是有数的,不仅是昨晚,还有少当家同云岫小姐……少当家现今的寝屋建于僻静处不是没道理。 大当家是有数的,又对这世家中屡见不鲜的寻常事置若罔闻。 许是女人同女人玩耍怀不上孩子,又不会跟吉原男屋的游夫和女客那样染病吧。 回到寝屋,千枝步至佛龛前并膝整衣。 她长年来偷偷供奉的是少当家的梦魇,是少当家经年难愈的疮疤。 凝神静气,她双手合十念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青烟袅袅,小小的牌位,戒名外隐约得见二人姓名。 松雪早兰,松雪融仙。 畜生道(2) “吹一吹,不疼不疼,痛痛都,飞走啦!” “嘶——” 抹个药膏都“嘶哈嘶哈”,又不是小孩儿,踯躅还能如何心疼? 谁让她好吃,怪得了谁嘛。 “您也太不小心了。” 这话可就委屈人了,也不是不小心,回家路上已是很谨慎了。千提万防,这不没办法么。 《江户我闻·畜生道》中记载道:「犬者,畜生之畜生也。夺我初鲣鱼糕,余欲宰之而后快,争奈手无缚鸡之力,仅剩几分精神尽为余妻腹下方寸天地使,呜呼哀哉!」 “先生这是……” 阿久里来时和她们每个人都是同种表情。 “呼呼”往真冬的小臂伤口吹气,踯躅说道:“昨儿贪吃初鲣,吃完还不忘带走剩下的。结果呢,被犬大人们横夺不说,跑时木屐还断了。” “摔的呀。”阿久里叹道,似颇能感同身受隐雪先生的伤痛心疼,同时也理解犬大人夺初鲣之切。 那可是初鲣啊。 “小伤,无事,可惜了初鲣。” “您还想着吃呐!”撂下她的白嫩胳膊,踯躅嗔怒。 “还有鱼糕——嘶——!” 有种痛叫得到又失去。人生二十年,真冬头一回领会其痛之惨烈。 可以的话她宁愿不诓松雪融野去吃初鲣,那个冤大头不会莫名其妙塞来夜宵,她就不会惨遭一群野狗围堵,险些丢命。 不,诓还是要诓的,吃进肚里的谁也抢不走。但就应该在她慷慨时装客气,如此即可两全。 吃,吃到了。高风亮节,也有了。 唉…… “踯躅。”阿久里起身时唤道。 “怎么了妈妈?” “你跟我来。” 与真冬对望,皆明白阿久里会教训哪些。 “先生。” “嗯?” 于真冬脸上亲了一口响,踯躅笑着随阿久里去了别间。 还有人在呢,怎地说亲就亲。 渍进蜜糖的羞,几番吟味,真冬笑出俩酒窝。 幼时多少痛都吃过,肋骨说不定都断过又长好了。经久没受过伤,而今蹭破点起见了血就不得了。松雪真冬,委实地心软了,人弱了。 可那唇,会有人不软吗? “好吃吗?”见角落里红装小秃在吃踯躅买的花林糖,真冬抻头问。 “好吃。” 小姑娘齐点了头又齐捧出果子。 明石说:“踯躅姐姐喜欢着先生哩。” “所以我们也喜欢先生。”若紫又道。 “好,那我就吃了。” 束发撩后,真冬用没有受伤的手残忍瓜分小童零食。 “妈妈何事?” 衣领大敞,刚起来,倾城屋的太夫还未梳妆。 烟箱摆到两人中间,掏出烟杆,阿久里支腿点火。 “有些事也不用我多说吧。” “踯躅听不懂妈妈说的。” “你跟我装孬!”打火石掷去,“咚”地落于踯躅脚边。 “她得画多少画才睡得起你,你但凡心疼就不该跟她睡!” 戳到痛处,踯躅斜觑阿久里,不怒反笑:“谁瞎子见钱眼睛开,应了叁井与我塞那药毒?” 拢了衣襟,踯躅又悠悠说道:“踯躅倒要谢妈妈成全。” 比谁都明白这女儿的烈性子,她从没想睡的女人,一旦有了,就由不得旁人劝。 吉原女子,谁又不曾爱过那么一个人。掏心挖肺有的散尽多年来的积蓄,有的甚至赔上身家性命。 阿久里看过太多。 “这是前夜你陪隐雪先生的。” 钱袋丢至跟前,踯躅面露惊愕。 “她给的?” “是纪伊夫人。” 缓吐烟雾,阿久里对女儿说:“往后你同先生睡也无妨,休要怠慢了其他客人。” 死捏叁两金走出阿久里的屋子,踯躅好半天未能回神。 若是先生给的钱,她虽气,却不怄。 可这钱偏偏是纪伊国屋给的。那个立下誓言要娶倾城屋踯躅太夫为妻的女人。 踯躅为她剁过手指头。未开刃的刀还没扬起,女人哭着喊停,象征性地豁个口子漉点血,吉原又见证了一场女人们的爱恨把戏。 为何每个为她疯狂的女人都是面目可憎的深情呢? 也因此吧,她也想疯狂地,哪怕一回,疯狂地去爱一个人。 面目可憎也好,受嘲受讽也罢,隐雪先生与了这个机会。 爱或不爱,先生在想的,踯躅不会去问,不问一切无虞,一旦问出口,就只剩下华美的谎言或痛彻心扉的真话。前者她演练了小半辈子,后者,她尚不能提起勇气面对。 就这样吧。 “先生在忙何绘?”看她胡乱下藏东西,踯躅问道。 动作过于夸张,自知骗不过踯躅的眼,真冬瓮声瓮气地回她:“一两金画。” “我可能瞧瞧?” “嗯……” 拿出想要藏匿的心虚,她们于春光下品鉴春光。 画上女子两人,一女执扇掩面,扇上绘了霜天寒夜、江枫渔火,又题了叁井百合钟情的《枫桥夜泊》一诗。画中画亦是美极,引人入胜。 有扇作掩,看不见承欢持扇人身下女子的面容,只那处画得细致,葳蕤茂叶犹沾寒夜秋霜。 是看得细致画得才细致吗?踯躅没怎看过自家下体,不晓是否真长这踯躅花样的瑰丽艳色。 “她没训你,你还来。” 绵长一个吻过后,踯躅抱住真冬,脑袋轻倚上她的肩。 “先生怕甚,怕她捆了我不叫我跟先生欢好?” “怕她捆了我。” 踯躅笑出声来,于真冬耳边呵气说道:“踯躅求之不得。” 真冬也笑了,笑颤了踯躅花。 “先生?” 眼波流转,踯躅眨也不眨地凝视真冬素来表情匮乏的俊庞。 “您笑了……?” 松雪真冬没笑过吗? 如获至宝,踯躅抱紧真冬:“真是先生吗?” “是我……?” 深嗅她的味道,踯躅细语低喃:“踯躅好开心,先生。” 就因为她笑了吗? 轻到称不出重量的理由,真冬听来也好开心。 憋着伤痛和对松雪融野慷慨大方的怨愤,昨夜她在庭中看了一夜星星。 她曾说她想尝尝星星,那人说:“好,我为你摘来。” 浓墨浸纸,那人于乌漆麻黑的纸上点了几点白。 “你快吃了,吃了你就不做痴梦了。” “吃了我就做不了梦了。” 她遐望星星,忆起多年前,而后又忆起名唤“踯躅”的女子。此刻她抱着她,予她不加修饰的爱。 如果和踯躅说“想尝尝星星”,她会说什么呢? 想是会说:“我也想尝尝,先生。” 心外厚裹的坚壳由谁人撬动着,流淌出一些遗忘到以为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是那个浑忘了她的人吗?还是她此刻拥入怀中的女子? “晚间我来迎你。” 翩翩君子(1) “你总算来了融野,呜呜呜……” 融野一路跑来,未及喝口茶歇歇,云岫已坐进她怀里。 “你可晓得我过得多……呜呜……”撞在融野胸口,云岫抽泣。 “你爹发现了?” “没有。”云岫昂起脖子,泪眼挤不出半滴水,“就是想你了,做梦都想亲你抱你。” 低头以观这丫头一本正经的脸,融野想不出该回何话。 云岫的手凉凉的,贴着面颊分外舒爽。 柔舌交缠,于她们是最自然不过的友人间的亲密。 热意未下又亲得连喘带臊,融野仍未从晨间绮梦中清醒,经云岫灵舌一挑,不免淫心扯动。 “哦——对了!”想起画来,云岫松开融野,脱身滚去里间寝屋。 唇边牵丝连水,融野默默用怀帕揩拭。 “我爹从外带了许多新的,嘻嘻。” 哪摸出几张纸,她又“咕噜咕噜”滚了回来,滚进融野臂弯间舒舒服服地窝好。 融野将画一张张看过。 一张是屋中主人夫妻行那事,女佣在外忍得辛苦。屋中灯火幽微,照见夫妻二人相密合的私处。男上女下,男人的阳物潦草几根毛,看不清。只女阴细腻,淫液湿丛,阴唇分层着色,胭脂红,还有樱粉和朱砂。女佣蹲外窥视,一手扶门一手自弄,薄唇微张。 融野倏忽想到那日夜里无人在旁,她一会受那可恶的隐雪骚扰一会又教她的淫绘俘获,胯间酣畅淋漓,胸中五味杂陈。 另一张是武女子踏入家门,腰间双刀未撤遂使唤两个男人舔她。男人画得孔武有力,不甚美,是江户女人人人想睡的那类健壮。 还有一张是只若马大小的犬大人与女人在……兴许“交欢”都说不上。犬大人的阳物比成年男人还大,仔细看还生着女人的阴部,岂止是淫乱,荒唐,荒唐! 落款悉皆“隐雪”,好一个隐雪。 听得她擂鼓般的心跳,云岫好生揣摩一番这人此时此刻在想的。 “好看吗?”融野怀里蹭了下,云岫举起画来,“你懂画,你讲讲。” “画,我略懂,然这不是画。” 就喜欢她严肃时的冷脸,云岫可爱看她怄气了。 “我看这些都是一人画的,你抢去那老久,可有端绪?” 没吭声,下颌落于云岫肩上融野才小小叹气:“难说有,也难说没有。” “是你家人?” “是吧,但从没见过。” “那就奇了——你去见她了?” 融野“嗯”了声。 “她认得你,一句话没说?” “她不认得我,我也未曾自报家门。” “咹?” 扭过身子,云岫两手端正她的脸。 “融野。” “嗯?” “啵”口脸蛋,云岫看着她道:“你有时傻呆呆是有点可爱。” “我怎么了?” 眉头一皱更可爱了。 “若是你家人,你没见过她,可你如何断定她未见过你?” 望虚空眨了眼,融野看向云岫:“她看起来就像没见过我。” 云岫倒吸一口凉气,没用,于是又吸了几口。 “就是说你以别的身份去找她的,她也没说她姓甚名谁。” 融野谨慎地点了头。 “好,那你继续吧,我很想看看她会怎诓你。” 或许已经意识到问题的存在,可融野选择闭嘴。 因为就在下个瞬间,她意识到,她被诓了。 “你且放心,我不孬。” 松雪融野不孬,也绝不多机敏。 云岫知她比己更甚。 “对,我的融野天下第一大聪明。” 后话静待之,云岫一点不急。她的融野只身子长得快,心性憨直得令人喷饭如故。 可爱得很。 “知还……” “嗯。” 拽着衣领不准她扒,融野偏头看往别处。 “我刚跑完,有汗。” 早等不及了,等得望眼欲穿,云岫还能听她做这个主? 狠拉衣襟,微咸的汗味直勾得云岫腿发软。 健康匀称的肉体,没有人不饥渴吧。半山家的女儿个子是小,而欲望上早让她的融野惯得眼馋肚饱,贪得无厌。 “那我给你舔干净。” 这话说得够硬够狠,融野也是喜欢的。 惯她,也是纵了自身。 “小小姐。” 正宽衣解带呢,外头谁不明好歹地一句喊。 “干嘛!” “浅川小姐来了。” “说我不在!” 云岫真的很想吃了融野,闻着她的汗味,一寸寸地舔干净,舔得她露浓花娇就是不予她快活,就是不去碰——今日注定是遂愿不得了。 “我竟不知你无情至此,知还。” 门外响起照子的声音,恋恋不舍地合上融野的衣,合上她的欲望之扉,云岫爬去开门。 “哪能呀明卿呜呜……我好想你的呢……” 淡瞥屋中人,照子也不问她们在里头做何事,仅道:“来都来了,何不与我们同去学问所?” 思量她这建议,融野道:“我想洗个澡,明卿。” “好,我与知还等你。” 进到屋中,照子敛衣坐下。 身着大朵夕颜纹样的振袖,照子发插莳绘梳与耀光步摇。乍看此女必为商贾人家的女儿,而她确为武士出身,乃寺社奉行,浅川和泉守家的武女子。 只今日是去学问所才作斯文打扮,进了道场,别说人高马大的半山云岫够也够不着她,融野同她对战就没赢过叁次。 “融野你快去洗,水我烧好啦。” 推着融野出屋,云岫屁颠颠跟在后头。 嘿呀,腰带教谁人勾住了。 “你不许去。” “呜呜,为什么,呜呜呜……” 动弹不得,眼看融野越走越远,云岫哭瘫在地,泪淌千斛。 “融野,我的融野……” 翩翩君子(2) 云岫那丫头若跟来,一个澡得洗几个时辰。 这不是在自家,多少难为情。 知她们赶着去学问所,融野只冲净前胸后背的汗液,没得功夫泡个悠悠澡。 二人常去对方府上留宿,云岫这备了几套融野能穿的衣物,松雪府呢,云岫没带衣服,只穿融野十岁时就捉襟见肘的。 赤底金叶纹小袖上身,云岫笨手笨脚,由照子为融野束发。 她们叁人,两人几年前元服,武女子盘起垂发,出落得窈窕。半山家的女儿随祖母母亲登城时披发,平日里总嫌长发碍她撒泼,祖母看不见的地方往往顶着一头鸡窝四处招摇。 融野还未元服,额发分两边垂落少许,余下大把只往后梳整,以元结高高束扎摇摆,极类马尾。 “你表字可想好了?”照子于身后问道。 “她说她家不兴表字,只问画号。”云岫代答,“是叫‘贼胸’来着?” 融野笑了:“是‘促狭’。” “就因你好动?不是好多了么。” “这你就不懂了,明卿。她动起来,那还是厉害得很嘞。” 谁知矮子所指为何,照子从后瞧见松雪融野耳根红得能滴血。 半山云岫,字“知还”。浅川照子,字“明卿”。 她松雪融野元服后,雅号“促狭”。 名字究竟多重要,一个人轻易逝去,她的名字可会随她封棺入土,于这世间又能留下什么。 一段往事,一个秘密? 学问所设于汤岛圣堂,以孔子之出生地山东曲阜的昌平乡命名,因而又名“昌平学问所”。 五代将军热心儒学,广施仁政的同时不忘教诲臣子远杀生避血腥。德川氏的天下承享泰平百年,武士刀,丢了去罢。 孟子曰:“仁者无敌”。要臣子忘却战国杀伐,以“仁”为本兼济天下,将军可谓煞费苦心。 元禄叁年,与学问所一并建成的还有孔庙一座,由世袭幕府“大学头”一职的林氏一族掌管。 “融野久疏问候。”见到大学头林凤冈,融野叩首行礼。 “问候不问候,你不来才好。” 凤冈公曾遭松雪融野在脸上画王八,对其印象甚佳。 见融野伏地不言,堂堂大学头怎好跟黄毛小儿算旧账。学问所但凡热心学问的都能来,她被赶出学问所,十年后不怕死地又来了,凤冈倒要看看这人来作甚,这次是要画乌龟了? “咳——后头坐去,别叫我看见你。” “是。” 林家不比松雪家历史悠久,自初代家主林罗山侍奉初代将军德川家康,至今也才将将百年。 “后汉光武帝是自高祖刘邦起的第几位汉朝皇帝?”、“汉武帝与返魂香出自哪一典籍?”、“屈原喜爱哪几种兰?” 听徂徕老师说昔年家康公垂问罗山公此叁问题,罗山公一一作答,搏得主君欢心,林氏方得以独步幕府儒学圣坛。 “就那仨问,哪个不是死记硬背出来的,了不起了还!粪屎一堆!” 徂徕老师又说道,翩翩君子,儒雅随和。 杏占春风(1) 昨年十一月二十叁日,深夜突如其来的巨型地震宣告“华之元禄”行至终焉。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自古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地震发生的六天后,十一月二十九日,自水户藩的小石川后乐园起,又一场大火席卷江户,致二百七十五栋武士府宅、七十五座寺庙神社、两万余间百姓家屋毁于一旦。 《江户我闻·天灾人祸》中记载道:“火灾并斗殴,实乃江户之奇也。综观日本,未见有二。” 多灾多难的岛国,其中心之江户业已磨炼出迅雷之势以对大小灾害。叁百一十八年后的人再看此段灾史只剩无量感慨——岸田内阁无能,此疫病两年未见收束,实乃人祸!只恨此身不在江户,否则我早手持团扇横幅登东京巨蛋看演唱会矣,呜呼哀哉! 后世所谓“东京巨蛋”距火源小石川后乐园仅一步之遥。元禄十六年,距小石川后乐园步行也仅需两盏茶功夫的昌平学问所未得幸免,其大成殿、学寮、御成殿于大火中尽数焚毁。 春暖花开时,学问所已重建起教授堂,又于庭中广植杏树。 时辰到了,大学头林凤冈登杏坛,并两膝,挺腰直背。她面前有一书立,上头摆的融野瞟了眼,是史书。 “咳——!” 其他人没多大反应,融野只感到云岫的手骤然捏紧。 “完了完了……” 这是又闯祸了。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非我派学问,乃道家说法。然学问即天即地,待众生平等,确有道理。” “是。”底下诸人齐声应道。 但听“啪”地一响,大学头甩出藤条,鞭破这四月的鸟语花香。 “近来我听得一则腌臜事。”鹰瞬在座学子,凤冈道:“尔等年纪纵不一,没得生出挤兑来!学问不见长进,整日尽与塾僚同学行玷辱斯文之事!” 呼气,云岫拍拍胸脯:“不是我不是我……” 叁人坐在最后排,转睛一览教授堂中四五十人,融野心下生烦,手指于膝上没个章法地乱敲。 她难同大伙一道读书,儿时也曾来过学问所,功绩赫赫。今天在大学头脸上画王八,明日为了屁点大的事与同学捽搏在地。上午罚站,下午没得耳性又拆人发髻。 后来她回头去看儿时丑态,才悟得那并非是好玩才闹腾的,她看不进书,她无聊。 她知她有病是很久以后,但半山云岫的确就是手欠。 手轻覆于融野手上,照子目视前方,“既来了就再坐一会吧。” 深呼吸,融野按捺焦躁:“我尽量。” “与流辈同学嬉游是尔等自由,只下次再不许叫我听见谁谁强要后辈如何如何!” 又是一鞭子甩下,甩在人心上。 “你干嘛了?”融野小声问到左手边的云岫。 一看这次没轮得上她挨骂,云岫又笑得没皮没脸:“嘻嘻,就是落了一篇文章。” “是徂徕先生的《和臭论》。”照子面无表情地解释道。 哦,融野明白了,全明白了。 《和臭论》是她的汉学先生,荻生徂徕所写文章。 融野看过,里头指名道姓“林氏凤冈”只通汉文读写,不通中华音声,若收了纸笔丢她从博多港漂到清国的宁波港,她个张口不会一句之乎者也的倭人必当寸步难行。然予她纸笔,她又能洋洋洒洒搦管操觚为朱熹之辈舔腚捧脚,以求立足爱新觉罗王朝,再不看她故国旧园…… 好吧,是半山云岫干得出来的事。 “松雪融野。” 大学头一声唤,融野当即低首:“松雪融野在。” “听闻你于徂徕处习汉诗词。” “是。” “《秦纪》释完,你交上一篇七言律诗作今日束脩。” 前排学生尽回首看她,窃笑者鄙夷者幸灾乐祸者不在少数。她过去的同学,她没半点恨,她活该。 “是,融野定当全力以赴。” “好,那就闲话少说,上课吧。” 今日讲的是《资治通鉴·秦纪》,融野未尝读过这类史书,仅跟着徂徕先生习诗词时听她讲过那段故事。 听故事比看书容易,融野打小看不进长句编凑成的书,五言绝句正合适,七言律诗也尚可。再往上,她自觉愚笨,字入了眼,进不得脑子。 大学头刚解上两句云岫就酣睡去了,抽了她的课本一看,呵,比屁股蛋子还要光净。 “我画了,你莫要生气,知还。” “嗯……” 她同意了。 杏占春风(2) 朱笔速圈人名地名,融野于纸上画下人物事件。文字记忆她吃力,可她曾于徂徕先生授意下画过《荆轲刺秦图》《扶苏自刎图》《霸王别姬图》等草绘,徂徕先生将它们串起来讲故事,她听得有劲。 台上释到何处她半句没听,听也听不进去。 重铺新纸,换了墨笔,融野敛袖写下“读秦纪”叁字。 “这个。” 照子推来一本《平水韵典》和《汉文平仄精典》,融野致谢。 想一句写一句,写一句想一句。韵典只作个别字词的确认,平仄她尚不纯熟,废了些功夫。 “好了。” 写罢最后一字,讲课也近了尾声。 从头看下,照子颦眉半晌,提笔于“刘邦项羽西入关”处写下“逐鹿群雄西入关”。 “明卿好文采。” 融野见之展笑,撤换新纸以草书誊写。 虽说行草皆出自楷书,可她且写不得正楷,认不清偏旁部首,才从草书临起。临草书她又有自家临法,她临“草圣”张旭之狂草,只当个画来临,谨记杜子美一句“挥毫落纸如云烟”。 下课了,云岫也醒了,一看课本圈画得有模有样,她两眼鼓得老大,直叹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孟德梦中杀人,我知还居然能梦中写画!麒麟儿也!” 乜她一眼,照子竭力不让白目翻得太明显。 「祖龙威烈震蛮夷,无奈萧墙李赵奸。王霸业成并六国,神仙路绝失叁山。载鱼大驾南巡海,逐鹿群雄西入关。斯道岂同宫殿烬,诗书依旧遍人间。」(注1) 览过融野交来的《读秦纪》,凤冈自老花镜上方看她:“‘入关’是入哪个关?” “回大学头,是函谷关。” “‘叁山’又是哪叁座山?” “是蓬莱山、方丈山和瀛洲山。” “你最中意谁的诗?” 融野答:“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自是王摩诘。” “不错。”夹纸入书,凤冈点首:“你若愿意,今后常来吧。” 谢过美意,融野又道:“融野只读过《论语》和《菜根谭》,其他一概粗疏,恐难……” “徂徕未教你其他?” “是。” “这是哪来的道理,全荒废了!”一拍膝盖,凤冈面掠痛心之色,又问:“你如今依旧看不进书?” “短句尚可,长句难解。” 都说到这份上了,凤冈也知此人生来不是读书的料,撂下“你随意罢”即离席。 “对了,你去告诉徂徕。” 走了两步又回身,融野先她唾沫星子喷脸前伏首在地,静闻当世大儒之芬言芳语。 “中华音声,她通,只搬去博多住吧,离那宁波港近些,来世好托生成中华人。孔明舌战群儒,她干嘛不去一张好嘴赶那女真鞑虏回奉天以北,叁十万铁骑比不得她妙笔生花!” “是,融野必当转达。”融野把身伏得实实的。 此地甚好,书香满苑,杏占春风。 再不来了。 午后云岫与照子于教授堂中温习课本(主要是照子),融野憋得难受,只摸了纸笔来到缘廊上。 她本不想来此伤心地,可照子总想着这曾胡作非为的松雪融野能再入学问所读书。她的好意融野心领,且看今日表现,怕是难有结果。 胭脂万点,杏花可爱,欲撷得数朵带回送与千枝,又觉浊骨凡胎一个人岂敢折杀它,思来想去融野摇头作罢,只留花美于纸上亦是一份心意。 “你这家伙——怎还敢来!” 寻声抬头,但见她的老同学,江户町奉行伊势越前守之长女,伊势知子。 问候过后,融野道:“此处人皆可来,融野何故来不得?” “有趣。” 哂笑,伊势近前一步,用折扇挑起融野的下巴:“听说你得将军大人赏识,一幅《狗子图》名动江户。” “小姐过奖。” “松雪少当家何必谦虚。”弯腰,伊势倾身接近她:“靠的果真是画笔还是别的?” 对这轻浮颇有不适,融野撇目:“小姐休要欺人太甚。” “你小小绘师,奈我何?” 从云岫口中得知大学头所说强要后辈陪寝的正是这伊势知子,再一想她轻佻无状,伊势果真家门不幸,以刚正不阿享誉的越前守竟有此等长女。 少时一同读书,融野无故惹过她,要不出腿绊倒,要不割断她木屐纽,要不拿笔捅得人家听不了课……松雪融野是很活该。 “昔日融野狂浪,多有得罪。” 致歉后,融野挺直身腰:“小姐心有不悦但可寻趁这松雪融野,只不晓方那话入得圣耳又当如何?” “你!我说什么了?” “松雪法桥大人行得正坐得直,丹青门第,莫敢辱没家风。”说这话的是浅川和泉守的长女,浅川照子。 行至身前,照子又道:“敢辱的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将军大人乃一代仁君贤主,伊势怎敢冒犯天威,说出那等大不敬的猥亵之语。” “你凭何来教训我!” “照子与知子小姐皆未出仕幕府,全赖母亲声望罢了,然松雪少当家早领‘法桥’一位……” 接来照子的话,融野笑得温和:“知子小姐以下犯上,传出去恐轻易不得息事宁人。” “咿哟!明卿融野好样哒!”一众凑热闹者,独半山云岫叫得响亮。 杏坛门处立着两人,一人皓首苍颜,乃皤然老妪。另一人未至不惑,脸庞丰润,笑意常染。 “哼,又在胡闹!这学问所从不问官位大小!” 见那边戈止斗息,凤冈举步就要上去训斥。 “嗳,别去!”徂徕出手拦她,“小孩儿打闹,你个老太婆去作甚,少插一句嘴你能少活一天,岂不美哉?” 远望那遭调戏受辱之人与浅川家女儿教伊势家的挑挞女儿吃瘪,凤冈不禁想起午前那篇《读秦纪》。 “看看你教的好学生。” 接过纸张,徂徕速速览文。 熏风乍起,粉白杏花扑簌簌地飘落下,一朵停于落款旁,点缀了她那好学生意气风发的青葱韶华。 “老师谬赞了。”徂徕笑道。 (注1)读秦纪:作者·释月性,江户后期僧侣。 江户我闻·汉学与荻生徂徕 汉文学的流行在江户时代达到巅峰。 自汉字传到日本,能读会写汉文就是贵族和武士的必备修养,写得好坏是其次。 但“能读会写汉文”并不意味会说同时代的中国话。 汉文是书面用语,古代日本人接受系统的文言文教育后可以和中国知识分子笔谈,但口语交流还是缺少环境和条件。明清白话小说口语过多,不如之乎者也、唐诗宋词好理解。文中出现的四大名着等风靡江户的明清小说元素,她们看译本较多。 荻生徂徕是当时少数会说中国话的日本文人,追求用中文原本的发音朗读四书五经,而不是用日语训读先翻译再机械式记忆原文。 因会中文,能写出无杂味的汉文章和诗词,徂徕具有一定的优越心理,看不起和式汉文,所谓“和臭”。 “和臭”具体是指什么,日本人又怎么学习汉文,这些涉及到日语本身,感兴趣的可以和我讨论,这里就不多说了。 踯躅花绽(1) “纪伊夫人,妈妈未说与先生听?” “说了,怎没说。她要给,拦不下。” 对镜描眉,踯躅冷笑:“屙尿擤鼻子,两头不落下。妈妈就不怕吃太多撑死。” “我多赚你也多拿。”横她一眼,阿久里亦冷笑:“别告诉我隐雪先生花钱迎你,你不高兴。‘先生心里有我’,你不这么想我名字倒过来写。” “叭叭”着烟,阿久里又随手撒了两枚铜板给踯躅身旁的明石和若紫:“好生攒着,别学你踯躅姐姐尽想为女人挂牌子。” 两个小秃怯怯不言语,皆屏息瘪嘴,生怕招惹踯躅姐姐不痛快,再不买花林糖与她们吃了。 “烦死人。” 高兴,是高兴,可也只占了半腔。另半腔她装着愁装着哀,装着对她心爱之人的怜惜。 想睡太夫需得叁次,头两回皆少不了一二十两金,能不能说上话摸个手都得看太夫心情。第叁回再来,再豁撒个五六两方得入塌……町人做工一个月堪堪才叁两的收入。 纵先生这几月在吉原挣得多,可怎敌得过买太夫一夜的消耗。 “我只告诉你,先生是好先生,你喜欢她也有道理。但正因她不是不叁不四之人,你得有数自个儿的身份跟她的钱袋。纪伊夫人乐意兜她的嫖资是爱才,我两头收是爱财。” 拎起踯躅一只耳,阿久里道:“你爱她,比我贱。” “用不着妈妈聒噪!”搡开她,太夫锦袖拂落一地脂粉钗环。 “收了钱就闭嘴,哪来这多噎人话!” 气得发抖,又奈何不了阿久里分毫——她生在吉原长在吉原,阅人历事无数,聒噪的句句属实,字字在理。 所以才生气。 “快些拾掇,先生还在等你。” 阿久里仰天长笑而去,袖中银两振得“哗哗”响。 “踯躅姐姐您可哭不得啊,时辰快到了……” 若紫奉来帕子,踯躅接后道谢。 看着镜中搽脂抹粉、盛装明艳的太夫,她憋回眼泪,拾起脚边眉墨,续画今夜出嫁之妆。 她的先生还在等她。 珠翠生光,步摇放采,十六支玳瑁簪并叁块玳瑁梳乃“花魁道中”的绝顶头饰。 由内到外层层染粉,薄樱半衿、珊瑚比翼,再有石竹间着,至最外一层,倾城屋的踯躅太夫则身裹踯躅花纹样的搔取长袍,浓淡相宜,华美夺目。 足登叁齿高屐,你看她踩外八前行,迥异于京阪两地那般小家碧玉的内八走法。 是夜,烛光曳煌,万人空巷,就是已有男人女人相陪的也都来瞧踯躅太夫的好华彩。 她高昂头颅,目不斜视,一步步走向引手茶屋,走向她的爱。 “到了,就要到了!先生还不快出来迎妻!” 两手偎袖,真冬随阿久里出了引手茶屋。按规矩,她须于此坐等她的妻自倾城屋走来。 玄色小袖配纯白袴,外头阿久里又为她披上系纽黑羽织。此乃吉原的规矩,她要迎她的妻。 真冬见识过多次踯躅太夫的花魁道中,只这一次,这位从不藏掖情意的女子向她迈步而来。 寻常客人要叁次才得与太夫同床,该说是真的怕吃撑死么,阿久里只收了最后“驯染”的钱,六两,不含酒水。 伸手过去,真冬将她的妻迎下高屐。 “劳先生久等了。” 当她们的手触碰在一起时,她几乎认为这便是幸福。 这份情意于己堪比千金。是她未曾体会过的,满满的,炽热的爱。 “今夜到何处,江户还是常陆。我等待她的心,浸于这霡霂春雨中……” 真冬不喜喧闹,踯躅陪同下听完几首叁味线、筱笛与能鼓合弹的长呗遂遣一众女子退下。 “这个好吃。” 人才走净,踯躅转眼就见真冬在扒拉鲷鱼肉。鲷鱼是好吃,刺身鲜美,高汤吊出来又或薄盐烤的都有滋有味。 可踯躅没见过这等一辈子没吃过鲷鱼似的人,况还是平时斯文气象正派得与这吉原格格不入的隐雪先生。 卷仙贝、最中月、山屋豆腐,此吉原叁名吃她听着小曲儿就吞下肚了,边吃还边于纸上草写着。 「卷仙贝,小麦糊薄摊煎制后卷至筒状,松软香甜,吉原第一美食。」 「最中月,年糕压薄,加入甜豆沙。年糕与红豆,美哉。」 「山屋豆腐,又名“金柑豆腐”,滑嫩爽口,江户极品。」 斟酒,踯躅道:“您悠着些,没人跟您抢。” 闷下清酒,真冬又夹一块鱼肉入口,美得直拍大腿。 看她吃喝得畅快,踯躅也不多说任何。这钱不过太夫一二宿的分成,却是她埋头苦画多少张才挣来的。 思及此,踯躅哀上心头。 到底不是一路人,她成全了这踯躅的梦,醒来,横亘她与她之间的鸿沟要以何填埋。 情意吗?情意于娼妓最精贵也最低贱。 吃饱了,真冬自别间梳整洗漱归来。 “拿着。” 酒液斟足,她递杯与踯躅。 “吉原规矩多,从前我非客,自不觉得。”两颊泛红,真冬道:“要饮交杯酒吧,我听阿久里说的。” “先生醉了。” “是饱了。” 相视一笑,碰杯,踯躅挽上她的小臂。 “往后先生于踯躅,亦非客。” 凝视她的眼,踯躅饮尽清酒。 踯躅花绽(2)(有肉) 泪痣动人,她眼梢一抹红更是撩情,撩得心痒喉干。 “好。” 饮下酒液,未俟入喉,软唇相贴。酒液流连舌尖,为踯躅汲去。 一线淌下唇角,喉头辄动,真冬吻舔上她的脖颈。脑子晕乎乎的,是醉了。醉进爱欲之狱,死在美人的两腿间。 温热的唇点燃踯躅的欲,她羞得把住真冬的肩。 “先生好急,也不等去了里间。” 埋藏体内的色欲经久未有蠢蠢欲动,或者说它未因谁苏醒过。 是色急了,真冬撤膝道歉。 “呀,先生真是可爱得踯躅恨不能吃了您。” 支了眼镜,真冬道:“你且看谁吃了谁。” 她知隐雪先生绝非清心寡欲之人,可今夜之前也确不知先生是说得出这种话的女人。 “先生不是吃饱了?” “不如秀色且加餐。” 执手入里,掭帘,锦被软褥早早备全。 红帐粉纱,真冬忽而忆起往生散之苦,不觉窘迫。 往生散之厉害饱尝数回,哪回不是跟死狗一样躺上几天。就是为她排出,这才没过两日,怎全忘了。 见她方才那色急样,进了帐半天没动作,踯躅问:“先生有事?” 深呼吸,老天不悯穷鬼,要她良心作痛。 褪下羽织迭整,真冬跪坐被褥旁,两手置膝,坐得端正。 “踯躅。” “是……” 又深呼吸了几次真冬才道:“你身子未好全,先歇息吧。” “先生——” “我身无长物,至少能给你一夜安眠。” 此番轮到踯躅急了:“先生何出此言?” “往生散之厉害,我比你——” 没再往下说,真冬转换语气:“是我不好,思虑不周。” 原是在想这个。 她能有此体贴,踯躅心喜。 近身挨入真冬怀里,踯躅说:“踯躅感激先生体恤,可昨夜先生不在,踯躅也还是陪客了。踯躅一娼妓,从来身不由己。和先生缠绵,是踯躅愿意的。” 抚上真冬的脸,踯躅仰望她所耽着沉迷的清冷面庞:“今夜,踯躅是先生的妻,先生亦是踯躅的妻。莫要去想了,良辰美景六两金,先生岂可辜负。” “踯躅……” 一介町绘师,破门而出,离经叛道,从生到死的伶仃一人。 她不曾感受过炽热的爱,因而不解如何给予。一晌贪欢后必有地狱在等她,她知晓的,可还是一头栽了进去。 她越不后悔那夜纵乐,眼下就越是被爱欲之狱的恶鬼叉将住。恶鬼生得美丽,女子模样,真心待她百般好——真心亦酿毒药。 一夜绸缪,过后又怎收束四散的淫心。 不想去思考了,她的魂被勾住了,弦也断了。 六两金,六两金!不含酒水。 这不是她应该做的,然她已难再逃这艳网色阱。 腰带宽解,太夫华美的衣裳脱得义无反顾。踯躅不再是太夫了,而是先生的妻。 两手捧住真冬的手,叼起她的指尖,看她舔了下唇,踯躅笑了。 “先生强欲,何以偏作一张寡欲脸?” “这般长相实非我意,对不住。” 拉着她的手送进襦袢,踯躅难忍嘤叮。 先生的手,她所渴望的手。 “身子未好,前夜,先生不还是和踯躅做了?可有半分怜香惜玉?” 抓住她的手去抚摸自己的乳峰,踯躅口溢呻吟。细长的手握笔有力,也能要她欲仙欲死。 乳首凸起,光轻扫过也足够激人情欲。她对别人未有这敏感。 “先生,踯躅想要先生的疼爱……啊……” 喘在真冬耳边,踯躅断续喃言:“先生,还请用您的手送踯躅往生……” 至熟至软的乳峰满满托于掌心,真冬用拇指指腹去揉搓她的乳首。 她揉搓她的乳,她揉搓她本就不坚定的意志。 “这样吗?” 那是先生的声音吗?是带了笑吗? 浑身酥麻,一手扬后勾住她的背,踯躅半张朱唇:“先生,吻我,先生……” 真冬不依,她看痴了这张魅惑的脸,她的泪痣她的桃花眼。 “先生、先生……” 加重指腹力量,于踯躅要吟不吟之际真冬方与她接吻。 小臂抱伤,这伤痛也能刺激得人淫意涨脑,色欲攻心。 “是这样吗,踯躅?” 先生强欲上来时嗓音总有些低哑,光听着就能湿身。 歪身倒被,领口大敞,两乳半露犹藏,踯躅倒在真冬最后的理智上。 “先生。” 她抬起右腿,用脚尖勾下真冬的眼镜。 “听说眼镜很贵,先生得好好摘下才是。”脚尖时重时轻,时疾时缓地下滑,她的唇,她的喉,她的锁骨,她的心口。 是故意的吧,好把腿张开,好显耀她盛开于明媚春光中的踯躅花。 摘了脚上眼镜,真冬并未放手这不老实的脚。 佳人玉足,白皙雅致,最适下流。 眸瞩踯躅,真冬吐舌含住她的脚趾。 “下次记得用手,真的好贵。” 青帝报春(1)(有肉) 有客恋足,且不在少数。想留住她们太夫就必得练就炉火纯青的腿足功夫。 没开苞前她曾于时雨太夫的调教下日日苦练过。 大指与二指先夹取有分量的,再练纸片丝线等轻分量的,脚汗黏起的不算数。她抽过筋,天天抽,痛得要太夫来抱,眼泪稀里哗啦地流,嘴里连喊着“姐姐我不练了”。 可她生得貌美,注定是要做太夫的长相和骨子里的骚媚。时雨太夫疼她,衣装吃食尽好的买,只这些,太夫没个心软时。 “先生,痒得很……” 亲吻踯躅的脚踝,真冬抬眼:“何处痒?” 清凛的瞳眸灯火下折射出诱人疯狂的欲色,何处痒?何处都痒了,痒得要先生来治。 引导她的吻,踯躅收回小腿。小腿肉贴于大腿上,柔软且富有弹性,是丰腴娇美的女体。 脚,她亲够了,踯躅也湿透了。 勾她上前,踯躅又以脚尖抵着真冬的心口画圈。 “先生真叫踯躅爱不释手。” 她咽唾舔唇,呼吸也是越粗越重了。素来熟惯清冷作态,这兽欲焚体的隐雪先生,踯躅陌生得很,喜欢得更很。 客人里不乏假惺惺一派正人君子面貌的,踯躅见多了。隐雪先生是哪种呢?她不是正人君子,她穷她怯她板着脸,她好色。 那夜纪伊夫人做东请客,她喝多了,留太夫一人作陪。 想亲不敢亲,想摸不好摸,最后拿出一摞纸来要太夫看她写的《橘氏物语》。 踯躅是亲眼看她从目不旁视只画画挣钱到这一步的。 她受不了了,要疯了。 两手摩挲踯躅的腿,真冬掣她至身下,不许她使坏耍心眼。 舌头搅进她口中,摄住她的如莲灿舌。这张嘴太会说也太会撩拨。 往生散作祟的一夜,辨不清是药迷心神还是情动难自持,而今全明了了。 这个有着倾城容貌的女子爱她恋她,乃此间唯一挂心她的女子。寡欲鲜情的脸强撑数月,那声声“先生”唤得哪回不是颤在人的心尖尖上。 一手搂腰,热吻不止,真冬一手游移而下。 手穿指过,嬉闹花丛。她蜜液流露,未及触碰悦乐之涧,早有淫泉来迎迓。 “先生,踯躅受不了了……” 抱着真冬,踯躅扭腰动肢。她的手流连不前,只搔你扰你,就是不予你痛快淋漓。 “要吗?” 衔了耳垂,真冬问她。 下体骚动,踯躅挺腰直往她久久不肯触芯的手上磨蹭。先生酷爱欲擒故纵,踯躅爱极也恨极。 “先生是问踯躅想要什么?” “你懂,我不懂。” “先生高雅,踯躅岂懂先生言下之意。” 淫芽甫一遇指,踯躅全身颤抖。这新生的芽饱满稚嫩,盼求甘霖滋润。 “踯躅、踯躅只知那处湿得要死了……先生再不给踯躅,踯躅恐活不过今晚,死后夜夜缠着先生要。” 扶她倚高枕后仰,真冬撒开已浇透的手。 舔了指头,无有往生散的麝香气,是完完全全的踯躅花的味道。 衣衫凌乱挂身,踯躅两腿微并,两足分开。她的踯躅花开了,朝外吐露,朝下窜流。 锦被晕开她的液,可惜了。脸凑近,真冬两指分开她的花瓣。 “有多湿,我近视,得近了看。” “先生坏死了……” 踯躅擎受不住焦心等待反生出的快感,两腿攀勾真冬的肩背,只要她仔细地看,详尽地看。 “如何?踯躅没骗先生吧。” “你骗我。” 牙齿轻磕,磕疼了她,真冬又以柔舌去抚慰,“湿得岂是你要死了……” 这骚唧唧的话都哪学来的,不正经得很。 今宵,真冬目睹踯躅尽情尽兴的绽放。她的春,她遥远又淡薄的梦,她的温柔乡。 踯躅花烂漫的春野,她兜了满怀踯躅,撞见如踯躅花明艳的女子。 “呀,你受伤了。” 女子蹲下身来与她齐平,在她受伤的小臂上吹气。 “吹一吹,不疼不疼,痛痛都,飞走啦!” 她一笑就有两个酒窝。 她想她若能真遇到此般明艳的女子,她的童稚岁月必会开满踯躅花,她躺在里面,一不小心就会长大。 “是最后一幅了。” 醒来时不见真冬,耳闻帐外动静,踯躅掭纱,拖着折腾到快散架的身子走过去。 最后一幅了,她就要离开倾城屋。 注意到她正作的画,踯躅欲走近,又于揉开眼时定立不得移步。 一簇又一簇,金箔为地的屏风上漫开踯躅。 雪青色、雀茶色、若芽色……色彩各异的踯躅花围捧一大丛绯红踯躅。 优雅细腻的笔触,浓烈鲜明的色彩,她看到的是“琳派二刀流”松雪隐雪的压卷之作——《青帝报春屏风图》 “先生……” 最后一字题罢,真冬让开身,笑看呆站那的女人:“先前就在画了,今日方成。” 「他年我若为青帝,叁春独报踯躅开。」 她仍是先生的妻,她可以哭的吧。 “先生……” 抿唇,踯躅泣泪:“平仄不对。” 青帝报春(2) “融野来了。” “是。”面对半山家家主,融野伏身行礼:“久疏问候,您身子骨还健朗。” “那是,可不得不健朗啊。” 半山鸿鹄,云岫的祖母,乃幕府御用医师之首,居“典药头”一职。 “今日随她们去了学问所?” 未等融野作答,云岫跳起来就嚷:“她可厉害了!她会七言律诗,祖母!” 怎别家小孩都安安静静,自家孙女一天到晚掀瓦踢梁闹腾得要命呢。唉。 “老身可能拜读?”看向别家小孩之松雪融野,鸿鹄复笑言。 “是,这就写来。” 来时鸿鹄正着医书,现成的纸墨拿来用,融野写下白日所作《读秦纪》。 “斯道岂同宫殿烬,诗书依旧遍人间。” 晃首念道尾联两句,鸿鹄赞不绝口:“好啊,写得好,小小年纪有此觉悟,果真麒麟儿也!” “嘻嘻,我就说融野厉害吧。” 她不吭声鸿鹄还不恼,她一开口,那火气直腾直蹿。 “你啊你啊!”烟杆狠敲云岫的脑袋,鸿鹄啐道。 “祖母干嘛打孙儿!” “你怎就写不出来!” “我没听课嘛。” “还好意思在这笑!” “我没笑……” 瑟瑟发抖,云岫哭着钻进融野怀里以求庇护。 叁天两头教祖母骂得臭死,这就是半山家未来的继业者? “老身有一事不晓可能拜托你,融野。” 气完了,鸿鹄再度看到融野。她孙女的青梅竹马,儿时顽劣,现下也是能独当一面的俊杰翘楚了。 “是,您但说无妨。” 烟杆久未点火,思前想后,鸿鹄叹道:“罢了,也是难为你。” 如此才更是好奇,融野倾身相问:“是何事?” 放下烟杆,鸿鹄双手置膝。 “嗯……前些年我承御命撰写了一本《巫山秘事》,你想是没听过。” 怀中小人身子一僵,融野感觉到了。 “是,融野头回听说,敢问内容?” “就是男欢女爱床笫事,你不小了,想也了解些,我也才敢跟你说。” 融野头点得缓慢:“融野虽未尝男女色味,也有所耳闻。” “可将军目下要带图绘的,你说我半山鸿鹄哪画得了那些。” “是……” “我也知松雪乃二百年丹青名门,不好执笔画枕绘。然也不能够找町绘师,毕竟是呈与将军大人的。” 将军好色,人尽皆知。有此御命不稀奇,只难为臣子。 抱着云岫躬身,融野道:“杏手如鸿鹄公且愿为上着书,融野又有何道理——” “你愿意了?” 撇出苦相,融野道:“只融野不精人绘,恐……” “她们家有个人可会画了,祖母!”小人儿又扯嗓欢叫。 “知还!” “哦?”鸿鹄听后来了兴味,“既是松雪。为人定信得过,轻易不泄露此书。” 是不是松雪家人先不谈,为人么,融野千万个莫敢打保票。 “融野可能为我这老妪去问问那位意愿?” 云岫的祖母亦是她半个祖母,皆是侍奉将军的臣子,两家也交好日久,半山有难处,松雪且不好推脱,换作母亲想也会先应下。 至于那个人么,问不问是一回事,她应不应是另外一回事。 “你整日不学好,松雪家谁人会画那物你怎晓得,啊?!” 屋外是云岫讨打找骂的哭喊,融野心疼极了,决定见死不救。 【全文免费,用爱发电,肉少慢热但就这个剧情、文风和节奏,喜欢的还请多多留言支持,感谢。】 江户我闻·踯躅 图摄于家附近。 踯躅花,国内说的比较多的是“映山红”,更通俗的叫“杜鹃花”,花期大概在五月份。 日语中「躑躅」有两种发音,一是tekichoku,和中文一样表示“滞步不前”、“犹豫”。二是tsutsuji,花名。 为何tsutsuji对应的汉字是「躑躅」,有种说法是此花盛开时路过的人都会为它的美所惊艳,滞步不前。 本文取tsutsuji这个发音。 白云出岫(1) “融野你生气啦……” 跪坐以对气鼓鼓似河豚的融野,小小一个人,委屈得要淌眼泪了。 盘腿而坐,融野两臂交叉于胸前,看这看那就是不看半山云岫。委屈?松雪融野还委屈呢。 “嗯,我是生气了。” 苍蝇搓手,云岫说情讨饶:“我就是想到了就说了,你不要生气嘛好不好,都怪我嘴快,都快我嘴快!” 几日不见是想留下来好好陪她的,可这人嘴上就没个把门的,青红皂白还没厘清的事,她倒好,管你叁七二十一就对外摘。 能不生气?孔夫子孟夫子都要生气。 融野心乱极了,压根没得趣味陪她。 “咚”地撞进融野怀里,云岫自顾自地哭天嚎地:“融野你可别不理我,你不理我我活着都没劲了,我保证我不多话了,我肯定不说了呜呜呜……” 她下午刚讨一顿打,虽是自作自受,融野见着,也不好再骂重话。 况乎松雪融野面慈心软得很,想教训吧,出声即软了气势。 “呜呜呜……” “知还。” “呜呜呜……嗯……?”听她唤得柔声细语,云岫昂起脸来,“融野你理我啦……” 小人儿哭得梨花带雨,是真的哭了。 “再胡说我就不来了。”指腹揩去她脸蛋上的泪,融野道。 这温柔,无福消受哇。 又一头撞她胸上,云岫呜咽:“你放心我肯定不乱说了,呜呜融野你真好……” 好暄软的奶子,好极了,嘿嘿,嘿嘿嘿。 融野从小到大没几个朋友,照子也要好,却比不得她们二人亲近。是于床榻嬉游才亲近,还是过分亲近才于床榻嬉游,她们未深虑过。 “说起来,将军的美人图如何了?”窝融野怀里说些甜话讨她开心,云岫蓦然问起友人的忧愁事。 “嗯……” 法子是有了,还不确定是否奏效。 “你且坐那莫动。” “好嘞。” 襦袢皱巴巴,小脸亦哭花。趁她启砚润笔,云岫要了手巾擦脸。 “融野你要画我呀。” 打跟前走过,云岫长至小腿的发吸定融野的眼眸。 知还的头发有这么长吗? 端坐被褥,云岫见她发愣便问:“怎了?” 默不作声看了会,融野才发觉云岫不过个子小又话多,不撒娇不疯闹时举手投足俨然是个大人了。 “无事,你坐那。” “嗯,你画你的,我不动。” 云岫杏脸桃腮,看着机灵也确是机灵。 好动、忘性大、易冲动……融野自知顽疾症状,有云岫在侧,她得以少犯些错误。 两人相识于松雪家,“走,我带你耍去!”明明是别人府上,云岫熟得当个自家。 耍累了融野就没气力动了,才能安静会子。后来她撒丫子长跑是云岫提议的,游泳要水塘,剑术要道场,跑步么你随心地跑,有条路就跑得。 跑干多余的精力,融野因此有了收敛,逐渐活得像个没病没灾的孩子。 许多事上虽不说,多年情谊反而说不敞亮,但融野是要感谢她的挚友的。 五官未画齐,融野笑得罢笔捂肚。 “怎了怎了?”云岫探头来问,又牢记“不可动”,小腚在脚跟上一扭一扭。 搁下绘笔,融野走过去:“你的耄耋图我画不出来。” 十指相交,云岫拉她坐下。 “融野。” “嗯。” “你不用画我。” 捏捏她生来就要当绘师的手,云岫低头说道:“我会在你身边,你终有一天能见着我白发满头,就像祖母。” 心间一暖,原先的不痛快瞬霎散开。 云岫是个可心人,融野明白。 白发满头于她们太渺太远,春宵一刻值千金,松雪融野虽呆且傻,但不妨碍她情炽欲烈。 “知还。” “嗯?” 轻抬下巴,融野吻上云岫的唇。 这是她们表达亲密的方式,亦是融野多年所习表达喜爱的唯一方法。 没有一丝意外,云岫接纳下这个吻和吻里她们咸难用言语表达的深厚友谊。 你追我逃,她们的舌恰似孩童间的游戏,故意不要对方捉住又放任对方捉住。 手贴上融野的脖颈亲近她脉搏的跳动,云岫褪去她的襦袢。 紧致的肉体,是不同于她的成熟。 云岫偷看过兰医画的人体骨骼和肌肉,她也学着画,画的是融野,她抚摸过她每一寸美好。 “融野,我想要你。” “好。”秘处早吻得霖漉,融野应得急。 襦袢散了,堪堪靠腰带才挂得住融野的胯臀。 手指抚着她洁白肉体上一枚不甚明显的印记,云岫睁大眼睛:“这是……” 这印记不属于她。 “松雪永仙又来江户了?” 白云出岫(2)(有肉) 不候融野回答,云岫又问:“是千枝姐?” 融野“嗯”得微轻。 “也是。”云岫舒了一口气,“若是那女人,你半条命也没了,哪来得我这。” “莫要怨她,知还。” “我说的不是实话?”盼刀剜人,云岫又耐下心来:“几时的事?” “昨晚。” “我还以为你早就和千枝姐抱着睡了。” “怎可能。” “可我一想你每每见我都饥渴得要死,我又觉得千枝姐也没服侍你睡觉。” 真的很饥渴吗?融野心胸一虚。 “你和千枝姐不同,知还。” “当然啦,她是她我是我,迟早的事嘛,比我要晚我还是不介意的。” 偷笑完,云岫问融野:“你上还下?” “姑且是……上?” “你开心吗?” “嗯。” “千枝姐开心吗?” “大概。” “那你今晚还留我这。” “不好吗?” 话问得过于纯粹,云岫一时不明该以何作答。 留这自然是好,可才抱上千枝姐,今夜不跟她温存反来别处。昨夜缠绵悱恻,今宵枕边凄冷冰凉,该是怎般心境。 她的融野说傻不傻,说聪明又傻得冒泡,七窍总那一窍启不开,难道真要到成婚方知性爱外的情爱吗?即便她与丈夫没得情爱,世间还有“义理”二字…… 换作从前云岫必无多想,如今竟生了杂思。她犹觉融野不该来,又欢喜她能来。她不介意她同他人纵欢,又对融野的不在乎窃喜暗腾。 杂思纷纭,云岫嫌烦,一股脑丢它于性爱中消融。在当时,她莫能预料这陡生的杂乱会引领她与挚友的情谊走向何方。 两乳揉面,云岫长叹:“融野你可真好啊……” “我好还是胸好?” “都好,都好。” 喜滋滋瞅着她染欲的面庞,云岫已想好今夜要怎地招待她的挚友。 “融野你翻个面可好。” 狐疑,融野搂着胸前两团翻过身来。 襦袢挂于胯间,遮掩了她恐怕早濡湿的淫处。边想着,云岫摸上她的臀。 光洁饱满的臀部,没忍住拿脸蹭了蹭:“啊,犹抱琵琶半遮面,乐天承不欺我也。” 啊? 融野又气又想笑。 支身,云岫一手去揉悬垂的乳尖,一手沿着她的臀缝移向她的淫穴。 看不见云岫的脸,融野索性闭目,此身尽付诸肉体的感知。 “知还、轻点——” 先是拇指与食指对搓,融野最喜下重力的狠劲,搓得越狠她水淌得越多。 “轻点?这可是你说的。” 听她的话,云岫舒开五指,又于融野缓气平息间一把兜握住,食指同中指并用,轻缓与重急共施。 “知还!” 遭不住云岫玩弄的花样,融野下意识抓住她的手。 “怎么了,融野?” 话是关切的话,云岫也停了一手,另一手却在她想要喘息时挤入淫穴。 “啊——” “弄疼你了吗?没有吧。” 手掌舒平,云岫任由她的乳尖随身体晃动而摩擦手心。 “莫要逗玩……” 手指只扰肉穴边唇,云岫问:“为何?” “我、我很难受……” “那你还夹这般紧,浑不要我予你快活是吧。” 拍拍她的翘臀,云岫跪身,舌尖但吐不入,只道:“融野,你得再开些腿。” 受人摆布,融野心有无限不甘。可她只得听云岫的话,她只有再撕裂她的羞耻心她才能快活。 两腿分开,不够,再大些。 融野塌下腰,全把那饥渴待填的婀娜女穴展露。 “融野好下流啊。” 两手拇指扒开外层肉唇,云岫用鼻尖碰擦。柔嫩的唇挂上透明的淫浆,她的融野促狭鬼投胎,哪里等得及。 “给我、知还、给我……” “就来就来,我的融野。” 指头摁揉那一点,云岫吮住她的肉唇,听得融野自喉咙深处流溢的畅意。 她的腰肢随舌起伏扭动,她要这快活这舒畅,她知她下流,她也知她的知还是要她下流的罪魁祸首。 “知还……啊……” 嘬出响,云岫吸了满口淫靡。贝之鲜牡之美,她有几日未尝到了。 “融野好急呀,我都要喝饱啦。” 手指埋进两根,这姿势夹得紧,她要融野再张开些。 壁肉裹指,淫液淌下指根。云岫舔不尽这水,舔不尽融野的淫。 “融野,你是要我死啊……” 人儿再小,那处已熟透了。 白日她们一同看的枕绘,那佣人在外偷窥主人房事还自弄得忘我。那么,屋里的是她和融野,屋外的就是千枝姐。 云岫一想起她们欢乐时融野的淫声尽为千枝听去她就口干舌燥。千枝姐会自弄吗?会想着融野弄吗?昨夜她们又是何种销魂? 撩开襦袢下摆,她予融野快活,予自身膨胀到炸裂的淫果以解脱。 “知还、啊、知还——” 她叫得越急云岫越兴奋,“滋滋”水声来自谁,全分不清了。 十四岁,她们塌间雨润云温。 融野不懂这些,只随她捣鼓。 她揉她搓,她没得技巧,只是探索。 “知还,这感觉好奇怪……” “那就对啦!” 固了她的腰肢,云岫于她两腿间卖力舔弄。 她被舔得神魂颠倒,她勾趾挺胯,淫浆溢出,云岫卷舌吞下。 脑子晕涨,她舒服极了。 仿若躺在云朵上,白云出岫,载她绮梦沉酣。 木挽町,松雪府。 “少当家遣人说今夜宿于半山府。” “好。”执笔作画,早兰应到千枝的禀报。 “少当家今日同云岫小姐还有照子小姐去了学问所。” “学问所?” 停笔,早兰险当她耳岔了,“融野去学问所了?” 浅浅一笑,千枝拿出少当家差人带回的诗:“此为大学头要少当家作的诗,少当家说想您也看看。” “是么。” 移来烛台,早兰对光展纸。 女儿在学问所惹是生非遭撵,没哪家先生愿意教她,最后是美浓守柳泽吉保荐来一人——荻生徂徕 闻徂徕乃大学头林凤冈的得意门生,早兰择日携了束脩,领着女儿登门拜访。 徂徕先生得知女儿读不通长句,遂捐弃四书五经从汉诗教。《白氏文集》《李贺诗选》《子美佳篇》……着实学了不少。 一晃多年,她的女儿再不调皮捣蛋,绘才高于她姨母松雪晚梅,文采也是了得。 “是该元服了。”看完融野的七言律诗,早兰颔首说道。 “是,少当家已十六了。” “待她回来再问问她。” “是。” 正要退下,千枝却听早兰问:“晚梅今日仍未来府?” 伏身,千枝答:“是,晚梅大人午前方从仙台归来。” “晓得她忙,资质胜过我这个姐姐。”早兰笑叹,“可你说说哪有这等妹妹,四处躲我,就是不来。” “晚梅大人心系着您,何来躲您一说,闲下功夫就会来看您的。” 重新执笔在手,早兰继续为今日一场御前蹴鞠比试的稿绘细描添彩。 “我得了方好砚,你明日送去她府上。” “是。” 引身告退,千枝合起纸门。 大当家的背影于门隙间渐小渐窄渐迷离。 “啪——” 灯花爆响,千枝心惊肉跳。 那爆响里她看见大当家的身影扭曲了,然再眨眼,又还是那个松雪早兰。 到了明日,大当家自不会记得还有砚,她也不必问也不必送——送去何处? 今日在会津明日到纪州,刚回江户又要去京都。晚梅大人不是不见大当家,晚梅大人迷了路,找不见姐姐的家又以何叩响府门。 佛龛前念了经,千枝擦拭两尊牌位。笼罩松雪宗家十八年年的阴霾,轻易不能够拭去。 更衣时跌出一张画,是少当家托人转交的。 画的学问所的杏花,还提了一俳句。 「春意枝下闹,晨晓无端清梦扰,是我太馋了」 什么呀。 将军之子(1) “少当家……” “就躺一会,千枝姐……” 寅时,是该起床了。可她的少当家不许,又拉又拽非要留她再续昨夜温存。 换平时磨不过也就应了,今日是万万依不得的——她的少当家要登早城为将军作美人图。 “今日要做何事您忘了不成,还在这跟千枝厮混,有何闪失,罪过的岂是您!” 嗔音落下,正行摸奶摸得浑忘自家是姓甚名谁的融野猛睁开眼。 “作孽的!” 踢被而起,融野狠揉眼。 “我这记性怕是要废了……” 合拢胸前衣物,全当无事发生,怀揣少当家手的触感,千枝离被起身。 “您是好记性,忘了所有也不忘这个。” 两手搓脸醒神,融野笑看千枝:“千枝姐,你我同饮一母乳汁长大。” “所以?” 光笑不说话,融野乐呵呵乖巧巧地步下床。 “千枝姐再不许惯我了。” “好,这是您说的。” 腰束宽带,乱发掖耳,推开纸门,千枝头也不回地走出少当家的寝屋。 “千——” 说走就走,好无情呀。赤脚步至缘廊,望那袅娜身姿离她远去,融野咂嘴。 夕眠朝起地缠着要,是过分了,不体贴她白日的劳碌。知还不是每日都能见到,从也不觉夜里难熬,现在是怎了,失了分寸,没了节制。 廊下踯躅开得明艳,融野只着贴身的小袖坐于缘廊上观竹赏花。她的寝屋,她的雅庭,她一方远离喧嚣可尽情放肆的小天地。 “东西可备好了,千枝姐?” 知她说何物,搁下水盆手巾,千枝应道:“都备好了,您出府前记得带上。” “我想必是不记得的,要千枝姐提醒我。” 清水湿面,融野用红叶袋净脸。 寻常人家用的是米糠豆粉装袋,松雪宗家承御用医师半山家的好意,用的红叶袋里添了桂花及数种秘药,春夏舒爽,秋冬滋润。 金线绣的青海波纹羽织上身,腰插将军御赐“越前松丸”并折扇,融野送足入屐。 “您要拿吗?何不交与文乃?” “不必,我拿就好。” 接过打包好的方盒,融野对千枝身后的早兰行礼:“母亲,该出发了。” “你可有信心?”早兰笑问。 “女儿苦练多日,不是没底。” “甚好。” 她的女儿这几日抓着一个就要画像,先给少的画老相,不下百张,再给老的画少相,又是满地飘纸。 “你手中何物?”入轿前早兰问女儿。 掂了吃食,融野答:“今日若得将军大人肯定,女儿是要去还人情的。” 并不知女儿要去还谁的人情,只听她说那日晚归是遇见了一人,得那人点拨方有领悟。 “你得了赏赐自是要去酬谢人家的。” “是,母亲。” 酬谢,初鲣美酒,当个冤大头酬谢够多的了。 可还是想带些吃的去。 那人别的说不好,吃相确是可爱。 将军是个荒唐将军,大清早唤人作画。 融野随母亲登城进到江户城的中奥时,正见着半山一妙同长女半山云岫躬身退出将军寝殿。 乌发光整垂后,面容清秀可人,若是在京都宫中岂非圣上含嘴里怕化了的小公主?融野没能立马承认这是她那顶着鸡窝头招摇过市的青梅竹马。 “啊,松雪大人。” 半山一妙同母亲松雪早兰问候,融野也跟着母亲回礼寒暄。 与半山母女擦身而过时,融野被捏了一把腚。她是好胆子,江户城的中奥也敢放肆。 御用医师着纯白羽织,穿在云岫身上,融野不自觉回头多看了两眼。 像是知道她在看,背对融野,云岫扭了扭屁股,片刻又恢复她行走江户城的老实本分,一步一小心——大声不出,但敢扭屁股。 “将军大人,松雪法印早兰大人同松雪法桥融野大人觐见。” 于缘廊伏身,待将军御小姓呈报殿内,得御准后松雪宗家家主与少当家方入得殿中。 “大清早唤你来真是对不住了,融野。” “承蒙将军厚爱,此乃融野之荣幸,松雪之荣幸。”融野伏身应道。 “吉保你且看看她,愈发会说话了,可有那时的淘气样。” “只听说法桥大人幼时淘气。”束整将军颅后一股长发,美浓守柳泽吉保道:“吉保未见过,将军大人亦未见过不是?” “我是未见过,可传闻都传进这中奥我的耳里了,融野必是很淘气过。”将军眯眼笑:“是吧,融野。” “将军大人所言极是,融野幼时行立荒腔走板,母亲也苦恼万分。” “早兰该感谢你这个女儿才是,苦恼甚么。”看到早兰,纲吉又道:“早兰年少时无甚能耐,生下你后都说是神佛眷顾,禀赋绽花。” 早兰闻言躬身:“华之元禄,早兰不过顺应时潮天意,端赖将军洪福。” “嗯,说得好。”似是很受用这逢迎谀词,纲吉点首。 “将军大人,笔砚已准备妥当。” 殿外御小姓说完,吉保也自将军御侧步下一阶蔺席,身归臣席。 “那就开始吧,融野。” “是,融野谨尊君命,定不负将军厚望。” 将军之子(2) 清国浙江善涟名笔“蒙恬”传倭仅两支,极品;奈良南都墨,胡麻油烟加以龙脑麝香,以红花汁出光,举世罕见;南京产金陵官纸,舔而不黏舌,将军特赐;若狭宫河紫石砚面浓温润,生微湿,和产砚石之无双。 御小姓奉文房四宝入殿,一份铺展于融野膝前,一份则给了身居“法印”位的早兰。 镇尺压纸,绘笔浸水,融野脱下羽织迭整后捧至御小姓所举托盘,又以束带束起衣袖。 “教子怀妊不易,莫说鹤儿心切,我这把年纪都没能做个祖母的将军就不急吗?早兰你且画着,若教子平安产女,你可知这里头有你大大的功劳。” “早兰何敢居功。”如此应着,早兰于纸上动笔描绘护法二十诸天之一的鬼子母神。 若以孔孟二圣活跃的春秋战国作比方,居京都皇宫的天皇是周天子,居江户的德川氏将军则是未如秦昭襄王逐周赧王出皇宫的秦王,乃诸侯之最有力者,与天皇共存。 尾张藩、纪州藩、水户藩,此叁藩称“御叁家”,乃初代将军德川家康之血亲后代。将军宗家一旦断嗣,尾张或纪州藩王则会问鼎天下。 五代将军德川纲吉之独子“鹤殿”下嫁纪州藩,其藩主德川纲教作为将军贤媳,此胎若诞下女婴,即有可能成为下任将军。 得将军御命,御用绘师松雪一族的宗家家主,松雪法印早兰作《鬼子母神图》一幅,绘成则由将军下赐纪州,以表祈愿祝福。 “教子此胎必是女儿,你说呢吉保?” 听将军一会与美浓守谈天一会又同母亲说地,融野嘴角露笑。将军厚待松雪,待她更是宠爱无限,未元服已受封“法桥”出仕幕府的,古今无二。 抬头与将军对上视线,她笑,融野亦笑。 “融野要如何画我?” “画成将军便知。” “不是正儿八经的人像?” “画成将军便知。” 吉保侧身掩笑:“这才起笔,将军大人未免着急。” “我就问问,不是闲得么。你要没事做与其来唠叨我,不如去跟她们谈些政事。” 时计之间传来报时声,吉保遂承将军嫌弃躬身离殿:“既将军嫌吉保啰嗦,那么吉保告退。” “嗯,你快去,再晏会儿她们就该来烦我了。” 经过融野身傍,吉保瞄到她正作的画,不由吃惊——是馆林庭景。 叁日前她曾叩响柳泽府大门,说想进馆林藩邸一看。馆林藩乃将军继位前所掌,作为天子御妹,将军曾于馆林送走青春,迎来而立。 “麒麟儿”松雪融野会怎作将军少时相,吉保之前未尝不好奇,而今看她画的馆林庭景,云开雾散,刹那了悟。 “将军大人,底稿就要成了。” “是么,吉保说我急,我偏不急了。融野,你且添些彩,慢慢画。”翻看朱夫子所作《楚辞集注》,纲吉说道。 “是。” 工笔绵密细致,最需耐心,这恰是融野自小最难有的条件。然要侍奉一代代天下人,松雪宗家家主就不得不精通各类画法,唐宋元明四朝名家杰作要学,大和绘更是松雪派之根本。有织田信长公那般恣意豪放之人,松雪派就要献上《唐狮睥睨九州图》,再有丰臣秀吉公那般喜浓金花哨之人,松雪派也要献上《通天伏见云宫图》。 德川幕府五代将军纲吉崇儒礼佛,慈老爱幼,关怀万物生灵。商山四皓、竹林七贤、孔门十哲由精于工笔人物的母亲绘制,得将军“绘笔含情,适生灵,孤心甚悦”之御评,融野多画将军所饲犬猫鹿兔,其中《狗子图》最是出彩,流芳后世。 狼毫利落勾尖,是昔年馆林藩主寝屋前所植松树。 落花逐桥下清流而去,有一女子赤足蹲身于水边草丛中,她上身前倾,欲探手去捞簌簌落下的春花,眼却是望向身后的,面露慌张。 绘作呈上,将军见之舒颜开眼:“果然不同反响,我只当是和早兰一般的没趣人像——融野,是何人唤我,吉保那个女人吗?” 未待融野作答,纲吉抵颚思量,否了猜测:“不对,我院前青松乃十四岁成为馆林藩主时种下的,此松甚矮,想时日未久,吉保小我十多岁,尚是稚儿……能要我慌张的会是谁呢,融野?” 融野伏身答道:“回将军,是桂昌院大人。” “嗯,是啊,只有父亲大人……” 将军垂睫谛观美人图,又像是模仿画中年少时的自己去捞流水落花。 馆林时光,花晨月夕,将军御妹无忧无虑。母亲走得早,唯父亲桂昌院一人守着她护着她。 “吉子乃将军之女,怎可懈怠读书!今日背不出来,晚饭也莫要吃了!” 父亲待她极严,可能对她严苛的这世间也唯有父亲。父亲年近八十,卧床不起足叁年,谁知哪个瞬间就将撒手人寰,离她而去。 将军于臣子面前奄然堕泪。 “吉子怎生得美丽非常,怪哉怪哉!” 十四五的吉子美吗?那时直笑父亲胡说,宠她宠得没边。 画上吉子黛眉飞扬、亮眸圆睁,年已五十有八的将军终于相信了父亲的痴话。十四岁的吉子是美的,美得过分,美得不应成为将军,而是做个安闲藩主,有吉保陪伴,同心爱的男人们厮守一生。 “画得很好,融野。” “融野惶恐。” “元服后你领五百石知行吧。” 融野俯伏拜地:“谢将军赏赐,松雪法桥融野定当尽心奉公,不负将军厚爱。” 座上将军把画看了又看,手摩了又摩,称扬不尽。见状,融野与一旁母亲互看,皆松懈肩臂。 耳闻殿外缘廊的脚步与窸窣声,融野移膝至旁。 “将军大人——!” “吉保,说我着急,你不看看你的德行。”见吉保莽行,将军嘲弄反击。 跪地倒身,吉保启道:“纪州藩来报。” “纪州?”搁了画纸,纲吉手提外袍迅步走下将军御座,“可是鹤儿来了?” 冷汗流淌下鬓,吉保莫敢抬首。 “怎么了吉保?鹤儿到哪儿了,还不快去准备。”俯视吉保,将军仍笑得开怀。 “鹤殿遽染、遽染天花……” 吉保声透颤抖,那字眼惊得融野咽沫握拳,脊背骤紧。 “药石难医,已于今晨仙去……” 江户我闻·将军与天子 电影《大奥·永远·纲吉右卫门佐篇》德川纲吉(菅野美穂) 1603年,德川家康于江户(现东京)开府,是为“江户幕府”,又叫“德川幕府”。 幕府首脑任“征夷大将军”一职,同时也是一国领袖。 天皇之于日本,古来与宗教神权挂钩,世俗君权先是由天皇外戚藤原氏把持,12世纪随着武士集团崛起,君权移向武士之长——幕府将军。 本文中出现的“天子”“君主”大部分时候指代的是幕府将军。 “将军-天皇”≠“皇帝-教皇”,毕竟除个别几个天皇手段高明,大多数时候天皇都类似一种吉祥物摆着好看,江户时代对国家政事没有任何插手的可能。这里内容有限,眼下不多赘述。 黄昏逢魔时(1) 宝永元年四月十二日,幕府五代将军德川纲吉之长子鹤殿离世,年仅二十七,法名“明信院殿澄誉惠鉴光耀大居士”,葬于增上寺。 纲吉公此生仅得一女一子,长女松姬五岁夭折,纲吉公失去唯一的继承人。长子鹤殿则九岁与纪州藩二代藩主德川光贞之女成婚。 鹤殿之妻,纪州藩叁代藩主德川教子,自主君纲吉处拜领“纲”字,记作“德川纲教”。鹤殿尚是九岁小童时,妻子已二十有一。夫妻即使年岁相差甚远,后来倒也琴瑟和鸣,万般恩爱。 纪州藩于江户的藩邸因离江户城近,鹤殿得以隔叁差五入城陪伴祖父桂昌院,又与母亲品茗对弈,共享天伦之乐。 所谓“鹤字法度”,是命天下人避讳“鹤”字,和果子老铺名店“鹤屋”更名“骏河屋”,《好色一代女》之作者井原西鹤亦被迫更名“西鹏”。再有鹤纹图案也于民间销声匿迹,将军爱子之心不可谓不切,也不可谓不过。 然而在这一天,顾盼皆春。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位母亲再次失去她的孩子。 纵是将军天子,纲吉公也已年入桑榆,月水早已断绝——她不会再有孩子。 “将军大人!” 眼看天子之躯摇摇欲坠,融野弹步上前撑扶。 “快宣御医!”吩咐下御小姓,吉保随后搀将军归座。 “吉保……” 将军苍颜为茫色笼罩,分明能解得那话语的真实含义,却好似还未自美浓守带来的噩耗中醒神。 “是,吉保在。”紧握将军柴手,吉保近身应道。 深喘几口气,纲吉道:“莫要告知父亲大人,能瞒多久是多久。” 子女尽殁,将军此间血亲仅剩父亲与媳女腹中胎儿。 悲恸到极致反而流不出泪,于旁观将军茫然无措之态,融野心痛不已,忘却礼法规矩,只同美浓守一道相傍天子宝座。 “吉保啊,吉保啊……” 长吁短叹,挝腿捶胸,将军伸手出袖,颤指虚空。 她瞻望天子寝殿粉金饰银的绘鹤梁顶,那么近又那么远,恰若她作为将军御妹时对天子之位的瞻望。 晴空一鹤排云上,她的鹤儿终也是离她而去了。 “天命,去也——” “哇”地一口鲜血呕出,溅红松雪法桥融野所作《美人图》。 流水汩淙,带不走那落花猩红。 半山一妙携女云岫急归殿诊脉,融野下阶,同母亲共伏身。 “禀将军,纪州二公登城!” 随殿外御小姓高喊,已隐居的纪州藩二代藩主(注1)德川光贞与现任叁代藩主德川纲教入殿俯身拜地。 “未能保鹤殿周全,老臣愿剖腹谢罪,还望将军念及教子腹中胎儿,待将军御孙诞下再行惩处!” 望着这八十在望,头发比雪要白的姨母兼亲家,由半山一妙把脉,纲吉以绢帕拭去唇际鲜血。 “光贞。” “罪臣在!” “罪全在我,你有何辜,教子何辜?” “母亲。”身怀六甲的教子移膝上前扶起拄杖老母,于光贞耳边颤声说道:“将军大人说‘罪全在我,你有何辜,教子何辜?’。” 天子纶音,一字千金,待光贞听清圣言,只呼天喊地将身伏得更深。 “教子也莫要伤心动了胎气,鹤儿虽去,你腹宫尚存他血,快快回府养息为上。” 环顾殿中噤口控背的诸臣工,她依然权掌世间生杀,却中年丧女,晚年丧子,留不下一个孩子。 问过鹤殿染病至身亡经纬及葬仪,纲吉摆手说道:“除了吉保融野,其他人都退下吧。” “是。” 目送纪州老人于女儿搀扶下蹒跚离去,将军咬紧牙关。察觉到天子眼中细微到可忽略不计的怒意,融野伏身以视蔺席。 众人离殿,纸门再度闭合。 唤二人至身侧,纲吉先是看了好一会融野。 绮年玉貌,德才俱佳。若松姬还在世,必也是意气风发的好女子。她会是下任将军,一代英主,延续她母亲的儒道仁政。 若松姬还在世…… “不该让你见此颓态,融野。” 撤膝躬身,融野道:“将军悲痛,融野无能,自幼伏蒙主上隆恩盛德——” “你伴我身边就是最好的,哪也不要去。” “是,融野遵命。” 与吉保相望,纲吉眼角抽动,轻倚她的肩,泪霎时滚落。 臣子面前她不能放声痛哭,她还要安慰丧夫且怀有身孕的媳女。 纸门闭合,她不是将军了。 “我一生于君尽忠,于姊尽悌,于父尽孝,年途日暮,落得这下场,儿女皆失,天命亦去……他们何以狠心至此,留霜鬓老母一人独活……?” 覆面而泣,将军悲啼:“好狠的心,鹤儿好狠的心……” “将军节哀顺变,想鹤殿见您悲痛定也难过得不愿往生。”吉保亦是泪流满面。 “不孝子!既不愿往生就回来啊!回到我身边啊!” 在位二十余年,将军威光被及四海,融野从未听过她罔顾君威地大声哭喊。将军是优雅的,待她是亲切的。她直视一位母亲的哀痛,不禁悄怆潸然。 “松雪法桥融野。” “是。” 将军唤到官名,融野起身下阶,又于臣席伏身,恭听圣音。 离开吉保的肩,纲吉端正君姿。 “于父母不孝者亦于君不忠,孤令你……长命百岁。若不然则是为不忠不孝,欺君之罪也。” “是,松雪法桥融野谨遵君命。” 五代将军德川纲吉一生纵恣胸臆,此诏掷下,往后,融野再不见将军妄为乖张。 黄昏逢魔时(2) 国丧犹不敢大举大办,恐病榻上的将军生父桂昌院知晓。一切执行如故,由美浓守柳泽吉保代将军与幕阁臣僚磋商裁定大小政务。 五代将军执政晚年放权侧近,开启幕府将军“侧用人政治”之先河。 独留将军身畔,融野侍汤奉药,无不得当。 “徂徕呈上一诗,说是你作的。”仰躺御被中,纲吉说道。 “融野不才,在学问所献丑了。” 纲吉提起丝丝笑容:“不通四书五经,我是要怪你的,可我怎忍心怪你。” “谢将军隆恩。” “徂徕是个好先生,否则也不会是将军侍读。你今后也要随她精进诗词,诗画一身,稽古王摩诘。” 将军落下沉沉眼睑,一声哀叹似叹尽她此身所有力气。 “留你这么久,对不住了融野,回去吧。” 道了“是”,融野将紧握她手的枯手掖入御被,躬身退出将军寝殿。 缘廊上与美浓守觌面,融野行礼。 “将军可还好?” “忧伤过度,刻下入眠了。” “前朝事繁,辛苦你这一天了,快些回府吧。” “是,美浓守大人也要多保重。” 转过回廊,融野正见吉保进到寝殿。 一代权臣柳泽吉保,名中一字得将军下赐,荣光无限。 将军遇臣为君,遇子为母,遇父为女,遇她又会是何人? “母亲,请允许女儿先行告退。” 绘之间不仅有母亲早兰,还有“小传马松雪”家主松雪若白、“锻治桥松雪”家主松雪东篱等分家族人,融野与她们问候过后拽步离城。 木屐碍事,她揣鞋入怀,两手一抱食盒,于黄昏逢魔时分撒丫子跑起来。 熏风不堪驻疾影,黄昏逢魔,她逢的是哪家魔? 江户城至日本桥,步行仅需一盏茶的功夫。而眼下早过约定时辰,融野愧惭。原也不抱希望的,在或不在都有那人的道理。绘淫作伪,她德行颠坠、节操堙沦是一回事,迟来单单只因这松雪融野罢了。 “我来了!” 霞光灿然,紫橘流天。 那人置身于黄昏,寂寂捧书,好像等她等了很久很久。 “这个羊羹、羊羹……好吃!你、你收下!” 气没喘匀就塞来一食盒,既是美味,真冬为何拒收。 “急事耽搁了,实非我要爽约!” 羊羹收归收,仍旧冷面不改,当松雪融野倚墙喘稳气息后看向她,真冬更是坚定了已于心里演练过百遍的话。 “最后一次等你,记住了。” 镜片闪过夕光,折出她眸中融野看不真切的情绪。没能掂量出那话的重量,融野亦没能会得个中意味。 “劳先生久等,我道歉。” 鞠躬致歉后融野解开钱袋。粉纸紧包四枚小判,一手交钱,一手交画。 “倘有不满请知会獭祭堂,多谢惠顾,隐雪告辞。” 她旋身就走,不容多说一字半句,显是生着气,不愉快。 “先生可知哪家乌冬做得好?” (注1)德川光贞:1627~1705,纪州藩二代藩主,本文目前为1704年,历史上光贞此时已隐退,并在纪州老家颐养天年。 荞麦乌冬(1) “东荞麦,西乌冬。” 说的就是关东人喜爱荞麦面,关西人喜爱乌冬面。 此话不假,《江户我闻·弱水一瓢》中记载道:“元禄华之华,关东荞麦也。江户美之美,余妻融野也。” 虽着者于书中对其妻之美有事没事极尽颂扬之辞,各位不妨看到前句。 又据此书着者考证,荞麦于江户庶民间的真正普及乃江户中期,约摸元禄年的事。荞麦制品最初多是面疙瘩、面饼、荞麦粥,后来制成细面沾酱汁食用,“呼噜噜”“呼噜噜”的豪爽食响颇受江户人青睐。 荞麦面于江户独大是后来的事,五代将军治下的元禄至宝永年,主卖乌冬兼卖荞麦的“悭贪屋”仍为主流。 御膳大蒸笼荞麦一屉,这之上真冬还要了蛤蜊、鱼板、炸虾、玉子烧。 单屉十六文的荞麦再怎加面加料也不若初鲣贵,可当侍女端上脸盆大的蒸笼并四五碟盘时,融野嗦面前还是先嗦了一惊。 “先生吃得下?” 舔唇,正眼没看她,真冬举筷合十:“我开动了。” 味噌汁加鲣鱼末,真冬还要了白萝卜泥、胡椒、葱蒜。 她嗦荞麦,融野则点了乌冬。 本悲意盈胸,无甚食欲,见她吃得豪快,融野亦像得了宽慰,少释覆心哀云。热腾腾的乌冬,面够筋道,滑得入口即下喉,温心暖胃,不枉人间此一遭。 炸虾吃了一个,另一个真冬推碟至融野手边:“沾面汤,好吃的。” “哦,好……” 听她的话,炸得黄灿灿的芝虾融野夹它入汤,只略湿面衣,恐逸了香脆口感。将信将疑地咬上贝齿,芝麻油香瞬时于口中散开,继而是虾的鲜甜裹住舌尖,要人欲罢不能。 沉浸第一口的美味里,回过神才发觉镜片后隐雪一双清凛的眼。 “好吃么。” “嗯,好吃。” 隐雪抿唇淡笑。 融野注意到她的酒窝,然那笑消失得过快,融野不能切实捕捉一刹的惶惑由何而起。 “我也想吃玉子烧。” 箸夹还剩一半的煎蛋于融野眼前晃了晃,真冬道:“小姐说的可是这个?” “是的。” “好。” 说着玉子烧入口,真冬残忍吞食松雪融野对她所剩无几的因吃相可爱而生的好感。 “小姐可以追点。” “一个蛋二十文,先生。” 舌头卷了唇边蛋液,真冬无动于衷。 好吧,本也是这松雪融野迟来,不与她计较一蛋之吝。 叹息,融野招呼过路侍女:“打扰,请给我两份玉子烧。” “好嘞,您稍等!”侍女应得干脆有力,风摆柳似的走下楼去。 鸡蛋之于叁个世纪后的人属实是廉价易得且味美滋鲜的食物,一屉荞麦面可买叁十个鸡蛋。而这一时代,由于那作孽将军颁布的“生类怜悯令”,禽类养殖业衰退,鸡蛋量少价高,一屉荞麦面竟换不来鸡蛋一个。 即便如此,侍女端上玉子烧,融野还是与了对面用她钱大快朵颐的女人一份。 “多谢。” 玉子烧沾荞麦面酱汁,这又是哪来的新吃法。隐雪说咸甜适中。 “嗝——” 一屉大份蒸笼荞麦嗦下腹,真冬快活得直拍肚皮。 “先生吃得可好?” “多谢小姐款待。” 漱口剔牙,抻腿晃脚,好不自在逍遥。 “小姐何不打开看看画的好歹。” 耐心夹完汤中最后一根乌冬,融野取怀帕拭唇。 松雪家纹,真冬看得清楚。 “先生可要用?” 见她凝目不动,以为饮馔时样不止,连帕子也要用她的。反迭怀帕,融野敛袖送上。 “粗人一个,岂敢用小姐香帕。” 嗯,是的,这隐雪粗人一个,全身最贵的要数她鼻梁上架的玳瑁眼镜。她也并非不修边幅之人,至少的至少,那脸蛋是无需修饰的,唇红齿白,凛眸秀鼻,实在耐看。 “嗝——” 好吧。 荞麦乌冬(2) 唤侍女撤去残盘冷汤又吩咐两合好酒,于两人间的矮桌上,融野展开《狗子图》。 入眼是将军最爱的唐狮犬,又名“京巴”。犬旁有孩童玩的手鞠球和人偶,御犬大人一爪着地一爪制住手鞠,红舌吐外,憨容憨态。 这画的不是一只御犬大人,只因那御犬大人年有二十,且不说毛发不一,横竖没得这勃勃生气。然正如隐雪所言,赝作不必全照真迹摹画,只需习得绘师笔触及落款捺印,其他但看个人造化了。 这幅《狗子图》落款是“松雪法桥融野”,如出一人手笔。捺印也有模有样,是松雪融野常用的“乾坤一掷”。 要说技法,拿去蒙骗乡下大名武士足矣。倘非融野早知此为本人赝绘,恐也不得不多加端详。 “先生好丹青。” “小姐过誉了。” 卷收画纸,融野笑问:“敢问先生师从何处?我观先生《桃花流水图》未得结果。” “随手画画,无师无派。” “先生天赋异禀,在下感佩。” 是真感佩还是讽刺,真冬莫能从松雪融野一笑就融天融地融雪于野的脸上觅得端倪。 “说起来小姐为老者绘少时相可还顺利?” “亏得先生指点,将军——那位大人甚是满意。” 世家无邪女公子何必装这装那,呆笨得真冬能转手给她卖去吕宋为仆为奴她还傻呵呵地感激涕零。 “小姐原也是绘师,失敬失敬。” 融野这才意识到刚说了什么。吉原一遇前她未见过隐雪,而隐雪是否见过她,她虽于云岫那一口咬定,心下却未尝不虚。 若真见过,岂不落人笑柄…… “无名丹青,哪比得上隐雪先生遐迩闻名。” 没再戳穿她拙劣的伪装,侧首望进脉脉春夜,真冬细品不要钱的美酒。 “隐雪先生。” “小姐何事?” 唤到她的号,又于她投来目光时心虚得回避她捎带玩意的眼。 先生可曾见过我? 问不出口。 融野自知蠢笨,书读不通,脑筋亦转不灵敏。不想再死撑滑稽伪相了,可她的体面她的傲气断不允许她自认落魄。 “哦,你说那个鹤殿,死了,死了好啊!” “就因为他我家百年招牌一夕更变,不改就砸!” “他死了,你再改回来,不碍事。” “哟,你说得轻巧,新名也二十多年了,怎改?” 邻间客人在讥弹今日大快人心的时事新闻,真冬转目向融野阴沉沉的脸。 “小姐有心事?” 两手于膝上捏拳,融野切齿:“将军大人爱子深情岂容非毁谤讪……” “哦?” 早知她受那好色将军宠爱,承欢将军日久也做将军鹰犬日久,可曲辞谄媚真冬今个才算见着。 嗤笑,真冬丢开酒碟。 “他们唐突了何人毁谤了何事?鹤殿有鹤,便教天下不得用鹤。敢问小姐这世间是先有鹤,还是先有鹤殿?” “自是——” “将军属狗,便教天下弑狗者枭首,少加打骂轻则入狱,重则流放,以致野狗成群出没,横行霸道,小姐可见有妇人教畜生撕咬得骨头都不剩?” 回视真冬,融野冷音道:“她若不招惹犬大人,犬大人缘何咬她?” 怪好笑的一副谄脸媚相的好皮囊,该说可惜还是可悲。 隔桌,真冬倾身过去,于她愣怔间手遂已抚上脸,又捏住她的下颚摩挲她的唇。 神色未有躲闪,掌心出汗,融野死死盯视:“在下所说但有谬误还望先生指摘,轻薄无礼又为何事?” “小姐为天子作绘,出身丹青名门,岂能有错。” 语罢,毫无征兆的耳光响得轻且轻,未能惊动邻间客人。 “小姐也不曾招惹隐雪,而隐雪想打就打。” 衣襟遭松雪融野攥得紧,她柳眉倒竖,脸白一阵红一阵,撼天动地敷演又一段源平合战于这大江户。 “先生岂可自比犬大人。” “是比不得狗尊贵,还是自轻自贱自甘与狗为伍?” 俄见融野的眼神飘忽,真冬逼视相问:“小姐原也不认为狗比人命贵重,何故尽作媚上绘,言谈尽是阿谀?隐雪打小姐巴掌不若打狗巴掌罪重,小姐与狗,孰轻孰重?她死了儿子,一人之哀有何?‘生类怜悯令’祸国殃民,遭畜生分食者,染狂犬害恶者不计其数。小姐春水眼眸,锦绣绘笔,何故只仰天子威光,承将军雨露,不顾黎元生计安虞?” 一气骂完,真冬微喘。 酒气扑面,是醉了的,融野见她两眼泛红。她醉骂得好,骂开蒙天子隆恩的松雪融野看在眼里却不能说也不能想的。 那一巴掌不重,说是春风拂面亦可。 承将军雨露。 而融野平生最厌人对她轻浮放诞,巴掌不如打得再重些,也比这等将她作宠童戏侮来得痛快。 “先生休要辱人太甚,融野从未侍寝将军,望先生收回方才猥亵之语。” “‘承将军雨露’怎算得猥亵?”真冬反笑:“代代将军咸有小姓宠童,那柳泽吉保亦恃美色获将军垂青才得现今荣华。” “美浓守大人和歌汉学造诣深厚,乃当世一等一的才女。” “小姐也自觉堪比柳泽?” “我并未侍寝过。”融野加重语气说道。 “若那老妇招你,你当如何?” “你——” 松雪融野不能如何。 胸口怒火正炽,然国丧期间她不得在此动手,何况她的教养也教她纵有蛮力也奈何不得这披猖无赖。 “先生既对融野抱有敌意,那就此别过吧。” 拍案起身,融野又道:“荞麦是我请先生的,以作今日晚来赔礼。” 目送她袖画下楼,真冬方留心到松雪融野为尘土玷污的足袋——她来时的确怀揣木屐。 食盒未动,想起她说这是羊羹,真冬解开裹布。食盒不见松雪家纹,单缀游戏清泉水草间的金鱼。 羊羹碎了几块,不碍它剔透可爱,是自“鹤屋”更名为“骏河屋”的和果子名铺的蒸羊羹。砂糖难得,骏河屋的羊羹更是上贡朝廷与幕府的奢品。 斟了温茶,真冬戳下第一块羊羹,不待入口且听那气鼓鼓下楼的脚步又气鼓鼓上得楼来。 “羊羹隔夜发干,吃不掉且分与他人,莫糟蹋了!” 端坐,真冬给气鼓鼓似河豚的松雪融野递去杨枝。 “吃吗?别客气。” 巫山秘事(1) “佛告文殊师利,譬如叁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 纸门响动,数珠停转,融野于佛龛前睁眼。 “少当家,该歇息了。” 融野提了微笑:“睡不着。” 来到融野身侧,千枝瞄见桌案上她抄写的佛经。 “鹤殿离世,少当家伤心,不若前去妙心寺静静,再过几日也正好是那孩子的忌日了。” “伤心莫过于将军,此时我若……” 手绕数珠流苏,融野复叹气:“还是得去,一年就这一天,不能要那孩子等我,罪过。” “那千枝明日着手准备您的行装。” “有劳千枝姐了。” 牵过她的手置于膝头,融野久未言语。 夜愈深了,府中诸仆皆已睡下,大当家在为将军下赐纪州的《鬼子母神图》勾线,少当家夜不能寐。 她知她的少当家不痛快时很少主动说,要人问起她才肯说,说了,心里就痛快些。 “少当家今日去见那位隐雪先生了。” “嗯,羊羹也送了,她能喜欢最好不过。” “我见您回来时委顿,是同隐雪先生有不愉快?” “哼”了声,融野道:“何至于。” 那轻薄无礼的一巴掌不重不响,却打在心上最痛处。 她早知前去吉原找茬的是松雪一族的少当家,未戳穿,只玩味。此身之滑稽,不想因自家蠢笨全抖搂给她。 欲哭无泪,是因弄性尚气被人玩弄股掌间,还是她那一顿醉骂。 转首看千枝,融野问她:“千枝姐也当我松雪融野是将军宠童么。” 未立刻给出肯否,千枝垂眸默思有顷后方缓缓启唇:“少当家自小由千枝服侍长大,遇上任何事都会与千枝说。少当家未说过将军招寝一事,那便是没有的,少当家乃松雪宗家之长女,行走幕府亦是松雪法桥大人。” “不错,我对千枝姐从无藏掖,没有便是没有。将军男女咸可,但未尝招寝我。” 见她眸睛清亮纯澈,千枝问道:“可就算是,少当家因何以将军宠童所不齿?” 这正是融野心乱一夜的怔魔。 口无遮拦为待这松雪融野极好的将军开脱,漠视黎民安危,挨骂纯属活该。可隐雪同是执绘笔作画的手拍上这脸,乱得她心猿不定,意马四驰。 “靠身体彰显君臣主从的情谊是她们武士间的惯习,我也知美浓守大人是如此侍奉将军的。然我松雪并非武士,而是靠丹青立足于世…… 美浓守大人的汉学和歌造诣连朝廷特使也要感佩,学问即天即地,无论公家武家都要称赞不迭,她乃当之无愧的才女。 我不是,我为将军作绘,画出将军想要的就是我松雪融野的职责和为臣的忠义。” 凄哀流淌于夜,千枝见之心颤,“将军对已故松姬的母爱移情少当家虽为天子隆恩,想来也为您带去了诸多忧愁。” “人说美浓守时先言她的才华再言美貌恩宠,说我松雪融野则是宠童,靠这皮相身子而非绘笔。就是说到松雪融野的画也无非是媚上玩作,不堪登,大雅之堂……” 数珠一颗颗滚落,流苏散了满膝还多。 “鹤殿新丧,这叁日千枝姐且留我一人吧。”笑了笑,融野又道:“吃食多备些,我好带去妙心寺与她。” “是,千枝明白……手您还没摸够吗?” “哎呀——” 融野忙撒手退后,“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是出不成家的了。” 醒来时腰疼背痛,原是伏案睡了半宿。 半山鸿鹄所着《巫山秘事》夜里看了几页,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且不说鸿鹄公一代杏手承君意着书,绣闺房事本也是御用医师应担待到位的。 坚若磐石的长女继承制有好有歹,可家门内的骚动也得要家中有长幼嫡庶方言之有物。 将军子嗣非德川家事,而牵系天下苍生。 五代将军中年丧女,自那以后纳尽侧室未得怀妊。照理说《巫山秘事》于将军无用了,可融野也会得将军未对这松雪融野下手不过母爱移情,年近六十,将军老当益壮,好色不败当年。 “若那老妇招你,你当如何?” 若将军真招寝,松雪融野没得抗拒,心里头或许要比遭冤枉非议舒坦。 将军好色,要御医献上男欢女爱之秘籍。半山家着书,松雪家作绘,合情合理,职责本分。 问题在于,融野不会画。 本要破罐子破摔同那隐雪说开身份,好问她可愿为此书作绘,如今是没那个可能了。 将军御召除外,叁日里融野鲜少出府,不是院里瞎溜达就是呆坐案前苦思冥想,真真把肠子索枯。 《巫山秘事》呈与母亲,母亲苦笑连连。 “母亲若许女儿放肆,还请交此书于女儿来办。” “你打算……?” 母亲似乎并不知隐雪其人身份,融野欲事成后再行禀报,现下只按将住松雪丑事。 “女儿欲往吉原一去。” “吉原游廓?” “正是。” 默言思量,早兰道:“吉原我未去过,也知所费颇多,你自府中提钱,切记御刀同缀家纹之物莫要傍身。” 同样是去吉原,母亲瞬息思量周全,融野愧得面红耳赤,不知情者只当她是要去那人间极乐地寻花问柳了。 “千枝姐在此歇息,日暮前我就出来。” 应了少当家,千枝为她整衣系笠后寻了一处茶屋坐下。 “您可得记着是去做何事的。” “我堂堂正正,千枝姐信不过我。” 晴阳下,女子笑得温暖。 千枝确实信不过。 巫山秘事(2) 倾城屋。 融野也未想到会来此地两回,头回她是来找茬,这回她是来觅花。 吉原女屋这样多,为何偏倾城不可?《巫山秘事》写男欢女爱,又为何进女屋而非男屋? 对此,融野一一端出狡辩。倾城屋的姑娘是说过话的,不紧张。男人不过多长根蠢物,买上几张枕绘瞧瞧怎画就是,她要的是作为旁观者看明两人(无论男女)欢姿淫态。 她满意极了这狡辩,无懈可击。嗯。 振了袖中钱两,融野撩开倾城屋的垂帘。 “打扰了!” 这刚下午,客人不多,门口没个人迎接。 只听得哪家女公子嘹亮一鸣,阿久里连滚带爬地来到女公子跟前,上下一睃即成打量。忘八的本事在于看人,干久了,品度来客身份比称鱼量猪还绚练。 女公子声姿高畅清亮,眉目是画里才有的疏朗,生得很是齐整,却不晓何以青丝垂悬,不束不扎,尽作狂模浪样。 再一细观,原是先前来过的那位。 “女公子看中了哪位姑娘?” “朝颜,还有皋月……是这名没错吧。” “是是是,小楼姑娘入得女公子的眼实是莫大的福气,请请,还请先上二楼。” 融野已备好一套要二女服侍的理由,忘八竟不问一句,叁人同游于此地乃家常便饭么,岂有此理! 茶酒点心摆上,唤作“阿久里”的忘八前去催促姑娘,融野则翻了《吉原女屋细见》,里头是各屋名号及所拥宵妻的容姿、趣味、所需花费…… 倾城屋踯躅太夫最美,要价也最高,隐雪先生点评:「流眄多情,柔情绰态,洛神不敌其仙姿佚貌也。」 和泉屋胧月夜太夫,隐雪先生评道:「惊鸿游龙舞翩翩,飞燕转世也。」 桐屋小町太夫,隐雪又评:「唐有肥环,倭有小町,你我皆作玄宗也。」 “哼——” 捽了这劳什子,融野交叉抱起两臂。 德行颠坠,节操堙沦! 瞥见背后富士山,她撤膝拉开距离。 若说那《桃花流水图》几分仿松雪若白的味道,这《富士山雪图》倒不像松雪派了。松雪派尤重唐画线条轮廓之美,此图轮廓模糊,只像信手泼了白彩作雪,幽娴明净不失活泼。 落款是“隐雪”。 “劳您久等了。” 细思慢品间纸门拉开,二女并臻富士间朝融野行礼。没点曲舞,只要姑娘二人来,松雪融野怕成了色急鬼吧。 “那个……” “是,您请说。” 朝颜和皋月皆端正身姿,断无揶揄嘲弄意,融野见之稍感宽心。 移膝上前,融野道:“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二位。” “是,您请说。” “就……” 搔了鼻翼,融野正色说道:“我不玩,还请二位入帐。” “是。” 二女伏身,应得利落反令融野手足无措。 陪融野喝了两杯茶,聊了她此行目的,二女并无罕异,还说那隐雪常花钱要她们做这事。 “她真不同你们玩?” “先生眼光高着哩,有踯躅姐姐相陪,又岂同我们玩耍。再说前辈后辈,这吉原也是有规矩的。” 姑娘二人说着就入了帐,一件件拿出画具,融野发现她的手在发抖。 “小姐不进来?” 腰带为一葱指勾住,融野惊掉了画纸,“不、不、你们开始吧……” 帐中衣物窸窣,融野知她们脱下了刚穿上的衣。 并膝直身,两手握拳置膝,融野严肃得似是御前观看将军赏赐的能剧。 唇舌纠缠发出声音,融野不止与一人交欢,然置身其中时她无心顾及这些。 做个旁观者,那声音竟是响且艳得出奇。 “小姐真不进来?” 皋月于下,热吻里发出呻吟,呻得融野喉头一哽,心里一痒。 怀帕紧攥,融野探手寻笔。 “啊……姐姐好好疼顾些皋月……” 绘笔呢,绘笔怎地摸不见。 哦,绘笔在手上。 【首-发:po18.vip「po1⒏υip」】 江户我闻·人名 日本古代人名繁且杂,姓、氏、幼名、讳、通称、官职、字、号……本文有舍有取,只用到中国读者比较熟悉的讳、字、雅号,也会出现官职。 半山云岫,云岫(讳),知还(字) 浅川照子,照子(讳),明卿(字) 松雪真冬,真冬(讳),隐雪(号) 柳泽吉保,吉保(讳),美浓守(官职) 松雪融野,融野(讳),促狭(号),法桥(官职) 本文属半架空女尊,杜撰人物和历史人物(性转)五五开,比如以下人物: 五代将军·德川纲吉 将军侧用人·柳泽吉保 儒学者·荻生徂徕、林凤冈 绘师·尾形光琳 商人·纪伊国屋、叁井 庶民阶层的人物我会酌情赋予“纪伊国屋笙文”“叁井百合”这样相对女性的名字,“光琳”等偏中性的就不动了。政治人物的名字不易变动,因此将原名设为“君臣名”,具有政治意义,与亲友之间称呼的“讳”并用,比如德川纲教/教子 德川纲吉,吉子(讳),纲吉(君名) 德川纲教,教子(讳),纲教(臣名,拜领主君纲吉“纲”字) 柳泽吉保,吉保(臣名,拜领主君纲吉“吉”字) 武士从主君那拜领一字是种荣耀,这点不同于中国古代避讳尊长君主的习惯。 富士山雪(1) “朝颜姐姐、啊、姐姐、皋月要去了——” 水声同她们的浪音因了纱帐的遮掩响得愈发清晰。 绘笔胡乱掭了焦墨,融野手打飐儿,纸上画不全一线不抖的墨。人说酒喝多了手发抖,她不饮酒,怎也抖成这副德行。 早非处子之身,女子间的风月晓畅得可谓早于多数人,到这关头竟浑抖似糠筛,她的矜持她的体面几于崩与不崩之间。 她不画,难道要家主画么。就算母亲精于人物,可那是松雪一族的宗家家主啊! “啊……姐姐……皋月要去了……” 皋月要去了,融野要疯了。 “你且别去,女公子还未看清你这骚货的淫态岂不白花了钱两!” 骚、骚、骚货……世上怎会有粗鄙至此的话。 正假模假样愤慨这世间道德沦丧之际,纱帐霍然叫朝颜拂开。 她拂开的何止是纱,更是松雪少当家不值一提的羞耻。 缭乱的发,洁白的腿,丰腴的女体,明晃晃横陈眼前,于一种极致的下流中融野顿悟了另一种极致的神圣。 “南无阿弥陀佛……” 揉开眼,融野欲谛观这无上的神圣。她对天子尽忠,对半山尽义,她的忠义是神圣的。 “真是骚蹄子,有我还不够了——女公子,这骚蹄子要您的疼顾方肯饶过我呢!” 明知是她们取悦客人的技巧,融野却浑身燥热上来。那股神圣消逸不见,只留下俗世俗人俗情,一个下流的松雪融野。 朝颜和皋月是大方的、坦荡的、纯洁的,下流不堪的只她而已。 深陷女人丰乳热舌制成的天罗地网,她再逃不开了,她跪在两个女人面前,向离她而去的神圣请罪。 然后被干得稀里哗啦。 “妙心寺?” “嗯。” 午后困倦涌了上来,惚惚欲睡间真冬咕哝道:“一个月吧,不会很久。寺社出手大方,有得赚。” “先生……” 侧枕踯躅的大腿由她掏耳朵,真冬又说:“回来我就来见你。” 先生比过去温柔太多,要她别破费来吉原,等着自己挂牌子出去找她,她不听。来了两人或床笫欢爱或软语温存,她作她的绘,踯躅练踯躅的琴,共享一段谁也打扰不得的时光。 阿久里睁只眼闭只眼,两头收钱,不好多讲废话。 华灯初上,踯躅总会在她走后才去“见世”,安静当件价高者得的华贵货物,只于先生那处汲取片时身为女人的幸福。 “踯躅想见先生,但望先生记得此乃踯躅肺腑之言,绝非想榨先生的血汗钱。” “你的心意我千万个明白。”拍拍她的手,真冬道:“血汗钱算不上,总有——” “在下回来了。” 踯躅太夫的寝屋纸门拉开得极为不合时宜,然那腮边锁骨尽是唇印的开门人于她擅自打断的话而言又是极尽诙谐的合衬。 总有傻子来送钱。 未戴眼镜,真冬看不明来人是谁。可那清亮的嗓音早刻入她的灵魂,在她二十年人生里的哀欢悲喜处荡出回响。 “欢迎回来。”笑弯桃花眼,踯躅对不速之客说道。 后撤一步仰看屋牌,融野默吞唇齿间缠绵不肯下喉的爱液。是朝颜的还是皋月的,都有。 再看向屋中二人,一人懒洋洋从太夫腿上爬起,摸来眼镜往两耳一套,鼻梁一架。 融野认出她了。 招挥挖耳勺,踯躅笑着问:“女公子也想掏耳朵?” 眼见那可恶的隐雪嘴角泛起玩味到猖狂邪恶的笑,融野一挺胸脯:“几钱?” “叁两,耳勺用了就丢,还请自费。”手拦踯躅,真冬说道。 嗯,叁两掏次耳朵,能掏干净“骚货淫娃”吗? “打扰了,告辞。” 合上纸门,融野顺带合上她想暴捶隐雪一顿的不体面。 “她若应了还真收叁两?” “你不许动,我来给她掏。” “呀,踯躅给客人掏耳朵您都要吃味呀。” “对,我在时就是不许。” 踯躅瞬目:“可您凭何值叁两?” 松雪真冬这皮相原来不值钱么。 “那你说几两合适。” “叁百文,含请郎中的费用。” 俊庞一凛,真冬对这贱价显是不悦。 一头倒栽踯躅腿上,生气的隐雪先生生气地抽开太夫的腰带。 “那女公子上回拘谨得很,这回么……您不去看看?” “我?” “您有事没事就戏弄她,想是很在意的。” 唇瓣摩弄乳尖,真冬贪恋她的乳房一如孩子对母亲乳汁的渴望。 “歇会再去。” 女人的乳房与其说是色情,不如说充满了能够抚平一切哀伤的温情暖意。 这温暖过分使人着迷,在去见那个浑忘她至天涯海角的女人前,真冬只想,只想于这安然里歇个短暂的中觉。 醒来时她若走了最好,没走,就去看看松雪融野在跟倾城屋的姑娘厮混什么。 “踯躅。” “是。” “唱首歌吧。” “您要听哪首?” “那个‘小鼓摇啊摇,凤笙吹呀吹’。” 踯躅哑然失笑:“那不是哄孩子睡觉的吗?” “嗯,我想听,你且唱吧。” “好。” 轻拍气息渐平渐缓的女子,踯躅柔声唱道:“睡吧睡吧,躺下安睡吧…… 买了村庄的土特产……小鼓摇啊摇,凤笙吹呀吹……” 神思渐远,真冬跌入眠网。 小鼓摇啊摇,凤笙吹呀吹。 富士山雪(2) “抱歉,是我定力不够,修行不足。” 小解回来,融野跪坐二女身前郑重道歉。 皋月袖掩笑颜不多话,朝颜是个响快女子,笑后说道:“您花了钱两,如何处置我二人全随您心意,再说,就是定力不够方显您可爱呢。” “小姐定力不够,修行却是足足的。”指尖点地,皋月躬身。 融野慌忙伏地致礼:“愧不敢当!” 愧不敢当。 相瞅一眼,二女皆笑了起来。 女公子体健欲旺,说是未同两人欢好过,可一通吻舔后受用得很是迅速。她知索取亦知给予,身上身下辗转,快活似神仙。 她说要一人作画,磨了新墨又伺候了茶水,二女整衣告辞。 纸门甫一合上,如着雷击,融野瘫身在地。 她是来观摩的,是来履行她的忠义的。究竟哪步走错才沦落至同两女共欢的境地。 名门出身的矜持呢,羞耻呢,全融化了,融化于女人的两腿间。 不,是四腿。 夕眠朝起与千枝淫耍,她已知自身性欲强,然未曾想厚颜无耻到这等地步。她莫可狡辩,也无法推诿给顽疾冲动。 她完了,全没了骨气节操。 呜呜……呜呜呜…… 真冬来时只见松雪融野躺地上瑟缩成婴胎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遭倾城屋姑娘强暴了——听朝颜说她半推半就可爱得要命。 “少当家好性致。” 眨动眼睛才发觉清泪聚眶,融野没起身重摆名门女公子的作态。 她做不到,她没节操,她破罐破摔。 “风流亦是人性一部分,少当家何故萎靡自责。” 足袋入目,融野仍未动弹,僵死若霜打的夏虫。 “二百年丹青名门出身,岂同你这等货色相提并论……少当家可是在想这个?” “并未……”融野缓嚅嘴唇,“先生忍得住?” 推了眼镜,真冬道:“思无邪,笔无邪。笔无邪,我无邪。少当家吃不了这行饭,还是快快回府吧。” 蹲身,真冬抻手过去。 略有迟疑,在辨明此乃隐雪出于好意的举动后融野搭上她的手欲振作起身,然不想力没用多大,起没起得来,反倒拽来可恶的隐雪,抱了个满怀。 好清癯一人。 外表文弱,抱进怀里融野才觉她削瘦非常。 “先生可有事?” “嗯……” 半天未敢动,只怕胳膊脱了臼。 瞧着也是贵气女公子一个,哪来的蛮力。真冬骇然。 温热鼻息扑在耳后,不尴不尬不说话,时间仿佛于这日午后静止了。 “还请放开隐雪。” “啊——”忙盘腿坐正,融野扶起真冬,“多有得罪。” 只是摸了把脸,不至于用抱来还击吧……可看松雪融野一脸无邪率真,真冬又更相信是身单力薄纸糊的身子禁不住她一拽。 随便吧。 “少当家今日是来找隐雪的?”移开与她对视的眼,真冬率先启口。 “是,也不是。” “那是‘是’,还是‘不是’?” “似是而非。” 吉原女屋那多家,缘何非倾城不入。在又见到隐雪清冷一张脸的此时此刻,融野发现即便能口头糊弄得了隐雪得意洋洋的看破也糊弄不得本心。 她思有邪,笔有邪,终归是画不成枕绘,成全不了忠义。 “此《富士山雪图》乃先生所绘。” “不错。” “《枕草子》中写到‘春,曙为最’,富士山春曙之雪更是极美。” 双手置膝,仰观巨大的富士山雪,融野复又说道:“先生巧手丹青,不仅画得一手好枕绘,壁画屏风之造诣融野亦是感服不尽……融野无虚情假意,若有,便不会入得此处。” “少当家与朝颜皋月二位姑娘想必并非缘起隐雪。” “一码事归一码事。” 突兀笑出声,真冬以袖掩口:“隐雪唐突。” 松雪融野脸又羞红了。 明明床上浪里个浪,衣服穿上还动不动羞答答得像个未经人事的乖孩子。 时间或因错觉而静止,或不由分说地向着远方岁月长河而流逝。 这日午后,真冬短暂地歇了个中觉,短暂地掬捧起一泓流光。 松雪若白(1) “你来看这富士山,虽终年积雪,然朝夕晴雨、春夏秋冬都各成美景。你不要学松雪呆板的模本,要用眼看,用你的心去体会四季风物。” 躲债躲进大德寺的女人抱她在怀,虽落魄得毫无说服力,拿起绘笔仍存几许气势。 “松雪不好吗?”衣衫褴褛的孩子回头问她。 “松雪么……” 不置可否,女人只问:“你为何想学画?” 躲开女人的眼,径望富士山雪,孩子低声回答:“有人说我画得好,我想再听到她说这话……” “谁?松雪?” 孩子沉默,手里磨秃了的毛笔隐约可见杆上“松雪”二字。 “记住,你是尾形光琳的徒弟,无需松雪评议。” 她的师,就没看得起过松雪。 “敢问用的哪派技法。” 回忆让松雪融野打断,真冬道:“少当家觉得?” “《风神雷神图》我曾于建仁寺见过,对那团团乌云印象深刻。”仰观壁画,融野道:“先生学的是俵屋宗达和尾形光琳。” 两手偎袖,真冬笑言:“说不上‘学’,喜欢就拿来用。” “我松雪派也是?” “嗯……” 等不来她的肯否,融野移膝正对隐雪。 “我虽不晓先生底细,想先生原是我松雪门人,亦见过我。” “的确见过。”真冬答。 “既如此,此前那般戏弄,还望先生往后莫要再对融野——” “我装不认识少当家,少当家不也换了身份来的?既愤慨隐雪作淫绘,何不开诚布公以宗家少当家身份直面?” 这隐雪巧嘴灵舌,忒是能言善辩。跟她说话,就是再长个心眼也不够对付的。 松雪融野本就够呆笨了。 “先生说的是,是我不诚在先。” 见她也不回嘴,只爽利道歉。真冬但觉没趣。 “融野且问一句,先生还请如实告知。” 真冬没趣得懒搭理她。 “先生是门人,还是族人?” “何为族人?” “血浓于水,先生双亲有一人流我松雪之血即可。” 推了眼镜,真冬道:“那就算是吧。” “好,多谢先生告知。” 多的不问了,好莫名其妙一女的。 解开腿边包袱,融野双手奉书:“此为御用医师半山家献于将军之书。” “那么是要隐雪……”信手一翻,又是“阴阳调和”又是“颠鸾倒凤”。 “先生说我媚上也好如何也罢,二百年松雪,融野不过其中一人,不过授命才忝居少当家一位。先生自在逍遥,融野向往却不能够如先生刚烈,尽忠职守则是这融野的生存之道。” 说着融野顶礼伏身:“望先生成全融野忠义,亲搦湘管为此书作绘。” 此人脑袋瓜子确实不大灵光,为人是憨直率真得很,与那些年没甚区别。骂成那样以为再不会见面,听她口气虽说半推半就和朝颜皋月逍遥了一番,到底还是来找这松雪真冬的。 真冬从来敌不过她的憨直。从前是,而今依然未变。 “敢问报酬?” “先生但说无妨。” “五百文一张。” 闻言,松雪融野双眼一亮,只把真冬的手捧住:“感激不尽!” 还是报低了,唉。 就应该一两一张,上色另加钱。 “此为御书,望先生莫外传他人。” “那是自然。” 揣好御书又收下二两定金,真冬道:“明日隐雪将启程去他地一月,归来后自当交付。” “是,融野感激不尽!” 掸袖起身,鞠躬后真冬步离富士间。 “啊,对了。” “先生何事?” 停步回身,真冬望向松雪融野喜气盈腮的俏脸蛋子。 “虽不知父亲是何人,家母松雪若白似无松雪之血。” 眨眨眼,融野花了点时间去理清她想说的…… “你这人——!” 弹身而起,摸上腰间欲拔刀,融野未摸着“越前松丸”。 真是道德颠坠,节操堙沦!融野强烈谴责。 屋外走廊传来“咚”地一声,随之响起的是钱两落地的“哗啦啦”。 “先生!又没犬大人撵你,您跑什么!又摔着哪儿了?” 松雪若白(2) 【明天会掉落番外福利章~】 “您回来了。”见少当家出了吉原大门,隔了茶盏,千枝起身迎接。 “可还顺利?” “路上我与千枝姐说。” 编笠还与茶屋,两人离开吉原这承载诸多是非之地。 听她说《巫山秘事》交隐雪先生作绘,千枝亦放下心来:“如此也免去少当家忧烦了。” “她心虽黑得发亮,绘技着实不赖。” 想到她临摔前的话,融野自言自语:“若白之女,我竟从未听说……” “隐雪先生是若白公的千金吗?”驻足,千枝语声透奇。 “不好说,那人很会信口胡诌,我信但也不全信。” “千枝也未听说过‘小传马松雪’有这号人物——您不妨去问问枯山公?” “有道理,这就去。” 走了两步,融野又停下来含羞扭捏,“千枝姐……” “是。” 木屐踢了脚边小石子,融野声若蚊蚋:“是我没用……下次、再不犯了……” 几乎是立马反应过来的,千枝无奈笑道:“您玩得可开心?” “就……嗯……亏得千枝姐这么相信我……” 那倒没有多相信。 她的少当家多情未必,好色一定。 “是千枝不好,您已叁日未……是千枝失职,少当家恕罪。” 这话说得融野更是无地自容,活活羞成了天边春霞。 别别扭扭两人朝小传马町的工房走,到时工房仍亮着灯,仍有人在忙活夏日团扇的绘制。 将军赏赐后宫男眷男官的团扇由“小传马松雪”和“锻治桥松雪”的家主笔绘,大名诸侯的订单也要视其碌高地位分配,德川御叁家及加贺藩的交由分家继承人,再往下是各家家主的得意门生及其余门生。 御用绘师非专指哪一人,二百年松雪乃旷古未有的“绘师集团”,靠血缘支撑起的松雪一族,大小活计各有分工,不得僭越。 “若白见过少当家。” “若白大人也在。” 叔爷忙得焦头烂额没空招呼少当家,融野不急,自顾自入了内里,正见着“小传马松雪”的家主松雪若白,遂与她对坐呷茶。 聊了将军美人图,又哀过鹤殿离世,融野拨转话头说道:“我知‘小传马松雪’非松雪族人所立分家,是初代琥珀公得宗家准许才冠‘松雪’一姓的。” “少当家所言正是。”若白点首,“琥珀公师从宗家二代家主,奉师命与其子成婚,由此后代亦算得松雪族人。” 折扇慢敲膝头,融野犹豫道:“若白大人似乎……” 若白微笑:“我乃上代家主养女,虽奉师命与松雪族中男子成婚,然未能诞下延松雪之血的女儿。” “大人至今未再续弦,膝下也无子嗣,可有其他打算?” 正欲回应少当家的询问,且听枯山感叹:“少当家越发有少当家的样子了,老朽甚是欣慰啊。” “枯山公说的是。”若白亦笑。 转目融野,若白又道:“门生子弟中尚有秀彦几人,待若白年迈再难握绘笔时自当有所交付。” 看她一字不提隐雪,想有隐情,融野没好多问。 “少当家是知晓了哪些?” 若白回府后,融野听得叔爷松雪枯山的问话。 “融野愚钝,还需些时日方可判断真伪。” “多听多看多辨,少当家是沉稳了许多。” 融野摆首,且问:“那幅《狗子图》叔爷看来……?” “技法纯熟,只笔触不像如今的少当家所作。”枯山回道。 “叔爷洞若观火,融野颇以为然。” 忙活一天,身子乏了,点烟盘腿,吸了一口醒神,枯山方说道:“少当家晓得那隐雪身份了。” “若白之女,仅此而已。” “哪里得知的?” “她告诉我的。” “呵呵”打了两声笑,枯山乐道:“看来隐雪与少当家颇有一段故事了。” 故事,是有的,一来二去反正没好事。 “若白公既有亲生女儿……母亲不知可知,融野从未听说过。” “嗯……谁都有不好说的事,若白也有若白的苦衷。” 叹气,枯山又道:“少当家眼下莫再多问,暂且保全若白脸面,她日后自会去宗家请罪。” 细抿此话,融野亦叹:“那就照叔爷所说,融野且摁下好奇暂不深究。” “哈哈,这枯山代若白谢过少当家宽容了——说起来少当家何日启程?” 融野答:“明日午后。” “觉庆托我借来海北友松的《云龙图》模本,少当家若方便还请一并带去妙心寺。” 番外:琢玉·上篇(养成H) 吉子五岁时,母亲,叁代将军德川家光薨逝。 长姐继位成为四代将军,吉子同二姐重子一并离开居住多年的江户城。 十五岁时吉子获封馆林藩主,又叁年,她于馆林藩邸见到藩士柳泽忠子之长女,保子。 “有朋自远方来。” “不亦乐乎。” “谋略于方寸之间。” “决战至千里之外。” “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免去寒暄,吉子开口便考六岁小儿学问知识。小儿答得不紧不慢,尚未读过的和理解不透的也能坦坦荡荡告知她的主君。 扇柄把玩指间,吉子斜倚胁息,又把座下小人儿的脸看了看方唤道:“忠子。” “是。” “保子今后留我身边,可好?” “是!”忠子顶礼伏身:“谢御前大人抬爱小女!” 丢了扇子阔步走下君座,吉子抱起无太多情绪,平静到有些无趣的孩子。 “玉不琢不成器,你这个女儿,我来琢。” 手指抚过孩子轮廓明晰的眉,吉子咧嘴冲孩子笑:“女子无才,再美也空有皮囊,玉卮无当,最是可惜。” 柳泽保子,也是日后权倾朝野的美浓守柳泽吉保,觐见她将侍奉终生的主君、陪伴一世的女人时年仅六岁。 她是她的主君、她的姐姐、她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女人,她此生难拥怀独占的爱。 “大人再怎么也不能带一个孩子——” “成贞啊。” 打断侧近牧野成贞的话,吉子笑叹:“她才六岁,你把我当何人了?我是好色,还不至于对小孩子下手。” 被主君叁两句话噎回劝谏,成贞不再多语。 “至少等十年吧,好玉是要慢慢琢的,我不急。” “您莫不是要学光源氏(注1)?” “光源氏么,一生逍遥风流……” 折扇抛出,正中桐壶,吉子拍手叫好。 “我就是学他,也要有逍遥风流的命,成贞。” 为主君斟酒,成贞问:“男女咸可,您如何不逍遥风流?” “听你这口气,对我是有意见了?” 拾起折扇,吉子走近成贞,瞰临这亦臣亦母的啰嗦女人:“我母亲也男女咸可,我不过处处都像她罢了。” 五代将军德川纲吉一生纵性好色,后宫大奥中圈养美男无数不提,元禄叁年,江户城的中奥还建起“桐之间”一殿,朝夕有俊颜美貌的猿乐舞者与武女子出入。据记载,桐之间建起后的十八年里,五代将军于此招寝女子前后达一百五十名。 “墨翟主张‘兼爱非攻’,大爱广施万物生灵方使百姓与人为善,远离杀伐血腥。我虽崇孔孟朱子,仍觉墨子之言甚是在理。杀一人为不义,杀百人亦为不义。远一人一物一花一草之杀伐,天下即可太平长安。” “武士靠武力得天下,大人所言是否与武士之根本相悖?” “问得好,保子。” 起身缓踱,吉子忖量说道:“蒙古铁骑踏中原大地,虽仗蛮力得宋之江山,然未能长久。女真入关,亦需习汉文学汉礼方坐稳紫禁城那一宝座。” “大人的意思是武士亦需学女真治世?” “非也,非我倭国学他也。” 踱步屋外缘廊,吉子挺胸舒背,环顾邸庭。 “女真,蛮夷禽兽也,不过沐猴而冠。我等武士以刀夺天下,然自清盛公六百年以来无不尊汉学为学问之长,习汉字学汉礼日久,岂可相较。如今海清河晏,更应尊孔孟二圣之教诲,纳诸子百家之所长,以仁为本,兼爱天下。” 回身看保子,吉子笑问:“我说的你可能理解,保子?” “是。”保子躬身,“以仁为本,兼爱天下。大人之鸿鹄抱负,保子看得见,亦会追随。” “可恨我几次上书,姐姐总应得敷衍,只把我的话当小儿玩笑。” 招保子过来,吉子抱她在怀怜爱得揉了揉,又望天叹气:“保子你可知,每听闻有人弃老毙幼竟不受惩处,我就想着为何我不能早姐姐出生。为百姓也是为德川氏的天下,将军有许多该做的要做的,姐姐却仗着有母亲留下的能臣而退居幕后不作为。” 叹息间所流露出的野心,保子听得出来。她已非孩童,跟随主君多年,饮食起居略无参差不提,吉子大人还会亲自授课讲学,也会时不时透露束缚于“将军御妹”这一身份而未得施展的宏图大志。 “保子会陪伴您到最后。” “你用的却不是‘跟随’了吗?”吉子咧嘴一笑,笑后又抱紧保子,抱紧她的紫君,抱紧她此生近在咫尺又虚幻到从未捉住的爱。 “好好好,我的保子,你务必要陪伴我左右,知道吗?” “是!” 保子令人倾倒的美便是于此般她与她眼眸的交汇中生发、舒展,俘获她居无定所的芳心。 宽文十叁年,保子元服成人。 “吉子大人。” “嗯?保子何事?”脸埋进被褥中的吉子应道。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保子要如何才能成为鱼呢?” “保子为何想成为鱼?” “保子想知鱼之乐。” 纲吉回首去看业已出挑得似明珠若美玉的保子,心有所念,手已抚上她的朱唇:“你无需知晓鱼之乐,知晓我的足矣。” 少女又问:“那要如何知晓您的呢?” “这个么……” 抿唇细思间,二人听得寝屋外的脚步声。 “御前大人,是这幽华。” 转睛保子,指尖轻扫她的脸庞,吉子笑道:“你想知晓吗?” “是,您的快乐保子都想知晓,还请允许保子知晓。”少女答得无比诚恳。 “好,那你莫离开。” 对外,吉子唤道:“幽华,进来。” “是。” 纸门拉开,着樱色襦袢的女人进得主君寝屋。她行至塌前并膝跪坐,保子认出了她,是猿乐师本多幽华。 “劳您久等了。” “无妨,幽华,我就喜欢等。” 行礼后幽华又向吉子身旁的保子致意:“见过柳泽大人。” 招幽华近前,目光流连女人的脸和她裹着襦袢的身体,好一会吉子才道:“保子,这是幽华,你方才见过的。” “是。”保子答道。 又看到幽华,吉子介绍:“幽华,这是……这是我的紫君。” 上挑的眼折出一霎的纳罕,在打量过保子后幽华即会得了她所承宠的主君所指为何,“大人好兴致。” “保子,你想看便看,不愿就闭上眼。” 少女双手置膝,摇头说道:“保子不会闭眼,保子想知晓您全部的快乐。” 捏了她的脸蛋,吉子道声“好”。 移膝塌外正坐,此番入得主君暖帐的是新宠,猿乐师本多幽华。保子记不得她的光源氏宠爱过多少男人女人,他们美得往往分不清是男是女。 “你今日的《高砂》跳得很好。” “大人谬赞。” 樱色襦袢散开,呈现出吉子为之惊叹的女人的肉体。 指尖游走幽华的背,吉子深嗅她的脖颈,啄吻她精雕细琢出的身体。吉子回想晚宴时她的猿乐舞,昏暗下的华美衣裳,面具下女人的容颜,幽玄哀寂之美勾出丝丝女人的欲望。 “只恨晚宴上不能拆了你吃,幽华。” “是幽华让大人久等了。” “你可知错。” “是,幽华知错。” 耽溺于猿乐带来的感动和褪去衣裳后的这份美色,吉子不忘朝保子处飞去眼波。 “我就喜欢等,等得越久我越喜欢。幽华,光想着你我就湿了,晚宴我一刻也待不住。” 襦袢褪于腰间,幽华向后仰躺。她乌发散乱,乱了主君的淫心。 “你可真是美得叫人嫉妒,幽华。” 修长的指抚上吉子,幽华与之接吻:“幽华再美,也是属于大人的。” 她们唇舌相交,吻得难分难舍。幽华以肘支身去承迎主君急待释放的色欲,保子得见她臂膀和后背优美的线条。那是狰狞而诱惑的美,会给予主君无上的快乐。 吉子大人不放过她每一寸肌肤,亲吻,啃咬,咬得幽华喊痛,却更是淫浪地迎合大人的吻律动她的身体。 “大人,幽华受不了了……” “才这样就受不了了,你在晚宴上可是勾得我也受不了了,真是大胆。” 吉子大人终于肯分开幽华的腿,目睹了保子难以看到的邪恶又淫荡的女渊。那里藏着吉子大人快乐的秘密,保子睁大眼睛,不舍错过吉子大人一瞬的快乐。 大人的舌倏然伸入花丛,激得幽华浑身一抖。保子看不见却感受得到,吉子大人的舌逗弄她的花芯,吉子大人的手指抚弄她身体每一处敏感。 她是吉子大人养大的,她是吉子大人的紫君,吉子大人是她的光源氏。 “啊、大人、饶过这幽华吧……” 淫水声,那是保子的,是保子承欢吉子大人身下时流出的欢液,那液叫吉子大人欣喜以至疯狂,大人抱着她,高兴地喊着:“保子,我的保子!” 高潮时,幽华弹腰坐起,紧紧抱住了她的吉子大人,好似要和她融为一体。 “大人,幽华承大人宠爱,死而无憾……” 大人的手指沾满幽华的液,幽华含住它,一一舔去。幽华又含住大人的乳,挑逗它吮吸它,迫使大人发出畅快的呻吟。 “幽华、给我、快——” 幽华分明是听到了又像没听到大人的命令,她犹自玩弄大人的乳,留下她的齿印与涎水。 “幽华、幽华……” 大人的腰胯不安地扭动着,她想要,想要幽华给予她快乐和释放。可她命令不得,她只得承受幽华坏心眼的唇给予她的窒息的撩拨。 保子悟得那亦是快乐的,焦急等待,受制于人,都是大人的快乐。 幽华滑身至大人身下,保子便得见大人赤裸的神圣肉体。大人两乳颤颤,两腿分开,她的花芯是否同保子一样已胀挺着等待柔舌的滋润。 保子想一看究竟,而她湿了,下身瘫软,她无法起身。 吉子大人的腹下耻毛遮掩了保子想看的花芯的悦动,然保子感受得到,她可以感受到大人的欢愉快乐。大人的快乐是她的快乐,她想要的,大人也等了很久。 大人扭动腰肢去迎接幽华的舌,她的身体上下起伏,嫩乳左右晃动,幽华给的快乐太多,大人想要贪心地占有全部。 “幽华、快、再快些、再深些——” “给我、都给我……” 大人面浮痛苦神色,然保子于那痛苦中品尝到了大人的快乐。 她的腿心温热而湿,在大人攀上欢愉的巅峰时她亦去了。她感受得到那处的悦动,她仍正坐原地却汗湿衣衫,两股发抖。 美妙而眩晕的快乐,大人是否也同她一般。 保子想知道,想同大人共攀这极致的快乐。 (注1)光源氏:《源氏物语》主角,生性风流。紫君(紫之上)是他看中的十岁女童,带回家养大后成为了他的妻子。 【首-发:po18.space「po1⒏space」】 巫山秘事(1) “佛告文殊师利,譬如叁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 纸门响动,数珠停转,融野于佛龛前睁眼。 “少当家,该歇息了。” 融野提了微笑:“睡不着。” 来到融野身侧,千枝瞄见桌案上她抄写的佛经。 “鹤殿离世,少当家伤心,不若前去妙心寺静静,再过几日也正好是那孩子的忌日了。” “伤心莫过于将军,此时我若……” 手绕数珠流苏,融野复叹气:“还是得去,一年就这一天,不能要那孩子等我,罪过。” “那千枝明日着手准备您的行装。” “有劳千枝姐了。” 牵过她的手置于膝头,融野久未言语。 夜愈深了,府中诸仆皆已睡下,大当家在为将军下赐纪州的《鬼子母神图》勾线,少当家夜不能寐。 她知她的少当家不痛快时很少主动说,要人问起她才肯说,说了,心里就痛快些。 “少当家今日去见那位隐雪先生了。” “嗯,羊羹也送了,她能喜欢最好不过。” “我见您回来时委顿,是同隐雪先生有不愉快?” “哼”了声,融野道:“何至于。” 那轻薄无礼的一巴掌不重不响,却打在心上最痛处。 她早知前去吉原找茬的是松雪一族的少当家,未戳穿,只玩味。此身之滑稽,不想因自家蠢笨全抖搂给她。 欲哭无泪,是因弄性尚气被人玩弄股掌间,还是她那一顿醉骂。 转首看千枝,融野问她:“千枝姐也当我松雪融野是将军宠童么。” 未立刻给出肯否,千枝垂眸默思有顷后方缓缓启唇:“少当家自小由千枝服侍长大,遇上任何事都会与千枝说。少当家未说过将军招寝一事,那便是没有的,少当家乃松雪宗家之长女,行走幕府亦是松雪法桥大人。” “不错,我对千枝姐从无藏掖,没有便是没有。将军男女咸可,但未尝招寝我。” 见她眸睛清亮纯澈,千枝问道:“可就算是,少当家因何以将军宠童所不齿?” 这正是融野心乱一夜的怔魔。 口无遮拦为待这松雪融野极好的将军开脱,漠视黎民安危,挨骂纯属活该。可隐雪同是执绘笔作画的手拍上这脸,乱得她心猿不定,意马四驰。 “靠身体彰显君臣主从的情谊是她们武士间的惯习,我也知美浓守大人是如此侍奉将军的。然我松雪并非武士,而是靠丹青立足于世…… 美浓守大人的汉学和歌造诣连朝廷特使也要感佩,学问即天即地,无论公家武家都要称赞不迭,她乃当之无愧的才女。 我不是,我为将军作绘,画出将军想要的就是我松雪融野的职责和为臣的忠义。” 凄哀流淌于夜,千枝见之心颤,“将军对已故松姬的母爱移情少当家虽为天子隆恩,想来也为您带去了诸多忧愁。” “人说美浓守时先言她的才华再言美貌恩宠,说我松雪融野则是宠童,靠这皮相身子而非绘笔。就是说到松雪融野的画也无非是媚上玩作,不堪登,大雅之堂……” 数珠一颗颗滚落,流苏散了满膝还多。 “鹤殿新丧,这叁日千枝姐且留我一人吧。”笑了笑,融野又道:“吃食多备些,我好带去妙心寺与她。” “是,千枝明白……手您还没摸够吗?” “哎呀——” 融野忙撒手退后,“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是出不成家的了。” 醒来时腰疼背痛,原是伏案睡了半宿。 半山鸿鹄所着《巫山秘事》夜里看了几页,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且不说鸿鹄公一代杏手承君意着书,绣闺房事本也是御用医师应担待到位的。 坚若磐石的长女继承制有好有歹,可家门内的骚动也得要家中有长幼嫡庶方言之有物。 将军子嗣非德川家事,而牵系天下苍生。 五代将军中年丧女,自那以后纳尽侧室未得怀妊。照理说《巫山秘事》于将军无用了,可融野也会得将军未对这松雪融野下手不过母爱移情,年近六十,将军老当益壮,好色不败当年。 “若那老妇招你,你当如何?” 若将军真招寝,松雪融野没得抗拒,心里头或许要比遭冤枉非议舒坦。 将军好色,要御医献上男欢女爱之秘籍。半山家着书,松雪家作绘,合情合理,职责本分。 问题在于,融野不会画。 本要破罐子破摔同那隐雪说开身份,好问她可愿为此书作绘,如今是没那个可能了。 将军御召除外,叁日里融野鲜少出府,不是院里瞎溜达就是呆坐案前苦思冥想,真真把肠子索枯。 《巫山秘事》呈与母亲,母亲苦笑连连。 “母亲若许女儿放肆,还请交此书于女儿来办。” “你打算……?” 母亲似乎并不知隐雪其人身份,融野欲事成后再行禀报,现下只按将住松雪丑事。 “女儿欲往吉原一去。” “吉原游廓?” “正是。” 默言思量,早兰道:“吉原我未去过,也知所费颇多,你自府中提钱,切记御刀同缀家纹之物莫要傍身。” 同样是去吉原,母亲瞬息思量周全,融野愧得面红耳赤,不知情者只当她是要去那人间极乐地寻花问柳了。 “千枝姐在此歇息,日暮前我就出来。” 应了少当家,千枝为她整衣系笠后寻了一处茶屋坐下。 “您可得记着是去做何事的。” “我堂堂正正,千枝姐信不过我。” 晴阳下,女子笑得温暖。 千枝确实信不过。 巫山秘事(2) 倾城屋。 融野也未想到会来此地两回,头回她是来找茬,这回她是来觅花。 吉原女屋这样多,为何偏倾城不可?《巫山秘事》写男欢女爱,又为何进女屋而非男屋? 对此,融野一一端出狡辩。倾城屋的姑娘是说过话的,不紧张。男人不过多长根蠢物,买上几张枕绘瞧瞧怎画就是,她要的是作为旁观者看明两人(无论男女)欢姿淫态。 她满意极了这狡辩,无懈可击。嗯。 振了袖中钱两,融野撩开倾城屋的垂帘。 “打扰了!” 这刚下午,客人不多,门口没个人迎接。 只听得哪家女公子嘹亮一鸣,阿久里连滚带爬地来到女公子跟前,上下一睃即成打量。忘八的本事在于看人,干久了,品度来客身份比称鱼量猪还绚练。 女公子声姿高畅清亮,眉目是画里才有的疏朗,生得很是齐整,却不晓何以青丝垂悬,不束不扎,尽作狂模浪样。 再一细观,原是先前来过的那位。 “女公子看中了哪位姑娘?” “朝颜,还有皋月……是这名没错吧。” “是是是,小楼姑娘入得女公子的眼实是莫大的福气,请请,还请先上二楼。” 融野已备好一套要二女服侍的理由,忘八竟不问一句,叁人同游于此地乃家常便饭么,岂有此理! 茶酒点心摆上,唤作“阿久里”的忘八前去催促姑娘,融野则翻了《吉原女屋细见》,里头是各屋名号及所拥宵妻的容姿、趣味、所需花费…… 倾城屋踯躅太夫最美,要价也最高,隐雪先生点评:「流眄多情,柔情绰态,洛神不敌其仙姿佚貌也。」 和泉屋胧月夜太夫,隐雪先生评道:「惊鸿游龙舞翩翩,飞燕转世也。」 桐屋小町太夫,隐雪又评:「唐有肥环,倭有小町,你我皆作玄宗也。」 “哼——” 捽了这劳什子,融野交叉抱起两臂。 德行颠坠,节操堙沦! 瞥见背后富士山,她撤膝拉开距离。 若说那《桃花流水图》几分仿松雪若白的味道,这《富士山雪图》倒不像松雪派了。松雪派尤重唐画线条轮廓之美,此图轮廓模糊,只像信手泼了白彩作雪,幽娴明净不失活泼。 落款是“隐雪”。 “劳您久等了。” 细思慢品间纸门拉开,二女并臻富士间朝融野行礼。没点曲舞,只要姑娘二人来,松雪融野怕成了色急鬼吧。 “那个……” “是,您请说。” 朝颜和皋月皆端正身姿,断无揶揄嘲弄意,融野见之稍感宽心。 移膝上前,融野道:“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二位。” “是,您请说。” “就……” 搔了鼻翼,融野正色说道:“我不玩,还请二位入帐。” “是。” 二女伏身,应得利落反令融野手足无措。 陪融野喝了两杯茶,聊了她此行目的,二女并无罕异,还说那隐雪常花钱要她们做这事。 “她真不同你们玩?” “先生眼光高着哩,有踯躅姐姐相陪,又岂同我们玩耍。再说前辈后辈,这吉原也是有规矩的。” 姑娘二人说着就入了帐,一件件拿出画具,融野发现她的手在发抖。 “小姐不进来?” 腰带为一葱指勾住,融野惊掉了画纸,“不、不、你们开始吧……” 帐中衣物窸窣,融野知她们脱下了刚穿上的衣。 并膝直身,两手握拳置膝,融野严肃得似是御前观看将军赏赐的能剧。 唇舌纠缠发出声音,融野不止与一人交欢,然置身其中时她无心顾及这些。 做个旁观者,那声音竟是响且艳得出奇。 “小姐真不进来?” 皋月于下,热吻里发出呻吟,呻得融野喉头一哽,心里一痒。 怀帕紧攥,融野探手寻笔。 “啊……姐姐好好疼顾些皋月……” 绘笔呢,绘笔怎地摸不见。 哦,绘笔在手上。 江户我闻·人名 日本古代人名繁且杂,姓、氏、幼名、讳、通称、官职、字、号……本文有舍有取,只用到中国读者比较熟悉的讳、字、雅号,也会出现官职。 半山云岫,云岫(讳),知还(字) 浅川照子,照子(讳),明卿(字) 松雪真冬,真冬(讳),隐雪(号) 柳泽吉保,吉保(讳),美浓守(官职) 松雪融野,融野(讳),促狭(号),法桥(官职) 本文属半架空女尊,杜撰人物和历史人物(性转)五五开,比如以下人物: 五代将军·德川纲吉 将军侧用人·柳泽吉保 儒学者·荻生徂徕、林凤冈 绘师·尾形光琳 商人·纪伊国屋、叁井 庶民阶层的人物我会酌情赋予“纪伊国屋笙文”“叁井百合”这样相对女性的名字,“光琳”等偏中性的就不动了。政治人物的名字不易变动,因此将原名设为“君臣名”,具有政治意义,与亲友之间称呼的“讳”并用,比如德川纲教/教子 德川纲吉,吉子(讳),纲吉(君名) 德川纲教,教子(讳),纲教(臣名,拜领主君纲吉“纲”字) 柳泽吉保,吉保(臣名,拜领主君纲吉“吉”字) 武士从主君那拜领一字是种荣耀,这点不同于中国古代避讳尊长君主的习惯。 富士山雪(1) “朝颜姐姐、啊、姐姐、皋月要去了——” 水声同她们的浪音因了纱帐的遮掩响得愈发清晰。 绘笔胡乱掭了焦墨,融野手打飐儿,纸上画不全一线不抖的墨。人说酒喝多了手发抖,她不饮酒,怎也抖成这副德行。 早非处子之身,女子间的风月晓畅得可谓早于多数人,到这关头竟浑抖似糠筛,她的矜持她的体面几于崩与不崩之间。 她不画,难道要家主画么。就算母亲精于人物,可那是松雪一族的宗家家主啊! “啊……姐姐……皋月要去了……” 皋月要去了,融野要疯了。 “你且别去,女公子还未看清你这骚货的淫态岂不白花了钱两!” 骚、骚、骚货……世上怎会有粗鄙至此的话。 正假模假样愤慨这世间道德沦丧之际,纱帐霍然叫朝颜拂开。 她拂开的何止是纱,更是松雪少当家不值一提的羞耻。 缭乱的发,洁白的腿,丰腴的女体,明晃晃横陈眼前,于一种极致的下流中融野顿悟了另一种极致的神圣。 “南无阿弥陀佛……” 揉开眼,融野欲谛观这无上的神圣。她对天子尽忠,对半山尽义,她的忠义是神圣的。 “真是骚蹄子,有我还不够了——女公子,这骚蹄子要您的疼顾方肯饶过我呢!” 明知是她们取悦客人的技巧,融野却浑身燥热上来。那股神圣消逸不见,只留下俗世俗人俗情,一个下流的松雪融野。 朝颜和皋月是大方的、坦荡的、纯洁的,下流不堪的只她而已。 深陷女人丰乳热舌制成的天罗地网,她再逃不开了,她跪在两个女人面前,向离她而去的神圣请罪。 然后被干得稀里哗啦。 “妙心寺?” “嗯。” 午后困倦涌了上来,惚惚欲睡间真冬咕哝道:“一个月吧,不会很久。寺社出手大方,有得赚。” “先生……” 侧枕踯躅的大腿由她掏耳朵,真冬又说:“回来我就来见你。” 先生比过去温柔太多,要她别破费来吉原,等着自己挂牌子出去找她,她不听。来了两人或床笫欢爱或软语温存,她作她的绘,踯躅练踯躅的琴,共享一段谁也打扰不得的时光。 阿久里睁只眼闭只眼,两头收钱,不好多讲废话。 华灯初上,踯躅总会在她走后才去“见世”,安静当件价高者得的华贵货物,只于先生那处汲取片时身为女人的幸福。 “踯躅想见先生,但望先生记得此乃踯躅肺腑之言,绝非想榨先生的血汗钱。” “你的心意我千万个明白。”拍拍她的手,真冬道:“血汗钱算不上,总有——” “在下回来了。” 踯躅太夫的寝屋纸门拉开得极为不合时宜,然那腮边锁骨尽是唇印的开门人于她擅自打断的话而言又是极尽诙谐的合衬。 总有傻子来送钱。 未戴眼镜,真冬看不明来人是谁。可那清亮的嗓音早刻入她的灵魂,在她二十年人生里的哀欢悲喜处荡出回响。 “欢迎回来。”笑弯桃花眼,踯躅对不速之客说道。 后撤一步仰看屋牌,融野默吞唇齿间缠绵不肯下喉的爱液。是朝颜的还是皋月的,都有。 再看向屋中二人,一人懒洋洋从太夫腿上爬起,摸来眼镜往两耳一套,鼻梁一架。 融野认出她了。 招挥挖耳勺,踯躅笑着问:“女公子也想掏耳朵?” 眼见那可恶的隐雪嘴角泛起玩味到猖狂邪恶的笑,融野一挺胸脯:“几钱?” “叁两,耳勺用了就丢,还请自费。”手拦踯躅,真冬说道。 嗯,叁两掏次耳朵,能掏干净“骚货淫娃”吗? “打扰了,告辞。” 合上纸门,融野顺带合上她想暴捶隐雪一顿的不体面。 “她若应了还真收叁两?” “你不许动,我来给她掏。” “呀,踯躅给客人掏耳朵您都要吃味呀。” “对,我在时就是不许。” 踯躅瞬目:“可您凭何值叁两?” 松雪真冬这皮相原来不值钱么。 “那你说几两合适。” “叁百文,含请郎中的费用。” 俊庞一凛,真冬对这贱价显是不悦。 一头倒栽踯躅腿上,生气的隐雪先生生气地抽开太夫的腰带。 “那女公子上回拘谨得很,这回么……您不去看看?” “我?” “您有事没事就戏弄她,想是很在意的。” 唇瓣摩弄乳尖,真冬贪恋她的乳房一如孩子对母亲乳汁的渴望。 “歇会再去。” 女人的乳房与其说是色情,不如说充满了能够抚平一切哀伤的温情暖意。 这温暖过分使人着迷,在去见那个浑忘她至天涯海角的女人前,真冬只想,只想于这安然里歇个短暂的中觉。 醒来时她若走了最好,没走,就去看看松雪融野在跟倾城屋的姑娘厮混什么。 “踯躅。” “是。” “唱首歌吧。” “您要听哪首?” “那个‘小鼓摇啊摇,凤笙吹呀吹’。” 踯躅哑然失笑:“那不是哄孩子睡觉的吗?” “嗯,我想听,你且唱吧。” “好。” 轻拍气息渐平渐缓的女子,踯躅柔声唱道:“睡吧睡吧,躺下安睡吧…… 买了村庄的土特产……小鼓摇啊摇,凤笙吹呀吹……” 神思渐远,真冬跌入眠网。 小鼓摇啊摇,凤笙吹呀吹。 富士山雪(2) “抱歉,是我定力不够,修行不足。” 小解回来,融野跪坐二女身前郑重道歉。 皋月袖掩笑颜不多话,朝颜是个响快女子,笑后说道:“您花了钱两,如何处置我二人全随您心意,再说,就是定力不够方显您可爱呢。” “小姐定力不够,修行却是足足的。”指尖点地,皋月躬身。 融野慌忙伏地致礼:“愧不敢当!” 愧不敢当。 相瞅一眼,二女皆笑了起来。 女公子体健欲旺,说是未同两人欢好过,可一通吻舔后受用得很是迅速。她知索取亦知给予,身上身下辗转,快活似神仙。 她说要一人作画,磨了新墨又伺候了茶水,二女整衣告辞。 纸门甫一合上,如着雷击,融野瘫身在地。 她是来观摩的,是来履行她的忠义的。究竟哪步走错才沦落至同两女共欢的境地。 名门出身的矜持呢,羞耻呢,全融化了,融化于女人的两腿间。 不,是四腿。 夕眠朝起与千枝淫耍,她已知自身性欲强,然未曾想厚颜无耻到这等地步。她莫可狡辩,也无法推诿给顽疾冲动。 她完了,全没了骨气节操。 呜呜……呜呜呜…… 真冬来时只见松雪融野躺地上瑟缩成婴胎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遭倾城屋姑娘强暴了——听朝颜说她半推半就可爱得要命。 “少当家好性致。” 眨动眼睛才发觉清泪聚眶,融野没起身重摆名门女公子的作态。 她做不到,她没节操,她破罐破摔。 “风流亦是人性一部分,少当家何故萎靡自责。” 足袋入目,融野仍未动弹,僵死若霜打的夏虫。 “二百年丹青名门出身,岂同你这等货色相提并论……少当家可是在想这个?” “并未……”融野缓嚅嘴唇,“先生忍得住?” 推了眼镜,真冬道:“思无邪,笔无邪。笔无邪,我无邪。少当家吃不了这行饭,还是快快回府吧。” 蹲身,真冬抻手过去。 略有迟疑,在辨明此乃隐雪出于好意的举动后融野搭上她的手欲振作起身,然不想力没用多大,起没起得来,反倒拽来可恶的隐雪,抱了个满怀。 好清癯一人。 外表文弱,抱进怀里融野才觉她削瘦非常。 “先生可有事?” “嗯……” 半天未敢动,只怕胳膊脱了臼。 瞧着也是贵气女公子一个,哪来的蛮力。真冬骇然。 温热鼻息扑在耳后,不尴不尬不说话,时间仿佛于这日午后静止了。 “还请放开隐雪。” “啊——”忙盘腿坐正,融野扶起真冬,“多有得罪。” 只是摸了把脸,不至于用抱来还击吧……可看松雪融野一脸无邪率真,真冬又更相信是身单力薄纸糊的身子禁不住她一拽。 随便吧。 “少当家今日是来找隐雪的?”移开与她对视的眼,真冬率先启口。 “是,也不是。” “那是‘是’,还是‘不是’?” “似是而非。” 吉原女屋那多家,缘何非倾城不入。在又见到隐雪清冷一张脸的此时此刻,融野发现即便能口头糊弄得了隐雪得意洋洋的看破也糊弄不得本心。 她思有邪,笔有邪,终归是画不成枕绘,成全不了忠义。 “此《富士山雪图》乃先生所绘。” “不错。” “《枕草子》中写到‘春,曙为最’,富士山春曙之雪更是极美。” 双手置膝,仰观巨大的富士山雪,融野复又说道:“先生巧手丹青,不仅画得一手好枕绘,壁画屏风之造诣融野亦是感服不尽……融野无虚情假意,若有,便不会入得此处。” “少当家与朝颜皋月二位姑娘想必并非缘起隐雪。” “一码事归一码事。” 突兀笑出声,真冬以袖掩口:“隐雪唐突。” 松雪融野脸又羞红了。 明明床上浪里个浪,衣服穿上还动不动羞答答得像个未经人事的乖孩子。 时间或因错觉而静止,或不由分说地向着远方岁月长河而流逝。 这日午后,真冬短暂地歇了个中觉,短暂地掬捧起一泓流光。 松雪若白(1) “你来看这富士山,虽终年积雪,然朝夕晴雨、春夏秋冬都各成美景。你不要学松雪呆板的模本,要用眼看,用你的心去体会四季风物。” 躲债躲进大德寺的女人抱她在怀,虽落魄得毫无说服力,拿起绘笔仍存几许气势。 “松雪不好吗?”衣衫褴褛的孩子回头问她。 “松雪么……” 不置可否,女人只问:“你为何想学画?” 躲开女人的眼,径望富士山雪,孩子低声回答:“有人说我画得好,我想再听到她说这话……” “谁?松雪?” 孩子沉默,手里磨秃了的毛笔隐约可见杆上“松雪”二字。 “记住,你是尾形光琳的徒弟,无需松雪评议。” 她的师,就没看得起过松雪。 “敢问用的哪派技法。” 回忆让松雪融野打断,真冬道:“少当家觉得?” “《风神雷神图》我曾于建仁寺见过,对那团团乌云印象深刻。”仰观壁画,融野道:“先生学的是俵屋宗达和尾形光琳。” 两手偎袖,真冬笑言:“说不上‘学’,喜欢就拿来用。” “我松雪派也是?” “嗯……” 等不来她的肯否,融野移膝正对隐雪。 “我虽不晓先生底细,想先生原是我松雪门人,亦见过我。” “的确见过。”真冬答。 “既如此,此前那般戏弄,还望先生往后莫要再对融野——” “我装不认识少当家,少当家不也换了身份来的?既愤慨隐雪作淫绘,何不开诚布公以宗家少当家身份直面?” 这隐雪巧嘴灵舌,忒是能言善辩。跟她说话,就是再长个心眼也不够对付的。 松雪融野本就够呆笨了。 “先生说的是,是我不诚在先。” 见她也不回嘴,只爽利道歉。真冬但觉没趣。 “融野且问一句,先生还请如实告知。” 真冬没趣得懒搭理她。 “先生是门人,还是族人?” “何为族人?” “血浓于水,先生双亲有一人流我松雪之血即可。” 推了眼镜,真冬道:“那就算是吧。” “好,多谢先生告知。” 多的不问了,好莫名其妙一女的。 解开腿边包袱,融野双手奉书:“此为御用医师半山家献于将军之书。” “那么是要隐雪……”信手一翻,又是“阴阳调和”又是“颠鸾倒凤”。 “先生说我媚上也好如何也罢,二百年松雪,融野不过其中一人,不过授命才忝居少当家一位。先生自在逍遥,融野向往却不能够如先生刚烈,尽忠职守则是这融野的生存之道。” 说着融野顶礼伏身:“望先生成全融野忠义,亲搦湘管为此书作绘。” 此人脑袋瓜子确实不大灵光,为人是憨直率真得很,与那些年没甚区别。骂成那样以为再不会见面,听她口气虽说半推半就和朝颜皋月逍遥了一番,到底还是来找这松雪真冬的。 真冬从来敌不过她的憨直。从前是,而今依然未变。 “敢问报酬?” “先生但说无妨。” “五百文一张。” 闻言,松雪融野双眼一亮,只把真冬的手捧住:“感激不尽!” 还是报低了,唉。 就应该一两一张,上色另加钱。 “此为御书,望先生莫外传他人。” “那是自然。” 揣好御书又收下二两定金,真冬道:“明日隐雪将启程去他地一月,归来后自当交付。” “是,融野感激不尽!” 掸袖起身,鞠躬后真冬步离富士间。 “啊,对了。” “先生何事?” 停步回身,真冬望向松雪融野喜气盈腮的俏脸蛋子。 “虽不知父亲是何人,家母松雪若白似无松雪之血。” 眨眨眼,融野花了点时间去理清她想说的…… “你这人——!” 弹身而起,摸上腰间欲拔刀,融野未摸着“越前松丸”。 真是道德颠坠,节操堙沦!融野强烈谴责。 屋外走廊传来“咚”地一声,随之响起的是钱两落地的“哗啦啦”。 “先生!又没犬大人撵你,您跑什么!又摔着哪儿了?” 松雪若白(2) 【明天会掉落番外福利章~】 “您回来了。”见少当家出了吉原大门,隔了茶盏,千枝起身迎接。 “可还顺利?” “路上我与千枝姐说。” 编笠还与茶屋,两人离开吉原这承载诸多是非之地。 听她说《巫山秘事》交隐雪先生作绘,千枝亦放下心来:“如此也免去少当家忧烦了。” “她心虽黑得发亮,绘技着实不赖。” 想到她临摔前的话,融野自言自语:“若白之女,我竟从未听说……” “隐雪先生是若白公的千金吗?”驻足,千枝语声透奇。 “不好说,那人很会信口胡诌,我信但也不全信。” “千枝也未听说过‘小传马松雪’有这号人物——您不妨去问问枯山公?” “有道理,这就去。” 走了两步,融野又停下来含羞扭捏,“千枝姐……” “是。” 木屐踢了脚边小石子,融野声若蚊蚋:“是我没用……下次、再不犯了……” 几乎是立马反应过来的,千枝无奈笑道:“您玩得可开心?” “就……嗯……亏得千枝姐这么相信我……” 那倒没有多相信。 她的少当家多情未必,好色一定。 “是千枝不好,您已叁日未……是千枝失职,少当家恕罪。” 这话说得融野更是无地自容,活活羞成了天边春霞。 别别扭扭两人朝小传马町的工房走,到时工房仍亮着灯,仍有人在忙活夏日团扇的绘制。 将军赏赐后宫男眷男官的团扇由“小传马松雪”和“锻治桥松雪”的家主笔绘,大名诸侯的订单也要视其碌高地位分配,德川御叁家及加贺藩的交由分家继承人,再往下是各家家主的得意门生及其余门生。 御用绘师非专指哪一人,二百年松雪乃旷古未有的“绘师集团”,靠血缘支撑起的松雪一族,大小活计各有分工,不得僭越。 “若白见过少当家。” “若白大人也在。” 叔爷忙得焦头烂额没空招呼少当家,融野不急,自顾自入了内里,正见着“小传马松雪”的家主松雪若白,遂与她对坐呷茶。 聊了将军美人图,又哀过鹤殿离世,融野拨转话头说道:“我知‘小传马松雪’非松雪族人所立分家,是初代琥珀公得宗家准许才冠‘松雪’一姓的。” “少当家所言正是。”若白点首,“琥珀公师从宗家二代家主,奉师命与其子成婚,由此后代亦算得松雪族人。” 折扇慢敲膝头,融野犹豫道:“若白大人似乎……” 若白微笑:“我乃上代家主养女,虽奉师命与松雪族中男子成婚,然未能诞下延松雪之血的女儿。” “大人至今未再续弦,膝下也无子嗣,可有其他打算?” 正欲回应少当家的询问,且听枯山感叹:“少当家越发有少当家的样子了,老朽甚是欣慰啊。” “枯山公说的是。”若白亦笑。 转目融野,若白又道:“门生子弟中尚有秀彦几人,待若白年迈再难握绘笔时自当有所交付。” 看她一字不提隐雪,想有隐情,融野没好多问。 “少当家是知晓了哪些?” 若白回府后,融野听得叔爷松雪枯山的问话。 “融野愚钝,还需些时日方可判断真伪。” “多听多看多辨,少当家是沉稳了许多。” 融野摆首,且问:“那幅《狗子图》叔爷看来……?” “技法纯熟,只笔触不像如今的少当家所作。”枯山回道。 “叔爷洞若观火,融野颇以为然。” 忙活一天,身子乏了,点烟盘腿,吸了一口醒神,枯山方说道:“少当家晓得那隐雪身份了。” “若白之女,仅此而已。” “哪里得知的?” “她告诉我的。” “呵呵”打了两声笑,枯山乐道:“看来隐雪与少当家颇有一段故事了。” 故事,是有的,一来二去反正没好事。 “若白公既有亲生女儿……母亲不知可知,融野从未听说过。” “嗯……谁都有不好说的事,若白也有若白的苦衷。” 叹气,枯山又道:“少当家眼下莫再多问,暂且保全若白脸面,她日后自会去宗家请罪。” 细抿此话,融野亦叹:“那就照叔爷所说,融野且摁下好奇暂不深究。” “哈哈,这枯山代若白谢过少当家宽容了——说起来少当家何日启程?” 融野答:“明日午后。” “觉庆托我借来海北友松的《云龙图》模本,少当家若方便还请一并带去妙心寺。” 江户我闻·收入与消费 江户时代使用的钱两由金银铜这叁种金属制成。 1金=1两=1枚小判(如图) 汇率一直在变,本文为减少阅读负担,采用比较固定易懂的金银铜兑换比。 以下按2022年4月2日的日元和人民币的汇率算 1两金≈5000rmb 1文≈1rmb 当时的普通做工/务农百姓,一个月收入是2~3两 下面来看文中消费。 真冬的色图,便宜的200元一张,一两金画要5000,画假画从融野那赚了2.5w。 和踯躅睡觉要花叁次钱,第一次第二次,每次不会低于7w,第叁次(真冬所花)是3w,还不含酒水。 初鲣一条1w~1.5w(相当贵!) 荞麦面一碗16元(还挺良心?) 鸡蛋一个20元(非常贵!) 融野为将军画了美人图后,将军给了她500石的俸禄,“石”是米的单位,大概换算下,融野的年薪到手是60w人民币(′???`)当然这个钱不是完全由她支配,毕竟她们家有3000平米大,日常维护、家仆工资还要算进去。 不过御用绘师除了固定工资是有其他外快可以赚的,给寺庙画画给大名画画会收到红包,将军也会额外赏赐。 至于花魁的收入,年薪是600w。 要说江户收入最高的是谁,其实是巨贾富商叁井百合哦,5000w的样子_(??ω??」∠)_ 欲海迷醉(1)(浴室H) “那位先生若信得过也好。” 信是信不过人品的,但融野决定相信最后一次。再有差池就掰断她的笔,哼哼。 “女儿愚钝,实在画不出枕绘,辜负母亲的信任了。” 捧茶,早兰笑叹:“好在世代将军无此御命,若是圣意,你我硬着头皮也得画。” 取悦圣心乃松雪独霸画坛之根本,融野早有此觉悟。 “今日女儿在工房遇见若白大人了。” “工房由她掌管,她在那也正常。” 母亲应得自然,看不出其中藏掖。想了想,融野憋回话,恪守与叔爷的约定,只道:“诸事猬集,若白大人跟叔爷忙得晕头转向。” “嗯,你回来后得空去画所教习,松雪少当家时不时也得露个面。” 融野应了“是”。 “明日何时启程?” “午前登城觐见将军,若无事女儿午后便出发。” “好,路上小心。” “是,母亲也要保重身体。” 灯掭拨芯,见母亲还要读书,融野踟蹰后说道:“叔爷托女儿送《云龙图》的模本给觉庆大师,母亲可有要转交的……?” “是妙心寺的住持?” “是。” 释卷,早兰看到女儿:“你若愿意就多供些香火祈福,为娘未尝见过大师,有何要转交的?” 知是这个回答,真听母亲说出来融野犹感寒心。 “女儿只是问问,毕竟一年才去一次……那么女儿告退,母亲也请早些歇息。” 步出母亲的寝屋,融野不禁回头。 端坐在那的是松雪宗家家主松雪早兰,还是她的母亲松雪晚梅?她不晓,母亲更不晓。 酸楚难耐,融野捏拳离屋。 “该记得的不记得,早不在了的母亲却记得深。”走进汤室,融野掷下这句。 以手试温,千枝道:“大当家未必是忘了。” “母亲不那么做就活不下去,是么,千枝姐。” “是……” “可她能自欺欺人到几时?” 手巾揩手,千枝看往融野:“自欺欺人?” 像是单纯不理解词的意味,千枝的眼中浮现困惑。又或是因为汤室腾腾热气,融野并未能分清那是困惑还是她对这个少当家的怒恼。 “千枝姐……” 一瞬而已,再眨眼,千枝的眼中概无多余的情绪,仅剩融野最熟稔不过的柔和。 “大当家绝非自欺欺人。” 来到融野身前跪坐下,千枝抬手去解她的腰带。 “每个人心中都栖息着魔,少当家。” 思量她这话,融野问道:“千枝姐也是么。” “是,所以千枝才聆听释尊教诲。” 仰面看融野,千枝又道:“少当家心中有魔,才会每年都去看望那孩子不是么。” 温柔的脸庞,温柔的话语,温柔得叫人迷醉。 “我去看望她是我的做法,选择遗忘,想来亦是母亲的。” “是。” 拇指停留于千枝的唇边,融野道:“千枝姐的魔,我可以知道吗?” 嘴唇颤索,久不成言语。 低头,千枝解下最后一圈腰带。腰带掉落少当家的脚边,她没能做到伸手去捡这样再简单不过的动作。 “千枝的,魔……?” 再度仰面去看少当家,热气氤氲,她只看得清她自身,看不见少当家。 当那双微生薄茧的手抚摸上大腿,融野凝滞了呼吸。酥麻自脚尖而上,攀附每一处敏感,她为她这份主动欣怡雀跃。 “千枝姐……” 臂环少当家断无一寸赘肉的腰,千枝贴上侧脸,于无言缄默中静静诉说栖息她心里的魔。 “吉原女子是怎般风情?” 唇舌的温热要融野忆起午后倾城屋的旖旎。 “下次再不会了,千枝姐。” “是千枝渎职,少当家并无过错。” 亲吻少当家的腿根,千枝颤音道:“还请准许千枝赎罪。” 腿软腰酥,融野向后背倚木壁。 她太容易被挑起淫欲,若说午后与仅记得名字与长相的女子二人纵乐犹带矜持(相对而言),在面对她所依恋的女人时,在女人的手触碰到她的淫核时,她就顾不得其他了,哪管洪水滔天、地鸣毁地。 两乳挺挺,千枝的揉捏下融野的乳首早迫不及待地硬立,昂首宣告理智的败北。 她的手想寻个能支撑的东西,然汤室空空,只剩下她和长年侍奉她左右的仆从。 脚踵离地,融野挺胯送髋去承迎千枝的舌与指。千枝的舔弄如她人一般温柔耐心,是能包容一切的温柔的海。 融野迷醉这海的包容,委身她百尝不厌的性爱。 “啊……啊……千、千枝姐……” 咽液,千枝红了脸:“您还不小声些,这是在汤室……” 喘得乳起波涛,融野低眉道:“是千枝姐舔得太舒服了,怎怪得了我。” 放她在这忘我纵欲,被人听去吃罚的是自个儿。 整襟站起,兜了少当家褪下的衣物,千枝迅步离开汤室。 “您还是快沐浴吧,明日得去妙心寺呢。” 对明日之事充耳不闻,融野只塌下眉头:“说好的赎罪呢,千枝姐?” “等您回来再说吧。” 这就不管不顾了,哪有舔一半就跑的。脚绷得快要抽筋,融野一瘸一拐地爬进浴桶。 身下燎火,澡也没洗痛快。 出来时看见千枝,融野丢了个可怜巴巴含冤藏屈的受伤眼神给她。 “千枝姐说话不算话,我记住了。” 叽哝罢了,融野拽步回寝屋,那步伐大有想甩开附身邪火的势头。 都要元服的人了,怎还小孩儿心性。 【明天继续H,嘿嘿,嘿嘿嘿】 欲海迷醉(2)(自渎+主受H) 梳洗完毕,再叁跟明日携行李随少当家去往妙心寺的文乃和源次郎叮嘱过后,千枝回到独属她的寝屋。 寝屋是大当家特别赏赐的,府中诸仆同睡长屋,她独有一间屋子。少当家是今后的家主,侍候少当家的今后即是府中大管家兼家主之女的乳母,此乃代代不变的规矩。 母亲前年因病辞世,那之后管家一位空缺不见人填上,能拥有独间寝屋,家主的用意不言而喻。 诵经捻珠,合上龛扉,千枝展褥铺被。 少当家还年轻,却已失去亲朋数人。有的郁结难消、刎颈自尽,有的隐姓埋名、远走他乡。还有的抛却红尘、遁入空门,又或遭野狗分食、尸骨无存。 千枝为他们的离去诵经超度,也向神佛祈祷能让这花畑千枝长长久久地陪伴少当家身边。 她曾单纯祈愿的陪伴究竟何时变了味? 辗转反侧,她的心魔不是诵经就可安抚的。她的心魔不可诉诸语言,这对她对少当家都是为难。 少当家年轻气盛,欲望强盛。煽她欲起又不去扑灭,千枝自知这亦是侍从的失职。 可她的心魔纠缠她,无法说出口的妒火炙烤她。 她退却了,胆怯了。 少当家依恋她,喜爱同她交缠床榻间,她品味到了甘美的幸福。而正是因这幸福,她才心生不应有的感情。 “少当家……” 她揉着自己丰硕的乳房,揉捏少当家常舔常弄的乳尖。她只把那手当少当家的手。 少当家的爱液,少当家的呻吟,少当家微皱的秀眉,少当家颤动的小腹。她煽动了少当家的欲火,少当家的欲火反噬了她。 玩火自焚,何不干脆些焚尽她的魔,连同她这浊骨凡躯也焚燃了最好。 她想着她的少当家,闻着少当家褪下的衣物,她思绪飘得很远,她去了。裹指的滑液,只当这是少当家的,她要全部吞咽下。 心魔撺掇她贪婪地占有她的爱,纸门拉开,她要直面她的魔。 夜月姣美,更酿浓浓春韵。 缘廊那头朝这边走来的人仿若天神乘夜色而行。夜吞噬不掉她的光芒,只得沦为陪衬,衬出她的清隽,她的高挑,她磊落的情欲。 “少当家……” 驻步,执手相看,融野问:“千枝姐要去哪?” 这条缘廊通向的仅仅是少当家的寝屋。 “千枝怕少当家睡不安稳……” “嗯,没千枝姐我是睡不安稳的。” 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赧情羞意不等叫月神大人嘲笑,千枝已在少当家的怀中。 “很想千枝姐,想得睡不着。” “千枝也很想少当家。” 牵着千枝的手,二人走回寝屋,将窥人情爱的月关在屋外。关不住,仍有月光漫进屋。 亲吻着,二人来到床塌边,融野向后倒去,被抱得很紧。 “千枝姐怎么了?” 又收了几分力,千枝像是要把她的少当家嵌入她的灵魂。 “少当家要去七日,千枝很想念少当家……” 是融野熟悉的体香,她所依恋的乳。喜悦满满,融野欲回应她的不舍,又怕蛮力抱坏了这袅娜娉婷。 “千枝姐不如与我同去可好?” “您说什么呢,佛门乃清净之地。”千枝嗔笑。 “我和千枝姐也可做些不辱清净的事,念念经吃吃素。” 千枝不信她,而今亦不信自己。 融野又道:“再说女子与女子,男子与男子,释家看来也说不上有辱清净不是? 调笑两句,清净只待明日清净,今宵说清净浑是煞风景。她们营营苟苟于俗世,就应该随情纵性方不负美人佳期。 两手攀上融野的脖颈,肌肤的柔滑与脉搏的跳动美好得使千枝忍不住接近、怜爱、占有。 “少当家,请恕千枝无礼。” 少当家早看痴了,比呆更呆,比色更色。 “嗯——” 舌头攻进来才想着回应,少当家上下两张嘴,下面的总要迅捷于上面的。 扯散千枝的襦袢,融野去揉她的乳,又牵她的手来抚摸自身的。 “啊、啊、少、少当家……” 呻吟交织叹息,那叹息亦满溢柔情。 “千枝姐舔得太舒服了,怎能做到一半就跑。” 边吻着话还不忘申冤喊屈,就差告到奉行所说这千枝舔不舔完,舔个寂寞,饿她半宿。 解了束缚的衣,融野倒被。她的小腿去蹭去撩身上的女人,撩她的欲火,求她继续赎未尽的罪。 少当家于下时总羞答答地勾人魂魄,是真的害羞吗?千枝只觉含羞带臊的少当家无比招人疼爱,羞得身上人不好好耕耘且辜负了她的闭月羞花。 “给我、千枝姐、我想要想得睡不着……” 是想千枝想得睡不着还是想要想得睡不着?躺于千枝身下,融野披头散发,尽显清俊下的妖冶。 是极致的磊落才能拥有的诱惑么。千枝相信任何一个女人都会为她倾倒,与同她游戏肉体,共享欢愉。 而她的心会交付与谁,千枝不愿看到又期待非常。 “舒服吗,少当家?” 甘美的幸福,甘美的夜。 把住少当家的腿,千枝去舔她腿心甘美的果实。 果熟汁浓,她的少当家抓住她的手,要她多多地采撷,撷得满口果香,少当家好轻装上路赶赴远方。 旧友(1) “你每年都去,我最是喜欢你这情深义重。君臣之礼、夫妻之情、朋友之义、你年纪小,却很是懂得这‘义’字。” 斜倚胁息,将军轻叹,又对座下融野说道:“有你这朋友,想那孩子能安心往生了。” 伏身,融野应答:“是融野晚去了一步,午夜梦回仍悔恨心痛。” “世上有许多就差那一步的憾事,能铭记这悔恨,对你亦无坏处。” “是,融野谨记将军教诲。” “我有吉保陪身左右,虽也历经诸多伤心事,终得一份安宁。” 与美浓守柳泽吉保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将军看向融野:“你且去吧,我儿离世可怎好拖累你忘却朋友之义,多有罪过。” “谢将军体谅。” 叩首行礼,融野退出将军寝殿。 将军年迈,无心理政,放权侧近后寝殿即是她朝夕不离之所。承御命作绘外,陪将军下棋看戏也俱是松雪法桥融野不必做又不得不遵从的。 或许就是将军这般的恩宠才招来非议吧。将军宠爱千百个也是她身为将军的权利,幕阁臣僚弗敢说将军不是,只敢将矛头指向一手遮天的美浓守和将军宠爱的绘师。 回望江户城的曲廊邃殿,纸门、障壁,就是灯笼和将军的碗筷,其图纹绘制也都出自松雪之手。 偌大的江户城随处可见松雪,置身其中,松雪融野也不过涓滴一人。 手甲覆手,脚绊束胫,换上旅者行头,鼓腮舒气,融野同城外等候的家仆汇合,叁人一道往江户郊外的妙心寺而去。 前些年还小,需得千枝陪同,现下年已十八,松雪少当家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两个女人住进悉皆男僧的寺庙委实不是能一笑而过的事。 “少当家,前头就是茶棚了!” 背负行李展望高喊的少年是花畑家的源次郎,千枝的表弟,同她一样常年于松雪宗家奉公。 “你喊个头,少当家每年都来,不比你熟?” 拧他耳朵的则是文乃,年幼时即随姨母进松雪府,与融野同岁。 “我是想问少当家饿不饿,一路跑着,不坐会儿歇歇?” 扶了圆笠,融野领二人入了茶棚。茶棚名唤“大田”,开在通往妙心寺的路上,卖茶水团子,秋冬也卖关东煮。 “婆婆,叁碗茶,酱油团子叁串。”解下包袱,文乃率先招呼。 “我不爱吃酱油的,文乃姐……” 见源次郎在那嘟囔,融野笑道:“那源次郎你就别吃,都给文乃。” “那我不得饿着?” “这家只有酱油团子,你不吃可怪不了谁。”给少当家奉去茶水,文乃皱鼻说道。 “文乃姑娘说得不对,那是往年,今年小店多了赤豆和毛豆的。” 叁串酱油团子并赤豆毛豆各一串端上来,年逾古稀的叁代笑说:“您尝尝,是送的。” “啊——多谢!”圆笠摘下,融野合掌致谢。 白玉团子最适甜酱,这毛豆泥呈嫩绿色,入口想必清甜不腻,融野忆起去年将军下赐松雪的仙台藩贡品俊达饼。 给源次郎递去他爱吃的赤豆泥团子,茶水过喉,融野正欲品尝毛豆泥的,却听见竹帘那头的女子啜泣声。 与二仆相看,融野竖指噤声。 “小姐是送姐妹出家了?”便听叁代婆婆询问。 女子哭啼难止:“妙心寺何来女尼,您莫打趣。” “阿弥陀佛,是老婆子嘴快——那小姐为何事哭?” “要一月不见,思念太过。” “才一月不见小姐就难过成这样!老婆子十年前死了丈夫,许是老婆子与他快见面了,难过也不多难过了!” “您可真会安慰人……” 解开钱袋,女子问价。 “您二人茶水叁碗,那位吃了团子五串,共叁十一文,您给叁十就行。” 五串团子,好家伙。 铜板交付,女子敛衣起身:“不碍着您做生意了,踯躅告辞。” 泪洒春风的女子腰肢柔美,虽只作简素打扮,举止间犹是风韵无限,不愧是倾城屋的太夫。 “那位小姐是送谁去了妙心寺吗?”待她走远,融野方问。 “是啊是啊,又是亲又是抱地,不知道的以为那位是去出家的!” “送的也是女人?模样呢?” 添了茶水,叁代翻着眼回忆:“哎呀那脸又俊又俏,就是身板薄如纸,风一吹就能飘上天。” 听她这话,融野笑呛住了,忙掏怀帕遮掩丑态。 “可、可戴眼镜?” “戴着戴着,玳瑁的,得不少钱吧。” 乐呵完,融野搁下竹签,弯腰系紧草履后掸袖站起。 “毛豆、赤豆和酱油的请各包五串。” 旧友(2) 融野脚风快体力足,随行的源次郎和文乃都是将将跟得上。正想那人应未走多远,不远处即见着那单薄到风一吹就飘上天的身影。 她上身仍着素色小袖,下身的袴束紧成灯笼状,亦作旅人打扮,只缓步慢行,不急不赶得像是在踏青。 融野也不急,带着二人放慢脚步,就跟她后头,她停她就停,她走她才走。 “少当家,您认得那人?” 那何止是认得了。 “看她都作甚。”融野笑道。 那么隐雪都作甚了呢。就融野所见,她一路吃了叁块仙贝,竹筒启开叁次饮水,还摘了颗桃吃,但可能涩嘴不好吃,她气得把桃掼地上,一脚踢得哪叫一个潇洒,摔得那叫一个漂亮。 “呀,那人跌倒了,少当家。” 忍笑,也没去扶她,压低圆笠,融野快步擦过隐雪背后,领二人直奔妙心寺。 “嘶——” 小身板禁不得一摔,又没踯躅在,喊疼都无人理会。 光天化日,那叁人跑什么呢,有畜生撵?环顾四周,真冬的眼为春色填满,山秀水明,哪来的野狗? 等她一路走一路吃地磨蹭到妙心寺,偏厢客房已入住一人。 “除我外还有女客?”真冬问到引路的小沙弥。 “那位客人每年都来,人好着呢,您且放心。” 小沙弥走后真冬边听着隔壁人语动静边从背囊中拿出竹筒、吃剩的仙贝、换洗的衣物和尾形光琳所赠砚箱。 啊,对,还有本打算丢家里,回去随手画几张糊弄的《巫山秘事》。一个月没滋没味,总得看点有滋有味的不是? “又是你。” “对,又是我。” 早听出是松雪融野,待二人共出寝屋,真冬两手偎袖,正对偏厢小庭,还是没能忍住不去戏弄她。 “不会泄露出去的。” “嗯……?”无邪可爱世家女公子没听明白她说的。 “再疑心也不必亲自跟来吧,信不过又何必交给隐雪?” “啊,先生是说书……” 跨步来到真冬面前,融野难得一回当场辩搏清白:“我可不是跟着先生来的。” “哦。”看她一眼,真冬走下缘廊。 “先生信不过我?” 两步跟上,融野又道:“我来此刹有事,每年都这时来,不信先生可以——” 真冬停下:“你话好多。” “是先生不信我。” 想小沙弥也说她年年来,不是不信,只怪心思怂恿着,好像出言伤害她心就好受些。 真冬这时方知自个儿记仇得很。 “抱歉。” 没再看融野,真冬径向法殿去。 怕她又嫌话多,捽了《巫山秘事》置气不画了,融野没敢问她是来干嘛的,憋憋屈屈谁也不吱声。这隐雪性情乖剌,说她脾气大也确实大,可爱之处倒也不是没有,想非多固执的家伙,只要人小心应对着。 妙心寺的住持觉庆是五十上下的年纪,着素底直缀,身披唐草纹五条袈裟,前挂木兰正绢显纹纱络子。妙心寺与大德寺同属临济宗,真冬对这装束颇是熟悉。 看了会住持,真冬又转头去看身傍融野,似要自她脸上寻到解惑消疑的答案。 “先生何事?”融野眨着眼问。 疑惑未成形,真冬且不知该不该问,干脆选择闭嘴。 “隐雪先生,这位乃七日里同先生共住偏厢的融野施主。”但听觉庆介绍道。 “是,隐雪与她有过几面之缘。” “先生要的《云龙图》是这位施主带来的,若能派上用场最好不过。” 真冬动颚:“有劳。” “先生吩咐的绘具敝刹已备好,您今日暂且住下,晚膳少时即有人送去。” “有劳大师,那隐雪明日再来叨扰。” 真冬举步要走,却见松雪融野跟觉庆去了茶室。 松雪家的菩提寺在大德,她一个女人有何事只身来此妙心。女客轻易不能住下,她对此就像自家。 “饿了。” 拍拍肚皮咂咂嘴,真冬开始期待妙心寺的斋饭了。 冬冬(1) 两手置膝,融野凝目室壁所悬“舍得”二字,缄口静待茶釜沸腾。踏石清净,绿染衣袂,妙心寺的茶室“烟雨轩”她犹为喜爱。 茶釜始发松柏临风之声,揭盖,柄杓舀水入碗。 “少当家这一年过得可还好?” “是,我很好,母亲也很好,府中人少,内务尚能周转。”观觉庆点茶,融野答道。 “那就好。” 茶筅于茶碗中涮水后倒尽,觉庆另启茶罐,以茶匙取粉末两勺。 “大师缘何要隐雪先生来作绘?您需要的话融野义不容辞。” “少当家岂可为此小庵作绘。”觉庆安然一笑,“这不合礼数。” 柄杓再舀热水入碗,觉庆手持茶筅匀速拌茶。 乐天有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这茶汤起沫,似绿水浮白蚁,真个是别样天地。 浅转茶碗后觉庆置碗于席。 “此乃尾形乾山所作‘潇湘’。” 躬身致意,融野左手持碗,右手转之,饮下一口复转后置碗于席。 “乾山公秉性温雅,所作茶具亦显其风,素朴自然,不似其姊光琳好重彩浓墨。” “乾山是秉性温雅。”笑看融野,觉庆道:“也有不温雅的时候。” 融野饶有兴致地问他:“大师何来此话?” “这茶碗是他昨年来时所赠,托我去找他不明何年何月何日所生的女儿。” “这可难为您了。” “妙心无女子一人,你说我该去哪里给他找?” 融野亦笑:“若在寺院,也该去大德寺,如何来父亲——” “少当家。” 经他提醒,融野低首致歉:“融野失言,大师莫怪罪。” 一笑了之,觉庆整色道:“光琳放浪形骸,耗尽家财就罢了,乾山竟也如此,倒让我一时不晓从何劝起。我问女人是谁,他死活不肯说,只一个劲拜托我。” “想是说不得的人吧。” 为难得直摸光溜溜的脑袋,觉庆摆头:“罢了,不说他了。少当家方才问到隐雪先生,您可知纪伊国屋此人?” “是江户巨贾,纪伊国屋笙文?” “不错,纪伊夫人的父亲前些年皈依我寺,茶会时提了一嘴屏风,她遂介绍来隐雪先生——不过少当家在朝,隐雪先生在野,少当家怎结识她的?” 思忖有顷,融野亦摆首:“此事说来话长,前后经纬我也未弄得十分透彻,待下回来再讲与大师听。” “好,那这七日少当家还请安心住下,与隐雪先生切磋绘技也是好的。” “融野正有此意。” 法殿归来歇了个中觉,百无聊赖地翻看《巫山秘事》之际,缘廊传来脚步声,邻间纸门继而拉开。 随她来的少男少女已不在,她一人窸窸窣窣地忙活。来去匆匆,像取了东西又要出门,神神秘秘。 好奇作祟,想看看她来此所为何事。 合书,真冬拉门,不期撞在松雪融野暄软的奶子上。 啊——好软。 下意识去搂腰不叫她又摔倒,融野关切问道:“先生没事吧……?” 她们两人差不多身高,四乳隔衣相贴实说不上是两对相似的部位。 “无事,请放开。” 融野闻言撒手后撤:“哦,好,得罪了。” 扶了眼镜,真冬尽量使语气听起来冷酷无情,尽量摈除那柔软奶子所撼动的部分:“有何事。” “啊,我带了些吃食,料想先生喜欢。” 说着融野提盒送上,又道:“有叁味白玉团子和金平糖,先生闲来作个零嘴吃。” 道谢,真冬收得心安理得。 “那融野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看她手里还提着食盒,真冬靸了草履跟上。尾随这事不是正人君子干得出来的,左右松雪真冬摸不上君子的边,无所谓。 妙心寺虽比不上大德寺轩朗堂皇,然上上代住持出身纪州,与巨贾纪伊国屋家沾亲带故,因而同江户富商往来密切,佛殿法堂尽有,又设于江户郊外,远离喧嚣,独呈幽静之美。 紧跟松雪融野身后,真冬已想好万一被发现时的措辞,但转念一想松雪融野脑子不甚灵光,未必会在意。 过一条青石窄道,春草葳蕤,篁竹滴翠,芍药争奇逞妍。间植老枫数棵,深秋冷雨沤红,想有另番风情雅趣。 窄道尽头大小供养塔矗立无数,见她于一五轮宝塔前收步解囊,真冬背靠最大的供养塔,平稳气息后欲抻头瞅她祭奠之人。 只听一声哽咽话语:“冬冬我来了。” 冬冬(2) “冬冬我来了。” 以为眼神不好耳也岔了,真冬眯眼去看五轮宝塔,塔上仅刻有叁字假名——まふゆ 那是她的名字不假,但也早不是了。热血骤然上涌,她却觉全身冰冷,牙齿打颤不止。 “说好一年就是一年,天大的事我也只会早到一天。” 松雪融野温柔无以复加的语声传进偷窥人的耳里,真冬倚塔瘫坐,努力平复澎湃心潮。 “你还在的话是不是也该元服了?以你的绘才,母亲定会收你为养女。姐姐走了,你我做个伴,不是姐妹,胜似姐妹。” 手指描着叁字假名,融野寂寂一笑。 “这话我是不是说得你都烦了,你又要嫌我话多。可我只有你一个能说的,我在旁人那也不话多。啊,也话多遭嫌过,我待会与你掰扯那人是非。” 揭开食盒,一一摆下叁味白玉团子、大福、樱饼和柏饼,融野与岿然不动的供养塔扳话:“将军要我作《狗子图》,那犬大人是松姬还在世时养的,你敢信?有二十岁了!将军大人很是喜欢,我也未元服即得了‘法桥’一位……” 胸口波涛起伏,融野没再说下去。 “原谅我,冬冬。” 于塔前伏身叩首,融野声随身颤:“我见到狗就想起你,想你多痛苦多绝望,我若早去一天,你是不是就……我恨狗,而圣意御命我不得不画。那是御命,也是将军大人对松姬的思念,我不得不画,也不忍不画…… 你、你为何要去招惹狗……冬冬……你为何要去招惹那些畜生……” 松雪真冬到底何年何月招惹了狗呢?真冬不解,就是野狗抢去初鲣那也绝非挑衅所致。这人祭奠的是又不是自己,她哭得伤心,哭一个死人,哭的是这松雪真冬。 衣袖揩眼,真冬继续听她对供养塔自言自语。 “世人只道我媚上,他们不懂,我也不屑解释。你必是懂的,必不会骂我……这就是我要说她是非的那人,冬冬。 她既是若白公的女儿,也是冠姓的松雪家人。若白公不提她,我也昨日才知晓的。这人怎说呢,画,画得好,我喜欢她画的《富士山雪图》,但《桃花流水图》不够好,不如若白公的好。 还有倾城屋那个《青帝报春图屏风》,画是极好,我看有尾形光琳的味道,可诗作得烂极,狗尾续貂,浑是糟蹋。 她这人没节操德行,诓我说《狗子图》一金,又说是定金。我乍听还高兴我的画能跟母亲祖母的相提并论,稀里糊涂买了张假画。 我是蠢笨,可也不能这么骗人吧。她也没骗我,就是看我傻,好欺负呗。许多事我后知后觉,望她莫再诓我,阿弥陀佛。” 合掌鞠躬,融野起身。 “这些都是你爱吃的,路上见着毛豆赤豆的团子,你也尝尝,明日是法会,结束后我再来看你,冬冬。” 哭得打嗝,牢骚也发足了,她走得轻快,傻中透憨,憨中还随了两指厚镜片架上鼻梁才看得清人脸的瞎。 步至五轮塔前,真冬长久望着塔上所刻假名(注1),而后拿捏一块大福。 “你吃吗?”真冬问到真冬。 供养塔若有表情,定会翻她白眼。 “好,那我吃了。” (注1)假名:汉字以外日本所使用的一种文字,分“片假名”和“平假名”,可对应英语的大小写。每个假名都有其发音,可以用来标注汉字的读音,也可作为词汇或语法单独出现。 片假名取自汉字的一部分,如【ヌ】从【奴】来,发“nu”音。平假名从汉字草书而来,如【あ】从【安】来,发“a”音。 文中供养塔刻的是平假名まふゆ(mafuyu),汉字通常写为“真冬”。但“真冬”本身还可读作しんとう(shintou),名字上具体的留到之后的章节再解。 至于本文出现的昵称“冬冬”,设定上读的是ふゆ(fuyu)←好可爱,嗯。 江户我闻·服装(1) 文中最常出现的装束“小袖”是江户时代从上至下无论男女都非常普遍的最日常的服装。 由于现代几乎见不到女性小袖,具体穿在人身上是什么感觉请看下一章。 江户我闻·服装(2) 图1为现代着小袖的男性,图2为小袖+袴+羽织的叁件套。 光穿小袖动作大一点就会看到腿裆,所以打猎习武劳作时会穿上裤子,也就是“袴”,是有裆的,不是裙子哦。 “羽织”就是外套,可以御寒。 脚上是袜子“足袋”,鞋子分功能,平常走路会穿人字拖木屐,活动时草履比较方便。木屐相比起来价格也比较高。 之后会再更些上层女性的装束发型。 夕昏(1) “麻烦二位了。” 收下钱,姑娘二人齐鞠躬:“多谢少当家!” 偏厢离佛堂有些距离,她们是农家女儿,女客来时受雇妙心寺送饭烧水。 酒液于瓶中晃荡,寺院通常管这叫“般若汤”。 抬头见隐雪磨磨蹭蹭地朝这走来,融野招呼道:“先生也出门了。” “嗯。” 登上缘廊,真冬与之擦肩,忽又停步回首,直凝融野犹未褪红的泣眸。 “先生何事?” 心胸澎湃未息未止,有太多想说的,临到嘴边又造作成了一句“无事”。 “水已烧好,先生要先洗吗?” “不必。” 相望再无言,真冬对那看她陌生客气的眼深恶痛绝。可她已而拎不出半点恨了,内心只漭荡一片空虚,她想哭。 她死在多年前,于她自身懵然不觉之时被宣告死亡。 笔筒一支秃得徒具其形而早失却本来作用的小狼毫,摩挲过太多遍,笔身早斑驳了。 那时她蓬头垢发,没得头绳簪子。那人解了元结来束她的发,又取出这狼毫插入她发间。 “勾线我最爱这支,不长不短,弹力蓄墨都适中,不多不少。” 她们最后一次见面,分别时那人说:“等我来接你,不会太久。” 松雪融野再没来过,她的承诺正如她的名字,像松枝上的雪落下后融于茫茫原野,悄无声息地化为虚无,从未降临于这人世间。 泪淌干了,淌在绝望至死的黑夜。她的下体不住地淌出激人淫欲的水,她的泪不住地淌进她的鬓角。 松雪融野不曾忘记她们那些过往也不曾食言。大德寺的姑子说了什么真冬不得而知,她仅知松雪融野曾在后来去过大德寺,而她并未见着她。 分明听得心在恸哭,为松雪融野,为那个死去的孩子,为她自己。 而她挤不出一滴泪。 想松雪融野已洗好了,绾发后真冬推开汤室木门。 “哗——” 踏步上前,未等落稳,浴桶中遽然出水腾起的一人唬得真冬脚下一滑,险又摔个狗啃泥。 环抱木柱,硌得臂膀生疼。 “罪过罪过,吓着先生了!” 赤条条跨出浴桶,融野箭步冲至真冬身前扶她:“先生没事吧?” 眼镜起雾,真冬未看清那惑她心神的柔软,可她闷骚又好色,单凭感觉也晓那是怎样一对她生来所不被赋予的宝贝。 “你怎还在洗。” “一个人习惯了,忘了还有先生,抱歉。”融野挠头憨笑。 “那你慢慢洗。” 搭着她的手真冬艰难起身,骨头可能散架了,唉。 “先生洗,我来刷桶,弥补惊吓先生的罪过。” 扶真冬坐稳,融野方用布巾裹了下半身,也不拘束,舀尽桶中温水后抄起毛刷说干就干。 拭了雾气重戴眼镜,真冬复又摘下。 好,现在是白肉一团了,她看不清了,不错。 然她最终还是戴上了,两臂交叉平胸坦乳前,冰冷的脸皮,冰冷地看着几次冒犯她的松雪融野卖力地擦着浴桶。 她自认为她的心冰冷得像十二月的冬雨。 “好了先生!” 松雪融野蓦然转身,是太耀目了么,真冬眯起她的近视眼,倒抽一口汤室闷气。 “有劳。” 走过去,站定,背对背地,真冬褪下襦袢。 “先生无事的话我就先出去了。” “你出汗了,岂不白洗。” 此话一出,真冬瞥得她两耳一红,是在想哪些呢。 “那先生的意思是……” “你过来——不许转身。” “好。” 挪步后退,融野将腰靠上浴桶沿。 “有劳先生。” 隐雪并不作声,只舀了水。热水自脖颈滴落,流下后背和前胸,淌过她的腰侧。 一遍又一遍,融野莫敢纵由心里所想的去看身后之人。一双她所陌生的手抚上她的背又很快离去,短得她无法确定那是否只是一刹的幻觉。 脚边就是隐雪脱下的襦袢,她此刻想是赤身裸体的。那是怎般的肉体,许也很清癯,呈现不一样的美感。 说点话也好,也不至于憋闷得人喘不过气。 绷紧脊背,融野竭力遏制官能刺激所点燃的与纯真无邪大相径庭的念想…… “先生……?” 身后动作停止,融野回头。 冷冰冰一张脸,见之心即凉了半截,莫敢放任乍起的色欲掌控她,同时亦庆幸手的主人那拒人千里之外的脸,她才得以清醒,得以挣脱。 “先生何故看我?” “你长得美。” 融野以笑回应她的嘲弄:“先生也很美。” 背对真冬,角落里融野擦了身体,抖开干净的襦袢。 “先生晚间若无事,不妨小酌一杯般若汤?” “你不是不喝酒么。” “我陪先生喝。” “好。” 待那修长匀称的肉体裹起衣物,真冬方自地狱浴血归来。 半身沉水,她大口喘气,喘出她矜持给自己看的矜持,造作给自己看的造作。 她长年来憧憬和向往的背影,于一场夕昏沐浴间猝生意想不到的嬗变。 【首-发:po18.today「po1⒏today」】 夕昏(2) “先生要在何处喝?” “就我这吧。” “好,烦请先生开门。” 她手指敲点膝盖就是等不来松雪融野,正不耐烦呢,发起火来都没多大气势的声音隔纸门响起。 “斋饭送来了。” “哪来的酒?”接过食盘,真冬问道。 “我知先生爱酒,悄悄托姑娘买来的。” “劳你费心。” “先生为我作绘,这是应当的。” 晚斋有炖煮萝卜、凉拌蕨菜、汤豆腐、芜菁味噌汤、腌昆布和麦饭。兴许没肉,融野见她一口未动,岂知是这人嘴馋偷食祭品才暂且没得胃口。 “先生不吃?” “还不饿。” “那是见不到先生吃相了。” “嗯?”酒碟停留唇边,真冬抬眼,“吃相?” “见先生吃相甚可爱,融野感怀。” 多的她倒不说了,感怀何事?感怀何人? “你来此寺何事?” 融野伸箸夹昆布,“祭奠一位故人,每年都来……” 问一句才回一句,不像藏掖隐瞒,观她哀寂神情,真冬会得那是愁思千回百转后的欲言又止。 “不想说也可不说。” “只鲜少与人说才困惑该从何说起,先生见谅。” “何日何处相见,是亲人抑或朋友,你挑一个。” 麦饭吃完最后一粒又饮尽味噌汤,融野以帕拭唇,道:“她于我是此生的遗憾,我于她想必算不得亲友……虽不明先生与若白公之间有何,身为松雪家人想也知松雪家的菩提寺。” “大德寺。”真冬当即答道。 那是她得以活命的地方,也是她所有的噩梦。 “我幼时随母亲及族人入寺修画作绘,当然是她们修她们绘,我只玩闹。 她是寺中稚儿,听说是捡回去的,由姑子们养大。姑子们对她不好,尼君慈严我见是和蔼之极,对她却是喜怒阴晴不定。 起初我们关系也并不好,说她性格古怪吧,其实我也没头没脑地招惹了她,烦她,惹她生气,她才不给我好脸色。她嫌我话多,只知吃喝,像个饕餮,先生可知饕餮?《山海经》里——” “我知我知。”真冬忙摆手打断。 “后来我常去大德寺,跟她,或许也算是好起来了吧。她想画画我给她笔,她不认字我也教她认。她悟性极好,比我要坐得住。我想求母亲接她回府,要她等些时日,不想那是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 “她死了?” “等我去到大德,姑子说她招惹了野狗,尸骨无存……” 为融野斟酒,她谢过后饮下。 真冬犹记得一日她下身塞着往生散制成的毒丸,一整天都由姑子们折磨取乐。恍惚间听到有姑子来报松雪少当家如何如何,她只当那是梦,她的融野来接她。 直到离开大德回到“小传马松雪”,她都未再见过那个说要来接她的人,尼君慈严也不再允许她见任何一个松雪家的人。 “我若早去一天她就不会死了……” 霍地垂泪,融野急掏怀帕侧身掩目:“融野失态,先生见笑了。” 低头品酒,亦可遮去眼中浮光。 “尸骨无存,许也只是跑了。” 抹泪,融野闻之倾身:“先生的意思是她还活着?” “随口说的,不当真。” 松雪融野事事当真,竟思量起:“大德寺的姑子心肠歹毒,豺狼念佛,虎豹吃斋,满口诳语,先生随口说的未必不是真的。” 的确不是真的。 敛袖给真冬添酒,融野也自添一碟,一口闷下,又苦辣得“嘟噜”舌头。 “她若跑了最好,不必再受姑子欺辱。若还在世,也望她吃饱穿暖,平平安安……” 一把抓住真冬的手,融野再度垂泪:“可她若在世,因何不来寻我,是在怪我吗,先生?” 移膝过去,两人抵足对面。 真冬十分不解是自个儿是毁容了还是换皮了,人就在她眼前,她怎就,怎就,嗯? “她,在你眼前。” 听了这话,融野丢开握紧的手,哭得愈发收不住,“先生,我蠢我笨,但我不瞎,还请先生今后莫拿融野开玩笑寻开心。” 本不开心的,这下开心了。 “抱歉。”笑在松雪融野看不见时,真冬问:“她生得何般模样长相?” “又瘦又小又黑,像只小河童,不丑,但又是说不出的丑。” 真冬听后黑脸,黑得与松雪融野说的如出一辙。这人怎就让人喜欢不起呢,处处冒犯,不是言语就是肉体。 可当这人含泪看过来,水汪汪的春水眼眸,真冬再对她生不了气,可怜又可爱得紧。 “你对她的好,她是记得的。” “先生……” 纸糊的身体,融野张臂抱住,抱得真冬猝不及防。 “多谢先生安慰,多谢,多谢!” 啊——好软。 小狼毫 被迫死了多年的人没哭,她倒哭得伤心摧肺。 说起来两人也不多熟,几天前才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怎反而骂亲近了呢,真冬深为疑惑。真冬不惑的是松雪融野憨且傻,极好糊弄,但重情重义,是个,大概是个好女子。 该怎么说她才会相信她祭奠的小伙伴正被她抱着,真冬没个把握。 那孩子确是死了的,名字也随尸身埋在了过去。 看到供养塔所刻叁字假名,真冬方记起大德寺尼君慈严赋予她的这个名字。本无汉字的,有也不认得。松雪融野说它们写作“真冬”。 是该说出来的,应该摇着松雪融野的肩,把眼镜架她鼻子上要她好好看明了眼前人是谁。 然而在这天,在盘桓心中数年的怨怼为她的眼泪所消融后,真冬反没了勇气再叁肯定一句“她在你眼前”。 小时候的松雪真冬真就丑到那步田地吗?丑得这人眨着眼,摆着一张怎看怎好骗的脸,愣是瞧不出星点的相似? 唉,罢了罢了。 “先生在画了。” 接过真冬递来的书,融野翻看起内夹的枕绘,继而皱眉成川。 “怪哉,这男人阳物何不见大?同我先前看先生画的不一样。” 酒碟端起又放下,真冬伸两指给她比划:“因为就只这点大。” “那先前先生给我看的是……?” “男人爱买阳物大的枕绘,女人不多注重,女阴画得精细为佳,你先前看的是男客爱买的。” 点点头,融野似接受了这说法,转而学真冬舒张拇食二指,又嘟囔:“那不还没我手长……先生见过?” “你手?”真冬歪头,“没细看过。” 发觉她双眼凝注于自己的手,融野蜷指回袖,冲真冬笑了笑,笑得羞答答,“我是说男人那东西,先生。” 啊…… 咳嗽一声掩过尴尬,真冬道:“见过,常见。” “那东西忒丑,先生,还是女人好。” 真冬颔首以示赞同,又道:“既是献给将军,画大了是欺君之罪。” 认真思考(转过脑筋)后融野把头点得认真:“先生考虑周到。” 这《巫山秘事》写得细,写男人的部分先说了多毛者如何修剪体毛,少毛者也需勤加打理方不使交合的女子心有不悦。阳物时常清洁才无异味,保持肉体清爽洁净是取悦女子的基本。 写女人的部分则草草写到宜淡妆甚至无妆,肉体亦需干净无异味,襦袢被褥可稍熏暖香怡情。 交欢前有宜说不宜说的,交欢时交欢后也有宜或不宜……融野看得头晕。 又翻了两页,不见男人女人,只见融野绯云上脸。 “还有女人跟女人?” 斟酒,真冬应道:“代代将军咸有小姓宠童,那狗将军更是——” “啪”地合书,融野低首停睛于书封“巫山秘事”四字。 “我并未侍寝将军。” 倚墙支膝,真冬眺望薄暮庭景,久不应答。 人皆有逆鳞,她似犹为敏感,触不得,真冬本也无意去触。 啜饮碟中残酒,饮尽了,也受够了迫人的沉默。就这样死不改口她必会气得像个河豚,可至少在见到她为那惨死的孩子痛哭后,真冬已不再心生拿她坚持至此的清白恼她的恶意。 不忍,也不舍得了。 “我无意冒犯,抱歉。” 一句话伴随酒气流入薄暮,颤抖了自庭院四周涌上缘廊的夜。真冬想象得到那目光会发生怎般变化。 “多谢先生。” 她的声音过于温柔了,藏着她不可言说、难以吐露的伤。 真冬没能去看她的眼。 “先生也喜欢女人?” “不喜欢。” “当真?” “不当真。” “先生又戏弄我。” 起身,融野端盘出屋,“不早了,融野告辞,祝先生好梦。” 她笑意恬静,听上去似乎心情好了许多,真冬也抱着小狼毫美美睡了一觉。 “先生昨夜枕着……是小狼毫吗?枕着小狼毫睡的?” 脸颊红印轻易消不去,凭白叫松雪融野看笑话。 “你怎断定不是小羊毫小兼毫小紫毫?” 头回见隐雪说话快如蹦豆,融野意识到这嘴是惹她生气了。可绘师枕笔睡觉也不罕见嘛,生哪门子气呢。 “我猜的,先生且息怒。若猜错了,烦请先生告诉我是什么毫。” 深吸口气,认知到这松雪真冬细胳膊细腿绝无可能打得过松雪融野后,真冬放弃斗争。 “就是小狼毫,不长不短,勾线正好,蓄墨不多也不少。” 融野感慨:“趁手的小狼毫委实重要,先生有福。” 先生有福,但先生已没了脾气。 “二位,水来了。” “有劳。”廊上两人异口同声。 送饭烧水的姑娘来去匆匆,毫不拖沓,这边搁了洗漱用具和早斋,那边也收拾好了碗筷及二人待洗的衣物。 “您束发仍不用我们来?” “嗯,不必麻烦。”融野笑道。 “好嘞。”姑娘又看向真冬:“您呢?” “多谢,不必了。”真冬亦笑道。 “您二位束发一致,俊俏得却不在一处,各有姿色,着实润眼,说上几句田舍女儿也能延年益寿。” 互瞅一眼,不够,又两厢打量一遍,二人同时点首:“的确。” 千里红山(1) 被迫死了多年的人没哭,她倒哭得伤心摧肺。 说起来两人也不多熟,几天前才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怎反而骂亲近了呢,真冬深为疑惑。真冬不惑的是松雪融野憨且傻,极好糊弄,但重情重义,是个,大概是个好女子。 该怎么说她才会相信她祭奠的小伙伴正被她抱着,真冬没个把握。 那孩子确是死了的,名字也随尸身埋在了过去。 看到供养塔所刻叁字假名,真冬方记起大德寺尼君慈严赋予她的这个名字。本无汉字的,有也不认得。松雪融野说它们写作“真冬”。 是该说出来的,应该摇着松雪融野的肩,把眼镜架她鼻子上要她好好看明了眼前人是谁。 然而在这天,在盘桓心中数年的怨怼为她的眼泪所消融后,真冬反没了勇气再叁肯定一句“她在你眼前”。 小时候的松雪真冬真就丑到那步田地吗?丑得这人眨着眼,摆着一张怎看怎好骗的脸,愣是瞧不出星点的相似? 唉,罢了罢了。 “先生在画了。” 接过真冬递来的书,融野翻看起内夹的枕绘,继而皱眉成川。 “怪哉,这男人阳物何不见大?同我先前看先生画的不一样。” 酒碟端起又放下,真冬伸两指给她比划:“因为就只这点大。” “那先前先生给我看的是……?” “男人爱买阳物大的枕绘,女人不多注重,女阴画得精细为佳,你先前看的是男客爱买的。” 点点头,融野似接受了这说法,转而学真冬舒张拇食二指,又嘟囔:“那不还没我手长……先生见过?” “你手?”真冬歪头,“没细看过。” 发觉她双眼凝注于自己的手,融野蜷指回袖,冲真冬笑了笑,笑得羞答答,“我是说男人那东西,先生。” 啊…… 咳嗽一声掩过尴尬,真冬道:“见过,常见。” “那东西忒丑,先生,还是女人好。” 真冬颔首以示赞同,又道:“既是献给将军,画大了是欺君之罪。” 认真思考(转过脑筋)后融野把头点得认真:“先生考虑周到。” 这《巫山秘事》写得细,写男人的部分先说了多毛者如何修剪体毛,少毛者也需勤加打理方不使交合的女子心有不悦。阳物时常清洁才无异味,保持肉体清爽洁净是取悦女子的基本。 写女人的部分则草草写到宜淡妆甚至无妆,肉体亦需干净无异味,襦袢被褥可稍熏暖香怡情。 交欢前有宜说不宜说的,交欢时交欢后也有宜或不宜……融野看得头晕。 又翻了两页,不见男人女人,只见融野绯云上脸。 “还有女人跟女人?” 斟酒,真冬应道:“代代将军咸有小姓宠童,那狗将军更是——” “啪”地合书,融野低首停睛于书封“巫山秘事”四字。 “我并未侍寝将军。” 倚墙支膝,真冬眺望薄暮庭景,久不应答。 人皆有逆鳞,她似犹为敏感,触不得,真冬本也无意去触。 啜饮碟中残酒,饮尽了,也受够了迫人的沉默。就这样死不改口她必会气得像个河豚,可至少在见到她为那惨死的孩子痛哭后,真冬已不再心生拿她坚持至此的清白恼她的恶意。 不忍,也不舍得了。 “我无意冒犯,抱歉。” 一句话伴随酒气流入薄暮,颤抖了自庭院四周涌上缘廊的夜。真冬想象得到那目光会发生怎般变化。 “多谢先生。” 她的声音过于温柔了,藏着她不可言说、难以吐露的伤。 真冬没能去看她的眼。 “先生也喜欢女人?” “不喜欢。” “当真?” “不当真。” “先生又戏弄我。” 起身,融野端盘出屋,“不早了,融野告辞,祝先生好梦。” 她笑意恬静,听上去似乎心情好了许多,真冬也抱着小狼毫美美睡了一觉。 “先生昨夜枕着……是小狼毫吗?枕着小狼毫睡的?” 脸颊红印轻易消不去,凭白叫松雪融野看笑话。 “你怎断定不是小羊毫小兼毫小紫毫?” 头回见隐雪说话快如蹦豆,融野意识到这嘴是惹她生气了。可绘师枕笔睡觉也不罕见嘛,生哪门子气呢。 “我猜的,先生且息怒。若猜错了,烦请先生告诉我是什么毫。” 深吸口气,认知到这松雪真冬细胳膊细腿绝无可能打得过松雪融野后,真冬放弃斗争。 “就是小狼毫,不长不短,勾线正好,蓄墨不多也不少。” 融野感慨:“趁手的小狼毫委实重要,先生有福。” 先生有福,但先生已没了脾气。 “二位,水来了。” “有劳。”廊上两人异口同声。 送饭烧水的姑娘来去匆匆,毫不拖沓,这边搁了洗漱用具和早斋,那边也收拾好了碗筷及二人待洗的衣物。 “您束发仍不用我们来?” “嗯,不必麻烦。”融野笑道。 “好嘞。”姑娘又看向真冬:“您呢?” “多谢,不必了。”真冬亦笑道。 “您二位束发一致,俊俏得却不在一处,各有姿色,着实润眼,说上几句田舍女儿也能延年益寿。” 互瞅一眼,不够,又两厢打量一遍,二人同时点首:“的确。” 千里红山(2) 红叶袋沾水,却看松雪融野拿着别样的袋子。 “先生感兴趣?”见她盯住不放,融野塞袋过去,“那给先生用。” “有何不同?”真冬问道。 “是医师配的,夏不闷痘,冬不生疮。” “哦?”真冬为止振奋,胡乱于衣上揩了手,忙回寝屋取来纸笔和小刀。 “能戳开么。” “倒是无妨……” “噗嗤”一闷响,真冬用刀绞开红叶袋,叁指捏了些许米糠和豆粉的混合物来嗅闻。 “好东西。” 招呼融野,真冬对她说道:“你过来,背过去。” 谁知她要作甚呢,融野只听她话将身转过。 拿融野的背作垫台,真冬边闻米糠夹杂的幽微香气边于纸上写下所思所感。 “先生闻得出里头加了何物?” “桂花,其他的还不知。” “不愧是先生——先生在写书?” 隐雪先生写的是被后世称为“江户女人权威化妆指南”的《江户洒落女》,出版发行于八代将军德川吉宗薨逝的宽延四年。 “可是先生,这下你我都没得用了。” 眼睁睁看秘制的红叶袋糟蹋了,真冬亦略感后悔:“你何不阻止我?” “只因我傻,先生。” “嗯,不假。” 写罢,真冬欢欢喜喜地折纸入袖。她难得开心一回,融野也就不计较一只红叶袋的糟蹋了。 “眼镜在此,先生。” “多谢。” 两边打结的细绳往两耳一挂,真冬又是真冬了。 “你看我作甚?” “先生不戴眼镜时叫融野……” “叫你如何?” 搜肠刮肚,融野想不出合适的言语去形容那一瞬掠过的感觉。 “恕融野心拙口笨,道不出个所以然。” 只当她认出来了,一通下来还是笨得惊为天人。真冬摇头。 各自梳妆,真冬一个人过活惯了,头发不碍事最重要,衣裳没穿反即凑合。松雪融野倒也一个人收拾得妥妥当当,数珠在手,是有几许清雅的。 “今日我有法会,先生是要去作何绘?” “屏风。” “融野可有能帮上忙的?” “给我打下手。” 摆了数珠流苏,融野默然向前走。 “不服气?” “要融野说实话吗?” “嗯。” “是不服气。” 气鼓鼓一只小河豚,真冬才不管她服气与否。 “御用绘师松雪一族的少当家给未经将军御准的寺庙作绘,是你尊严重要,还是少当家的饭碗重要?” “饭碗归饭碗,尊严归尊严。” “那便罢了,我一人足够。” “先生不让我画?” “和颜料、换水、洗笔,你不乐意可以不来。” 敛了足势站定,于真冬身后,融野问她:“先生,你对踯躅小姐也残暴至此吗?” “你说在何处?”一路赏景看花,真冬应得漫不经心。 “何处?” 细想慢想,待脑筋转过,融野险又扯断数珠。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松雪一族代代皈依叁大禅宗之一的临济宗对故人的追善供养有百日忌、一周忌、叁回忌、七回忌,今年恰逢七回忌,融野未从府中提钱,法事所需尽数出自多年积蓄。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仰观须弥坛上最中央的释迦如来,融野合掌。 她仍记得那年红枫凄艳,很小很小的孩子,好像蕴藏着巨大的、无限的力量,似火燃烧。 一如将军对年幼的她那般期待,她对那孩子亦抱有同等的,接近虚幻的期待。莫名的期待寄托着一种念想,一种希望,是超脱现实的美好,因而无比脆弱。 “融野。” 谁人唤她,几乎以为是幻听,融野回首望去。 还在惊讶她会喊出这松雪融野名字,但见那人并膝跪坐身旁,舒掌要了数珠。 “先生也来了。” “望那又小又瘦又黑又丑的孩子早登极乐。” 握住真冬的手,融野笑得清而浅:“多谢先生一同供养。” 「千里红山千里愁,夕阳门外水东流。独怀往事皆空梦,鸣雁残哀野菊秋。」——松雪促狭 【首-发:po18.today「po1⒏today」】 大德初遇(1) 松雪融野来大德寺前,真冬并不知道七岁的孩子可以比她白比她高比她健实那么多。 或者说她对多大年纪应该拥有怎样的体格从无认知——她未见过除她以外的小孩子。 她是由大德寺的姑子养大的,母亲是谁,又缘何丢她在大德寺,姑子不告诉她,多问一句就是一顿打。 大德寺金碧辉煌,姑子们法衣鲜洁,独她是名寺宝刹见不得人的脏污。姑子们的善和笑脸都给了香客,她寄生大德寺,既无慧根,又天生没能长成感化香客布施不迭的面庞。 老尼君大发善心捡她回来养育,她的噩梦肇始于老尼君的圆寂。 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她深夜擦拭宝殿地板时仰望佛祖,却觉那与众生疏离的脸比之阎罗还要凶残。阎罗王尚量善度恶定罪,她谨言慎行,为何于释迦牟尼的注视下昼夜提心,晨昏吊胆。 六道轮回,她此生就在地狱道。 劈柴抱薪,她习惯了一人劳作,没人理她也就没人辱她打她。秋风飔飔,再过不久要下雪了。 “少当家!少当家!少当家您去哪儿了?” 陌生女人呼唤响在不远处,真冬充耳不闻,只埋头干活。草垛间蹲着的那人就是她们要找的松雪少当家,真冬早看见了。 一斧落下,柴裂两半。 “好,劈得好——” 又一斧落下,劈歪了。 “哎呀……” 实在叫她看烦了,大步上前,真冬掀去干草,亮出斧刃。 “你要玩去别处玩,在这待着最后挨打挨骂的是我不是你。” 成心要侍从好找的松雪少当家锦衣华服,两手抱膝窝进草垛,只眨着黑白分明的眼,也无恐惧也无退缩。 “你要劈我吗?” “你再不走我是会劈你的。” “你好凶。” “快走——!” 斧刃反射秋的冷光,松雪少当家见之一捂脑袋埋入草垛:“你好凶你好凶,我不说话就是了,你且劈你的柴!” 咋舌,没再管她聒噪,兀自劈完所有,真冬抱柴进到膳所。 这便是她同松雪融野的初次见面,很难说给彼此留下了多好的印象。 煮饭时听姑子说起,她方知松雪是来补《圣众来迎图屏风》的。法堂的镜天井也斑驳了,要撤去重画。还有这个壁那个门,事情颇多颇杂。 可大人就算了,带个蹿天钻地的毛孩子来又是几个意思。不多问,真冬不想因为只把他人苦劳当趣味观赏的松雪少当家讨骂。 “看什么看,还不快吹!” 也不吭声,真冬漠然转头继续吹火。 双眸望进灶火,她的眼染就了火的颜色。 松雪一族不仅来了宗家家主和少当家,听她们说法堂镜天井得叁个巧手丹青画上数年方成,因此还有“锻治桥松雪”和“骏河台松雪”的人来,前后十几二十个。 绘间终日挤满了松雪家人,端茶递水时真冬小心着不踩上满地散的画纸。 大小毛笔,有几支滚落纸下未被察觉,她捡起一支于舌尖润湿,偷偷沾了将干的墨在废纸上乱抹胡画。 她是喜欢画画的,但文房四宝她样样都缺,素日只能揪把干草烧黑了作笔作墨。 画樱还是画梅,樱是哪种樱,梅又画何种梅。白日听松雪家人吵了半天,真冬也听明了虽都为春花,然是各表精神。樱花幽寂,梅花高洁,桃花杏花画得不好则易流于艳俗之下品。 怕画久了遭骂,揣纸入怀,犹豫再叁真冬又袖走了松雪家人遗忘纸下的一支笔。 秋夜暗澹,她欲回柴房,却于缘廊上遇到慈严。 “你去何处了。”尼君的声音冷比秋夜。 捏紧袖中窃得的毛笔,真冬答道:“小解。” “是么。” 肩膀吃痛,真冬本能地想要挣脱这份她无可奈何的力量。 “看着我,真冬。” 她唯有听话一途可走,自从老尼君圆寂。 慈严是大德寺创立以来最年轻的尼君,出家前乃伊达氏仙台藩藩主膝下幺女,出家时年仅十六。无人知晓慈严何以二八年纪出家,就像无人知晓自己何以在寒冬被母亲遗弃于大德寺门口。 有人说她是慈严捡回的,而非老尼君。 掰开真冬藏于袖中的手,慈严拿起那支尖端犹润的笔。 “哪里来的。” “捡的。” “我看见你从绘间出来了。” “绘间捡的。” 指尖转动笔杆,始见真冬唇中央濡润笔尖后的墨迹,慈严一皱眉头,登时扼住她的两颊。 “绘间的东西都是松雪家带来的,一根头发你也捡不得,听到了么。” 定定回视慈严点点含恨的目光,真冬从不觉得这人是弃尘离俗、六根清净的尼君。慈严对她有她所不解的恨,那恨显与她无关,却连累她终日不得安生。 “你很喜欢画画吗?” “喜欢。” “再喜欢,不是你的你便不能拿。” 脸颊疼得麻木了,凝视慈严,真冬语声模糊:“我要的话,你会给么。” 一语未罢,尼君不是尼君也不是她的噩梦了,慈严的眼中有动摇,有真冬所眷念和苦苦哀求的昔日温情。 “笔还回去。” 禁锢脸颊的力量顷刻松懈,她跪在缘廊上看慈严转身离去。 “法堂的地你去擦完,明日早斋也莫要吃了。” “是……” 很长的岁月里真冬都错将慈严作母亲看待,她是母亲的女儿,是母亲所报怨鄙贱的孽种。在她恍若残烛的记忆里还有慈严衣襟的芬芳和怀抱的温暖。 小鼓摇啊摇,凤笙吹呀吹。 有人为她唱过。 大德初遇(2) 拾起滚落木板上的毛笔洗净归位,打水端盆,真冬拧巾擦拭法堂地板。 夜深人静,法堂沉淀着古刹的庄严与肃穆。松雪少当家神出鬼没,也不睡觉也不画画,光现于她忙她累时。 “嘘——” 捂嘴噤声,松雪融野的眼睛夜里亮得出奇。 “我来跟你一起擦。” 不经同意,她自顾自撅腚擦起地板来,边边角角,细致到位。饿得前胸贴后背,真冬没气力多问她一个字。 “你大晚上怎还擦地板?不睡觉?” 困得眼皮打架,真冬想将她的问话反问回去也做不到。 “你困啦,好,那你睡吧,不必管我,我累了就消停了。你睡吧,等你醒了我就擦好了,擦好我也睡了。” “你话好多。” 松雪融野好似永远不会累。 意识模糊,靠墙歪身睡去,小人儿还在不知疲倦地忙活。 再次醒来,真冬发现身上盖着面料舒适柔软、绣有松雪家纹的羽织。松雪融野躺在她身边,比她白比她嫩的手牢牢攀着她,酣睡得像只小动物。 疲饿交加,真冬推不开这臭小孩。 女子悄步而至,真冬已做好挨骂的准备,却听女子问:“你是这里的稚儿吗?” 真冬点头又摇头。寺院稚儿都是有名有姓的出身,再不济也出自商贾人家。她寄生于此,什么也不是。 “这样啊……但你住在这里对吧。” 真冬点头。 米饭的香气倏然钻进鼻孔,真冬几以为是饿出了幻觉。 “她好动,在寺里的日子能不能麻烦你多担待些?” 咽下口水,视线对上笑颜暖人的女子,真冬半是抢夺的气势接过她手里饭团,大口大口地吞食下颗粒饱满香甜的白米饭。 担待?如何担待?松雪融野要愿意,真冬可把劈柴烧水洗衣做饭的活都予了她干,不信她不累。 “是她要擦的,与我无关。” 跪坐慈严面前,真冬低头回到她的问话。 “让你擦地板是为何?告诉我。” “我偷了松雪的笔。” “好。” 余光里真冬看到慈严身畔的毛笔,笔毫雪白蓬松,是新的。 毛笔递来,迟疑后真冬伸手接下,捏在手中捂热它,又忍不住搓起笔杆。 “喜欢吗?” “嗯,喜欢——” “折断它,真冬。” 刹那的喜悦转瞬即逝,真冬愕然抬首,似是没听懂尼君所言。 “我要你折断它。”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要你折断它。” 是不容分说的语气。 心脏在那时似狠狠遭人践踏蹂躏一般,唇张开又合上,她几次都没能喊出“母亲”。 “是她要擦的……与我无关……” “那是对你的惩罚,与她无关。” 双手颤抖,她无法反抗母亲的命令,无法抗拒她生来的卑贱命运。 “还敢吗?” 她的泪随“咔嚓”声的响起而坠落,再度看向慈严,她看不清那是张怎样残酷的含恨的脸。 她于没人的角落哭干了泪,劈柴时却又见松雪融野。 “来玩啊来玩啊,嘿嘿……” 她笑得且憨且傻,整日乐呵呵不晓快活在哪。 扯过破烂衣袖,真冬忍住怒火,“你就不能去画画么。” “我画好了!” 松雪融野一张五指,“我画了五十张!我每天都画!画好了才来找你的!” 行吧。真冬悟得松雪融野是惹不得也亲近不得的,只会招来不幸。 “我说,来玩嘛,我闲得慌!” “我劈柴。” “我帮你劈。” “你不会。” “那你教我。” “我又会被骂。” “我顶着——” “闹够了没有!” 想起那折断的毛笔,真冬火上心头。 丢开斧头,搡她,搡不动,一头撞上去,撞得自己也摔在地上。 拍拍灰尘,融野忙去搀扶:“你没事吧?” 挥开她的手,真冬吼道:“不愁吃不愁穿,想画就画要什么有什么,你来掇弄作践我作甚,有意思吗?!” “我没有……” 被吼得定在原地,融野两手抓紧了袴,“我没想作践你,千枝姐说我们差不多大,可以跟你玩……” “滚滚滚!你滚!滚回你家去!” 嘴巴一瘪,泪珠儿说掉就掉,怀里掏出包花林糖搁树墩上,木屐“哒哒”响,融野掩面跑开。 “你烦我,我走就是了,这个花林糖好吃,你吃吧,你都吃了吧……我走就是了……” 打那之后直到松雪家人离寺,松雪融野见她就躲,跑得比兔子还快,总是落下这糖那果。藏起松雪融野掉落地上的各式蒸酥果馅,真冬没敢吃,她只敢一天吃一块花林糖。 松雪家人整饬行装离寺时,真冬被叫去收拾偏厢客房。 “我要回去了,再不能掉果子给你吃了……” 没理这掉果童子,但真冬会得那些是松雪融野送她的,她吃也无妨。 春水秋枫(1) “寺庙里何以会有小孩子,千枝姐?” 由千枝拈去她纠缠发间的枯茅干草,融野问道。 “许是稚儿吧。” “稚儿?” “源九郎义经就曾是鞍马寺的稚儿,打小在寺中生活。” “那她是比丘尼的孩子吗?” 千枝忍俊不禁:“阿弥陀佛,比丘尼乃出家人,女色虽可,男色却万万不得靠近,怎生得孩子。” 听不大明男色女色,融野懂得的是那于她眼前挥弄斧头的小孩子从小长在大德寺,但并非寺中比丘尼的孩子。 “她好像不想跟我玩……”来回搓动草茎,融野轻声细语,“但我想跟她玩,千枝姐。” “她有事要忙,恐怕不能跟您玩。” “千枝姐是说她不是不想跟我玩,是太忙了吗?” 拈了最后一根干草,千枝以笑安抚少当家:“对,您得耐心等她忙完了。” 融野听得眼发亮,小拳一捏,给自个儿打气似的:“好!” “少当家——!” 一不留神就跑了少当家,千枝跟她后头追,“夜深了,您要去哪儿?!” “我还不累呢,千枝姐先歇息吧!” 少当家是体贴性子,千枝要真应了那是失职。一路跟上去,少当家像是晓得那孩子在何处做何事,因而直往法堂跑。 孩子又瘦又小,看人时的眼神迥异于众星捧月下长大的少当家,透着近乎麻木的疲累,透着会惹怒对她心怀恶意者的倔。 未阻止少当家帮那孩子擦地,千枝于旁静观,看少当家脱下羽织盖在孩子的身上。 “我帮你擦好了,你就不用忙了。” 并膝坐下,为她掖好羽织,两手置于膝上呆看了一会,少当家忽问道:“明天可以跟我玩吗?” 孩子太累了,没能答应她。 “怎哭了,少当家?” 晨课画毕,少当家揣了满怀花林糖欢欢喜喜地跑出去,然后哭哭啼啼地跑了回来。 “呜呜……呜呜呜……她好凶她好凶,千枝姐……她赶我走,我还给她带了花林糖……” 啊,这。 “交朋友得慢慢来,少当家。” “我跟知还就没这多事呜呜呜……” 云岫小姐那般的,世上几人呢。云岫小姐又带来照子小姐,她们叁人一处玩,不见少当家主动结交过谁。 这头上末下,碰了颗大钉子。 “我要回府了,我不要来了呜呜呜……” “要不您再带些吃的试试?慢慢来,别着急。” 少当家抹眼抿嘴,哽咽得见者心疼。 “好,我、我带吃的给她,给、嗝、给完就走……呜呜……我不、不惹她……嗝、不烦她,就是、嗝、就是了……” 少当家到最后也没跟那孩子说上话,每天兜着果子出去,两手空空归来。 果子都去哪儿了,少当家说掉在那孩子看得见的地方了,望她吃好吃饱,莫再生她的气。 再次去大德寺是两年后,少当家九岁了,听云岫小姐的话每日于院中跑步,还跟照子小姐去道场习武。习武免不了鼻青脸肿,少当家不在意。 顽疾并未痊愈,同样临摹绘作,少当家要花的时间总比画所的松雪门生久。又因她有少当家的自觉,为弥补过去落下的,她下了成倍的功夫。 最开始画两笔就要跑,随年龄见长,一张两张,画痴了有时也会坐上半个时辰才起来走动。 “少当家……” “不去。” “您不想她吗?” “想她作甚。”绘笔一撂,少当家“哼”了声,“想她再要我滚吗?” “可您很想同那孩子交朋友吧?” “不缺她一个,哼!” 话是这么说,别别扭扭叁日后少当家还是别别扭扭地收拾起绘具。 “多带些吃的,千枝姐。” 临出发前那晚千枝陪少当家就寝。 “少当家在意那孩子哪点?” 少当家怅望虚空缓吐气息,“等我想好了再跟千枝姐说吧。” 多年后再见到那孩子,当她自报家门并看过来时,千枝几是瞬刻认出她的——清凛的眼,漠然的脸,看人看物时暗藏一股苦难中磨炼出的粗粝的坚韧和倔强。 少当家的绘笔亦饱掭血泪,然少当家抛开顽疾,终是世家门第里养大的温润性子,似碧波春水,是对己力无法扭转的命运的逆来顺受。 而她美得像深秋的红枫,美得凌厉且脆弱,不消多少举动遂成为少当家再难释怀的人。 春水秋枫(2) 大德寺里未见到那孩子,融野没要千枝讯问孩子的下落,只携绘具去了偏厢客房。 “还有今日功课要画,千枝姐留我一人就好。” 启砚,融野添水研墨。庭中白芍开得可爱,是她上回来未得见的明净春色。 她不若母亲擅工笔人物,心不静,画不长久。况她人小,母亲也说不必急着画工笔,实在想,可从花卉起练。 「牡丹红叶相夸,铅华各自名家。为向看花人道,此花不在铅华。」 题罢刘端甫清简有致的词,她步下缘廊。雨滴“哒哒”,湿了她的足袋。 学诗习词,稽古王摩诘。说来容易,然光背那些,她看不见阳关的青青客舍,也摸不着江南的黛瓦粉墙,终归不得领悟。 白芍朵朵赛她手大,雨后白芍更是为这晚春凭添浓情。她看着,方对所题诗词有了些微感动。 “此花不在铅华,不在铅华……” 始闻身后动静,融野懵然回身,见到来人不觉出声:“是你。” 她来寻的孩子也是她要等的人,两年不见,仍是又黑又瘦的小河童。 “是我。” “你怎在此?” “送茶端水。” 笑漪泛开,白芍一朵捧于手心,融野脱屐上廊,切切捧花到孩子跟前:“吃吗?” 真冬暗自后悔不该为了点吃的就答应那女子来送茶。 “啊——不是要你吃芍药,抱歉抱歉!” 两年不见,松雪融野的身高翠竹般上蹿,然还是憨头憨脑的。真冬已对她没了脾气,因慈严说松雪少当家在大德寺的期间由她伺候,又说是松雪家要求的。 饿了送饭渴了添水,热了扇风冷了加衣。她无他事要忙,只需陪着松雪少当家。 “我带了许多吃的给你,你等着,我去叫千枝姐!” 没理会她的兴奋,拈下一片花瓣含进嘴里咀嚼,真冬咀嚼不出味道。 “傻,你再饿也不能吃花儿呀——好吃吗?” “好吃。”真冬答得没心没肺。 “是么。” 说着融野也择了白芍吃,边嚼那眉就拧成了结。 可她不吐也不嫌弃,眼珠滴溜一转后开笑:“嗯,是好吃,你会吃。” 择了一瓣喂至真冬嘴边,融野又道:“你爱吃我就要千枝姐取些蜂蜜来,沾着吃想来更美味,好吗?” 瞧松雪融野瞧不见诳色,疑惑后真冬衔了她喂来的芍药花。 两人你一片我一片地吃了半朵,也不问这东西能吃与否。 “你困了吗?困了就在我这睡。” 看她要摇头,融野补充:“你且安心睡,我叫她们别进来。” 眼下乌黑,显是昨夜没睡好,或者说就没睡好过。唤她搭把手,两人铺展被褥,融野又抱着这瘦弱的小孩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懂事以来就没被谁抱过,真冬僵着身子,动也不敢动。 “真冬……” “好冷的名字,我叫你‘冬冬’,好吗?” 正要应她,腹虫鸣响,芍药花显然不顶饿。 “你饿了。” “嗯……” “你等会,我马上回来。” 放开真冬,融野推被而起,片刻后抱回大小食盒并油纸包数个。 “这是蒸羊羹,骏河屋的。这是樱饼,关东斋的。还有这个,这是龙眼肉,这是咸豆大福,千枝姐做的,你尝尝,你都尝尝!都吃了!” 双手接过大福,真冬道谢。 咬上一口,继而是第二口,第叁口时手上已空。 “好吃吗?好吃你就都吃了!” 没功夫回应松雪融野,喝口茶,真冬又拿起一块樱饼,剥了樱叶后囫囵吞了糯米粉团。 “嗝——” 两手撑着膝盖,融野两眼又圆又亮。大福塞满嘴,真冬小心去看一动不动的松雪融野又很快低下。 “我是不是吃太多了……” “没事,你吃,都是带给你吃的。” 咽下大福,真冬并膝正坐。 “为什么要做这些,你没有理由。” “为什么?” 挠头,融野笑得羞涩:“我也很难说,兴许你比我小,我拿你当妹妹看吧。” “妹妹……” 说不上来是何感觉,胸口堵得很,难受。 应该是吃噎了。 “我困了,睡吗?” 等真冬吃完,融野困得说废话时声音都小了。 爬进被褥,见真冬坐在那,融野对她招手:“你快进来,好好睡一觉。” 磨蹭着挪过去,本想离远些躺会,不料又被松雪融野扒拉进怀里。 她的身体很结实很有力气,怀抱也是温暖的。 没说上几句话,她困得不行了,唧唧哝哝着就没了声。眨眼看她睡去的模样,真冬侧耳去听她平缓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噗通…… “嗝——” 聪慧无双少当家(1) “就是这了。” 带真冬至供养塔前,融野指给她看。 “是叫‘真冬’啊。”真冬故作感慨。 “她嫌汉字麻烦,我才只刻了假名。” 转过身去看供养塔,眼扫祭台贡品,笑容消失,融野霎那跪了下去。 “噫——这这这!” 举起一根没了团子的竹签,又看向少了两块柏饼的食盒,融野惊讶得收不住声:“冬冬,是你吃的吗?!” “嗯。”真冬于后想当然地应道,又即刻捂嘴。 “先生,祭品没了,是冬冬吃的!” 把真冬纸糊的身子摇来摆去,融野亢奋异常,真冬只觉自己正经历一场血肉骨骼的撕裂。 “冬冬,我的冬冬……” 差点摇吐了真冬,融野转而去抱小伙伴的供养塔,眼泪说淌就淌,“你若有灵,还请进到我梦里来,冬冬,我好想你……” 不会有人真傻到相信死人会吃祭品吧,纵是傻如松雪融野呢。 她也不多说不多笑松雪融野了,她笑不起她的情深义重,也不该笑。 “这么多年我祭拜的岂止是她,我的承诺,我去晚了,她不在了,那么小的孩子,那么脆弱……先生心中可有悔恨事?” “无。” “先生自在逍遥,没有是最好的。” 揩泪自语,融野收拾起不知被哪路小动物吃剩的祭品,“时辰不早了,先生还得作——” 话说一半,融野撇眉做了个无奈的笑:“先生,你再好吃怎什么都吃?芍药不好吃的。” “你怎知不好吃。”手捧一朵路上摘来的黄蕊芍药,真冬又往嘴里送了花瓣。 “幼时我吃过,不好吃。” “是么。” 摘下一片喂到融野嘴边,真冬凝着她的眼睛说:“我觉挺好吃的。” 半信半疑,融野张唇衔了她指尖芍药,留下点点并不起眼的水渍。 隐雪眸光凛冽,虽不作声,融野已感失态。摆开目光,她捉住真冬的手,取了怀帕擦净她指尖的透明痕迹。 “是我不小心,先生莫怪罪。” 她的唇是很软的,只是短暂的接触,真冬切实回想起她们最后一次于大德寺相见,她趁松雪融野睡着时的一个不为人知的吻。 “你若无事就来帮我吧。” “和颜料、换水、洗笔?” “嗯。” 法会结束,融野并无要紧事做,只放慢步子跟了上去。 绘间已备好纸笔,环顾四周,但见真冬束了衣袖,又一圈圈解下绑发的束绳和元结。 “我来给先生绾。” “有劳。” 她们二人束发雷同,解开元结皆是披至腰际的长度。作绘时长发碍事,绘师皆需盘起,若有作务帽更是方便。 “我见先生难怪有熟悉感。”兜起一捧乌,融野梳通它们。 “熟悉?” 回首,青丝落下真冬两鬓,是融野未尝见过的隐雪的美。 “我想先生肤白貌美,果真是若白之女。” 背身叹气,掩过失落后真冬方道:“我与她不像。”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先生自不觉得。听闻若白公少时姿采出众,绘才亦很是了得,见到先生我才知传闻不虚。” “她是她,我是我。” 双手搭于真冬肩头,融野低身于她耳边说道:“我也在等先生又或若白何时能将此事禀报宗家。” “那是她的事,与我无关。” “是,确与先生无关。不过‘隐雪’若是先生画号,松雪少当家可能获知先生本名?” 避开耳后热息,真冬道:“しんとう。” “可有汉字?” “慎重之慎,东方之东。” “慎东。”融野低声念道,又笑:“先生和若白既目下不愿多透露,融野今后仍唤先生为‘先生’。” “她说与不说是她的事,我无隐瞒的必要。从小寄养别处,十六七时被她接回。” “如今呢?” “破门而出,自力更生。” 绾好她的发,融野来到真冬身前背对坐下,“宗家连先生此人都不知晓,先生十六七时想必不是在小传马生活,否则不可能全无消息。” “也是在别处,你并未见过我,也不可能见到。” “那先生何以见过我?” 同样为她解绳盘发,真冬也学她怪心思地于耳后呵气:“远远看过,方觉少当家极美,又多看了两眼,便记住了。” 耳朵红透了,融野捶膝:“先生又不正经……” 真冬还是很喜欢看松雪融野有事没事红脸的。 江户我闻·角色名字 有读者朋友问我角色名字的发音,这里给出目前登场过的主要角色的名字,之后出场的到时候再补充~ 松雪(まつゆき、matsuyuki) ~融野(ゆうや、yuuya) ~真冬(しんとう、shintou)(まふゆ、mafuyu) ~早兰(そうらん、souran) 云岫(うんしゅう、unshuu) 千枝(ちえ、chie) 踯躅(つつじ、tsutsuji) 照子(てるこ、teruko) 纲吉(つなよし、tsunayoshi) 吉保(よしやす、yoshiyasu) 【字、号等】 促狭(そくきょう、sokukyou) 隐雪(いんせつ、insetsu) 知还(ちげん、chigen) 明卿(めいきょう、meikyou) 徂徕(そらい、sorai) 日本汉字两套读法,一是模仿古代汉语的“音读”,一是自家原有的“训读”。比如“山”的音读是(san),与古代汉语相近,训读是(yama),和汉语完全没关系。 “真冬”的音读是(しんとう、shintou) 训读是(まふゆ、mafuyu) 真冬说自己叫(しんとう、shintou)后融野问了汉字,真冬撒谎说是“慎东”,日语里与“真冬”的音读是一样的。 然而融野记忆里的小伙伴的名字“真冬”是训读,而且因为小真冬不喜欢汉字所以供养塔上只刻了(まふゆ、mafuyu)叁个假名。憨野是联想不到一起的。 简而言之,真冬一直写作“真冬”这两个汉字,但由于日语两套发音,小时候读作mafuyu,后来冬子自己改成了shintou。 冬子:我叫真冬(shintou) 憨野:我的小伙伴叫真冬(mafuyu) 如果汉字在字母诞生前飘到欧洲,虽然仍写作“真冬”,发音可能就是(truewinter)了……汉字对于日本人来说到底不是土生土长的,所以日语汉字所对应的读音往往要比中文的多音字复杂许多。 聪慧无双少当家(2) “先生要画屏风?” “先搭屏风。” “搭吗?” “你若会就来,不会——” “不会,但我可以跟着先生学。” 束好衣袖,融野上前搭把手,同真冬抬出六块等身高的屏风骨,光秃秃的,尚未贴纸作画。 “杉木的,我要他们备好了。” “先生要画六曲屏风。” “嗯,来贴‘蝶番’。” 真冬取出一沓厚实的和纸,一半分与融野:“沿边交错贴整。” “交错?” 呆呆想着该怎贴,融野忽如醍醐灌顶:“啊,如此一扇和二扇就可前后开合了!” “你未画过屏风?”刷上浆糊,真冬问道。 “画过,可这些俱由工房门人做——先生无需帮手?” “你不是在么。” “我只在此七日。” “浆糊给我。” 拎去浆糊,学她的样子融野前后交错地沿着屏风骨的边缘左一张右一张地贴上和纸。 她贴得细致,不浪费丁点浆糊。虽不如真冬,几次熟络后倒也像个巧匠了。 “先生若需要,我遣工房门人来。” “要钱就算了,还不够我挣的。” “自是不必先生掏腰包。” 拼接起六块屏风骨,真冬抬头:“那也好,松雪家的工房信得过。” “先生说笑,还有比松雪工房信得过的?” 绘师是绘师,从前融野未接触过屏风的制作,她只需作绘,画完了由工房专门的表具师贴上即可。 她自然想不到隐雪会动手自屏风搭起,可隐雪似乎乐在其中,身子单薄然手脚麻利,跳来跃去,一下午的功夫遂糊好六曲屏风。 融野也乐于给她打下手,要浆糊就递去,要喝水就端来,不觉枯燥也不喊冤叫屈。 东问西问,话多得真冬想打她又觉打不过因而作罢。 困了,揉揉眼,屏风送外晾干,再回绘间,松雪融野睡得比她还快,小孩子么这不是。 夕阳西下时分真冬迷糊醒来,身傍躺着松雪融野,身上盖着她的羽织。 山寺朝夕犹存凉意,日暮夕风拂动额鬓细碎的发,真冬侧首看了许久她怨恨多年的人。 她不再怨她了,大德寺的姑子作祟,她从何怨起?可她不怨了,再面对松雪融野,她且不晓应搬出何种心情看她,又要以何种态度来待她。 她对她的眷恋、对她的盼望多年来掩埋于怨恨之下,一旦剥开怨恨,她发觉那股雀跃的心情恰若清泉涌出,淌满她的心田,滋润皲裂的痕。 一遍遍描摹她的眉眼,比描摹她的画要仔细。 屏息,倾身。 时光纵最不堪挽回,真冬也想于这个吻里驻留她年少时第一次的心的悸动。 在融野醒来前,真冬遐望夕阳,默数心跳。 “冬冬……” 听她唤到,真冬转脸。 “原是先生,失敬……” 松雪融野说着两眼又合上了继续睡。 一、二、叁。 “我怎又睡着了!” 就这眼神和这憨瓜脑子,真冬已不指望她能认出来了。 指望不上。 离了绘间,真冬步下缘廊,靸了木屐就要回屋吃饭。 “啊……” 停足回探,只见融野捧屐叹息。 “纽断了。”抬首看真冬,融野问:“先生的可能与我穿?” “那我要如何回去?” “我背先生回去,又或先生背我回去。” 看她表情不像是说笑,思考后真冬脱下木屐,“我是来挣钱的,不是来送命的,你穿吧。” 两人差不多大小的脚,蹬实木屐,融野舒肩展背后蹲下:“先生请。” 伏上她的背,真冬勾着她坏了的木屐默默不言语。 松雪融野衣裳的熏香很好闻,这么多年就没变过。鼻尖抵着她的颈后,真冬嗅得贪婪又小心。 “先生好轻,每日吃那多也不见长肉。” “你话好多。” “总要有人说话吧。” 路上与妙心寺的僧人沙弥打招呼,走在夕阳下,融野走出妙心寺。 “先生。” “嗯。” “先生今日在法堂可是唤了我名字?” 呼吸凝滞,真冬莫敢再贪她的味道了。 “唤了,怎么……” “就是觉着先生同我亲近了不少,很开心。” 看不见她的脸,听得出她话里的笑意。一个称呼就能开心,松雪少当家是多好满足。 “融野。” 真冬试着又唤了她,唤得轻而柔,柔过这暮间的风。 融野顿时紧了腰背:“是、是!” “你背好些,我快掉地上了。” 【尒説+影視:ρ○①⑧.αrt「Рo1⒏аrt」】 阿弥陀佛(1) 并非谁邀请谁,两人相似束发相似衣着,端着相似的木盆相遇通往汤室的缘廊。 “请。”撤步,真冬道。 “先生请。”撤步,融野同样说道。 “少当家请。” “不不,先生请。” 一同后撤又看准时机争先跨步上前,挤在汤室门口,丢了客气谁也不让着谁。 眼神互瞄互睃,尴尬猝生。 “先生若不介意,横竖你我俱是女子,何不同洗。” 门框硌得没二两肉的奶疼,真冬应道:“好。” 应是应得坦荡干脆,进到汤室,两人站不是坐不是,浑身仿佛生了虱。 “我、我来给先生擦背吧!” 想拒绝,真冬是真的想拒绝的,可热气腾腾,松雪融野薄薄一层襦袢湿粘她身上,真冬勉强挪开视线,却狠不下心了。 襦袢褪下一半,腰带未解,襦袢得以挂腰遮羞。 背对融野坐下,甫一感受到她的接近,真冬不自觉地绷紧腰身。 舀水自真冬的肩头淋下,融野于后说道:“先生好瘦。” “打小来的。” “我打小好动,吃得多,生得皮实。先生不好动吃得也多,却清瘦至此实是罕见。” 手掩真冬颈后碎发,融野又舀水自她后背正中央的脊骨浇淋。 水流蜿蜒而下,她突起的肩胛骨似雪原连岭,随她身体的舒张收紧而起伏变化。 矮凳前移,融野扶了真冬的手臂。 “我虽蛮力,必不会叫先生吃痛。” 她们离得有多近,真冬弗敢回看。差一小臂的距离还是一拳,真冬能感觉到那不属于汤室热气的热。 白巾粗糙,她下手却轻柔,一点点擦过两肩和臂膀,间或以一手撑扶着好使劲,只一瞬又迅速离开。 她的手来到腰处,指尖扫过,真冬不禁合眼,呼吸出乎预料地急促起来。 这人傻得冒泡,这事上倒不见她颟顸了。 向后逮了那分明有意的手不准她再撩人,竟更是拉近了她和她的距离。 就是这手动摇了理智么,年少时的春梦里常出现的手。 “先生?” 咽唾,真冬放开那手,那手却顺势把住她的侧腰。 “先生?太闷了吗?” 真冬听出话里伪装出的关心。是小看了这人,一放松警惕,缓过神来才发现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无事。好了么。” “好了,先生请转过来。” “不必。” “家中仆从是这般擦的,先生不介意的话……” “你我不是主从——背过去。” “不必了,先生。” 回眸看她,是张不想生气又气鼓鼓的俏脸蛋。真冬心生愉快。 “先生洗吧,融野稍后再来。” 起身,浴巾掉落,落在真冬面前,叫她再没了从容去沾沾自喜。 松雪融野的身体她是看过的,然眼下再看似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意味。 转身过去,真冬捞起地上浴巾,跪身为融野系上。 “少当家好容姿。” 她仰望,她俯瞰,一种情欲,两般心思。 指尖抚上真冬的脸,清清冷冷的致命诱惑,拒你千里之外又勾着你接近。 抚至真冬的唇际,融野提笑道:“先生若无意,融野不会鲁莽冲撞先生。” 抖衣披身,融野带走了一室令她窒息的欲。 目送松雪融野离室,真冬伸了半截欲舔舐她手指的舌悻悻收回。 她是很想舔的,奈何松雪融野跑得太快,好了吧,舔不着了。 哦吼,鸡飞蛋打。 “真是疯了……” 回寝屋躺下,融野但觉天旋地转,她的心脏直跳不停,她的感知仍留于汤室。 先生对她没性趣,她在那找哪门子不自在,搞得彼此尴尴尬尬,浑是没趣,流于下品! “冬冬,你在天有灵,保佑我莫要犯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可仔细一想,她松雪融野居然没被色欲冲昏脑袋,居然把持得住,居然没冲撞了先生。 数珠停转,融野歪头想了半天。 “是的啊!” 这不是莫大的长进?! 天色已晚,否则她就该出门跑圈了,遇着猴儿问声好,遇着小蜜蜂也要打声招呼——“嘿,忙着呐,你晓得不,我长进了!” 美美合被睡去,哪管隔壁间的隐雪先生盘腿抱臂纳闷半宿。 这人怎还不来扒被子亲她?她都想好怎么欲迎还拒了。 江户我闻·御用绘师的工作 本文虽然背景为正史上的江户时代,但主角及部分配角都属杜撰人物。没有具体的原型人物,不过本文出现的画派“松雪派”、御用绘师“松雪一族”是有原型的,那就是的的确确称霸日本画坛四百年的“狩野派”。 根据狩野分家·木挽狩野的家主狩野养信所写《公用日记》,这里给大家介绍一下御用绘师的日常工作。 一、将军肖像的制作。不频繁,要等每代将军去世后才画,但属于御用绘师最高荣誉,由宗家家主执笔。 二、城郭建筑等壁画屏风的修复和制作。日本多灾多难,这种大规模修复工程通常除了本门绘师还会拜托民间绘师帮忙。 叁、定期上班。融野是不用每天去江户城的,每月定期去几次,在专门画画的办公室里工作。 四、将军和将军子女结婚时的贺图、屏风等制作。将军赏赐臣下的折扇团扇、挂轴的制作。 五、指导将军和将军子女画画。 六、听将军传唤,让画什么画什么。相扑比赛、蹴鞠比赛、宴会、外国使臣觐见等等。 七、被大名诸侯和名刹请去画画,挣外快。但因为是御用绘师,得先跟将军申请,地位不够高的还请不动。 八、是纹案设计师也是艺术顾问,不仅画画,还会参与工艺品的制作和指导。 九、古画鉴定,收费的哈。 十、和老婆卿卿我我 阿弥陀佛(2) “冬冬,我想是病得不轻。 昨晚我同她沐浴,事到如今我也不懂为何我二人会一道沐浴。 她瘦,但很美。真的,她很美。那种我说不出也画不出的美,很特别,虽冷,却勾人。 我脑子发热,看她赤身背对我,我很想去抱她。可她不是那人,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人。那人是主动相邀的,我也才能大大方方。她对我没那个意思,我是不好勉强的。 我一人有病也罢,冒犯冲撞了她委实罪过。我与她关系才近些,如此就很好,我不求许多。冬冬,你可能明白我想的?我当日鲁莽冲撞了你,那之后虽不再结交谁,这回算得第二次,我想谨慎小心些,千万别吓着她。 我昨晚在想床笫欢好于我究竟意味什么,我想了很久,得不出结果。我笨,得再给我些时间,下回来,我想必要比现在更清楚。” 祭品摆下新的,融野又嘟囔:“是哪来的小猴小狐狸,你们饿了便吃,不要紧,我不会生气,冬冬也不会。冬冬还活着的话只会比我善心百倍,她是吃过苦饿过肚子的。” “冬冬,我明日再来看你。” 把供养塔上叁字假名摩了又挲,双手合十默念“南无阿弥陀佛”后融野离开塔林。 回到绘间,正见真冬一手举酱团子一手于纸上画草绘,旁边是盛团子的碟,里头撂了叁四根竹签。 “先生。” “你又去了。” “嗯,看看她,说说话。” “说哪些了。” 两颊盈团,隐雪先生可爱得像十一月搜寻过冬食物的小松鼠。 “先生对我的废话有兴趣?” 咽团呷茶,真冬咂嘴后道:“左右无聊,你且聒噪也好。” 拇指揩去她嘴角酱渍,融野取怀帕拭手。 “就是说交到先生这个朋友,莫要因顽疾冲撞了先生。” “顽疾……?是指你好色?” “先生!”融野气笑了,“那非顽疾,好色就是好色,我承认就是了。” 舍了颗团子给融野吃,融野道谢后两手奉怀帕接下。 “先生不知,我打小多动,看不进字,忘性大,做事常一头兴,顾头不顾尾,也易鲁莽行事,幼时招惹了不少嫌弃。” “现下呢。” “现下就是先生看到的,说不上全好了,然要比过去安静些。” 真冬摇头:“我看你话多得跟过去没甚区别。” “先生说得是,可我也不是谁那话都多,大多时候松雪融野还是很文静的,先生。” 眯眼打量完松雪融野,真冬往嘴里塞了最后一口团子。 “不信”写满她的冷脸上,融野挠了鼻翼:“那我画画,我画画话就不多了——先生准备作何屏风?” “卧龙或雏凤,你带的《云龙图》许能派上用场。” 融野却不吱声了,猛一下安静得真冬不适应。 “画麒麟吧!” “没见过。”真冬道。 “卧龙雏凤先生就见过了?” 拉了真冬的手,融野仅敢用叁分力带她出绘间,生怕拽散先生不若风筝牢固的身子。 “走,去书库瞧瞧。” 想一出是一出,真冬信了她顽疾傍身。 禅院藏书量极大,融野每每来此七天,无聊遂拾本翻阅,不定能看进去多少,磨磨耐性。 《天地珍兽图鉴》在手,翻开“麒麟”一页,入眼是长脖褐斑的巨兽,人只它腿那么高。 “是郑和带回大明献给成祖的,先生。” 后世称为“长颈鹿”的巨兽,真冬死活不觉得它比卧龙雏凤高明在何处。卧龙雏凤没人见过才神秘才威风,这被永乐帝唤作“麒麟”的巨兽么……想起松雪融野随身的短刀刀镡,那确是麒麟,然纹案小得仅堪辨认。 “真要画?” 站于梯上,融野接过真冬递回的《天地珍兽图鉴》。 又翻了几本讲奇珍异兽的,融野念道:“龙首、鹿形、马足、牛尾……仁兽……啊!是这个!呀——!” 一激动,梯上融野脚滑踏空。眼看情势危急,真冬迅步一闪,由松雪融野“吧唧”摔在地上。 融野是皮实,摔不坏的身子骨,可也疼得够呛,顺带丢人现眼。 “先生也不接我……” “我闪,最多摔着你,我不闪——” “死的就是先生了?” 给她拍了灰尘,真冬道:“你且疼顾我些。” “我是想疼顾先生的……” 真冬就当没听见。 麒麟儿(1) “我想画这个,不过还是按先生意思来。” 坐缘廊上翻了融野抱回的书,真冬大致了解了麒麟是怎般瑞兽仁兽又是怎般长相。 “那就画这个吧。” 合书回到绘间,真冬问:“我要画两头,公为麒,母为麟,你想画哪头?” “我吗?”欣自眼角生,融野笑答:“何不画两麟?” “好,那你画哪头。” 没想到她是这么好说话的,携了笔砚纸墨到真冬身边,两人挨肩抵膝,一顿饭的功夫遂定了麒麟的模样及大体构图,其余各凭发挥。 足有一人半长的纸铺地,真冬午前已贴上金箔。融野请她到右侧,自己则于左侧。 “先生坐那,我画这头。” 真冬纳罕:“你能倒画?”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知她擅画鸟兽花草,可执笔说倒画就倒画的本事么,真冬钦佩之余又觉她身为松雪宗家的少当家,除了纯熟的拟古技法,身怀另些本领也理所当然。 至于松雪真冬作赝的本事么,说起来还要多亏松雪融野头回进大德寺,走时留下的数百张废纸。挑拣后藏进柴房埋入地下,夜里没人了,她借月光借灯笼火照样临摹——她的眼睛是那时熬坏的。 “先生的笔可能借我一用?” “嗯——” 抬头间见一小狼毫在她手上,真冬飞扑过去夺了那笔。 融野被她吓着了,忙说:“这支秃了,先生。” “不用你说!” 送她的笔,送她笔的人。 真冬死捏小狼毫,死盯着呆头鹅。 早知她脾气古怪,融野不同她掰扯何必为了一支不能用的狼毫大动肝火,只笑道:“先生挑吧,给什么我便用什么。” 自知那话说得冲,真冬却拉不下脸跟呆头鹅道歉。 “除了这支,你随意。” 眨眨眼,融野兀自消化了不足以表现与人看的不悦和委屈。 束袖绾发,二人互点头致意后左右两边同时开工作绘。 安土桃山时代,随着日本金山的大量开采挖掘,以金为素材的艺术品层出不穷。其中丰臣秀吉乃当世喜金第一人,从大阪城由黄金包裹的富丽茶室到一筷一碗的漆器金饰无不奢华,正所谓上行下效,日本也由此迎来“黄金时代”。 绘画上,松雪派第叁代家主,旷古稀有的天才绘师松雪凌波最不惜金墨,大笔浓金挥毫出劈古创新的金碧壁障画及金地屏风,得战国霸主织田信长亲睐,后又成为太阁丰臣秀吉的御用绘师。 松雪隐雪之《风云麒麟图屏风》,上绘两头麒麟昂首阔步于金云巨岩间,前麒麟踏石咆哮,声振八荒,后麒麟看它发癫,半耷拉的眼里充满“你癫归癫别说认识我”的嫌弃。 据后世东京国立博物馆美术研究员解说,麒麟两头,前者威慑山海,后者持重稳健,动静结合,相得益彰,乃“琳派二刀流”松雪隐雪不多见的松雪派风格屏风。 接连五夜,两人不舍昼夜地绘这《风云麒麟图屏风》,直把血丝熬出,青丝熬缠。 融野皮实,然也不敌劳苦,只真冬好精神,觉可不睡,饭不可不吃,吃完打个嗝继续画,不见休憩怠惰。 “融野……” “融野在。” 头晕目眩,鼻腔异样,一摸鼻下,鲜血污手。 绘笔仍在手,真冬仰面倒地。 “先生!” 丢开毛刷,融野弹腰上前扶起真冬,又掏出怀帕堵遏鼻血。 “先生可要紧,哪处不舒服?” “饿……” 有气无力,要死不活,真冬歪躺融野的臂弯间,提足一口气像是要说遗言,出口却是:“饿了……” 融野记得她今日吃了四顿饭外加点心若干。 “先生、先生!” “你莫摇我,我快散了,且去拿吃食来……” 真是不想管了,融野随手撂了她,随她摔滚随她流鼻血去。 什么人呐! 独坐缘廊怄了会子气,再看那人要死不活躺在那,善良好骗的融野没忍心置她于不顾,还是去到膳所端回了饭团咸菜并昆布汤。 “先生,吃食来了。” “嗯……” 鼻孔塞纸堵血,真冬没得气力爬起吃饭。 “难不成要我喂先生吗?” “嗯,你不嫌麻烦的话。” “我嫌麻烦的,先生。” “啊……” 说着那冷脸就张口了,你看她可顾及你嫌不嫌麻烦。 麒麟儿(2) 【发个结婚照,主角组第二弹插绘~】 这辈子除了将军,融野没伺候过谁。 饭团吃了一个,昆布汤喝了半碗,融野就是不喂,就是没称她的心。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张口等投喂等不来,真冬识趣闭嘴,静看松雪融野吃饭。她细嚼慢咽,素朴的饭团也能吃出品味珍馐的优雅。 吃完了,她净手拭唇,方移膝近前。 “味噌烤饭团和海苔卷饭团,先生要吃哪个?” “味噌的,有劳。” “好。” 扶真冬枕膝,融野掰下一口能吃的大小喂至她嘴边。 “张嘴,先生。” 乖巧张嘴,真冬吃下松雪融野喂她的饭团。味噌咸香,涂于饭团表面再烤至微焦,开胃可口。 连喂叁个拳头大的饭团,融野去摁真冬的胃。那是乾坤胃么,怎还填不满了? “饱了?” “嗯。” 边应着,真冬吐舌卷走融野指上粘的饭粒。 “先生……” 始觉不妙,融野欲抽手。饱暖思淫欲,先生考验她,她松雪融野必得思无邪。 “先生再如何玩笑融野都可,还请莫要——” 她的指头整个被含住了,含在先生的嘴里。痒痒的,是软舌的裹吮,还有舌苔颗粒对指腹的柔抚。 别过头不去看真冬的眼,却任由她含住食指。心也痒了,努力掩埋好的色欲冲动经不起这般撩挑。 “先生……先生莫要……” 只是瞬间,温柔舔弄手指的舌不见了,透明津液仍引人遐思。 “吃饱了,不浪费,有劳。” 又遭她戏弄,融野气不打一处来。 愣愣看了食指,又看向可恶的隐雪:“先生何故戏弄融野?” “并未戏弄。” 盛欲的眼燃腾怒火,融野深呼吸,反复劝解开导自我。 她拎鸡崽似的拎起真冬,发个毫无威力的火:“你、你、你吃饭就好好吃,饿急了啃我手作甚!我是要画画的,啃伤了可怎好!” 憋笑,真冬道歉:“是我贪吃,对不——” 话音未落,她说不出话了。 她的唇擎受着松雪融野的怒恼,来者不善的吻,炽热灼人的气息。 她低估了松雪融野的胆量和底线,想去回应却发现对方全是一片报复心。可她身软了,那处也润了。霸道不讲理的报复,轻而易举地反噬了她的恶作剧。 情不自禁地搂住融野,她也低估了自身对年少春梦里频繁出现的这个人的渴盼。 她太想她了,太思念她了,想到满身伤痕地躲进柴房哭,想到远观她进出松雪府邸望而却步。 那是她幼时全部的温暖,年少时一切的憧憬。 “融野……” 唇破了,尝得出血锈味。 吮吸细小的伤口,融野报复的吻渐慢渐缓,渐轻渐柔。 “我无意冲撞先生,是先生戏弄融野在先。” 喘气平复胸口波涛,虽是报复心作祟,难免吻得欲动神迷。 先生的衣乱了,唇上挂红。 先生哭了。 融野眨着眼,慌了神。她下嘴太狠,咬哭了先生。 拢了真冬的衣,融野又亲了两下嘴,亲去了血珠。可先生的泪她亲不去,也不敢亲,不敢问。 “先生,请允许融野抱抱先生。” 没见她点头,只泪眼看着这松雪融野,犹清犹冷的面孔因那两行泪美得脆弱,惹人怜惜。 揽真冬入怀,融野想要道歉,话到嘴边又一句都吐不出来。 “融野心拙口笨,脑子不大好使,先生想戏弄融野融野都可以不在意,可这事上先生若无意,万望不要戏弄融野。融野易鲁莽冲动,冲撞了先生,惹先生不高兴就不好了。” “你何必在乎我高兴与否。” “和先生一处作绘融野很开心,想交先生这个朋友,因而在乎先生。” 逃不开她的怀抱,真冬亦于她如春水温柔的眼眸注视里失却逃跑的骨气。 闭目轻吻融野的唇,融野亦给予适当的回应。 她们沉浸于此般不问缘由的亲密中,契合得好像认识了很久很久。 “往后不再逗你就是了。” “先生的话我可能当真?” “随你。” 融野大概摸清了她的扭捏性子,只作个“肯定”接纳下来。 《风云麒麟图屏风》上的两头麒麟绘毕,金云巨岩,两人都用了松雪派的大手笔挥就,相得益彰,各表风采。 撒开手,丢了笔,坐直身子,融野笑看烛火下熠熠生辉的金地屏风。 “一头是你,一头是我。” 麒麟儿。 【尒説+影視:ρ○①⑧.αrt「Рo1⒏аrt」】 番外:纪州少君(H) 贞享五年,夏。纪州藩,和歌山城。 “少君在何处?” “不知。” “看见少君了吗?” “未曾看见。” “唉——!” 攥拳跺脚,袖拭额头热汗,久通领侍从二人奔向和歌山城的二之丸。 蝉鸣直贯云汉,燔骨盛夏,转个身的功夫她又找不见少君了。 “少君!少君!” 德川氏有尾张、纪州、水户此血亲叁藩,称“御叁家”,乃后世“声优御叁家”“宝可梦御叁家”“乃木坂御叁家”等诸多御叁家之滥觞。 说得浅显些,此叁藩藩主可于将军家无后嗣时继大位,乃“亲王”,与一般藩王小侯不在一个层面上。 且说这纪州藩,二代藩主德川光贞有长女教子,叁年前同五代将军德川纲吉之子鹤殿成婚,光贞公本系将军姨母,如此一来互为亲家,更是亲上加亲。 幕府有规定,日本叁百藩,藩主正室夫君与长女需得驻留江户为某种意义上的人质,藩主则隔年来往领地与江户,此为“参勤交代”。 光贞公一生育有四女四子,长女教子驻留江户,长子次子也已成婚,纪州主城和歌山城现有次女幺女,其中叫藩士加纳久通好找的那个老幺尚未元服,名唤“阿源”。 “那里太危险,您快下来!”参天大榉下久通仰头喊道。 “干嘛,站得高看得远,我要看个够。” “太危险了!” 短刀交于侍从,久通脱屐束袖,掖了下摆即攀树。纪州崇武,藩士是个顶个的好身手,更何况藩主幺女调皮至此,非矫健能人不得降服她。 少君蹲于繁枝茂叶间,手里是她兄长育殿所赠望远镜。 “阿久,纪州真是大呀,你说哪片会是我的?” 谨步慎举,久通慢慢靠近持望远镜的孩子。 “御前大人有急事唤您过去。” “母亲大人有何急事?你且说,你不说我是不会去的。” “您的兄长,育殿大人的婚约定下了。” “什么——?” 孩子猛回头,身子前后摇摆,眼看就要栽下树去。 “少君危险!” 一手揽粗杆,久通一把抱过孩子。 “阿久你说什么?育哥儿怎么了?” 平息稳身,这盛夏,久通惊出一背冷汗。 “你们接好了!” “是!” 见树下已聚来四五个武女子,也未镇抚孩子所受冲击,久通将她丢了下去。 武女子们接她接得扎实,毫发未伤,孩子却不高兴,哭着搡开她们,边走边嚎:“呜呜,育哥儿,我要去找育哥儿!呜呜呜……” 话说这藩主幺女乃其母老来所诞,老妇怀妊于母于女皆非善事,虽母女平安,终是怕幺女命薄,诞下后即丢于松树下,再由藩臣加纳政子承君命捡回抚养至六岁。 由是此女无拘无束惯了的,六岁时作为纪州少君回到和歌山城仍不改憨皮顽劣,加纳久通于这小主人亦臣亦姐,实是提心吊胆每一天。 哭完了兄长的婚约,小祖宗哭得花甲老母白发又多了叁根。 “你哭也没用,小源子。” “我就哭!我就哭!我就这一个哥哥,还没认识多久就要嫁人了!我不许我不许!” “胡说!”一拍膝盖,光贞呵道:“你还有你光兄荣兄,怎就一个哥哥了?!” “光哥儿荣哥儿我没见过,我没见过!”赖地撒泼,阿源声比蝉嚣。 “你育哥儿是纪州藩藩主之子,是作为藩主正室夫君下嫁的,不去秋田那老远,只在佐竹家的江户藩邸生活。” 唤了久通给小祖宗揩脸,光贞两手捂耳,又道:“你在江户就能见到他,再哭就别想去江户了,小源子。” 嚎累了,一看育哥儿入得殿内,阿源哽咽着爬进兄长怀里。 “母亲,不是说好由儿子来告知的么。”摸摸幺妹的小脑袋,十叁岁的育殿苦笑道。 “我也没打算说,不是久通这女人说漏了么。” 倚胁息叹气,光贞看到叁子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幺女:“堂堂藩主之女,为这点事就哭鸡鸟嚎,不像话。” “儿子出嫁是‘这点事’吗,母亲?”育殿佯怒。 “好好,是为娘说得不对,为娘错了。” 指揉太阳穴,光贞且听儿子说:“阿源虽调皮,却重情重义,我与她不过相识一个月,她实将儿子作兄长看待的。缘分虽浅,她有这份不舍的心意,也是儿子对故土纪州的念想,儿子会铭记终生。” 不俟光贞感慨,阿源已泪如泉涌:“育哥儿你好会说,呜哇啊啊啊啊啊……” 帘外风铃声声脆,长天老日,一切生离死别都模糊蒸腾于浮世阳炎中。 元禄六年,育殿病逝于江户秋田藩邸,年仅十八。 “听说你爬树去了。” “是……” “为何爬树?” “站得高看得远。” “为何要看得远?” “知远才知近,要有火灾,看得远才逃得快。” 舍不得归舍不得,账还是要算的,只不想此女一句“看得远才逃得快”惹得哄堂大笑。 年过花甲的光贞摘了老花镜,对这打小放养的幺女其行为举止叹也叹不出气了。 “小源子啊,你是御叁家纪州藩藩主之女,是纪州藩士的榜样楷模。” 阿源却答得响快:“纪州是母亲大人的纪州,是长姐大人的纪州,不是阿源的。” “胡说——!” “阿源没胡说!”阿源挺身铿锵道:“母亲大人若赐阿源封地,阿源自然就是阿源藩领诸臣的榜样楷模!” 瞠视这放肆女儿,素来好脾气的光贞厉色尽显:“你的封地不归我来赐,坐下!” “哼——” 小脑袋一别,纪州少君天不怕地不怕,还怕她老娘来骂她。 “你今日书可读了?”知她小小年纪嘴上功夫厉害,光贞不予归究,只寻了她放不出屁的来拷问。 “读了,我读了《论语》!” “那你背来听听。”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这是叁日前背的。” “子曰,学而——” “这是去月的。” “那、那就子曰……” “罢了罢了,小源子,是我浑不该馋……”没往下说,男欢女爱的事也不好跟孩子说,光贞只问她:“藩主之女,读书习字是第一要紧事,你要怎地才肯读?” “阿源是武士,当以习武第一!” “不许顶嘴!” “那我要舞子姐姐教我,就要舞子姐姐。” “非舞子不可?” “舞子姐姐漂亮,女儿学起来才有劲儿!” “好吧。”算是妥协了,光贞对外喊道:“舞子。” “是。” 但见一十四五的妙龄女子随声进得殿来,她生有纪州女子的长相,然许是因她常读书,不在外野耍,肤色并不黑,体格较寻常纪州女子也要纤细柔美些。 “今后由你教她读书,教好了有赏,教不好……也并非你的错。” “是。” 与乐呵呵的少君相看,舞子伏身领命。 若说纪州少君童稚时爬树下河给侍从添不尽麻烦,后来也算是好了,不大任性了。那她六岁时要今村家的舞子教她读书,实乃此生某一至死未改之秉性的肇始。 风起于青苹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舞子的腿真软啊。” “您背完这篇才能枕。” 少女睁眼仰看舞子:“背完就不止是枕膝了。” “是,随您安排。” “好,是你说的。” 翻身爬起,阿源捧卷,摇头晃脑地读起来:“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叁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德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 屋外有人路过她读得越响,恨不能一声“子曰”曰去她老娘那处。 得君命为少君讲课多年,少君业已长大元服,去往江户觐见将军时还得将军赏赐的叁万石封地,虽比不得纪州五十五万石,也算得统领一方的藩侯了。 学问上不见分寸长进,御前大人好似也不再为此烦忧,嘴上还是骂着“不学无术”,最后都唉声叹气怪自个儿不该贪馋男人,以致老来得女,不幸大于幸也。 “我背完了!你听听!” 听她背完《公孙丑下·第一章》,舞子颔首微笑:“大人只要肯用心,天下便没有能难得到大人的。” “嗯,确实,只要肯用心。” 撂了书本,阿源起身舒展四肢,“我困了,舞子姐姐陪我歇个中觉,没得拒绝。” “是。”舞子应道,即随看着长大的少君入塌。 少君不再是少君,而是德川御叁家纪州藩的分家家主。她长于纪州乡野间,和歌山浦海滨的泥沙塑造了她紧实的身躯,小麦般的肤色蕴藏着未知的狂野。 指尖沿着某种看不明晰的脉络向下,饱读诗书的舞子难用任何一个词来形容身上人的美。 她的胸浑圆,不大到碍她习武,也不小到失却女子最传统的美感。伸手过去,她握住这手去揉她的乳。初试云雨时舞子也曾惊叹过女子间的美好,是粗鄙无味的男人所给不了的。 大人亲吻她的唇,并不霸道,是极柔极稳重的。 “我方才背得全忘了,舞子可怪我?” “嗯——” 此身融化于大人的热意中,舞子再没闲情去回答她。 大人的唇于她的脖颈处吸吮,明知会被人看见痕迹,舞子还是希望大人能这般占有她。 “大人、大人弄得舞子很痒……” 习武所生的茧使舞子疯狂,大人的手游走过她身体每处肌肤,她渴望到颤栗,不由溢出美妙的欢吟。 她的腿勾上大人的脊背,脚踵能感受到大人脊背的律动。 “大人、舞子好舒服、大人——” 大人灵活的舌于舞子的秘穴搅动,搅乱一穴淫泉,搅乱午后的宁静。 是从何年何月开始的,舞子记不清了。她只记得那日大人拉她一同入被歇中觉,天气很好,蓝天白云踮脚即能够着。 舒爽的薄被为汗水淫液打湿,大人的秘处紧密贴合她的秘处磨动,她舒服到昂颈吐纳乱息,纸窗上映扶疏树影,是风吹动了它们,又或她与大人同攀巅峰时的眩迷。 “母亲大人可有欢喜的女人?” “女人?你问这作甚?” “阿久说此乃武门稀松事,母亲大人既是武家栋梁德川御叁家,女儿想知道您可涉猎这武门稀松事。” 想她幺女也不小了,也是一藩之主了,通晓这些没多奇怪,光贞于膝头释卷,舒开十指遂翻目数道:“迪子、阿里、公子、阿全、阿梅、雪子……” 掰指数了十几二十人,光贞对皱白眉。 “还有半年前打猎时遇上的那位,主公。” 经加纳政子提醒,光贞自老花镜上方看她:“哦,那孩子叫什么?” “您没问。”政子答道。 “嗯,忘了问。你去接她进城奉公,父母兄弟也务必安置妥当。” 看往幺女,光贞道:“有过,不少,怎么?” 阿源且笑得欢:“那母亲大人是喜欢男人多些还是女人多些?” “我说小源子你问这个作甚?” “没,就是觉得阿源还是有地方像母亲的喽。” “你是我肚子里下来的,哪有不像的!” 的确如此。 纪州藩二代藩主德川光贞之幺女,幼名“阿源”。 光贞也好,她自己也罢。 在当时,任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孩子会是日后幕府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 青梅(1)(H) “先生还流鼻血吗?” “无事,劳你挂念。” 遣二仆先走,融野定足与真冬说话。 “寺中作绘一月,先生不可勉强,回府我即差人来帮衬先生。” “多谢。” 两手偎进衣袖,真冬走下缘廊,边走边吩咐:“鲣鱼不比前月贵,记得捎上一些。骏河屋的羊羹美味,不用多,寸把长的足够。来时路上的白玉团子好吃,酱油的……” 没见松雪融野跟来,真冬回身看她:“怎么?我付钱。” 笑够了,融野上前牵住真冬的手:“既不必融野付钱,融野也就放心了。” 袖中手,两相勾,朝夕相处六七日,真冬已不舍再对她刻薄。 两人走到下坡处,遂是分别之时。 “抱一下,先生不会生气吧。” 说这话时真冬已叫她抱住了。 “我说‘会’的话你要怎么办。” “噫。”让开距离,融野惊问:“当真?” 近在咫尺的娟秀眉眼,真冬被她傻到了。当不当真的,抱都抱了,松雪融野还能亏是怎么? 反正松雪真冬不亏,软得很。 “那我可以亲先生吗?” “你不要得寸进尺。” “好吧……” 下唇一咬,融野垂头转身,“先生会生气,那我就不亲了,先生保重,融野走了。” 还真不亲了? 想伸手拽她来亲个痛快,这呆头鹅真就走了,叁步并作两步地走了。 哪有这种人,真冬没见过。 松雪融野不曾忘记约定,既到过大德寺,也于叁日后遣送来得力门人两位。吩咐下的零嘴吃食大包小包装了一车的,真冬满意极了。 江户木挽町,松雪宗家府邸。 “法会顺利进行,觉庆大师要的《云龙图》模本女儿也交与了大师。” “好,你办事日渐稳妥,为娘很是高兴。” 母女相视一笑,不再提起妙心寺的觉庆大师。 融野企图自母亲的脸上寻出破绽,找到她对背负着松雪家秘密,迫不得已遁入空门的丈夫的怀念。 “那么女儿告退,午后登城觐见将军大人。” 向母亲早兰请安后融野沐浴更衣。 母亲奉命所绘《鬼子母神图》已完工,择吉日将由柳泽美浓守吉保和松雪法桥融野送至纪州藩邸。母女俩聊了这些,母亲亦叮嘱了于纪州藩邸可说不可说的话。 初夏已生端倪,邸庭的角落里夏花开得徐慢。它们不急,还有梅子黄时雨。 站在缘廊上俯瞰屋前雅庭,踯躅花的残败仍具别样美丽。 长廊那头的女子往这边行来,融野突发奇想,想用一种花来形容她。 可是融野没得多想了,女子抱她抱得紧,全不顾是否有人看见。 “千枝很想念少当家。” 只要想着有这样一个女子在等待自己回家,心间便会被某种温暖的感情填满。 融野是喜欢有人对她主动的,又或者说自她与女子云雨欢好以来,谁想跟她做,她能否与对方做,俱是靠对方的反应来判断的。她仅学得了这些。 “千枝姐有多想我?” “很想很想。” “‘很想’是多想?我看看我看看。” 嘴说着手探着,融野探见了千枝的思念。 “方七日不见,千枝姐就这般想我了。”尝了指尖滑液,融野又伸过去要千枝舔尽。 “少当家又是如何?” “我只会比千枝姐更湿,千枝姐摸摸即知我所说绝非假话。” 听她这话,千枝当即就要一试真假,却教少当家逮了手。少当家力气比寻常女子足些,轻易要她不得顺心如意。 “我先来一尝千枝姐究竟。” 温热的肌肤,清俊的面庞,七日未触碰,千枝而今方知这思念已深入骨髓。 是好或坏,至少在少当家的舌抚弄她不安的花核时,她难以用言语倾诉她僭越的、过分的相思,遑论其他。 她的贝肉早由爱液润泽,她知那处的鲜美,少当家的舌会翻来覆去地吮舔,像是真的在品尝世间一等一的美味。 千枝每见少当家暖如朝日的笑容就会感到无限的幸福。她浸于幸福中,纵是白昼也禁不住发出悦音。 一浪扑来,腿心抽搐溢水,少当家不予她喘息的时间,两指并入她的花穴,那处别有洞天。 指腹顶着上壁褶皱不动,少当家倾身来吻,又于两唇要触未触之际施力摩擦摁压那一褶皱。 “啊……” 她要死了,骨头都酥了。 青梅(2)(H) “融野我——” 走在长廊上,乍闻那抑不住欢悦的女声,云岫止步。 即使未听过温言软语外的千枝姐会于肉体交欢时发出怎般声音,云岫也立马听明了是谁在融野归来时即承爱她的唇指。 “我待会再来,融野。” 声音太小,为水声欢声盖过。 淫水滋了一手,抱了千枝,融野亲了又亲。她爱着她,陪伴她,思念她,身体最为诚实,此情没得半分假。 不去想妙心寺浓时淡时皆恼人的情欲了,与爱她的人尽悦人的欢才是正道。 “少当家,云岫小姐说今日会来。” 嘴中含着千枝的乳端,融野模糊应答:“嗯,我与知还也多日未见了。上次见她我陡觉她再不是小孩儿了,奇怪。” 千枝笑说:“云岫小姐同您一般大,早已不是孩童。” “与年岁无关。”舌尖绕转,叹息里也全是满足,融野道:“就是那么觉着。” 滑肌犹不舍放开,只稍作休憩再相邀欢泽,七日未尝女色于现在的松雪融野而言着实难熬——不过也不是全未尝到,妙心寺的偏厢汤室里令人窒息的暧昧,隐雪裹指的唇,还有报复性的吻和温柔不似隐雪的回吻都挠得人消受不住。 好歹熬过去了,分别时的拥抱亦无情色意味,走远了再回望隐雪,她伫立在那,不知要目送到几时。 “少当家,云岫小姐来了。”寝屋外是文乃的声音。 腿都分开了,与千枝互看,一个捡了襦袢穿,一个默默合起腿。 草草穿戴完毕,掖了鬓发,千枝离被要走,却叫少当家拉住手:“千枝姐去何处?” “千枝不便在此……” “有何不便?” 扭头看向问出这话的少当家,千枝一时不解作何回答才妥当。有何不便?少当家是真不懂还是装傻? “少当家说云岫小姐是小孩儿,要千枝看,少当家才是!” 欲挣脱融野的手,但闻纸门响动,半山家的丫头走了进来。 “哟,我来的不是时候。”一见两人手拉着手,融野还衣衫不整,云岫旋踵要走。 “知还莫走!” 融野的唤声留下了云岫本不打算真避嫌的脚步,再转身时二人手松开了,云岫受下千枝一礼:“见过云岫小姐。” “千枝姐好啊。”云岫亦同她招呼。 融野半句话不说,只待千枝离屋,只待青梅竹马的女子来到她身前。靛蓝为底的流云纹振袖,长发也用发油梳得光亮,这艳鲜打扮的青梅融野见也未见过。 她已无法再将这青梅作孩童看待。 “你如何这身打扮?” “嫂子添喜,吃酒去了。” 融野张臂,她便坐进她的怀里。被褥间淫靡的气味有融野的,也有云岫所陌生的。 “你和千枝姐都在做什么?”亲吻后云岫问道。 “明知故问。” “你不说我哪里晓得。” 拿她的手往身下摸,兴起兴灭,只私密处还敏感着,轻轻触碰即唤醒了欲。 “啊……” 呻在云岫耳畔,抱住她,融野挺腰一解淫渴,蹭一下还要蹭第二下,轮不上云岫动手。 “你可尽兴了,融野?” “啊、啊……” 看来是没有。 云岫实在喜欢饥渴要死的融野,虽说起先多是这半山云岫主动,她个呆子别别扭扭才勉勉强强答应。后来呢,后来的松雪融野可是色得惊为天人。骂她“衣冠禽兽”,她委屈巴巴地应了,又问:“那你手指可以进来这衣冠禽兽的身体里吗,知还?” 真是,真是太……云岫失去了贴切的语言。 丧心病狂。 推她在褥,操弄得她扭腰动胯,两股颤颤后淌了云岫满嘴的液。还想要,还“嘤嘤呜呜”骚得人怜意大盛,骚得不为她释净了都不好意思说是青梅竹马。 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振袖昂贵,要小心保管。一手操弄融野的穴,翻浆捣海,云岫除了身上振袖,小脚一蹬,蹬去了不会被她青梅淫水喷湿的远处。 “千枝姐不给你?” “啊、千枝、千枝姐没来得及、嗯……” “哦,那是我唐突了旖旎,得好好补偿你,融野。” 脚趾绷紧后迅速回勾,融野瘫身,久不能回神刻下身在何处,操弄她的又是谁人。 她知晓自己床上淫荡,未吃到嘴的就越想。这话她虽不明缘由,却隐约觉得不该对千枝或知还说。 “你可舒坦了,融野?” “嗯……” 那人的手,那人的背,那人一个眼神遂让她胆怯又忍不住接近的眸。 抹不去的身影,清癯、冷冽。越是不能想就越想,禁忌总带独特的情色味道。 “知还……” 回神了,融野唤到无论何时都愿意予她欢愉的女子。 她们接吻、拥抱,各怀心事,互抚互慰。一个神魂仍滞留妙心寺,一个心上人总是眼前人。 “我婚约定下了,融野。” 融野听后一愣,“和谁家?” “浅川家。” “你要同明卿作盟姊妹?!” “你想什么呢,是她二哥。” 呆子一个嘛这不是。 “那以后你就是明卿的嫂嫂了?” 话说得轻巧,口吻淡得除诧异外云岫再听不到任何。 “融野,你真是个傻子呀。” “我又是小孩儿又是傻子,你们把我当什么?” 手指叫她舔干净了,抽出来,云岫捧住她红潮未退的脸:“你是我的融野,最好的融野。” 融野唇际上扬,笑应道:“你我青梅竹马,你成婚我第一个高兴,知还。” “很小的时候我就在想,若哪天我必得成婚……” 看着融野明亮温润的眼,云岫顿后才道:“一定要找认识的人家。” “那浅川家岂不正好。” “嗯。” 一头闷进融野的奶子里,云岫以奶洗面:“融野,你可折腾死我了。” 奶子被她揉变了形,可没奶的或许不知道,奶子很软,不会痛,只有心会痛。 揉足了,云岫自谷间昂头。 “融野,我很嫉妒那孩子。” “嫉妒?” “一个你心上痛了这么多年的人,我连面都未曾见过——你很喜欢她吗?” “很喜欢。”融野不假思索。 “哪种喜欢?” 撇目思忖片刻,融野复看云岫。 “她能活着,我此生不再有其他奢愿。” 小手一拍,拍得融野胸起波涛,波光粼粼,闪得人想落泪。 德川吉宗(1) 【今天顺利拿到offer,明天开始恢复日更。喜欢的朋友还请多多留言,更文需要动力!】 “喂喂,听得见吗?好,听得见——那边麻烦麦克风声音调大点。 各位听众,欢迎收听《江户我闻》,本电台由有你有我有蜜柑之纪伊国屋、叁井帝国你的快乐老家之叁井越后屋赞助放送。我是你们的老朋友,松雪隐雪。 那么说起来,嗯——请给我拿瓶可乐,有劳。说起来本文正处18世纪初期,拿倭国来说是五代将军的元禄年和宝永年,拿唐国来说是康熙四十叁年。 康熙帝晚年为储君伤尽脑筋,‘九龙夺嫡’一事在当时也是日本人颇为关心的新闻时事。不过在那之前,在那之前呢——嗯?今天怎么是百事? 不要走开,一曲《元禄缭乱》后请跟随隐雪的声音畅想一段上演于岛国的无硝烟的夺位之争。” 滋啦、滋啦、滋啦…… 将军无后,且花甲在望,储君之位花落谁家实是朝野第一盼事。 于朝,不满柳泽美浓守独揽大权的幕阁老中早等不及巴结储君以求她能兴常振纲,还政事清明。于野,日夜诅咒五代将军暴毙、祈祷“生类怜悯令”早日消停的百姓不计其数。 御叁家之首的尾张藩实乃天下第一藩,将军宗家无后,其藩主又或藩世子是为储君第一人选。 然元禄十二年,尾张叁代藩主德川诚子食过量树莓中毒而亡,其母二代藩主德川光友老来丧女,伤心过度亦撒手人寰。如今的四代藩主德川通子,年方十五,不堪大任。 再说纪州藩,虽与将军结亲,争奈鹤殿英年早逝。所幸鹤殿虽亡,其妻,叁代藩主德川教子腹中仍存希望,且德才兼备、沉稳持重,是为储君争夺之最有力者。 至于御叁家之叁的水户藩,此藩略显特殊,世代乃“天下的副将军”,名号虽响却无继位权,仅负责择选。不知是否委屈憋伤脾脏,水户藩主代代最喜同幕府拧着来。 还有一藩,虽非御叁家,然与将军血缘更亲——便就是叁代将军德川家光之次女重子所开的甲府藩了。 重子为母亲次女,吉子则为幺女,当年若非二姐早逝,外甥女尚年少,五代将军如何也轮不上这位“狗将军”。 那么如今呢,重子虽去,其女丰子已长成英明果断的一方贤王明君。作为将军外甥女,继位之可能毫不输纪州教子。 “纪州教子vs甲府丰子,储君之位最终花落谁家请拭目以待,虽然动手查查百科应该就会剧透到2022年,各位听众还请同隐雪一道静候,嗝……” “你元服定在何日?” “回大人,在今秋。” “一晃都这么大了,将军大人也是感慨良多。” “十多年来伏蒙将军隆宠,承蒙美浓守大人关照,融野没齿难忘。” “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轿龛中,吉保笑道。 “我记得你曾为纪州作画?” “是,前年同母亲共绘《张果老骑驴图屏风》。” “对,就是那个,将军亦说来年临幸纪州藩邸要看看你的驴——说起来纪州公的幺女你可见过?” “融野不曾见过。” “那位大人同你差不多大,少时也是个顽劣性子,你今日且见见也好。” 说着话,前方即是纪州藩的上藩邸。 御叁家这等大名于江户皆有上中下叁邸,上邸最是豪奢,且看纪州,仅上藩邸就占地二万五千坪,换算后世度量衡即有八万多平米。 五代将军曾两次临幸纪州藩邸,为招待将军,纪州不得不斥巨资修建“御成殿”。再有鹤殿下嫁,所居御殿同样也耗费颇多。天灾人祸并驱,诸藩俱不过为了面子顾不得里子。 柳泽美浓守代将军而来,坐于上上座。松雪法桥融野亦为御使,着席于纪州臣列之首。 “孤心系教子腹宫御孙,特赐《鬼子母神图》一幅,望教子安心养胎,平安顺产。” 待美浓守念毕御旨,融野展绘向纪州诸臣,诸臣则齐声感叹,此为规矩礼法。 纪州藩臣列有一人犹为突出,她坐于藩主教子之后,身高极为显眼,小麦肤色,两眼炯炯,神情坚毅。 四目相对,冷汗浸得融野透湿。 她亦回忆起那年的湿。 德川吉宗(2) 那人也显有短暂的惊讶,过后却对她挑眉,丝毫没把心思放在御赐的丹青上。 “将军御赐丹青,臣德川光贞领御叁家纪州藩臣谢主隆恩!” 紧随隐退出家的光贞之后,当代藩主教子同其下众臣拜服谢恩。 送达《鬼子母神图》,御使的公务也算结束了,纪州却留她二人饮茶。自幼行走江户城的融野虽许多事上呆憨傻愣,唯对政事嗅觉敏感——她也不得不敏感。 尾张、纪州、甲府叁藩自将军月水断绝,再无法生育以来就为储君之位明争暗斗,母亲早兰奉命入城作美人图那晚便吩咐下莫见这叁家,就是怕她们东问西打听将军玉体安危。 御用绘师位不高权不重,然能隔叁差五觐见天子,貌美者更是能入得御帐侍寝。她们且把这松雪融野作将军宠童看待,与美浓守一道前来,岂不是第二个柳泽吉保。 融野心感寒凉,但对此也一早有了觉悟。为家门,也是为了不辜负姨姊二人的牺牲。 “这位纪州二公想必见过,松雪法桥融野大人,松雪宗家的少主人。” 闻言,身怀六甲的教子向融野致意:“前年藩邸整修,法桥大人所绘《张果老骑驴图》实乃杰作。” 融野伏身:“纪州大人谬赞,母亲主笔,融野不过从旁协助。” “我纪州代代与松雪宗家交好,回回都要敷奏将军赐松雪笔墨,别家的看不上,看不上!”说这话是拄杖老人,光贞。光贞公年事已高,耳渐远渺,只声若洪钟,谈笑间气概不亚昔年。 “将军也知您老师从松雪叟川,精通水墨汉画。”吉保温笑。 侧耳倾听,光贞“哈哈”笑来:“老身耳聋了手也抖,早拿不住笔了!” “澹山、繁云、凌波、探秋、丹阳、叟川、早兰。”一一数来松雪宗家历代家主,教子看到融野:“往后就是融野法桥大人了。” “融野愧不敢当。” 光贞却道:“法桥大人何必谦虚,才如花开,有生来即绽禀赋的就有晚开迟放的。早兰属后者,法桥大人则有乃姨晚梅风范,生来即绽。只可惜晚梅早逝,你见也未见过你那才华横溢的姨母。我却是见过的,随叟川习画时常听她夸耀,又说晚梅若早生一步,她情愿折寿。” 见纪州老人说话不拘束,吉保从旁出声:“早兰大人禀赋缓绽,已故叟川公也可安心了。” “所以啊,还是要等!万事不可操之过急!” 话正聊着,光贞拍了膝盖问到身畔长女:“小源子呢,不是一直嚷着要见画驴的绘师么,人来了她怎又跑出去疯了?” 谁知那丫头又去哪儿了呢,教子只看往融野处:“叁妹同法桥大人差不多年纪,诗书一概不沾,只对画儿感兴趣,早知大人来,我也教她留下才是。” “是那位六尺高的大人吗?”融野倾身确认道。 “对,是她不错!”响声应到融野,光贞又嘀咕:“也没见她长脑子,光长个子去了。” 虽有预感那人绝非等闲之辈,然此时融野方知那年那月她究竟招惹了何方神圣——御叁家纪州藩二代藩主之女,叁代藩主之妹,同样也是纪州五代藩主又是幕府八代将军。 德川吉宗。 柳泽美浓守先行回城侍奉将军,融野承纪州挽留,又吃了两盏茶,同光贞聊了会画。 老人耳虽不聪,然也不见糊涂颟顸,看似随口问了《鬼子母神图》的作绘过程,言辞间融野品得出老人想套知的君意。 鹤殿离世,将军可有私下的怪罪,对御孙又是怎般的期待。说得直白些就是这孩子若能平安降生且是女孩儿,将军可有准话说储君之位必是贤媳教子的。 就融野听得的,将军对鹤殿殒命纪州颇为不满,只看在御孙的份上不好发作。虽说御赐丹青祈福,但也知教子年过四十,别说肚子里是男是女,就是能否保住都半信半疑。 可这话融野说不得,怕纪州老人背过气去一命呜呼,只左打哈哈右糊弄,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太极打了一下午,融野精疲力竭,接过纪州藩士奉来的御刀插腰,她行下缘廊。 “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渐近,融野闻声抬首。高头大马之上驾坐那(注1)六尺之人,飒飒英姿,威风凛凛,曾于叁年前操弄得她在床上瘫了一天不得起。 “可还记得我么。” “记得。” 伸手过去,吉宗露齿一笑:“走,去道场。” “敢问为何?” “因为我想去。” (注1)六尺:江户时代1尺=30公分,六尺是一米八。据当时的京都top1贵族·近卫基熙的记载,幕府八代将军德川吉宗身高六尺、黑皮、体健肌硕。究竟有没有一米八很难说,也可能是夸张描写,总之后世影视作品中一米八是比较常见的德川吉宗的形象标配。按江户时代的平均身高看,无论男女这个身高都是非常骇人的。 德川吉宗(3) 全国武士,拥一万石藩领以上称“大名”,或大或小也是一方诸侯。 一万石以下称“旗本”,直属将军,唯听将军调遣。 旗本中五百石以上俸禄的可见将军,以下者称“御家人”,无权觐见将军,属最底层武士。 儒学者林氏一族、御用医师半山一族、御用绘师松雪一族,此叁族世袭家业,稚童束发,成人披发,皆不属武士,官位亦同官僧分“法桥”、“法眼”、“法印”。 其中松雪一族又区别于林氏与半山,只因朱子儒学乃幕府治世之根本,医药亦不可或缺。绘画么,确非必须。由此松雪宗家家主代代领二百至叁百石俸禄,实属幕府底层官僚,文官中也比不得半山家家主所领一千二百石。 然这仅是明面上的帐目,给以武夺天下的武士些许体面。 且看松雪宗家位于木挽町的府邸,占地千坪,换算后世面积有叁千平米。“小传马松雪”、“锻治桥松雪”、“骏河台松雪”此号称“松雪御叁家”的分家又各自拜领轩朗府邸。 千坪府邸,据幕府赏罚规章,只千石以上俸禄的武士才可拜领。不仅如此,松雪宗家家主与少主准带刀行走,与武士无二,其余叁分家亦有资格觐见将军。 俸禄虽低,却领豪邸、准带刀、觐见将军,若非此等破格的荣华,倒也撑不起称霸日本画坛前后四百年的气势了。 说到底,说得再浅显些——御用绘师的收入不在于每月每年自幕府粮仓领取的固定俸禄,而是靠将军额外赏银或大名寺院赠答的外快。 上回同母亲早兰给纪州作《张果老骑驴图屏风》,明账谢礼自不必说,临走时融野半推半就又得了沉甸甸的一包赠答。若非私库充盈,她对隐雪先生绝不会慷慨得像个二百五。 松雪宗家与纪州走得近,赠答丰厚不提,光贞公还曾拜祖母叟川为师习绘……可近有近的礼法规矩,拜师学艺无可厚非,世人只会夸光贞公温厚豁达,不拘小节。 可是,可是,松雪少当家同纪州二代藩主之女厮混床榻又是怎么个近法呢? 坐高头骏马上,融野边听身后控缰人的呼吸,边深刻反思那于道场莫名激战到天亮的淫乱一夜。她很高很结实,体力充沛,花样也多,这松雪融野被操弄得数次感慨“还能这样?”。 哦对,是反思,不是回味。 反思就是,松雪融野真的不应该没问清身份就脱衣除袴。 “你是在回忆我们是怎地滚了一夜的吗?” “并未回忆。” “那就是记得太清了?” “不记得。” “那你如何记得我?” “大人长得高。” “哈哈”朗笑,吉宗两腿一夹马腹促之前走,“就没别的了?” “没了。” 有也没有,融野对她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六尺的身高和旺盛的精力。精力且不想提,多的她也不想说。 “那我让你忆起来。” 热唇贴上脖颈,吻过耳后。融野始觉冒犯,果断偏了头远离她的亲近,“请放在下下马。” “就快到了。”收紧手臂,吉宗息了她小小的挣扎。 “开玩笑呢,我不做别的,只想跟你打一场罢了。” 纪州藩的道场相隔藩邸不远,平日供驻留江户的藩士习武,偶尔路过时总能听到尚武的纪州武女子在里头拼杀,所谓好奇心害死猫,那年那日若不是好奇之下探头看了两眼也不至于…… 下马,向融野伸出手,吉宗道:“你武艺不错,随我来吧。” 没理会她的手,融野沉默下马,随她进了死寂一片的道场。 手捧纯白道服,眼看那边那人已换上玄色道服,融野轻叹气,进了内间更衣。 重新束了发,又于眉上系好纯白一色的抹额,融野仍未自错愕中清醒。 那年也是看得手痒,被她拉去打了两场,打完了,道场只剩她们二人。 要说是谁主动的,那算是她。她举止豪放,无拘无束,不见藩主之女的架子,融野只当她是藩士。再一吻上头,哪管得了叁七二十一。 热汗浸衣,只互看一眼却没能再分开。 汗津津的肉体贴着薄薄的道服,那人磊落的热情、身上的热意和叫嚣着将破体而出的情欲是无上的催情物。 融野至今未搞明白那天何以放纵得那般轻易,后来她茅塞顿开——她就是打饿了,馋,馋人结实的身子和折腾得她叁天不想女人的体力。 德川吉宗(4) 道场中央,二人鞠躬行礼,两手把住各自木刀。 互相注视对方的眼,脚步或进或退,长刀蓄势待发。 融野擅以守为攻,并不急于寻找她的破绽,也知她攻势迅猛,与其贸然进攻,不若磨得她等不及。此乃融野常年习武所磨炼出的耐心,虽离了道场她仍是个促狭鬼。 玄色抹额在额,早领葛野一藩独立的光贞幺女出落得挺拔,目瞬如鹰,动则若豹。 撤退半步后继而大跨上前,吉宗上挑木刀直攻融野咽喉。融野欲劈挡那挑来的刀尖,不料却是虚晃一招,只见吉宗臂振腕抖,刀偏离了原来的轨迹,转势斜砍下来。 迅疾侧身,融野将将躲过那一斜砍。 “好本事!” 看她木刀落空,抓住间隙,融野近身狠掐吉宗手上麻筋,趁她吃痛又以肘击腹。 一声闷哼,吉宗推刀向后翻腾,拉开两人的距离。 “几年不见,你怎还学会抠人麻筋了?” “大人谬赞。” 这是知还教她的。 揩去下颌汗水,吉宗抽出腰间短刀,弹身冲前,长短并用,左右夹击。 融野自知力气大,而此人气力较她更大,二刀流的打法不多见,遇上算倒霉。 木刀贴刀背滑下,将好卡于刀镡上,融野施力,谨慎提防吉宗的另一短刀。 “大人二刀流未熟练,看来是在下赢了——” 放手木刀,害她一个踉跄,紧抓吉宗道服衣襟,旋踵发力,融野“嚯咿”一声将她背摔在地。 短刀抽出,直抵心脏。 未见过近身肉搏这么蛮打的女人,还讲不讲武德了。 天旋地转,被摔得脑子发蒙,吉宗瘫地细想是哪一步掉以轻心了。 “谢大人手下留情,那么在下告辞。” 翻身坐起,吉宗忙问:“这就要回去?” “是。” 大眼瞪小眼,去拉她的手,无动于衷。想抱,她也只后退,严肃的脸早没了那年撩人的欲情。 会得她无此意,吉宗不再纠缠。 “至少让我送你。” 虽与纪州走得近,然松雪家从不在几大藩王上有明显偏向。 尾张来邀,融野会去,也对那食过量树梅中毒而亡的(注1)叁代藩主颇感痛心惋惜,因她每每设宴招待都丰盛异常,是个豪快饮食豪快当家的藩主。 再有水户加贺等屈指可数的雄藩,除了甲府藩的德川丰子对松雪无甚兴趣,其他日常来往皆有条不紊。 知她身份,也就不好再有肉体亲近了。融野虽好色,情欲挑逗得容易,家门大事上却非谨慎不可。 初夏的夜有其特别的韵味,草木丰熟,花儿幽微,紫阳花再有段日子就该盛开了。 “我只以为你忘了我。” “大人身手矫健,岂敢忘。” “身手矫健?” “在下是说在道场。” “我也没说其他时候。” 被她过肩摔还被她冷面相待,吉宗也不恼,只道:“我非有意隐瞒,况你也不曾自报家门。我本长于乡野海滨,无拘无束,长到五六岁才知自己是纪州藩主的女儿。” 她纪州口音重得融野得半猜着理解,远不如她生长在江户的长姐教子说话好懂。 “说这些不为别的,只想告诉你我不介意官位身份,只在乎你有意无意,无意便就作罢。” “在下无意且介意。”融野说道。 “好,我不勉强。你是将军宠童,理当是要服侍她的,本也是我僭越了,念在一夜缠绵绸缪,望你莫向她老人家告状。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牵扯到姐姐和纪州就不好了。” 那两字她说得未免顺畅,顺得融野想再给她个过肩摔。 “将军御赐的那幅画,出自家母松雪早兰之手。” “你母亲?” 吉宗愣怔,扭头看向怀中眉眼郁郁的女子:“你是……松雪融野?” “若您依然认为在下是将军宠童,就请那么认为吧。” 松了缰绳,吉宗侧身来看,眸闪星光:“你果真是松雪融野?!我认得你,我纪州的《张果老骑驴图屏风》是你画的!” “在下画的是驴。” “对对没错!那张果老也好,但不如你画的驴有趣!” 跳下马来,吉宗仰望马上女子:“你画艺精湛,多少赏赐都是不够的。我若为将军,便赏你做大名!你的笔休说一座城,就是半壁江山也值得!” 比起说和将军宠童行淫,她这话才是真的大胆僭越。 谢过她的褒扬肯定,融野由她引马往松雪府走。 她说她不爱读书,母亲光贞硬要她在琴棋书画里挑个学,她看画容易,随手甩两笔就成。又说虽画得不好,还看不上纪州的松雪派绘师。 “我说啊,我才领叁万石小藩,敷奏将军请你来教我作画,她老人家定不会理我。” 松雪府到了,安抚马儿,吉宗抬眸以望融野:“就当是春花雪月一场梦吧……若有机会,还请再来纪州作绘。” (注1)德川诚子:德川纲诚,尾张叁代藩主,(本文性转设定中)生父为五代将军德川纲吉唯一的兄长,食量惊人。论血统和家格本为六代将军最有力的竞争者,不想率先落马,死因为食用过量树莓。其母二代藩主德川光友因哀伤过度也紧随其后撒手人寰。 谁惦记她啊(1) “少当家回来了。” “嗯。” 头一点,腰间胁差交与千枝,融野脱屐登廊。 “纪州公留您这样久。” 摇摇头,融野振作精神:“母亲在吗?” “大当家在的。” “好,那待会沐浴,麻烦千枝姐了。” “是。” 千枝奉刀远去,黑松白雪的堂前屏风,融野立定后又看了有顷方入内。这一天她身疲心累,大半年都不想再同纪州打交道了。 “母亲,女儿回来了。” 观融野倦容,早兰笑言:“纪州公想是问了不少?” “是,但女儿未肯否一句。” “嗯,你在这事上为娘我向来放心。” 美浓守代将军送画是示好,松雪少当家随从其后亦是将军对纪州人心的安抚。五代将军德川纲吉晚年虽放权侧近,然终其一生也与“糊涂”二字搭不上边。 “母亲。”移膝近前,融野低声问道:“甲府公对我松雪不甚中意,若是……” “那就画她中意的。”清楚女儿所忧所虑的,早兰果决回答。 “闻甲府公喜京风优雅,女儿没把握能讨她欢心。” “画归画,天子要何绘我松雪就作何绘,而你不必刻意讨好她,松雪有松雪的骨气,我松雪二百年丹青名门,一代天子的喜恶动摇不了根本。” “是,女儿谨记母亲教诲。” “再说甲府公体弱多病,至今膝下无嗣……” 甲府丰子与纪州教子皆至不惑年,双方此短彼长,不分伯仲。 话弗敢说得绝对,谁当六代将军松雪都得听命。可就私人交情看,松雪自然千万个盼望历来交好的纪州公成为储君。 甲府公么,融野见过数次。 她从来耷拉着眼,半睁不闭地望着江户城的一切花鸟人物。五代将军有言:“我这外甥女儿的精神头从来叫我觉得她活不过五十岁。”当然这话是将军私底下小声逼逼的,只美浓守和松雪法桥听见了。 “千枝姐,今日是何日?” “五月初八了,少当家。” “初八……”掰着指头算,融野自言自语:“那是还有几日才回来。” “您说谁回来?” “鸿鹄公那书我托付给了隐雪先生,她说一月画成。” 舀了温水浇下,千枝说:“少当家心里惦记着那位隐雪先生呢,刚回府就遣了人去,如今每日还盼着她早日归来。” “哪有每日,还有,谁惦记她了,遣人帮她是我为妙心寺着想,就是惦记,我惦记的也是《巫山秘事》。” “好好,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对了。”转身过来,融野笑后说道:“我问她何故男人的阳物不见大,她说给将军的书,画大了乃欺君之罪。” “嗤”地笑出来,千枝掩口。 两人就男人那东西打趣,都嫌到了家。 “这人冰冻的脸,说话是很有趣的。” “上回没瞧仔细,有机会千枝也想见见隐雪先生是怎般冰冻的脸。” “她说画好了会送来府上,到时千枝姐便能见着。” 入夏了,汤室通了风,笑语乘风而去,捎走这天的疲惫。 邸庭边隅开有箬兰,撷下一束与水桔梗同置水桶消暑。对花作画,入睡前融野终平息了一整日纪州赠予她的憋屈。 谁惦记她啊(2) 至十九世纪中叶的江户末期,松雪派君临日本画坛前后四百年,堪称史无前例的职业绘师集团。其门生遍布各藩各地,就是那“琳派”之始祖尾形光琳,主打写实派绘风的圆山应举最初学的亦是松雪派。 松雪派之所以独领风骚四百年,卓绝拔群的绘技与见风使舵的脸皮自不必说,慷慨大方也是其闻名遐迩的原因之一。 火灾地震实乃岛国平常事,犹如一日叁餐。每逢灾后重建,松雪派上至宗家家主下达入门未满叁年的弟子个个衣带渐宽,人人面容憔悴。 人手不够,募集在野町绘师也是常有的。如此,倘在野绘师有难处,松雪派同样也能帮则帮,援手伸得到的地方能不吝啬就不吝啬。 那么至于破门而出的松雪隐雪何不带帮手入妙心寺,据她手书的《江户我闻》中记载:「余妻融野外,无人可与余比肩作绘也,呜呼!」 话是这么说,松雪少当家给她调去帮手,她倒也纳得美滋滋。《江户我闻》中又见记载:「余妻融野,人美心善,惦念余之辛劳,余不好不纳。」 然据其妻融野所嘲——“哼,你就是怕花钱呗。” “你来过妙心寺?” “未曾来过,这是第一次。” 领会真冬问话意味,泊雅又道:“啊,觉庆大师本系松雪家人。” 见真冬纳罕,泊雅解释:“这倒不是秘密,宗家有晚梅公,也就是当代家主早兰公同胞双生之妹。觉庆大师出家前正是已故晚梅公的夫君,所以我才与大师攀谈,都是些不打紧的松雪家事。” 这么一说真冬更是疑惑了,便问:“你在松雪家见过大师?” “大师出家已快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未入门习画。”泊雅应道。 “你方才说晚梅是宗家家主的双生妹妹?” “正是,两人同年同月同日同胎生。” “稀罕事……长得也一个模样?” “没见过,听说是一模一样的。” 两手偎袖,真冬默言忖量。 说是由生母松雪若白接回松雪家,可自始至终都是被当个见不得人的东西藏在别处过活,除偶尔露面一次的母亲,真冬再未见过其他松雪家的人。 江户人生地不熟,吃穿用度虽不愁,然也无多余钱两出门闲逛。没个打听处,她所知的仅仅是宗家的晚梅早逝,更多的没兴趣。 听松雪融野调遣的门人染井泊雅说来松雪往事,真冬才发觉这几年是错过了哪些。 妻子离世,丈夫出家,不新鲜。可那两张脸,尤其是眼睛,单看不觉得,凑在一处怎么看都很难说是姨父和外甥女会有的相似。 “您和少当家是何处认识的?” “说来话长。” 抬头间见泊雅已掏出纸笔。展纸,那是隐雪先生风靡大江户的枕绘。 “隐雪先生,可以,签上您的画号吗?” 不侯真冬肯首,泊雅近身低语:“我知这画带进佛家寺院是罪过,我也认了,万望您签上您的画号,我好作个传家宝。” 这罪过可大了去了。 不过松雪真冬自认不信神佛,也无甚节操可言,签就签吧。 画上是一女自渎,女阴是松雪隐雪笔下独有的细致,此乃“肉笔图”,由绘师亲自搦管画成。 江户时代是日本出版刊行业蓬勃发展的时代,版画的海量印刷使得过去只流行于上层绣闺的春宫图亦走进千家万户。隐雪先生晚年自评:“旧时王谢闺中艳,飞入寻常百姓家。” 印刷版画快捷廉价,相对的,肉笔真迹更能品鉴绘师技法之细微处,此番又得隐雪先生签名,传世确有其不可估量的价值。 叁百年后,染井家捐赠松雪隐雪这一真迹与东京国立博物馆,于是除《大德寺慈严尼君绘》《春帝报春图屏风》《风云麒麟图屏风》外,一张A4大小名曰“自慰快活到想死的女人”的图亦成为松雪隐雪之代表绘作。 “承蒙关照,那么隐雪告辞。” 妙心寺中一个半月,起初《风云麒麟图屏风》有松雪融野同绘,两人各分一半,未及七日即成。后来她虽调遣松雪门生染井泊雅与柿原雾子二人帮衬,主笔终究由自己来,停停画画,两台屏风叁面门所花时间比预想的多了半月。 乐天有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山寺清凉,远离尘世溽热,边想边画,也不急,困了睡大觉,饿了去寺中膳所随意拿吃,嘴馋了就派每日来送饭烧水的农家女儿买肉打酒上来。 松雪融野来信一封,只一句话“先生,《巫山秘事》”。催催催,晚呈半月那狗将军就不与男男女女厮混了吗?收了同信共来的骏河屋上等羊羹,也没回信,随她焦头烂额去。 踯躅来信七封,封封诉情。 踯躅是个好女子,心心惦记着这松雪真冬,嘘寒问暖不说,绵绵情意外色色荤话可是要多少有多少,看得真冬老脸一红,狗爬的字且不管多烂了,提笔就回“嗯,我也想舔你”,画上一朵含露踯躅花,怎看怎像为蜜液打湿的女阴。 包上数个妙心寺的味噌烤饭团,真冬拜别住持觉庆,至江户时恰逢日落西山。 “先生回来了!” 叫踯躅抱了个结实,真冬闻了满腔女人的香气。她衣衫青丝未整,一二碎发衬得后颈与肩背愈显白皙柔嫩。 “寺院素斋,倒没再吃瘦了先生。” “我潜心礼佛,不吃亦不打紧。” “原以为您只近视,没想到一月多未见,先生还会睁着眼说瞎话了。” 牵了手来到妆台前,真冬盘腿坐下,借最后一缕脉脉夕光去打量她夜里想得抓心挠肺的女子。 “过得还好?” 踯躅只笑不答,柔情蜜意全聚在那双桃花眼中了。 方要启了丹唇一吐相思之苦,却听得太夫寝屋外惹人生厌的脚步。 “踯躅姐,奈良夫人到了。” 淫雪先生(1)(H) 夏的雨来去匆匆,傍晚尚晴,入夜了,下得仓促。 未开口询问倾城屋的人是否真的下雨了,盘腿而坐,真冬眼瞩马尾蚊足般的细香燃烬一根又一根,爵鼎樽觞交织欢声淫响,分不清那雨下在尘世抑或她的心间。 她从前的矜持并非全无道理。她是喜欢这个女子的,然也正是喜欢才弗敢轻举妄动。爱欲之狱的疯狂与痛苦,光是看一眼也需十足的勇气。 尝试过尽量避开踯躅夜间忙碌时来见,今日却明知傍晚仍管不住脚地奔来吉原。 这里有人在等她,她于她的怀里有个暂居的家。 明白是明白的,踯躅终不属于她,只今夜方觉分外难熬。那声声娇喘呻吟里哪声是踯躅的,真冬侧耳想要去辨认,可女人那样多,她不知从何辨认,又是否应该辨认。 听着倾城屋外与满堂艳色隔绝的夜雨,她独坐至半夜。 踉跄的步伐于门外停下,绘有水仙花的纸门响动,转身以对之际女子的温软携酒气入怀。 她喝了许多,身子发烫,吐纳间酒意浓稠。 “先生还在……” “嗯。” 踯躅笑得莫名且痴,手掌贴着真冬的脸颊,舒服得没了话。 唤人搭把手,真冬扶她入太夫寝屋的锦绣。香名为“萤”,是天竺国渡来的上等伽罗,幽玄高雅,闻之祛暑消热。 “先生陪我。” 接了水为她镇解酒热,她晕晕乎乎,仍知身畔人是谁。 “睡吧。” “想在先生怀里睡。” “好。” 口衔吉原的醒酒名物“袖梅”,扶她安稳躺下,真冬欲渡给她,不想却遭拒绝。 “踯躅方自奈良夫人那回来,不愿辱了先生。” 并不理睬她所坚持的,柔软的舌强硬地撬开踯躅的唇,袖梅挤入她口中,苦得艳冠江户的太夫没个好脸色。袖梅非梅,而是醒酒药,黄连、藿香、葛根……哪个都尝不出梅的酸甜。 太夫不再挣扎,她褪了薄衫,嫩藕似的玉臂一环她所爱之人的肩,酒未醒,情已动了。 顾不得方才是否于她人身上身下辗转,她想要的是眼前这人,是回到江户就赶来见她的她心爱之人。 “踯躅好想先生,日日想夜夜想,想得险些喊了先生的名字……” 吻的甘美融化袖梅及相思之苦,挑了真冬的腰带,单薄一层夏衣,单薄的先生的肉体。 真冬气力小,脑子也于热吻中迟钝了,不堪推谢踯躅的迅敏和热情,只褪了衣袖由她抱着汲取凉意,静静听她诉说思念之情。 “先生好轻,踯躅都怕弄坏了先生。” 乳首叫她含着挑弄,真冬因这久违的肌肤亲热而颤抖,仰头发出近似叹息的呻吟。 “怎么了先生?” 桃花美眸中是明知故问的狡黠,是赤裸裸地在炫耀太夫的挑逗伎俩。 “不累么,踯躅。” “光想着先生去时的模样踯躅就解乏了,更别说是酒。” 松雪真冬去时是何等模样,真冬没对镜子瞧过,况且也羞于看自家攀顶迎潮时的神情。脸皮厚过江户城的坚石,该害羞时还是应该礼貌性地害羞一下吧。 手指不费力气地挤开真冬的双腿,立稳她的腰肢,唇舌舐舔她的乳,踯躅并指向内探去。 “嗯——” 久不做的人身子敏感到极致,踯躅喜欢极了这般的隐雪先生。 “先生果真只脸是清冷的,其他哪处都是温热的。” 颤栗过后接踵而来的是一波波席卷全身上下的快浪,真冬忍不住合股并足,又忍不住分得更开些好让踯躅的手进得更深填得更满。 同她接吻,承接她口中泄出的一丝一毫的快意,她的呻吟实在悦耳,开始时犹带羞涩,细呻微吟,放不开,几回下来再不拘束了,只往贪里索求解脱,那一声声浪叫,踯躅听得心潮翻涌,淫处亦有了骚动。 “啊、啊……” 淫果熟透了,溢淌鲜美浆汁。 半张薄唇,真冬喊不出声,难用言语去表达浪潮没顶时的窒息感。 抱她倒被,乱发撩后,密吻着,踯躅仍在套弄。那颗淫果最敏感不过一次高潮之后,余韵未消,此时再一催力,第二波很快就会让她更是欲仙欲死。 别看先生手无缚鸡之力,床上可是强欲得很,体力也够够的,是经久受操耐弄的妙。踯躅时常觉得先生岂是无力,而是浑身的力都使在这时了,其他时候一律蛰伏她体内,俟机张牙舞爪地倾巢而出,要每个同她欢爱的女人心生畏葸。 热汗布额,仰倒枕上,真冬摘了眼镜,狠狠眨了渗进汗液的眼。 积攒的欲释得痛快,留下一腔柔情缱绻。 淫雪先生(2)(H) “先生强欲,寺院可做了有辱佛门的事?” “不同男人就算不得辱。” “那先生同女人做了?” “不曾。” “也不曾自弄?” 侧身看她,真冬笑着点头:“弄了。” “那是想着谁弄的,想着踯躅吗?” “还能是谁。” “先生惯会哄踯躅,真不是想着那位?” “你说谁?”真冬疑惑。 “可不是那个松雪少当家么。” “我想她作甚,她憨瓜一个。” 憨瓜。 踯躅捂嘴笑得开怀,笑完了复去看真冬的眼,又用手指拭去她眉心的汗。 “先生想谁不要紧,同谁做也不要紧,要紧的是先生在踯躅这时心里可有踯躅。” 真冬亦回视她的眼:“岂能没有。” “如此便够了。” 踯躅温静浅笑,捉了真冬的手来抚胸前丰乳。 “踯躅一颗心全是先生的,先生摸摸看。” 隔乳探心,探的是心还是狡黠女子的欲? 她的乳尖已而挺立了,可爱煞人。偃锣片刻,真冬欲重振旗鼓,杀她个片甲不留。 “先生,踯躅湿得好厉害……” 可不待真冬去攻入,女人遂以柔媚到酥了骨肉的声音叫她跪地投诚了。 一手抬起踯躅的腿,那处如脂般滑腻,真冬忆起她独有的润面霜“露华浓”。 并不急于讨欢,稍作整备,待喘息平稳,真冬紧胯挺腰。 她们玉户相吻,蜜涧相通,凝望对方,同时呻出饱含情爱欢愉的畅意。 真冬已记不得与多少女人做过。 记忆里她们面容模糊,法号大差不差。 真冬第一个女人不是大德寺的尼君慈严,而是雨天进寺躲雨的一名赶路少女。她们同睡柴房,天寒褥薄,二人便窝在一处取暖。 “这天真冷,你想暖和些吗?” 真冬已习惯柴房冷热,无所谓。不明少女真意,可她还是答应了,由少女钻进被褥解开她的褴褛衣裳。 腿间软舌温热,惊讶与好奇里她的身子暖和起来,暖热到顶,她感到下体一阵她所不能控制的抽搐,那暖意直冲脑门,继而遍布全身,连脚趾头都舒服惨了。 她甚至不晓少女姓名,翌日清晨后再未相见。 于僧而言女色犯戒,因而自古以来寺院就有肤白貌美的少年。他们被称作“稚儿”又或“喝食”,侍奉年长僧人的饮食起居不提,侍寝本也是职责内的。 于尼,自然男色犯戒,又自然,尼寺中会有容貌姣好的少女。 儿时无意间听姑子说老尼君在时是准许有稚儿的,可新尼君慈严却痛恨女人和女人的性事到了极点,甫一就任即遣散了大德寺一众貌美如花的少女。 这么一来莫说二八年纪的少女,小孩也只她一个,一个寒冬腊月被母亲丢在大德寺门口的孩子。 她曾以为这事轮不到她头上,可她遭姑子逮住二话不说就做了躲雨少女对她做的事。然姑子嫌她,远不及那陌生女子对她温柔。 她们那夜叫姑子看见了,也就再未放过她。 那时她对每天都充满期盼,因为松雪融野说要来接她。她信了,只把姑子对她施加的招数当最后的磨炼。 她即将离开这炼狱,再无饥饿与疼痛。她想再度亲吻那人柔软的唇,于她的怀里睡个甜甜的觉。 松雪融野终是没来。 她等啊等,等谢了春花等化了冬雪,她把眼望穿,将泪熬干。她等到了尾形光琳,她的师。又等到了松雪若白,她的母。 木挽松雪的府邸她曾来过,背着母亲偷偷摸过来,站在远处,她望见了松雪融野。 风华正茂的松雪少当家言笑温雅,眉宇未变丁点,举止从容不迫。 她瞟了一眼便有第二眼,然她自始至终都做不到上前迈出一步去叩响府门。 远远望着,她听得到年少的欢喜悸动归于寂静的声音。 “在下隐雪,与贵府少主人有约,烦请通报。” 对家仆这么说了后她前去告知,再回来时身后又跟着女子一人。 “原是隐雪先生,少当家目下不在府中,还请先……” 话未说完,千枝声堵喉头。 展开熟练自如的笑,真冬奉上包了书套的《巫山秘事》并一沓线装画稿。 “烦请转交,隐雪告辞。” 鞠躬行礼后真冬旋踵欲走,却为女子一句“隐雪先生?”所留。 她想起来了,那日獭祭堂门口立着的正是此女。松雪融野的侍从千枝,曾于深夜饥肠辘辘时给过她香喷喷的饭团。 四眸对视,唤作“千枝”的女子面闪讶色,多年未见,女子显也感觉到她们心照不宣的什么。 那等聪慧与她所服侍的主子可谓云泥之别,感慨之余真冬不忘当务之急——肚子饿了,要去搞点好吃的。 “先生若无事不妨进来吃杯茶?少当家就快下学了。” 疑是银河落九天(1) 俸禄不过数百石的松雪宗家竟拜领千坪豪邸,堂上天子所思所想恐非愤世嫉俗、成天嚷嚷没仗打闲得慌的武士能接受的。 武士因打仗才需盘发,学者、医师、绘师及舞者乐人本与血腥杀伐无缘,自然就不必盘发。 至于町人百姓也多是要靠劳作糊口,盘发更方便。市井中未盘发的成年女人会被当作来路不明的人遭盘问,而江户城中,尤其是远离战国乱世百余年的现今,披发的那几位家主虽不至于地位扶摇直上,倒日益受重视起来。 武家学问武家绘作,武家栋梁之德川氏幕府将军需要她们,她们也就成了将军威光的一部分。说是鹰犬,真冬认为并不过分。 “请用茶。” “有劳。” 凉茶摆上,又佐了圆滚滚的大福两只。点心里真冬尤爱大福,薄皮厚馅为佳,馅亦需适中的甘甜,过甜则腻,失了豆子朴实的香气。 “敢问贵府少主人现在何处?” “少当家今日在徂徕先生的白丁居。” “是那个荻生徂徕?” “正是。”千枝笑答。 名号响当当的荻生徂徕原是将军侧用人柳泽吉保的家臣,后得引荐成为将军侍读,按后世的话说即是“政治顾问”。 徂徕师从幕府大学头林凤冈,然前脚刚出师后脚遂指名道姓开骂恩师,个中详情真冬不清不楚,只酒宴间听那些钱多了便学会附庸风雅的女人们聊起过。 能跟荻生徂徕读书,想松雪融野确得将军亲睐。 掰了大福入口,咸豆中和豆馅儿的甜腻,美得真冬直咂嘴:“一如既往的美味,多谢。” 一如既往。 听她这话,千枝不禁默念细思。这人今非昔比,不仅长成不矮于少当家的高个,四肢五官七窍,哪哪都不再是当年大德寺脏兮兮黢黑黑的小孩子。 可隐雪先生若真是那孩子,少当家如何回来一字未言? “你好像有话想问。” 千枝决定相信这份从未错过的直觉。 遣走旁人,端正身子后千枝平静说道:“您还活着,为何要瞒少当家……?” 挑了眉尖,待咽下大福真冬才吮着指头说:“我说了,贵府少主人半个字也不信。再说你既一眼看出,想来我也未曾换皮,她不信,又怎是我瞒她。” 滑稽到荒唐的理由。可听她解释了,千枝又觉没什么不可思议的,毕竟…… “贵府少主人聪慧无双,你不是不晓得。” 仔细着别笑得太张扬,千枝低首:“这样的话,的确不能怪您。” “是不能怪我的。” 可又能怪谁呢,怪她聪慧无双的少当家吗?千枝一时也难理头绪,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千怪万怪,少当家的聪慧好赖是要背些锅的。 “少当家竟一点看不出来?” 把眼看到跨过玄关直冲上缘廊的松雪少当家,真冬轻笑:“我也不信。” “先生回来了!” 执手,融野眼亮如炬。 “绘已奉上,多谢款待,隐雪告辞。” 曳了衣袖,融野拦住她的离步:“先生莫走,我多日未见先生,甚是想念。” 和千枝互看,真冬不动声色地使了个叹服松雪少当家之无双聪慧的眼神。 “千枝姐。”拉着真冬不要她走,融野看向千枝:“昏食麻烦千枝姐吩咐膳所多些鱼肉荤腥,先生能吃。” “是。”应得轻快,将剩下的大福用怀纸包好给真冬送去,千枝端盘离开。 剥了纸,一口咬上,真冬突然对美食陷入词穷境地,非要说的话——软得像松雪融野的奶子。 疑是银河落九天(2) “千枝姐做的咸豆大福,先生若喜欢回去时就多带些。” 随真冬吃去,融野带她转过前庭后院。 宗家人少,更早之前尚住有祖母祖父和母亲姨母及她们各自的丈夫,再小一辈还有姐姐融仙。后来父亲病逝,姨母早逝,姨父出家,祖母祖父亦多年后撒手人寰,再后来姐姐也早夭。如今的松雪宗家寡血寡脉,仅剩家主与少主人,清厦旷朗,却也冷寂非常。 “泊雅先前回来,已告知我先生不日亦回江户,我等得急,左右等不回先生。” “你是在等《巫山秘事》,与我何干。” “先生这话可是委屈融野了。” 塌眉展露委屈,融野又道:“母亲今日去了尾张藩邸,要晚些才回——” “我不会见她的。” 见她肃容吓人,融野以暖笑霁寒:“先生放心,我并无要先生一见宗家家主之意。” 真冬受不住那暖笑,别扭得别扭得,只把脸别过去不看她。 “此白山樱乃十八年前所植,我姨母最喜白山,她逝世后母亲便亲手种下这棵。”走下缘廊,手指一棵绿叶繁茂的樱树,融野向她介绍。 忆起妙心寺中松雪门生的话,两手偎袖看了会白山樱,真冬问:“觉庆大师是你姨母的丈夫?” “是,但也不是了。”融野笑得苦涩:“出家人抛却红尘,六根清净,再无亲人妻女……先生可曾失去过亲朋?” “无亲无友,孑然一身。” “然先生有踯躅小姐陪伴,不失为一幸事。” 真冬亦苦涩一笑:“或许吧。” 个中甜蜜她知道,个中酸楚无奈亦只有她知道。 相拥时欢好,分别时断肠。可悲的是真冬往往不明断肠处究竟出于怎般念想。 喜欢,是喜欢的,快乐也是真的快乐。可更多的,真冬小心翼翼地不敢去想了,多想一分便增一分叹息,两人小心翼翼不去提及她们难以改变的窘况,只于欢好时一尽温言软语,以盼求相思与妒忌的缓释。 跟随融野绕过绘间、膳所及家仆所居长屋,二人来到一背静处。前庭廊下种有翠润琅玕和花已谢尽的踯躅,石灯笼上刻松雪家纹。落雪时竹叶覆白,定有一番别致清雅。 “此处是我的寝屋,有些偏僻,很是安静。” 纸门推开,融野把手一指外间案几:“入睡前会随心画上一会儿。” 走进,真冬环视周遭陈设。角落摆着应季的鲜嫩夏花,许是今晨新采的。墙上所悬画轴亦为夏季风物,想也是应四季轮转而换。松雪少当家的寝屋不奢不侈,讲究于细微处。 “是个好地方。” 招呼真冬于案前坐下,融野复将纸门推得更开些好让风追凉。 笔筒中紫羊狼兔豪各大小数支,羊毫提斗雪白矮胖,毫毛簇新。小指粗的兼毫想是常用,毫端已见秃色。其中小狼毫尤其细长,真冬抽来端详。 “此为工房特制,比寻常小狼毫要长,我从小用到大,不见他人用。” “是么。” 没来由的心虚翻上来,撩眼一觑,真冬又低下头去。 绘画不比书法对毛笔讲究,纸墨尚可则可,笔用得惯为佳。可这“用得惯”说来简单,却是最难。松雪少当家用得惯的小狼毫细长如此,赠人的亦如此,而那支陪伴近十年,早秃得丢地上也只会被当作木签的小狼毫同样也是如此。 再看松雪融野,笑得不具备丁分毫攻击性。人傻到头时会给人一种分不太清是真傻还是装傻之感,真冬选择闭嘴,绝口不提那支秃毛小狼毫。 “先生,我有话要对先生说,请先生听我说。” 猜得到她要说什么,搁了笔,真冬面向融野,已做好准备接受她的责难。 瞒确是有意相瞒,真冬不打算狡辩。 “不管先生相信与否,我是在等《巫山秘事》,亦是在等先生平安归来。” 好吧,又没猜对,又高估了松雪融野。 扶了眼镜叹气,真冬道:“等我回来又有何事,看你的住处么。” “一定要有理由吗?” “有的话我也好辨你话中真假。” “那自是没有假话的,先生也知我脑子不大好用,岂能有假话。” 由她拉着小手,真冬应得情真意切:“嗯,我知。” “所以一时半会想不出个理由,只是想见先生,见到先生就很开心。” “这话真叫人高兴。” 憨傻之人想来不会说谎,真冬姑且信了,也由着自己开心一回。 追凉聊话间但见千枝走来:“少当家,若白公来了。” 看看真冬,又去看千枝,融野放开正握着的手:“先生在此勿动,融野去去就回。” 起身振衣,扬眉瞬目间即换作宗家少主人的派头,步伐沉着,举止娴雅。于后望着,分明淡薄的昔日憧憬再度浮现,真冬不觉望痴。 “她竟一点未变。” “若说是对您的思念,那确未变过。” 疑是银河落九天(3) “先生也知小传马町的工房画所由若白公管治,方才正好路过,进府来报今秋画童的入门人数和出身。” “你也于那处习画?” 双手接下她递来的酒碟,融野盘腿而坐:“童稚时曾去过,可我调皮,惹了不少事,渐渐也就不去了,怕坏了松雪的名声。先生应是未去过?” “嗯。”真冬颔首。 “先生青春多少?” “二十,大概。” “十六七叫若白公接回的话……”持筷不动,融野思后方觉惊奇:“先生的绘功岂不是两叁年即有所成?” 给烤鱼翻面,真冬两眼直盯着焦香焦香的糊边,“儿时虽寄生别处也学过,非明堂正道就是了。” “先生好资质,若不嫌弃,融野还想和先生一同作绘。” 糊边分予她,于是融野便得见那令她无限感怀的酒窝。 香煎鲍鱼亦是应季珍馐,融野见她爱吃遂又给了一块。她也不完全是厚脸皮,至少会假装客气地推辞两下,而后吞食之。 “你想画什么?” 酒足饭饱,真冬一敞四肢成个“大”字,惬意得似身在极乐净土,无忧无愁,无惧无怕。 “少当家,尾张公差人来说今夜留大当家在尾张过夜,不回来了。” “好。”仍望着先生的满足神态,融野应道,又接:“千枝姐,麻烦备些水来,我要与先生作绘。” 先生笑了,虽眼睛并未看她,而是看着千枝姐。 聪慧无双的松雪少当家憨得可爱率真,见她二人笑,也咧嘴跟着笑,笑得很是乐呵。 备水掌灯,源次郎搬来一张绘机供少当家和隐雪先生作画。 酒足饭饱最好睡觉,酡红上脸,素日无拘束惯了的真冬又拉开衣领、支起单膝,仅鼻上眼镜显几分钩深致远的鸿儒硕学之味,其他哪哪都狂浪得与这统领松雪一族的宗家府邸之气氛大相径庭。 画什么,真冬没主意,便由融野点了山水写意。 徂徕老师那得的《唐诗画本》交与真冬,融野选了“望庐山瀑布”一诗。 “哪来的香炉?”真冬问。 “那是庐山的香炉峰,先生。”融野笑着解释道,“《枕草子》就写到一日下雪,清少纳言服侍的定子皇后忽隔着帘子说‘少纳言啊,你说香炉峰的雪眼下如何了?’,清少纳言听了即会意挑起御帘。” 真冬又问:“她为何挑帘?” “乐天先生有诗,‘日高睡足犹慵起,小阁重衾不怕寒。遗爱寺钟欹枕听,香炉峰雪拨帘看’。清少纳言不仅精通汉学,还与定子皇后心意相通,当即会意方挑帘让皇后一览帘外银装素裹。只她于书中自卖自夸,说宫中女官都感叹服侍皇后的果然得是她这般才女。” 真冬听后又点首,面浮与这炎夏相称的笑:“这亦是少纳言可爱之处不是么,宫闱寂寞,皇后有她这般聪慧伶俐的女子相伴倒也不错。” “先生说得对极了,无甚才华的男子吹嘘起来不眨眼,少纳言那等才女如何不能自夸,况乎宫中女官纷纭,只她能立马会意,此中真情更是难能可贵,足见少纳言与皇后感情之深。” 两人笑完,融野又取一卷轴给真冬:“此为沉周的《庐山高图》模本,系我祖母所作。” 松雪融野的祖母,松雪宗家第六代家主,松雪叟川。真冬收钱作过几次假,也知叟川人送外号“模本狂魔”,最喜麻烦将军,借将军威光向各地名刹古寺要名家真迹作模本。 沉周真迹日本罕见,叟川的模本亦照模本而来。虽非一山一石尽像,然笔法缜密沉稳,气势雄浑,果真是“模本狂魔”松雪叟川才得精细的模仿。 “好,开画吧。” 束袖,两人各坐绘机一边,以“庐山瀑布”为题作绘。 庐山高耸,层峦迭嶂,奇石狰突,逢夏悬瀑,滋润垂罗卉木。 画山,融野用披麻解索皴兼折带皴,真冬则用荷叶皴。披麻皴始于董源、巨然,最适唐国南方山石,上下一气呵成,厚重却不呆板,是奉“模本主义”为圭臬的松雪派古来之法, 真冬所用荷叶皴取自披麻解索皴。曾仿过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真冬很是中意这刚柔并济的皴法。 两柱香为限,无需画得处处精细。 抻头去看融野的画,有拄杖老者携童子望山观瀑,喟叹不止。 “先生画的何人?” 夺了画不给她看,真冬塌下脸皮唬得融野莫敢近前。 “好嘛,不给看就不给看……” 委委屈屈,笔尖沾了焦墨点石,融野的嘴自江户撅去了庐山:“先生不给看,我就不看……” 瞧那娇憨可爱得,松雪少当家可在别处有这怨相,真冬相信再没有了。 “我字丑,你帮我题。” 画送至她手边,真就不撅不怨了,俏脸蛋之阴晴变幻可比她脑袋瓜子的反应来得快。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叁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题罢交与真冬,览过飘逸狂草,真冬念到一句“疑是银河落九天”。 “随我来。” 牵了她的手行至屋外缘廊,融野遥指夏夜苍穹。 “我与你不必遥想也不必仰观庐山瀑布。” 清和寂静之夜,辰斗烁亮,云汉粲然,银河落九天,落在真冬的心坎上。鼓起勇气反握她的手,此情此景,谁也没能再说话。 收回远眺的视线,融野看向身旁之人,眼眸犹带星光。 夜色模糊了两人间的距离,试着靠近,试着再将她的手握得紧些,好确认她是否也怀有同样的雀跃。 疑是银河落九天(4) “少当家,时辰不早了。” 夜色里传来千枝的声音,惊散了握在一起的手。 “好,知道了——” 调整呼吸再看往真冬,融野道:“是住下还是明晨再走?先生若回去,我遣轿送先生到家。” 不俟真冬回答,融野又说:“有客间,通风凉快。” 真冬无话拒绝,她的心浸润于银河,仍未回到红尘紫陌。 推真冬去客用汤室沐浴,融野与千枝相视。 “少当家。” “嗯?” “千枝见隐雪先生长得像一人。” 来到千枝面前,融野睁大眼:“你也觉得吗千枝姐?!” “是……” “她和若白公像极了!” 千枝一愣,哑然失语:“那个……不是的……” “我这猪脑子,怎起先还没认出来呢,唉!” 嘴张开又闭上,千枝欲言又止,最终服膺于少当家的智慧。大智若愚,嗯,少当家便是此般少当家。前去备下少当家的襦袢,千枝留少当家一人守着(是少当家非要的)隐雪先生沐浴。 “先生,客用汤室不常用,先生小心——” “咣”地一声响,融野心脏跟着“咯噔”一跳。 欲冲进汤室一探,促狭鬼又止步于汤室门口。 “先生……?” “无事,闪着腰了。” “融野可能进去帮扶先生?” 没有回答。 闭合双眼,融野推开汤室门木,缓步挪移,“融野进来了,先生。” 撑着腰一脸痛苦相的真冬看她那样是又好气又好笑,白巾遮了下体方道:“无事了,你睁开吧。” 融野闻声睁眼,见先生倚靠浴桶疼得龇牙咧嘴,深感罪过,犹觉怜惜。 “此室不常用,易打滑,是我大意,叫先生受伤。” 抖开浴巾裹了真冬形销骨立的身子,融野抱她在怀,无言送回客间。 是鬼迷心窍了,留她下来就忍不住接近。她还不拒绝,由着这松雪融野放肆。 可能放肆到哪一步呢?融野期待着也害怕着。 “是这处疼吗?” “嗯。” 融野手法极好,不重不轻,起初微疼,按着按着,舒服得真冬直“哼哼”。 “你哪里学来的。” “先生有所不知,我常给母亲捏肩捶腿。” “真好。” “真好?” 将全身力量托付与融野的臂弯,真冬长舒一口气,“我到她来接我都不晓生母是何人。” 先生虽瘦却不硌人,缩进怀里,不知不觉间两人亲密了许多。 融野内心生喜,手下停顿后才道:“融野有句话一直想问先生。” “嗯,你且问。” “先生靠屏风障壁亦收入不菲,生计不愁,何故作枕绘?破门而出想也是因为这个。” 她的怀,靠上即陷入。真冬嗅得那染襟清香,默许了自己短暂地沦陷进这要命的温柔。 “你猜几钱。”摘了眼镜,真冬问到她。 “二两?” “那是老花。”重新套绳上耳,真冬凄凄笑道:“近视镜要七两,还只是清国渡来的。” “七两……先生是为了买眼镜才作枕绘。” “她不常来,我也无趣,就向獭祭堂挑担贷书的伙计借书看,有次他便问我可要画春宫。” “可纵是七十两,若白公就先生这一个女儿,岂会不买与先生?” 敛笑,背对融野,真冬垂下眼睫。 “我说不出口。” 也是这时,融野方知若白与她之间到底怎么了。非松雪血脉的独女破门而出,其母仍对宗家隐瞒彻底。 若白恐怕当初接她回去便想着有朝一日能带到宗家家主跟前,然女儿作枕绘卖钱,若白那般视家门体面比命还重的分家家主落得颜面尽失。 “我若早结识先生就好了,能帮衬的定会竭力帮衬,必不叫先生一人索寞。” 按揉的手停下了,人还在她的怀抱里。 缄默足以让真情沉淀于心。 侧首去看融野,想要说些感激的话,话到嘴边又打着转吞进肚里。 若说一句“放开”她定会放,还会道歉不迭。然只两人的寝屋,真冬说不出口,也不舍得主动打破这甘美的缄默。 去摸索融野的手,她应得热切。同为绘师的手,无名指的茧都生得一般厚。她温柔的眼只静静注视着,不晃不动,看得人胸口潮翻波涌。 两手举起,恐犯病唐突先生,融野回应着咫尺距离间横生的暧昧。 应该是第二次了吧,是先生第二次吻她。 她只需做出同等的回应即可,这已成为二人谁也不会说破的默契。不越界也不追问缘由,只有静谧的吻。 这仍是戏弄,但好像也不完全是。 隔着夏衣,她想象得到那侧清瘦肉体的美好。她拥先生在怀,与她交吻缠舌,挑开先生的衣直往贪里舔吮先生的乳尖。 先生的舌很软,吻得她情迷意乱。融野感到不仅是与先生亲近的口叫先生的舌濡润了,她两腿间的秘口亦是濡润了。 她无法责怪先生戏弄她,先生吻得她很舒服,是她不够矜持。 “那么融野告辞,祝先生好梦。” 【请多多留言!!!全文免费换不来留言咩,呜呜】 浓眉大眼松雪融野(1)(H) “少当家还未就寝。” 千枝来时正见着融野捻动数珠于佛龛前诵经。 角行灯置于膝边,待少当家停下诵念声,千枝方道:“以为少当家会就寝于隐雪先生处。” 手中数珠亦停下,融野犹自不敢看千枝。 “我与先生不曾……” “那言下之意少当家其实是想和隐雪先生——” “千枝姐!” 看了千枝,又被她过于坦荡的神色震住,融野低头咕叽:“我、我难不成是淫魔了么……” 谁勾引的谁,融野明白若非这松雪融野一颗想要接近的心,她首先就不会住下来。 可难道她就没责任了么,亲亲亲!就知道亲!亲得还那么好那么妙,亲得这松雪融野神魂颠倒,落荒而逃! “先生没那个意思,我虽想,却不愿冲撞她。” 叹气,融野又说:“千枝姐你也知我不会结交朋友,从前鲁莽对她,我虽蠢笨,到底吃一堑长一智,如今再也不愿冒犯。” “从前?”千枝故作吃惊,暗中瞄着少当家。 “对啊,千枝姐还记得,我最初招惹那孩子可是惹得她不高兴极了。” “那孩子和隐雪先生,少当家以为如何……?” 手抚数珠流苏,思量后融野回答千枝:“都是我想结交的朋友,那孩子不在了,先生眼下在我松雪府的客间安眠。” 千枝着实瞄不出少当家的睿智。 “不过您怎知先生对您没那个意思?” “就是……她看我像在看个憨瓜。” 掩口笑后千枝又问:“那您又喜欢她什么?” “说不上来……” 回想和她在妙心寺的一幕幕,融野露出笑容:“见到先生就很开心,和先生一起作画就很高兴。” 这样的回答,千枝曾于少当家有事没事跑大德寺的那几年里常听到。 “是,隐雪先生想必也是明白的。” 然隐雪先生那夜自渎去了叁回都没搞懂松雪融野亲得好好地干嘛跑了,就没再回来过。 隐雪先生纳闷极了。 “你才来……” “是。” 端坐真冬身畔,她睁眼醒来时第一个看到的是这松雪融野。 先生紧抱着她,唇亲吻她的脖颈,贪婪地确认这是否是真实的。 “你怎来了。” “我来唤先生晨起,不知昨夜先生睡得可还安稳。” 先生蛮横,扒了她的小袖,贪婪地吮住她的乳。 “你不在,我怎睡得好。” 她享受着先生的爱抚吮吸,用漉漉密丛去赔罪。 先生的手弄得她脚都绷累了,可她并不知足,她去了,还要先生同她一道去。她磨弄先生的穴,她们二人紧密贴合,在这夏日清晨…… 睁眼时,余光里是隐雪先生。 “先生!” 融野弹腰坐起,抱着小被子直退去了墙角瑟缩。 “先生未对融野做何事吧……?” “做何事?”抱着一袋糖豆吃得欢,真冬反问。 “我做梦了……” “什么梦?” 掀起薄被一角,融野窥得自个儿衣衫完整,只裤裆下因那春梦微湿。 “先生怎在我处?” “看你半天不起,堂堂少当家,不像话。” 融野不信这话,外头天将晓,仍曈昽一片,还没到她自然醒的时辰呢。 “怎么?”见松雪少当家窝在角落里别别扭扭委委屈屈,真冬遂问。 “先生可以抱抱我吗?” 一开口,更委屈了。 她委屈哪门子委屈呢,谁还打她骂她了吗? 放下糖豆,真冬一张羸弱双臂。融野见势便挪过来,挪拱进先生的怀里,乖得不得了。 “先生昨晚亲得融野太舒服,融野做梦梦见了与先生亲近。” “啊……”真冬不明该回什么。 “是融野不好,融野意志如纸薄,先生莫生气。” 是在委屈这个? 扶她躺下,于她的凝视里真冬没舍得离开。 “要我陪你?” “先生不嫌麻烦的话。” 同样躺下,眼镜未摘,松雪融野遂又拱进怀里。 “抱抱我,先生。” 这不小孩子嘛!真冬强烈谴责她软糯的声音和不由分说的举动。 抱就抱了,松雪融野软得很,抱起来很舒服。可真冬不晓这该死的手要往哪放,奶子是她最想的,然恐不合适。 可她的手还是去了想去的地方,并非她要去的,而是有人捉住她的手往那片柔软处移去。 心中一个声音直呼“上当”,又一个声音直呼“太棒”。真冬用尽全力维持冷脸,维持最后一点体面。 她握住它,一手握住还有余,满满的柔软填了她指与指的缝隙。 “可以摸吗?” 摸都摸上了还问这种话,融野可吃不消。 “不可以,先生。” “好。” 话是这么说,倒不见她撒手。 隔着襦袢去弄那一点,很快就凸起了,很快就听得见融野的变急变促的喘息。 浓眉大眼松雪融野(2)(H) 欲伸进衣里切实感受,不料被她抓住该死的手。 “不、先生请不要这样……方才是我错了……请不要这样……” “那你想我怎么做?” “抱着我,抱着我就好。其他的,先生不必勉强。” 勉强? 鬼知道这憨脑瓜子里都在想哪些,真冬随她去了,不给摸就算了,哼哼。 没睡好,困得慌,抱着融野,真冬补个短暂的觉,补回昨晚的疲劳。自渎去了叁回,想着怀中的这人。 浑不该住下,浑不该亲她,浑不该放她逃。脑中无数个“浑不该”,这浑不该的人昨夜似乎也梦到了她。 捧着松雪融野美好的奶子,真冬睡得很安稳。 “先生?” 洗漱归来,见真冬仍在睡,融野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躺下。 胸上是她手的触感,凉凉的。说不摸就不摸,先生言而有信,可融野教她摸清醒了,醒了神,也醒了欲。 蒙被自省,融野一夹两腿妄图泯灭那骚动,却忘了这一动作本身只会更激人欲望。 儿时对性爱懵懂,与云岫欢好前她就夹过腿。起初非有意识去夹,后来,后来方晓那其中美妙。 想得在梦里做到脱力的人此时此刻就躺于身边。看了又看,夹了还夹,良心摇摆,淫心昭彰。 一个声音对她说“你很想要先生吧”,另一个声音拼命捂住那家伙的嘴,喊道:“别磨叽了!搞快点!” 松雪融野是淫魔吗?手伸向真冬的同时,融野诚实地接纳下这个自己,在自我认知中可谓有了跨越性的进步。 “先生,该起来了。” 甫一碰到她融野便知她醒了。她颤抖了。 她也不动,只窝着蜷缩着哼哼着。用鼻尖去蹭她的颈后,于是沉默中她颤得更厉害了。 融野大胆吐舌,试着去亲吻她的脖颈,去用心感受这温柔的沉默和沉默里的许可。 还是梦吧,是梦也无所谓了。 她瘦弱,胸部亦是平坦,迥异于融野看过的女人们的身体。这肉体具备魔一般的吸引力。 那股强劲和不屈不在皮相,而在她清凛的眼中,蕴含于她的体内。融野想要一看究竟,知悉她的全部。 手自襦袢的衣襟缝间探入,融野触到光滑的肌肤,触到令她好奇的乳。 乳是很小的,乳首也很小,似红豆一颗。 指腹轻揉乳首,不一会儿它变硬了。融野欣喜万分,像寻到宝藏的孩子。 不,这不是寻到的,而是被赐予的,先生的默许胜过千言万语。 松散她的襦袢,她的肩头及肩头以下遂暴露得一览无遗。 “先生……” 亲吻真冬的肩,融野几次想喊她名字都未能成功。憋在心里的,经年累月的,那些于今朝皆化作摧人发疯的欲,得不到的想要,触不得的更想触碰。 融野也想发回疯。 “先生,看着我可好?” 会被她说“得寸进尺”吧,冷冰冰的,足以冻结夏的暑热。 可她依旧沉默,沉默着十指相扣,沉默着转过身来。 胸口热意炽人,让开距离,融野瞩视乱发下淡淡哀伤的面容。 “是我不好。”以为是生气了,融野向她道歉。 可那显然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脸,只笼着莫可名状的哀伤。这哀伤愈添风华,衬出俨然不同于昔年小河童的绝色。 在真冬低眉合眼之际,融野吻上她的唇,手指扫过她的面颊,抚摸她的脖颈。 已非妙心寺时的报复之吻,这次融野吻得小心。 她们间有过接吻,先生主动时,融野就由她在吻中索取她想得到的。可她想得到什么又借吻诉说什么呢?融野不知道,因而想知道。 这个吻,融野亲得长久,亲得细致而温柔。 她愚笨,很多事需要更长的时间才理得清。她不明白自己的心,一如不明白与她接吻这人何故瞒她至今。 相看,融野拭去真冬唇上残留的银痕。 “请当作一场梦吧,原谅融野的冒犯,先生。” 捉了她的手,咽下她二人的津液,真冬启唇:“你又要跑。” 避开视线,融野无法回答这个近似问题的陈述。 “要我当作梦不是不可以。” 拉着她的手来解腰带,真冬定视她的眼睛:“这场梦,还请你同我做完。” 【尒説+影視:ρ○①⑧.αrt「Рo1⒏аrt」】 浓眉大眼松雪融野(3)(H) 拉着她的手来解腰带,真冬定视她的眼睛:“这场梦,还请你同我做完。” 春光乍泄,艳比夏阳。 以手指来回应烈吻,她的丛,融野连爱抚也不舍力气。那里早润泽着俟待指的到来,她比梦里还要欣然欢迎这愚笨之人。 “嗯、嗯……” 手指沿着流淌爱液的肉缝滑动,融野间或用拇指去摁揉她的淫芯。 “先生,动听极了。” 黏湿的肉唇饱裹食指,抽出,融野细看透明的滑液。抻指要真冬舔,真冬便捧去舔。含着融野的手,品尝己身的液。 爱液润了她的喉,却叫融野口干舌燥。她也要尝尝。 摄了真冬的舌,融野与她交换憋藏的秘密。她们间或许还有秘密,可身体最不拿腔作伪,瞬霎的颤动,一刹的脸红,奔涌的淫液,她炽热的吻。 “啊……嗯……” 她的呻吟含糊于喉头,不愿放声,更搔得融野怜爱倍加,手指的抽插每每伴随最细心的感受和观察。 “我想要先生很久了,想予先生快活,要先生舒舒服服。” 面对融野,真冬发现这肉体是前所未有的敏感,经不起一个眼神的触动,况乎是她贴着耳朵的蜜语叽哝。 满满的爱多得要溢出来,指尖扣紧她的背,真冬半张薄唇,细眉蹙动,随着她的律动一丝丝叹出这么多年刻意忘却的思念和想望。 身体瘫软了,嘴也没法硬了。 “融野……” “融野在,先生。” 深嗅她衣襟的熏香,蹭开,再离她的心跳近些。那时她便这样抱着她,带很多很多的吃食,给了她很多很多的耐心和爱。 “你不是不行啊。” 手指仍埋入淫肉爱液中,融野呆呆反应了一会才会得她所指为何。 “融野很行的,先生。” 说着就分开真冬的腿,再不抱她了。 指上残液抹她大腿内侧,融野并膝跪坐,两手把住真冬的双腿不让合拢,只许开得大大的,她要看清冷冰冰的隐雪先生在这夏日清晨开出怎般美妙的淫花。 “是融野迟钝,不解先生风情,刻下弥补上,望先生不计前嫌,息怒则个。” 淫露吐芳,融野以舌卷舔之,安抚之。 顶着那一与她乳首大小的红豆般的核,融野将它裹住,吸吮得好似在品味人间一等一的珍馐佳肴。 在这清晨,真冬羞于发出淫靡之音。 可松雪融野哪里是不行,分明是太行。两人虽第一次肉体交合,不消几下捣鼓她已摸透哪处能要身下人舒服到飘飘欲仙。 放松身体,全身心投入进对这快感的感知。真冬感觉得到谨慎地探索之后融野变得大胆,也感觉得到她的舌封住了爱液潺潺的穴。 她吸她吮,她有轻有重,反复舔舐逐渐胀立的那一点。 “啊……” 热意自腿心漫散至肉体各处,抚慰了一宿不甘的女人。 “你可圆满了。” “先生舒服,融野自得圆满。” 冲她微笑,她即倾身过来。 “先生应多笑笑,融野喜欢先生的笑。” 戳着真冬酒窝消失的地方,融野感怀亦怅然,只把身下人搂住,去亲吻她,无声诉说她们皆未告知对方的秘密。 浮生况味(1) 少当家的寝屋再偏,走近了还是能听得到动静。 更何况少当家早与几人云雨欢好过,其人是怂怂的,下手么,千枝相信她绝不会多犹豫。那声响足够证明少当家是“行”的,行得呱呱好,弄得隐雪先生嗷嗷叫。 她对别人也不怂,想要就会说,不藏不掖,大大方方。对这隐雪先生虽辣手摧花,感情上却像是怕弄疼了她,处处谨慎,步步小心。 何必呢? 这话千枝多年前也问过少当家,在少当家日思夜想跟那孩子做朋友时。这一“何必”用在两人身上,然又都是同一人。 昨晚睡得早,天将亮不亮时千枝便醒了,打水除尘,于缘廊上遇到捧着脸发愣的隐雪先生。 “您是早起还是一夜未睡?” “都不是。” 那还能因何萎靡呢,千枝好奇,拢了衣摆坐下。 离少当家起床还有些时候,她与身傍早死了又好端端在这的孩子扳话:“那年少当家去大德寺,回来哭了半年才终于不生梦魇。” “梦魇?”真冬纳罕重复这一词。 “是。” 邸庭缀满新绿的白山樱于天光熹微时分闪着不知名的深意,看了会,千枝说道:“总是梦见那孩子被野狗分食,夜里睡不着,睡着了也会惊醒。” 真冬却笑:“姑子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但凡再来两回还见不着我么,傻。” 不否认隐雪先生说的“傻”,千枝只道:“少当家心性憨直,待人诚心实意,也以为人皆待她诚心实意。” “嗯,的确。”真冬亦不否认。 转睛看真冬,千枝目流怜惜:“您虽活着,想必因那谎言受了不少苦。” “她来接我那日……” 不愿再回忆往生散之痛,真冬皱眉后方说:“我只当她背信弃义,压根不记得这回事。” 摸索手心薄茧,眼望朝阳升起,千枝笑道:“少当家对您和对别人从来不一样。” “是么。” 见她不信,千枝继续说:“无论过去还是如今。” 初升的太阳连光也是新鲜的。雨水充沛的梅雨季,光也是弥足可贵的。 扳完话,隐雪先生站起身,迎着夏的朝阳走向少当家的寝屋。 床褥间厮混一上午,松雪融野是好本领,真冬已算不清被无邪可爱的世家女公子吃干抹净多少回。 可爱,也很可恶。做就做,话多得要死,道歉比谁都诚恳,边道歉边埋头苦干,兢兢业业。 当然么,真冬自知欲盛,不比她弱,由着她抛起来颠过去地揉捏玩弄,清爽一整天。 是馋松雪融野的身子,吃到嘴里方知馋得很对,有滋有味。 嘶…… “先生住这。” 送真冬回家,融野顺便也看了她几张榻榻米拼出来的住所。她说离家出走一开始手头不宽绰,就住在不及一间茅房大的长屋里,住久了也习惯了,孑然一身,不多讲究。 规规矩矩吃了焙茶,融野拉她入怀,鼻尖两厢碰擦后没忍住又去亲她的嘴。焙茶味粗,吻却是甘甜的。 妙心寺一遇后只因还有《巫山秘事》未完,她二人才又相见,才共赴巫山体会那美妙无穷的秘事。可这桩事了了,往后又将如何? 融野心有不舍,那不舍积满积溢了,她反而没了离话一诉眷情。 “我何时能再见到先生?” “看缘分。” “我能来找先生吗?” “嗯。” 抱了又抱亲了还亲,几多温存旖旎,无邪可爱的世家女公子实是把隐雪先生全身上下都摸熟了。 “那我走了,先生多保重。” 一步叁回头,哪就不舍成这模样了,真冬搞不懂她。 冲个凉歇个中觉,才注意到身上哪哪都是松雪融野留下的痕迹。 脸再冷,那处也是热乎的,况是心。该说是单方面的夙愿得尝还是两情相悦,真冬莫敢问松雪融野,也莫敢叩问这肉作的、一早为谁人所倾倒的心。 情是什么情,悦是何种悦,顺着那气氛做了,身子是痛快,一灶台调味料打翻了似的,说不出哪般况味。 有期待,有怅惘,同那年那天凭栏送她远去时一模一样。 浮生况味(2) 送真冬回家后,融野独自来到半山府。 照子已到,同她打个招呼,融野捧了《半山秘事》去请半山鸿鹄的安。 “那人有事耽搁半月,还请原谅。” 翻了张张染色带彩的枕绘,鸿鹄赞叹:“不愧是松雪家人!” “您过奖了。”融野笑后移膝,低声说道:“此人乃冠我松雪姓的族人,然母亲尚不知此人,但求鸿鹄公对将军对母亲都莫要……” “嗯,那是一定。你有你的顾虑,也为家门荣誉着想,我鸿鹄岂有张扬的道理。” 合书置于膝边,鸿鹄又道:“你小小年纪,考虑却颇是周全,比往年长进了许多,融野。” “融野愧不敢当。此人既为松雪族人,融野身为松雪少当家却隐瞒不报家主,亦是失职。” “族人不比门人,私画枕绘是门派大忌,你不报虽有不妥,但也足见爱才惜才之心,勿要自责太甚。” “融野谨记教诲。” “啊,说起枕绘,那恐怕是你出生前的事了。” 敲着膝盖,鸿鹄回忆道:“若白当年还是小传马上代家主最器重的门生弟子,承仙台大人之请去往仙台作绘,回来后因为枕绘一事负荆请罪来着。” “若白大人作枕绘吗?”融野愕然。 “倒不是她有意的,我记得是说一次酒宴,她喝多了随手画了舞女歌姬。画不曾见过,只听说并非多露骨的艳绘。她的性子你这个少当家想也了解,容不得一星半点的错,也正 是这般严谨,她虽无松雪血脉,膝下亦无流着松雪血的孩子,却无人敢说她担当不起分家家主。” 容不得一星半点错,松雪若白确是这性子,倘非如此工房画所也不会交由她打理。可那流着松雪家人以外血液的孩子又仅仅只是她的一个“错”吗? 想起若白,想起她不为宗家所知的女儿,这颗心浸在五味杂陈里,浸在梅子黄时雨里。 “融野你磨蹭甚么呢,才来。” 磨蹭床榻一上午自是不好说的,融野歉笑:“劳你们久等,走吧。” 约好去道馆习武,叁人中总有一人显得多余。她短胳膊细腿,小脑袋俏个子,打是打不过谁的,光会趁人不注意抠人麻筋,有损武德的事干起来就没个脸红的。 可她爱往热闹堆里凑,只要不读书不进药库,放屁都带劲。 叁人中还有一人,乃浅川和泉守家的女儿,浅川家未来的继承人。融野喜欢看她打,单挑从不在话下,以一对叁对五仍稳占上风。 她今日打扮又与去学问所不一样了,盘发散下,以元结简单束于脑后,夏小袖上缀菖蒲纹,下身则是素色袴。腰别一长一短两把刀,长的唤“和泉樱切”,短的名“十六夜”,皆出自备前国的刀剑名家之手。 一手牵一个,云岫在中间叽叽喳喳地聒噪近日听闻,叁人一同往道场而去。 照子对这日后会成为嫂嫂的人不改一分脸色,该皱眉皱眉,该白眼白眼。融野则行应和职责,全权接下话比她多的云岫的废言废语。叁人一处长大,是这么过来的。 “我跟你们说,前两日阿冲告诉我说有人踢馆,托我去教训教训那人,今日我就要好好让她晓得有我半山云岫在,这大江户还轮不上她撒野。” 与照子无语互看,融野正欲拉开纸门,叁人但听一声“咚”,地都跟着震了叁震。 “还有谁!来!” 摸摸云岫不够里头那人一手拧的小脑袋瓜子,照子笑得温文尔雅:“知还,今日就看你的了。” 瘪嘴瞅了照子,云岫又向她天下第一最最好的融野飞递可怜巴巴想吃奶的眼波。 融野笑得亦有世家女公子的风范:“知还,我信你。” 嘴一撇,于胸前画了个十字架,念着“阿弥陀佛”,云岫教二人推入道场。 “她来。” 循声看过来,那人先是看到融野,给她一个纪州海风般的笑,继而又看向融野牵着的小个子。 “你要来?” “我我我我……”云岫哆嗦得像只淋了雨的鸡崽子,胡乱一抱照子的腰就将小脸埋进两乳之间,好像她看不见别人,别人也就看不见她了。 “友人人高马大,出手无章恐伤了您。” 安抚好鸡崽子,照子自融野那接来抹额束紧,跪身坐下后方解腰侧双刀于膝前。 “在下浅川和泉守之长女,浅川照子,还请赐教。” 浮生况味(3) 一心道场乃江户叁大道场之一,平时主剑术练习,偶尔也有柔道和拳法的切磋比试。 回回来都是扎堆的人等着较量,融野从不缺对手,照子更是有“不败浅川”的名号。融野记得自从她二人的身高长过知还后,明卿就再没在道场输过谁。 文韬武略样样精,琴棋书画般般通,此乃当世武士之楷模典范所必备素质。日后成为幕府八代将军德川吉宗治下首席老中的浅川照子,你且看她一副肥胆,踢了她未来的主君一个扎扎实实的窝心脚。 “那人吃竹子长大的么,怎高成那样哇……” 六尺的身高,融野只在将军接见荷兰商馆高鼻鬈发的南蛮人时见过。要说其母光贞与其姐教子都是中规中矩的身长,怎地纪州就有个高成寺院佛塔般的她呢,莫不真是吃竹子长大的? 正襟危坐,融野掐腿忍笑。 比试开始,道场中央,写有“一心不乱”的匾额下一白一黑两名武女子互相鞠躬致意。 武士的教养与医药丹青门第出身的不同,一个眼神一个举动务必做到利落潇洒,拖沓笨拙为人所不齿。由是如此,叁人虽从小一处长大,照子多少要更正经些坚决些,黑就是黑,白即是白,“忠义”二字悬系于心,为了主君上刀山下火海。 “哈——!” 可是一个窝心脚踹在主君的胸口,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当然,那时她们青春正年少,谁也不曾想这狂妄的纪州黑皮会是她们未来的主君。 单脚立地,照子回勾另一只脚,“得罪了。” “好!好样的!明卿!明卿!” 抱着照子解下的双刀,云岫原地蹦跳,扭腚舞蹈。 场中呐喊呈山呼海啸之势,险遭狂妄黑皮踢馆的一心道场总算挽回几分颜面。 捂着胸口,吉宗躺地不起。 “江户着实可怕,我要回纪州去。” “阁下出身纪州。”伸手过去拉她,照子道。 “是,在下于和歌山浦长大。” “难怪小可闻见一股橘子味。” 讽言出口的不是照子,而是坐于不远处的融野。 吉宗见她开笑:“松雪少当家若想吃我纪州的橘子便随我回去吧。” 都说武士正儿八经,怎这人不羁得像个市井无赖。融野闻声皱眉。 “融野你认得她呀。”拽拽衣袖,云岫问到融野。 “算是吧。” 被搀回角落休憩养伤,吉宗相问松雪少当家身边畏畏缩缩的矮丫头:“你姓甚名谁,小个子。” 云岫的脸拉得老长,又怕打不过她,只敢嘟囔:“你才小个子……” “这位是御用医师半山家的小小姐。”夹身二人中间,融野淡淡介绍道,“知还,这位是葛野藩主。” “葛野……藩主……?”听实了融野说的,云岫当即伏身:“见过葛野大人!” 小小的身体缩得像小小一个山包,可爱极了。吉宗本就放浪形骸,哪里忍心责怪,要怪也得怪松雪少当家不是? “你嘴为何这么快。” “不告知大人真实身份,恐友人误伤大人。” “你说她?” 看往小山包,吉宗笑道:“你要和我打一场么,半山。” 小个子浑身一抖,连滚带爬地躲进融野怀里:“我我我我、我还年轻着呢……融野你护着我些……” “大人同你说笑呢,知还。” 哄着孩子,抬头时碰上吉宗的目光,笑容顷刻僵滞,融野挪开视线。 “咳咳——咳!咳咳!” 耳闻揪人心的咳喘,融野听得出其中的夸张和造作,却不好不看过去。 “大人可要紧?” “要紧!要紧!我快死了!”吉宗瘫地诉哀,捂心咳喘不止。 搭上她早就送来的手,融野刻意未去看她似海深邃的眼。 “知还,你且来帮忙。” “不,不用她,她使不上劲儿,你扶我去里间就好。” 与云岫相望,见她不发一言还隐有看笑话之嫌,融野认栽,凭己力将吉宗扶去里间休息。照子打得正欢,分毫顾及不上这边的尴尬。 “不用药,带上凉巾就好,融野。” 看完笑话,云岫于二人背后说道。 里间通向后庭,枯山水的庭院景致于这炎夏别有凉意清韵。 “我代友人向大人致歉。”扶吉宗躺于通风处驱热,融野并指伏身。 “在乎这个我就不会进道场了,她也是。” 拉开衣襟,吉宗抚上胸口灼热。那一脚踢得妙,伤不在外,然狠劲都迸在内里。是个狠人,怕是看不顺眼这纪州乡下的挑衅者吧。 “那一脚大人是躲得开的。”递上手巾时融野启口说道。 “我可没那本事。” “融野与大人交手两次,看得出来。” 打量这人不自在的神情,吉宗怏怏接下手巾:“那你便看出来吧,无妨。” “敢问何以不躲?” “躲了我又如何在此同你单独说话。” 浮生况味(4) “躲了我又如何在此同你单独说话。” 凉巾敷上胸口镇痛,倚靠廊柱,吉宗长舒闷气。 见融野比上回纪州藩邸见面时还要拘谨,吉宗顿觉无趣,咂舌后说道:“你既觉膈应不自在,且不必与我独处。我想的不过是当日你我初见时的自在快活,不是这般你敬过来我回礼过去。” “大人乃一藩之主,岂有回礼之说。” 胸口疼得愈发灼人,铁青着脸,吉宗扭头去看品不出雅趣的枯山水庭院。 “是我话说重了,你莫介意。若无事就在这陪我吧,歇好了我便回府去。” 瞥见她那显眼的红印,融野轻蹙眉头,“那融野就在此陪大人至大人回府,代友人赎不敬之罪。” 眉目间溢着不加掩饰的焦躁,而在面对那张清俊无暇的脸时,再想说带刺的话也都化作一腔柔情了。 知她定会抽回手,吉宗没再靠近。 “我被踢成这衰样,你就不心疼。” “大人上回教融野背摔得更狠,融野也未心疼。” “我竟不知你是这等铁石心肠的女人了。” “大人现在知道了。” “是,我算是知道了。” 不跟她怄气了,吉宗慢慢从这夹杂敬称谦辞的嘲言讽语里悟得叁两趣味。 “大人!大人还请速速回府!” 加纳久通那个不识趣的古板女人连喊带吼地奔过来,吉宗松懈肩膀,问道:“阿久,你何时才能改改这毛躁性子,府中有母亲有姐姐,要我作甚?” “御前大人滑胎,危在旦夕!” “浮生若梦,恰若蕉下鹿,南柯人……” 踯躅不仅弹得一手好筝,上回叁井百合送她朝鲜来的伽耶琴,她只摸了两下遂掌握弹、拔、滚、琶等琴技。与朝鲜琴师学了半日,一曲《沉清》即能催人泪下。 叁味线,她鲜少于客人面前拨弹,只真冬每每得见美人蹙眉之美。 抱琴靠腿,她左手按弦,右手持拨挑之击之,名声大噪的曲乐师八重清樱所写《若梦》,她唱得凄婉却不哀怨,曲罢拨停,真冬方觉绘笔在手,许久未动过。 “多亏先生画的辩才天,有音乐之神日夜庇佑,踯躅的琴技长进神速。” 真冬冲她笑了笑。 走过去,拾起踯躅膝边折扇,扇面绘有京都岚山的竹林,见之即感清凉。 “啊,啊……” “啊”了两声,真冬沉下嗓音,展背开臂后念唱道:“在下,富樫左卫门,是也——!” 踯躅见状捂嘴“咯咯”笑,“先生去看生岛新五郎的戏了?可先生瘦弱,实在撑不起男形的衣裳呢。” 两年前,歌舞伎剧座成田屋市川团十郎出演的《星合十二段》震撼大江户,真冬本不多爱戏剧,承纪伊国屋之邀才于山村座一观再现这段精彩的生岛新五郎。 市川团十郎也好,生岛新五郎也罢,虽冠男名,衣裳除却,于台上演绎各路英雄的仍是和她们一般的女子。这些歌舞伎役者被称作“男形”,与后世宝冢歌剧团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说女人们为何喜欢看女人演男人?”惯习性地挨上踯躅柔软的大腿,真冬问到她。 “兴许现世男子不够美,不若女子演得似梦似幻。”踯躅说道,“唐国之旦角我听说亦是男子演女子,一出《牡丹亭》赚了海斗眼泪。” “两个都是男人?” “这个么……” 见她被难住,真冬便说:“原来你也有不晓得的事。” 踯躅却皱鼻:“踯躅是人,自然有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的。下回八重清樱先生来,我就问问她唐土清国的戏是怎般演法吧。” 一听“八重清樱”这名,本就俊冷的脸叫真冬拉得更显不悦。 “你近来倒迷她迷得很。” 也不狡辩,踯躅将手伸进先生衣襟缝里边揉边笑:“先生吃味了?” “不吃,我吃哪门子味。” “清樱先生有清樱先生的才华,踯躅佩服,却未生爱慕。”俯视真冬分明酿着醋意的眼,踯躅又道:“踯躅的身子纵难予先生一人,心,永远是先生的。” 话是饱含情意的话,真冬听来心中一暖。可踯躅的眼睛,真冬不敢看了。 磊落的情意,热烈的爱恋,她感受得真真切切,却连回报同等分量的爱都要当个龌龊卑鄙的小人。 “我新寻了处鲜净的屋子,往后你想来便来。” “这话踯躅说过多少回了,您才下定决心呢。” “晚了吗?” “您有此心待踯躅,岂有晚的道理。” 京松雪(1) 纪州公滑胎,意味着将军对纪州唯一的耐心也不复存在。 而今的纪州一与将军无姻亲关系,二无流着将军血脉的孩子,鹤殿殒命这笔帐尚未盘算,如此一来更雪上加霜。 甲府藩藩主德川丰子饱读诗书,治藩有方,血脉上又系将军外甥女,乃将军早逝的二姐,德川重子之长女。 六代将军位交由甲府丰子是理所应当的,然就融野所听,将军似乎很是苦恼同这外甥女多年来不冷不热的关系。 当年本应由这外甥女继任五代将军位,只因她尚年少,天子大位才落进小姨妈手里。打那之后两人就不太对付,见了面客客气气招呼着,说实话没有纪州贤媳来得好相处。 将军是个任性将军,嘴上说着对纪州失望透顶,真选起世子来好赖还是念及鹤殿与纪州教子的夫妻情分。 攥着吉宗丢来的手巾,融野于她风风火火赶回纪州藩邸后又在缘廊上坐思良久。 夏风疾驰而过,撩起两鬓碎发。她忽感心痛,是良心作痛。 此前不久将军痛失独子时她已体味女子孕育孩儿之苦,失却孩儿之痛。闻纪州公滑胎,还在这忖度圣意,拈指细算松雪一族之得失。 这敏感倘分得其他时候半点,松雪融野想不若现今蠢笨了。 那人匆忙离去的身影仍停留脑海,深呼吸,融野揉眼醒神。 回到道场,没见着照子不知疲倦地与众人过招比试,把眼看到休憩观战处,但见她怀中搂抱着酣睡的小个子。 “又睡着了。” 步至两人身旁,融野欲坐下,照子却“嗖”地起身,“我带她回去,你莫跟来。” “怎么了?”发个愣,融野瞬眼问道。 “下回你再叫她伤心,别怪我揍你。” 武女子举止向来谦谨,当下对这发小竟生出不客气,没个好脸色。 “明卿!” 跨步跟上,融野拦住照子去路。 “我何曾叫她伤心?你说清楚些。” 眸子一凛,武女子扬眉瞠视这空张一长漂亮脸蛋的发小:“我叁人一块儿长大,怎就你蠢笨至此?” “我是蠢笨,才要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了我便要聪明些……” “别吵了,我都没法睡觉了。” 两臂一环照子,云岫由她托抱着。 侧首看了委屈写在脸上的融野,云岫抻手扯开她的小袖衣领。痕迹还新鲜着,或许是千枝姐留下的,或许是那个大个子,又或许是哪个云岫也没见过的谁谁。 青梅竹马,既长久以来都是以这一身份相处的,半山云岫也就没有质问和愤恨的道理。 多说一句多问一句都怕毁了十多年来的情谊。 “回家,明卿。” 轻拍云岫的背像是在哄小孩子,照子应道:“嗯。” 明卿的眼神,融野但觉陌生。含着怨,又携着融野所不解的零星恨意。 步入晚暮的夏光将影子拉得且淡且长,她且蒙昧且委屈,且不晓为何事而难过。 拖沓脚步独自回家,又于今晨来过的长屋前呆站一会,融野未敲门也未见人出来。有很多想说想问的,她松雪融野蠢笨,可隐雪先生是聪明的,定能从先生那求得一二解答。 狭小逼仄的长屋终是不闻任何动静,融野移步离开,盛夏天,行至月上树梢方归家。 “母亲——” “我已知晓,将军也已知晓。” 昨夜留宿尾张藩邸的母亲想也是在那处闻得纪州公滑胎一事的。 尾张乃御叁家之首,当代藩主德川吉通论家格确比纪州要高,然其人年少,将军似未曾考虑过。 纪州公滑胎,尾张想必上下一喜,将军世子位又可放手一搏了。 “眼下只能静观其变,储君是尾张又或甲府都不奇怪。” 点头后融野看往母亲:“水户公更中意甲府?” “水户虽为御叁家却无继位权,处处爱与将军唱反调。知将军过去有意立纪州为世子,遂早早与甲府打好关系。” “刻下纪州公腹中已无将军之血……” “血缘最亲者为上,将军恐也不再处处眷顾纪州。” “可母亲,若甲府公为下任将军,我松雪当真就这样坐以待毙?” 松雪一族靠攀附权贵得以延绵二百年,再有丹青世家的骨气,说到底受天子喜欢最是重要。 “现去讨好也晚了。” 母亲的面庞浮现出融野未尝目睹过的微妙笑容。 “听说甲府公自京都召来一人。” 融野倾身:“京都?” 京都有尾形光琳为首的京派绘师,甲府公若召她来,松雪虽不得不头疼,二百年丹青名门也非全无招架之力。 然观母亲似笑非笑的神情,融野不禁毛骨悚然,手指扣紧膝盖,一时连周遭的空气都凝滞粘稠了。 “甲府公召的是我松雪分家,‘京松雪’之家主。” 松雪分家,“京松雪”之家主——松雪融仙。 不,如今应该唤作“松雪永仙”。 京松雪(2) 直到离了母亲那处,融野都未能自甲府公所召绘师的消息中平复心情。 与其说因她来江户而吃惊,不如说在看到母亲那似笑非笑、欲言又止的表情后才觉毛骨悚然,心神不宁。 那是松雪宗家十八年来的秘密,一旦被发现就是欺君死罪。那秘密先于这松雪融野诞生前扎根松雪宗家,其后不过五年,这松雪融野也终将背负更多的秘密行走江户城。 松雪永仙的到来于宗家于自己意味什么,融野只觉这夏夜闷得人想大声呐喊,逼得人要发疯。 “少当家,府外有人要见您。” “见我?” “那人生有六尺高,像座山似的堵在门口。” 纪州公滑胎固然不是松雪想看到的局面,可身为纪州出身的一藩之侯,大晚上光临松雪府实是凭添心乱。 “融野见过大人。” 牵马握鞭,吉宗直接向融野递出手:“同我说说话吧。” 她声音放得轻柔,内含的悲哀融野听得真切。听切了,也就不忍拒绝她了。 未上她的马,两人只分走一边。她悲叹连连,漫步夏夜,似是越走越憋闷。 “鹤殿已逝,姐姐又滑胎,天不佑我纪州……” “尾张几年前连丧二代与叁代藩主,将军大人唯一的兄长千代殿下嫁尾张,亦早早与世长辞。” 听融野道来尾张的悲剧,吉宗唇际浮笑,细想过后又再笑不出来了。 “可尾张现下的四代藩主好歹算得将军长兄之嫡孙女。”仰面看天,吉宗又叹:“我纪州与宗家血脉渐远,而今……” 没再说下去,步至融野身侧,也没问她答不答应,吉宗坦坦荡荡地走在这待她客气如陌生人的女子身边。 “我纪州打一开始就是德川分家,你生为松雪宗家的长女,想必从未尝过瞻望宗家家主之位的滋味。” 纪州是德川分家,而她作为藩主叁女,同样也成了纪州的分家。说是瞻望,实则觊觎,此人的野心不仅是盼望长姐教子成为下任将军,更多的她不多说,融野也才猜得到。 不过即便长姐教子成为将军,她上头仍有二姐职子,纪州藩主的位子恐怕还不是她的翁中鳖,遑论目下她也明白随着长姐滑胎,将军大位已与纪州绝缘。 “融野出身松雪宗家不假,然并非长女。” 袖手避开她若有似无的亲近,融野道:“家中曾有一姊名‘融仙’。” “不在了?” “是,我五岁时姐姐早夭离世,那之后融野才成为宗家长女。” “是么。”悻悻收回被她拒绝了当的手,吉宗胡乱挠了鼻翼又假装拍抚安静到不被注意的马儿。 “亲人离世想是悲痛,我父母同两位姐姐俱在,姨母和姨表姊妹兄弟也都康健,实属幸事一桩。” “是,融野也曾有姨母一人,然先于融野出生而去。” “听母亲说过,说是资质甚好,可惜英年早逝。” 伤心事提起来没完没了,她今夜出府本是为了散心释哀的。 “罢了,不想了。”摆了鞭须,吉宗侧身过来看向融野,“姐姐年过四十,这胎本也难保,只不想滑得这样早。多有叨扰了,烦你出来听我抱怨,万望你别告诉将军老人家。” “自是要告诉将军的。” 没被她的话唬着,顺势逮了那手,吉宗近身笑道:“告诉她什么?是你与我床笫欢好过还是我的抱怨?” 融野是十分想和照子学翻白目的,至少此时今夜,她十分想,迫切地想。 也不知现学还来不来得及。 试着翻了下,融野从吉宗玩味的笑里会得自己的失败。 丹青世家(1) 她只近身,未有更进一步的冒犯。 翻白眼失败,融野敌不过那般游刃有余的笑容。她是轻佻的,融野亦知她的强势,暂且对这松雪融野还算客气无非念在她以为的“将军宠童”的份上。 “与您欢好是融野的意愿,与将军无关。况且融野也非将军宠童,大人若执意认定,今后还请对于床榻服侍将军的这松雪融野,对将军御用之物心怀敬畏。” 闻言,吉宗仍不放手,而一径看着融野于夏夜凝冰的美丽眼眸:“我知你非将军宠童,你那日对我说过,我便记在心上再不敢忘。那年你同我欢好是你的意愿,我只想问你,你可有意愿与我再度欢好?” “无。”回视着,融野回答。 “为何?是我叫你不快活了?” “您贵为葛野藩主,怎可屈尊与——” 她猛地凑近,近到两人的唇有了一瞬的碰擦。然她终是没有吻下,终是保留了一丝理智。 “可我想,自打在藩邸见到你,我做梦都想。我知你在乎我的身份,那也不是我想的。我从没把自己作个纪州藩主之女看待,只求你也莫要如此看我。” “抱歉,在下做不到。” “你要如何做得到,尽管说。时间我给你,一年十年二十年,都无妨。” 使力推开她,融野未给出答案。 骁勇的武女子于床榻亦是干练,是个常胜将军。融野领教过她的本事,才看得出她眼中流露的近乎受伤的萎靡。 兜了一圈兜回松雪府,路上两人谁也没再提及那年那日的肉体欢愉。 临进府,融野对身后垂头丧气的女人说道:“大人还请忘记吧,对你我都好。” “我不会忘记的。” “我会。” “下次她再来,就说我不在。” 留下话,沐浴后融野默言回到寝屋。 这一日的好心情被搅乱,越是烦,融野越是想念今晨于这小小天地间同她酣畅淋漓的女子。 被褥枕套已换作干净的,不可能残留先生的味道。她拼命嗅闻,抱住薄被直把这当先生单薄的身子。 像是一场梦,美好到不真实。 可舌的舔舐,指的抽插,她们的秘处紧密相合,那等真实的头晕目眩,那等美妙的床笫交欢。 她抱着先生的身子,先生喊着她的名字。 几度张唇欲唤她,到了嘴边又不舍这份悱恻缠绵。是想不在乎的,不在乎她隐瞒的过去,只在乎她一声声动听的呻吟。 “我很傻吗,还是说看起来很好骗,千枝姐?” 轻置角行灯,千枝敛衣并膝而坐,对于少当家的疑惑再叁思量后方道:“非要说的话……” “傻,是吗?” “这个么……” 移膝向融野,千枝捧住她的手:“一些人情世故上,即使千枝想恭维,少当家也很难说是聪慧。” 融野听后不恼不气,把头点得诚恳。 “只有你肯对我说实话,千枝姐。近来心不安神不宁,我蠢我笨,想不透,烦恼徒增。” “真正蠢笨之人不会有少当家般的烦忧。” “千枝姐的意思是我并不蠢笨了?” “那倒也不是……” 她的少当家可不管倒也不是什么了,认命一般释眉舒气:“车到山前必有路,船行桥头自然直,多想恐也无济于事。” “您能这么想再好不过。” 展被时千枝又听少当家说:“千枝姐许也知道了,姐姐要来江户一事。” “是,听大当家说起过。” “往年她一年半载才来一趟,这回怕是要待许久。” 伺候少当家躺下,叫她牵住手,千枝遂承少当家的好意陪她夜寝聊话。 “永仙大人来江户,少当家高兴还是不高兴?” “能常见姐姐我必是高兴的……然她现为‘京松雪’的家主,侍奉的是甲府公,日后我也说不好。” 想起母亲微妙的神情,融野顿感苦涩。 “母亲晚间提起姐姐就好像真的是在提一个缘悭一面的分家家主,这些年她二人互不相见,我知姐姐不想见母亲,母亲也有意躲着她。 母亲说是浑忘了父亲和姨母,我想也只因他们一个出家一个早逝,不会再出现,不会再扰心乱神,这才忘得痛快。可姐姐不是,姐姐虽死犹生,那张脸母亲愧疚得不愿再面对。” 少当家愚笨只愚笨在风月情爱上,陈年往事,千枝每每听她说起都觉心痛。 她若被蒙在鼓里也好,可偏偏她的祖母松雪叟川要她知晓她的姨母松雪早兰是因何而死,她的姐姐松雪融仙又是因何远走他乡。 二百年丹青名门,“丹青”二字是由血与泪写画成的。 “这是姐姐为《源氏物语》所作绘卷。” 启了床头一莳绘箱,少当家取出其中巴掌大小的卷轴。移烛对画,千枝看清那是“铃虫”一帖所描述的故事。 冷泉帝设赏月宴招待兄长源氏,源氏倚柱而坐,与弟君冷泉聊话,柱后有对月吹笛的贵公子,他是源氏之子,夕雾。弟君冷泉,实为源氏与继母藤壶中宫所生“不义之子”,夹身两子间,源氏又是何般心境。 痴男怨女的物语合该是京都宫闱才有的,幕府将军君临天下的时代,这等细腻优雅的笔触虽足见天分之高,然其对王朝物语的向往却不应是松雪宗家未来家主该有的。 指尖摩了弟君冷泉的寂然脸庞,融野忽笑。 “来便来吧,我松雪融野是下任宗家家主,这些年我二人还不曾好好切磋过。” 丹青世家(2) 「二星何恨隔年逢,今夜连床散郁胸。私语未终先洒泪,合欢枕下五更钟。」 “此乃战国武将直江兼续所咏汉诗,你有何见解?” 得徂徕问话,融野罢笔后道:“牛郎织女一年只见一回面,见则合欢,五更鸡鸣时遂不得不分开……兼续公未免太在乎男欢女爱了,然也符合其武将风范。要说七夕,学生更喜《万叶集》里山上忆良所咏一首。” “你且念与我听。”徂徕颔首说道。 “自秋风乍起日,何时来何时来,我所恋之人终到来。” “哦,是这首。” 合书,徂徕打趣说:“从前七夕我见你并无所感,今年是怎地了?还打扮得这光整样,是要去见何人?” 是的了,四季常以便服小袖见人的松雪少当家今日破天荒地换了姬百合纹样的振袖,马尾束发散开披至腰际,二指宽的鬓发向后以绸带轻绾,丹唇外朗,皓齿内鲜,谁见了也得心神恍惚一会子。 “学生并无怎地,恰好想起这首罢了。” 见她局促,徂徕更来了兴致:“你只回了前句,后句呢?今日七夕,你这丫头要去见谁?” “一位故人。”直背挺胸,融野答得清亮。 撇嘴,徂徕不再深究是哪位故人。 “好好,你也不小了,什么故人新人,今日过节,就提前下学吧。” “多谢老师。” 告别白丁居,融野未径直回家,木屐踏得“哒哒”响,于七夕这日的傍晚发出令人愉快的声音。 隐雪先生所住长屋简却不陋,离浅草寺近,零嘴吃食随想随有——融野是这般臆度她选择此地居住原因的。 连排的长屋以最低廉的价格为在江户讨生活的百姓提供一个姑且足够遮风避雨之处,屋与屋之间仅隔一扇比隐雪其人脸皮薄上许多的木板不提,从外看去家家户户悉皆同一模样。 “先生,是我。”数到第六扇泛黄纸门,融野提着吃食近前唤道。 伫立原地等了会,未闻人语动静,融野又道:“今日七夕,融野前来相邀先生出游。” 仍不得结果,眨眼,融野复道:“融野带了先生喜欢的咸豆大福。” 心里已有结果,只尚存渺茫希望。待这希望彻底落空,融野方忆起自己并未告知她今日要来。 如此,是怪不得她。不在家,许是去了别处。 隐雪先生是大江户的风云人物,七夕节理应有哪位做大宗买卖的掌柜邀宴的。不在实正常,真在家闲坐着怕不是要以为她生意萧条,钱袋冷清。 “女公子找隐雪先生?” 默思间,隔壁屋探出一四十开外的女人。她嗓门够大,牙比隐雪先生糊的纸门要黄。 “是,先生可是出门了?” 筷尖剔牙,上下一通打量这着装鲜亮、容貌俊美的女公子,女人瞬眼不停。 “先生去月就搬走了,女公子竟不知?” 好女子(1) “明卿,你说她去哪儿了。” “玉门关。” “是么,那是哪儿。” 牵着云岫的手,照子没再跟她啰嗦。甭管玉门关在哪吧,总之松雪融野不在家。 “走吧,咱俩去逛。” “嗯。”低头凝视云岫盛满失落的眼,照子应道。 今日是七夕,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的鹊桥汇。 道场分别以来她二人与松雪融野互不搭理一个月,算是很长了。上次互不搭理是因为那个叫“松雪永仙”的女人来江户。 松雪永仙还是什么仙和她浅川照子无关,因此本无道理不睬融野,可知还拉她走,就那么成了二对一的阵势。 长大后,照子常被与己无关的事拖累,这一切肇始于她未在场的哪一天,她同样也庆幸没有卷入其中。 武士与主君与随从床笫交欢是忠义是情谊,和朋友算什么?也是情谊?照子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个说法,拒绝了半山云岫的淫邀——虽说后来后悔得想抽刀砍树。 这回是怎互不理睬的呢。一个月前,她叁人于道场见着一踢馆的高个黑皮,虽说无凭无据,知还却一口咬定融野与那人有染。 松雪融野看着老实巴交,其实床上玩得花里胡哨。没亲眼见过,照子就这么觉得。 倾心她的注定得伤心,知还恐也不过其中一人。 不过话说回来,谁又不是伤心人。 “她要来,与我无关。” 离开松雪府没两步,两人正遇上融野,照子率先撇清干系。 装扮清整的俊俏女公子垂翅消沉,家门口见着一块儿长大的两人方提得起丝丝笑容:“你们来了。” 上前牵起融野的手,云岫抬头看她:“你去哪儿了融野,千枝姐都不告诉我们。” “你们不理我,我只好一人出去。没劲,又回来了。” “这不是来了么,哪能不理你呢。” 她们俩是这样的,闹得再不愉快好起来也不过几句话的事。 就照子来看,这两叁年几回不愉快都跟松雪融野这那的女人有关,你看她可反省过,半点没有。知还找她她就傻呵呵地笑,如此就算和好了,谁也不记仇。 “明卿你手劲好大,我好疼。” “抱歉。” 一七人日,叁叁上巳,五五端午,七七七夕,九九重阳,此为“五节句”,是根据唐朝历法所定节日,也是此岛国古来颇受重视的四季风俗。 清爽可口的素面,吃之前没人说,融野吃得斯文,最后吃完却被罚买西瓜。 “就不能提前说好么!” 气鼓鼓一只松雪河豚,掏钱掏得倒也利索,摄津名产“鸣尾西瓜”闭眼买了两个,一人分半个用勺舀着吃,还剩半个给吃得最快的云岫打包带回家。 上回吃西瓜,云岫非要顶着西瓜皮当头盔招摇过市,路上遇见从江户城回府的祖母半山鸿鹄,当街被骂个臭死。 不能说可怜只能说活该。 筱竹下,叁人各写一张五彩短册系于竹梢。财富、健康、恋情……凡有所愿皆可祈祷,今年求的是心上人,是照子提议的。 “我挂好啦!”拍拍手,云岫抻颈就要窥探照子的:“你写的我瞧瞧——” 习武者敏捷非常,断不依她,“不许看。” “什么呀,小气死啦!” 小个子故作别脸置气,又趁照子松懈之际劈手夺了她的短册。 “你!不许看!” “我就看我就看,你奈我何——呀!” 屁股蛋子扭得欢,没留意还有融野,好不容易到手的短册又为她夺去。 云岫咬牙攥拳:“你也欺负我!” “叫你看去就不灵了,知还。” 于一旁撕罗调停,融野将短册交还照子。 抢是抢不过的,云岫只好瘪嘴哼唧:“人家想看嘛……” “你看我的。” “好哇好哇!” 接过融野的,云岫迫不及待打开它,好了,这下嘴瘪得更厉害了。 “一字没写,你诓我呢融野。” 兴味索然,拍拍屁股拍拍手,云岫喊住过路的糖水小贩要了碗白玉糖水,寻了树荫蹲下吃独食,也不叫那两人过来。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好一阵歹一阵,真跟她计较且不值得。 收回远放的视线,照子目转融野,半晌方道:“你看到了。” “不曾。” “你怎知我说的是什么。” 相视,融野愣愣眨眼。 “我要说我看到了,你会揍我么,明卿。” “不会。” “那我看到了。” 掌风绚练,融野堪堪接住,目淌委屈:“你说不会揍我的,武士岂能言而无信?” “你不该长脑子的时候脑子倒长得很好。” “有想写的人也是好的,明卿,你何必杀我灭口。我提笔要写,却不晓该写谁。” 收掌整衣,看在请吃西瓜的份上照子决定放他一马,“你想白头偕老的人。” “那明卿,我就是笨,也未得罪过你,我叁人一块儿长大,你何不愿同我共白头,只愿同她?” 照子骇惧,再望她这长了脑子又像没完全长的发小,怜悯不经意间露得真而足。 “来年写你就是。” 敛起面上寂哀,融野点头:“你真好,明卿。” 好女子(2)(H) 她们于树下发现追凉酣睡的云岫,见照子无动静,融野上前抱起她。 “明日我送她回去。” 瞄了知还的睡颜,照子轻叹息:“好好待她。” 融野却笑:“我何尝亏待过。” 说了也白说,照子欲转身离去,又停步回首。 “融野。” “嗯?” “‘恋’之一字,你如何看待?” “鲤吗?甘露煮很美味。(注1)” 摸上腰间双刀,照子还是忍住了劈她的冲动,“就当我没问吧……” “你喜欢盐烤吗?那也好吃。” 知还只有睡着了才能安分些,同幼时的松雪融野一般无二。 她虽是祖母鸿鹄眼中的“不学无术”,单靠一些天分,行走江户城这两年竟也糊弄得没出半点岔子。 登城时融野会跟将军请安,偶尔赶上了遂能见着她同母亲半山一妙为将军诊脉。将军的孝心路人皆知,不仅亲自服侍父亲桂昌院用药,也会研习医术,苦思配药与疗养。 将军时不时会垂问半山家的丫头药理知识,就融野赶上的几次,虽不免为这青梅竹马捏把汗,她倒答得头头是道,回回感慨她半山云岫福大命大。 一边画下松雪促狭流传后世的《七夕与友纳凉图》,融野唇角上扬,笑容安适。 图中左上的满月半隐于夏末的夜,而它所映照的江户人情却是鲜亮活泼的,对比之下酿出夏末秋初清新闲雅之趣。瓜摊边所立写有“摄津鸣尾瓜”的木牌于后世研究者看来也佐证了江户前中期的西瓜培植已具备相当明晰的产地和品牌意识。 “融野,我睡着了。” 揉着眼打了哈欠,云岫爬进融野怀中。见她在画画,也没出声打搅,且愣愣瞌瞌游走于半睡半醒间。 “知还——” “那高个黑皮,你同她做过对吗?” 笔下险洇墨,融野整色,未予肯否。 “她看你的眼神很不一样,我瞧得出来。” 掭墨绘瓜农样貌,迟疑后融野才道:“不会再和她做了。” “为何?” “她是葛野藩主,也是纪州公的幺妹。” “你是顾及哪个呢?她若不是纪州公的幺妹,你就还会同她做了?” “我不知道,知还。” “那你又知道什么?” “和她走得太近,于松雪不好。” 知还未再言语,融野被那目光逼得紧,喘不过气。 一月互不理睬,这松雪融野再傻也知此事罕见得异常。她非不理睬知还,而是在等知还消气了来松雪府寻她。 这两年因女人的事几度遭受知还冷淡,倒了没吵得多狠,说说笑笑也就没事了。这次,融野想探个究竟,好叫自个儿往后当心些不再尝这冷淡滋味。 “你有心事,知还。” “是,我有。” 看了融野,云岫复垂首:“我都多久没碰你了,你也不来找我……” “是在生这个气?” “不然呢?” “你不告诉我,下回我免不了还要你生气。” “你就当我起床气吧,反正我好了,你请我吃瓜,我再生你气显得我多不厚道仁义。” “当真不告诉我?” “起床气就是起床气,你多问干嘛,下回还是起床气!” 捧着融野的脸“吧唧”亲一口,云岫又一屁股坐进她怀里。 “快把衣裳脱了,我要摸奶!” 大大的眼睛尽显伶俐可爱,琼鼻小嘴,知还俨然是桃花节时会摆出来的白瓷人偶。 先前还想着一探究竟,然松雪融野到底是松雪融野,外表老实巴交,床上花里胡哨,色心可谓倭之司马昭,你晓我晓,大家晓。 从后含住云岫的耳垂,融野以舌去触碰去舔舐。 她的手亦是不安分的,自腋下滑入怀中人的衣襟缝,她摸到那小巧的乳。 知还总嫌她胸上可赛马,可融野喜欢她乳房的小巧,柔嫩得不舍下口。 “融野……” “嗯”了声,融野愈是加重手指的揉捏和舌的舔舐。 耳垂舔不够,还要更多。 解了云岫的襦袢腰带,二人互看,四目流笑。两厢默契闭眼,融野送上软唇。 她轻吮云岫的下唇,又与她忽远忽近地接吻。或如蜻蜓点水,或恨不能通过一个吻道出多年来的深厚情谊。 伸入舌头,甫一遇上,融野得到她热烈的回应。 “嗯……嗯……” 舒服得哼哼,边吻着,云岫两手环住融野的脖颈。 融野的初吻给了云岫,云岫的初吻亦是融野的。 若说下身潮来潮去的奇妙医书上尚有记载,那接吻可谓完全是两人自主的探索。 何时察觉接吻也会舒身畅心的呢,融野记得是那次在半山府中嬉闹,以为大人都外出了,两人玩得开心,毫无顾忌。 声音叫大了,招来了半山家仆的询问。云岫情急之下以唇封唇,又在那一刹那送融野攀上顶峰。 攀顶的舒畅,融野为之着迷。知还的手予她淋漓快活,知还的唇吻化了她的心。 抱起云岫,融野往内间走。 秋风乍起的七夕,这一室热情留住了夏。 “今日我来予你快活可好,知还。” (注1)“恋”与“鲤”在日语中发音相同。 好女子(3)(高H) “今日我来予你快活可好,知还。” 此话一出,云岫先要答应的,却为之一愣。 融野不是没予她快活过,可也不多嘛。小小的个子,云岫每每靠一双小小的手就能折腾得融野精疲力竭。 她每每看融野满足睡去便得满足,更多的,她或自渎,或仅仅是看着融野,看着她的心上人。 有时也会想,两人倘不那样早地床笫嬉闹,是否她就能够更有勇气告知这份爱了。可这并非谁对谁错的事,那时年少,稀里糊涂抱在一起,稀里糊涂好几年。 过早的性爱模糊了友人间不应有的性,也模糊了爱。 “你没事吧?”小手一拍融野两颊,云岫问得关切。 融野固然还是那个融野,五官未经大变化,只愈发美丽惑人。这该死的脸,还会迷惑哪些人。 云岫为融野莫名的主动而吃惊。是有哪里不一样,但云岫说不上来,融野也并不给予她思考的时间。 她躺于融野身下,茫然间两乳已在融野的掌握中。 她茫然,然不无措。接纳下融野的主动和热情,云岫比任何一次都想于无所顾忌的性爱里向天地宣告她埋藏心底多年的爱。 她的融野,她傻乎乎又体贴入微的青梅竹马。 这爱自是得不到平等回应,一个又一个女人,该说是早有预料么,只不过真有这么一天时还是会难过得不想理她。 可不理她又能怎么呢,还能指望她转过脑筋,深思反省吗?融野没那灵敏,也不必反省。 “融野……” 将爱意唤出口,云岫承她的意分开两腿。 再小的人而今也十八了,滑弹的嫩乳,丰满的臀,知还白得像瓷,要人好好疼惜。 年少时初次见到玉户生绒,融野怕得没敢告诉千枝,捂着裆跑去半山府给知还看,跟她哭这松雪融野是不是要死了。 她们互相拿放大镜看那处绒毛的状况,等到了十五六岁时方见差异。 云岫的稀疏,在融野看来更显玉户之娇美婀娜。 她也不急,不促狭了,只好好观察挚友的女阴,把她的两腿摸了又摸,舔了还舔。 “好香,知还。” 脚尖抵住融野的肩,云岫喘气瞠目:“你还不进来,等我骑你脸上吗融野?” “你愿意的话可以骑。” 舔了下唇,拍拍云岫的臀,融野埋入所爱的渊。那里早渗蜜泉,腿分得开些还能听到“啵”地一声。 两指一拨薄肉遂沾晶亮的液,食指与中指纳入薄肉间的秘渠,那里如玫瑰花瓣裹着花芯,是粉色的。 唇随指游,融野耐心舔去未碰即渗的液,可她舔不尽,那液越渗越多,知还等不及了。 “你再玩,下回我就晾你半宿!” 闻娇嗔,融野方将比脑子灵活太多的舌顶上胀挺的花芯。 这里会开出怎样的花呢?也会是粉色的吗?边想着,她驱舌活动。 她舌动得快,水溅声也就响。她不顾知还上气不接下气,无视她一声声要喊喊不出,想哭哭不得的呻吟。 知还的腰肢配合她的舌而扭动,融野沉迷这情色外亦觉惊奇。她的知还不是小孩子了,这样诱人还这样热情。 肉唇颤得怜人,知还来寻她的手。 “融野、给我……” 一声泪啼,融野遭不住。下一瞬间,伴随云岫的哽咽,花芯悦动于她的舌尖。 她仍含着那芯,轻触即有颤抖。 “你长进了,融野……” “嗯,是长进了。” 如何长进的呢,云岫是知道的。 “你过来,我要摸奶。” 这到底算命令还不算命令呢,融野知她对奶子有异样的执着和贪恋,也就随她吃了。 “好吃吗?” 一面问到知还,融野伸出两指自肉瓣滑入穴口。那处的褶皱,融野深感怀念,她决定今夜好好探索这穴,好好品尝初长成女人的知还的美味。 “你变坏了、唔、唔……” 两指犹有空隙,手腕一沉,将指上勾,融野摸到上壁凸起的褶皱,知还也抓紧了她的胳膊。 “你、你欺负我是吧——啊——” 云岫再不能说话了,那处胀得要命,融野越去摁压就越是胀。她含着融野的乳吮吸,融野亦有了喘息,手指的速度愈快也愈疾。 她吮融野的乳,融野的手指给她最直接的快乐。 “啊唔……嗯……融野……” 高潮时云岫蹙起眉尖,凝望融野温柔的眼,泪水再不听她的话。 “融野……” 她的融野吻去她的泪水吻上她的唇,没有只言片语。 好女子(4) 醒来时融野发觉自己流泪了。泪淌进鬓发,枕头亦是湿了。 怀里的知还仍安睡不觉晓,圆嘟嘟的脸蛋残有几许孩子气。合衣束带,轻拉纸门,寝屋外的缘廊上端坐千枝一人。 “千枝姐早。” 昂望少当家,嗫嚅嘴唇后千枝于她脚边伏身行礼,“您睡得还好。” “嗯。” 为不扰知还安眠,融野在外简单洗漱。 啜饮煎茶提神,盘腿而坐,融野望雅庭叹息:“虽说入秋了,可感觉秋天还早得很。” “夏藏秋,冬蕴春,四季轮转,尽在不知不觉中……少当家也要元服了。” “是啊。” 拉着千枝的手置于膝头,融野道:“早年调皮,母亲说晚些时候元服也好。看明卿知还都元服成人,我也心急过,现今日子近了,高兴归高兴,反倒不急了。” “千枝陪伴少当家长大的,少当家元服,千枝比少当家还要高兴。” “是么。” 听得少当家安闲的笑声,千枝转目流盼,“少当家昨夜可是又生梦魇了?” “并未,昨夜睡得很好。” “那少当家因何流泪?” “许是梦里的事吧,记不得了。” 无一分闪躲神色,如此才愈招人疼惜。 另只手覆于少当家的手背上,千枝静待少当家诉来她为何又为谁而流泪。 “千枝姐。” “千枝在。” 搁置茶盏,融野启齿:“我若说那孩子还活着,千枝姐可会以为是我发癫说痴话?” 少当家难得的睿智令千枝略表诧异。 “您又遇到那孩子了吗?” “未曾相认。” “那少当家以何断定那人就是那孩子呢?” 起身回屋,再回来时少当家舒开五指,手心里是支少当家才会用的小狼毫。 “这支狼毫怎么了吗?”千枝问道。 蜷指,少当家攥笔攥得紧。 那断裂声响在宁寂秋晨,听来,许非笔断之声,而是别的什么更应被好好珍惜的东西。 “她死了,活不过来了,我便是为此流的泪。” “是。” 除了“是”,千枝难有其他回答。 昨日七夕,少当家对镜梳发,梳得无一缕毛糙。问她去哪儿见谁,别扭着不乐意说,可傻子也看得出来。 少当家与隐雪先生床榻缠绵后整个人泡进糖罐似的过了一个月,天天想去找,又嘟囔说这么快是不是不太好,先生也有事忙。 七夕了,少当家想是去邀隐雪先生一同出游的,可她似乎忘了问隐雪先生可在家中,又是否已有约定。俏哒哒地出门,回来时面不见喜气,怀里倒多了立盹行眠的云岫小姐。 隐雪先生是怎么了呢,小狼毫又是怎么了呢。千枝不问,因为少当家想说时就会说。 “奶子!” 一声贯霄亮喊,缘廊上的两人一道往屋内瞧去。 “呜呜融野……” 扑进融野怀里,云岫嚎啕:“我梦见我也有奶子了,我好高兴……好大好大,一边赛你两个大,跟千枝姐的一样大呜呜……” “您说什么?”千枝笑着探头。 “没什么,我就是好高兴好高兴,现在好伤心伤心……” 一把鼻涕一把泪,小人儿哭得不像假的。 “我要死在刚才那梦里就好了,融野你说神佛多残忍,何必叫我回到这人间!” 这个么…… 洗漱穿戴,食饭饮汤,云岫好歹止住了哭,忘却那一场神佛施舍她的美梦。 要送她回家,她赖着不走,捧了融野的奶子吃个够方肯安生。 “融野,你昨晚弄得我快舒服死了。” “还生气吗?” “哪能生你的气呀。” 嘬完奶,躺进融野的臂弯消食纳凉,云岫看向她。 往日回忆浮上心头,云岫记得那也是一个夏末秋初的清晨,融野自京都归来,带回名产点心,也带回了淤青和红痕。 头回对她发火,大呼小叫得好像天快塌了。 “融野,我想好了,只要你开心,我都可以不要。千枝姐也好,松雪永仙也好,或是那高个黑皮……只要你开心,我就跟你一块儿开心。” 融野不信她的话,然也问不出更多的。 “都可以不要,那你为何哭,知还。” “因我梦里奶子你不晓得有多大,起来还是平得能赛马。” “不至于的,知还,赛马还得比你更平些。” “谢谢你融野,你可真会安慰人。” 小野能学会翻白眼吗?(1) “先生,是我,松雪融野。” 再次寻来长屋,再次站在依然紧闭的门前,长袖里,融野攥实手掌,攥得手心冒汗,作痛。 折断小狼毫的触感还有所残留,那场惹得她黯然落泪的梦仍鲜明到稍一回想即喉哽鼻酸。 是因为笨才迟钝么,直到再次站在这里,融野方对自己的笨有了明晰且深刻于往昔的感悟。 未见面的日子里没能嘘寒问暖,没能送来她爱的吃食……挖空心思翻找惹她不快的源头,直到再次站在这里,融野才敢肯定她的不告而别仅仅是不告而别,替她寻因说情是徒劳的,啼笑皆非的。 “那融野走了,先生。不会再来了。” 留给依然紧闭的门这样一句话,融野挪移沉步离去。 有人走近,步伐轻快,每一步却踏得坚实。融野无心抬眼,只为他让道,一并让开扑面而来的鱼腥味。 “女公子是来找隐雪先生的?” 闻得男人一声问,融野驻足回望。 “先生她——” “是,我知她搬走了。” 肩挑担盆,男人上下梭巡一通面前清丽的女公子,待确认了什么后方道:“您留步,先生有信!” 眨着眼看男人卸下贩鱼的担子,粗短十指往身上一揩即钻进家中,融野立定不动,迷茫袭身,她笨,尚需时间整理。 「因事暂别江户,归期未卜,勿念。しんとう」 “先生走时托付了这信,说是有女公子来寻便转交给她……想必就是您了?” 指尖摩挲那假名所写之名,融野向男人致礼:“有劳转交,多谢。” “嗳,是您就行。先生说等不见您才留信的,我家那口子不管事,上回来的也是您不?早该给您的。” 迭纸入怀,道谢后融野离开这连排不知谁家炊烟谁家喜忧的长屋。 既是暂别,缘何家也要搬走。若是长久见不了面,缘何不愿见一面。 许是走得过急,许是等了太久。 融野虽受封“法桥”,然尚未元服,纵是将军喜爱万分,甭管旁人唠叨哪些都非要给未成人的松雪少当家官位职衔,可松雪一族还有受封“法印”的母亲及分家几位受封“法眼”的家主,她行走江户城实算不得公务繁忙,除将军临时召见,每月登城四日应卯即可。 不过,将军的“临时召见”多的时候一月八回也是有的,到底是侍奉天子的丹青世家的少当家,这亦是公务。 后世东京大学图书馆所藏《我生抄》出自松雪宗家第八代家主松雪促狭之手,记录了她自元服起到四十岁退休整二十二年的出仕日记,写有其元服前后登城等执行公务的心境对照。 元服前一月四日应卯,另有五至八日得将军之令登城陪同练习能乐、赏四季花卉又或对弈品茗。元服后一月九日登城作绘,将军临时召见多时达十二日。 再有诸侯寺院相邀作画,将军若俯允,她必得听命奔波。绘技随年岁增长愈纯熟洗练,此类外派亦渐多渐繁。 由此,四十岁那年,松雪宗家第八代家主松雪促狭将辞职信撂在幕府八代将军德川吉宗跟前,退休喽。 《我生抄》中最后一日公务记载即终止于促狭公英年退休时的心境,用后世言语说便是:「妈的,终于不用上班了!」 “来得正好,融野,正说着你的画你就来了。” 伏首参见将军,融野又对殿中二人行礼:“见过纪州大人、葛野大人。” 可以的话融野并不想见这位高个黑皮的葛野藩藩主,可登城前谁也没通知她将军今日召了谁吃茶聊话。 撞上了,小小一介绘师遂不得不向年轻的藩侯行大礼。 高个黑皮虽是不拘束的主儿,在这江户城恐还不敢放肆。伏首时眉皱成壑,再起身,融野相信就是拿放大镜也看不出她有一丝不情愿。 “她是教子的幺妹,你见过。” 得将军介绍,融野挤出和善的笑:“是,融野对葛野大人的身长印象颇深。” “她是高得吓人,初见时我也纳罕过。”纲吉亦笑,又道:“只不晓这等高挑的个子,舞起能乐来又是怎般风华,是吧,教子。” “小妹鲁钝笨拙,恐不得君心。” , “话不能这么讲,尾张的诚子体态丰腴远超常人,御前舞能也是很好很美的嘛。可惜那丫头食欲太盛,饮食没个节制,你说怎就吃树莓吃没了呢,唉。” “将军说的是——咳——!” 滑胎一月的教子面上虽因脂粉而不见苍白,融野观她却较过去消瘦太多,加之有六尺高的幺妹在侧,整个人愈显枯颓之色。只不明这才一个月,她拖曳病弱之躯登城觐见所为何事,又何以带着幺妹参见将军。 “哦,对了,这里还有你喜欢的松雪融野。” 身倚胁息,纲吉把手指到融野:“融野容清身正,她的能我也十分中意,你若有要讨教的可尽管去找她,我准了。不必不好意思去,你母亲光贞就曾拜她的祖母为师学画,再说你二人年岁相差不多,想也有话能聊。” “是,臣领命!” 方才还见年轻的藩侯面露难色,将军纶音一掷,她喜乐不尽,随即拜倒在席山呼不迭。 “请多指教,法桥大人。” 这是御前,她竟敢单眨一眼骚送秋波,成何体统! 融野觉得自个儿离学会翻白目不远了,下次见明卿定能得她表扬。 小野能学会翻白眼吗?(2) 纪州二人离殿,将军松懈肩背,卸下一半君姿。 “你可知纪州带她幺妹来所为何事,融野?” “融野不知。” 悠悠哉哉地唤来文房四宝,将军笑道:“我也不知。” 这将军一生与糊涂无缘,特意问起又说“不知”,这才更叫融野想要去揣摩君意。 “那么那位葛野大人的能乐,您是要融野怎么教呢?” “你从小在我身边,不会不清楚,融野。” 两枚核桃于手中停转,座上将军垂颈翕眸:“纪州无能……我不想再看见她们,你可明白。” “是。”融野伏身应道。 “嗯,那就不说这些了。” 挥去愁思,将融野唤至身傍,纲吉重整笑颜:“今日唤你来,我是要你教我作绘。” “将军绘资绘才远超融野,融野岂——” “这就不对了。” 边说着,纲吉展开画轴,“画画么,纵持神笔,不得精神也是枉然。你下笔有灵,没有比你更好的,这松不合我心意,你看如何画才得精神。” 据后世德川纪念财团所查,有“好学将军”之称的五代将军德川纲吉乃德川幕府前后十五代将军中亲笔书画数量最多的一位,书法作品一百幅,绘画作品约一百一十幅。 探头瞧去,画上是未着颜色的苍松与仙鹤。“松”与“鹤”皆象征长寿,元旦开春之际常有大名诸侯下单至松雪工房,或装饰藩邸或赠予他人。 《松鹤图》不稀奇,将军恐也见得多了。可将军亲笔绘松绘鹤,个中深情厚爱,融野品得出,悟得切。 “此松展露全态,虽苍劲有力,尽显天家风范……融野不才,以为留白最是优美,言语要尽未尽,深情要显犹藏。” 指腹摩挲苍松枝干,纲吉听后颔首:“有留白才有猜想,你说得不错——鹤又该如何描绘?” 融野答:“鹤羽力求精细入微。” “好,都听你的。” 提笔勾画仙鹤数根纤羽,将军手颤指抖,罢笔抱画,霎那声泪俱下。 “我儿……” 将军是恨着纪州的,恨独子鹤殿命陨,也恨媳妇教子腹宫无能。 唯一的血脉就这样葬送纪州,断得干干净净。 “一闭上眼,鹤儿就会来到我身边。阿松有时来,问我‘母亲大人是否已忘了阿松容貌’……阿松五岁夭折,她才五岁啊……他二人也会一起入到梦中,说要带我一起走……” 故人入梦,黯然销魂,梦中愈是温情盈胸,醒来愈是冰冷刺骨。如此,倒不如不做梦的好。 “融野,你也想着我这狗将军死了才好吧。” 修眸瞿骇,融野当即退至臣席伏首:“融野不敢!将军洪福齐天,得享千岁万岁!” “千岁万岁……”将军却笑得撇脱:“我快六十了,早该卸担入土了。再说我这岁数,死了也算不得丧事。” “融野自幼伏蒙将军隆恩,没齿难忘。” 将身压低,以额抵席,融野颤声道:“恕融野斗胆,您若宾天,融野自当削发。” 岂有臣子敢当君主面说“宾天”的,然她却敢,说得主君不怒反笑。 “小小年纪削个劳什子的发,我不许。” “不,请您准许!” 再不准许,绮年玉貌的松雪少当家头就快磕烂了。还好没说要随主君追腹而去,若真追了,世间岂不少了一清靡风华,着实可惜。 “好,你要削就削,不枉我疼爱你这么些年。” 正谢主隆恩呢,美浓守柳泽吉保进得殿中行礼。 “吉保来了。” “见过美浓守大人。” 移膝至旁,吉保道:“入殿前听见将军大人说‘削发’什么的,是谁要削发呢?” “她说我死了,她要削发守丧,你瞧瞧。”手指融野,纲吉说道。 看了看座上将军,吉保复看到融野:“那法桥大人恐不得如意。” “怎么,她爱削,我高兴,我死了也高兴。我明儿就死,她一头漂亮头发明儿就削。” 将军嘴皮子动得快,美浓守却把“不信”写在那张人到中年仍美丽不可方物的脸上。 “您身强体健,昨日方宠幸——” “我宠幸她什么了?你说清楚,下下棋喝喝酒,我也没干什么呐。” “那吉保就不得而知了。” “你要不信,下回你也来。” “好,吉保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融野得见将军吃瘪,气得想打人。 “真来啊?” YOSHIMUNE(1) 松雪宗家讲究对古法的研习和模仿,不求新意,但求稽古先代,画出天家风范。 如此,绘师笔下的个性与情感不可避免地隐没于磅礴气势,独特的创新与开拓受到刻意压制。 松雪宗家第八代家主松雪促狭何以壮年辞职,后世有一说法便是她不堪忍受公务员身份对其才华的束缚,最好的证明就是她辞职后的绘作才称得上登峰造极的艺术。 少年时期灵气四溢,绘才耀光。青年时卷入将军迭换不止的政治漩涡,如履薄冰,以绝不会犯错的笔法机械式地描绘将军天威。 大浪淘沙,洗尽铅华,不去上班的促狭公自此与老婆日夜贴贴,恩爱非常。又寄情山水,所绘断竹堪称古今第一。 对于她壮年辞职,还有一种说法是说其妻,被称作“琳派二刀流”的那位,以一些对促狭公十分重要的东西相要挟,迫使她隐退,将家主位交与养女松雪永绍。 至于她为何要挟结发之妻,后世研究者从隐雪公所着《江户我闻》中觅得一二端倪。促狭公卸任那日,隐雪公写下了这么一句话:「HOWAREYOU,YOSHIMUNE?」 不管真相几何,总之年轻时的促狭公可谓饱经磨难,本不聪慧的脑袋被敲打多次,本不顽强的意志同乳首亦受多名女子揉搓。 账要一笔一笔了清,历史也要一页一页翻过。 虽说应了卯即可离城,可融野无他事可做,去工房是作画,回家亦是作画。她生于丹青世家,作画乃天经地义。 可也想过,元服后公务变多,趁眼下还有闲情去徂徕老师处又或同友人玩耍,是否应该再悠游些岁月。 《七夕图》未画完,带来城里继续画。城中虽不比家中自在,来都来了,融野只专心作画,日落西山便请安回家。 “法桥大人。” 绘间外响起那人明亮的声音,行走江户城,也不见她收敛拘谨。 “这里您不能随意进来。” “将军老人家准了,说我头回来江户城,难得。” 大大方方踏进御用绘师的绘间,环顾四周无人,停步看融野,吉宗飒飒一笑:“在画什么?” 移膝,融野呈上《七夕图》。 “嗯,我只见过你为将军为大名画的,这是你同你朋友出游?朴素清新,不过几笔就勾勒出江户城下町的风情百态。” 见她点评得头头是道,融野双手置膝,问道:“大人如何得知这是江户城下町?” “这瓜摊我见过,上回……这话我只跟你说,你可别告诉将军老人家。” 吉宗倾身过来,融野遂倾耳过去,但听她猫着嗓子说:“上回有畜生抢他西瓜,我两拳擂脱那畜生的下巴颏,不一会就死了。” 杀狗者枭首,告密者获赏叁十两。她的命比不得叁十两金,可二人只交欢,还不曾交恶,实无必要告密给将军。 “大人好胆量,融野佩服。” 得她半真不假的肯定,吉宗又道:“爱狗惜猫本无过错,我亦感佩将军老人家慈老怜幼之仁。然那畜生眼看就要咬上瓜农,我不下狠手,死的就是他了。” 那深邃的瞳眸里,融野看不出虚情假意,非要说的话,便是匡扶世事正道的赤子之情。 见案上有团扇数把,吉宗拿在手里左赏右观,又将绘有杨贵妃纳凉的团扇对日仰望。 “你,可能为我画一把?” 提笔未下,融野道:“融野只为将军画,您若是将军,融野当为您画千把万把。” “那种事可说不准啊。” “还请收回这句话。” “为何?”放下团扇,吉宗笑看过来:“此处就你我。” “不,还请收回。” 容清身正的松雪法桥,吉宗见她身腰挺直,伏得深深地,不由想起将军一句评价。 “好吧,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你也当什么也没听过。” “是。” 峻颜少朗,吉宗知她也放下了心。 “听将军老人家说你能乐跳得好?” “不敢当。” “你可别谦虚,将军老人家嗜能如命,她说好那必是好的。” 移膝近前,伸手出去复又蜷回,吉宗说道:“我娘近来也不管我了,往后我常去找你。不为别的,此乃将军之令,我不得不从。” 捕捉到她想要亲近的微小动作,融野遂又撤膝退后,“既是将军之令,融野再不乐意也须得好生教导大人。” “哦,你不乐意,那是她老人家勉强你了。” 膝抵膝,融野逃不掉了。 “她老人家还说你要元服了。” “是。” 日头正好,不比夏阳毒辣,带着点点初秋尚未肃杀的凉意。她的手是热的,有力却并不让人心感冒犯。 她深邃的眸,似是鸣门漩涡。 “一定很美。” YOSHIMUNE(2) 信反复读了几遍,字短意浅,好懂得很,不值得琢磨再叁。 狗爬的字,一看就是儿时未得教导才有的不耐烦。融野忆起自己儿时虽得族中善书者教导,且不说写不写得好,连认都认不全。部首乱画,笔顺胡来,笑是笑不起她的。 大德寺那般寺院,尼君非仙台藩藩主之女那等出身不可,姑子们亦大多出身良好,再不济也是有正经来头的清白百姓家。书画教养于她们是基本,然无人教过她。 しんとう 连名字也改了,还不肯告知,还骗人。融野自觉上过她数次当,可还是会信,不长记性。 “先饱吃淡墨,再蘸浓墨。” 抱着孩子,融野从后握住孩子的手,教她运笔绘竹。 “笔直地,发下一杆。” 抿唇,孩子一手稳纸,一手随她而动。 竹杆画成,半明半暗,浓淡恰好。 “再画中间那杆,你来画,留些空隙好添竹节。” 孩子按她说的以叁指控笔,一鼓作气发下第二杆竹。 “你手可真稳啊,比我初学时好多了。” 孩子一笑就有两个酒窝,看着她说:“你松开些,抱得我疼。” “哦、好……”融野红了脸,赶忙松开,“我力气大,抱歉。” 孩子边吃点心边画了一夜,嘴唇中央是舔笔留下的墨迹。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告诉她叁字假名,融野想了会,又问:“汉字呢?真实的真,冬天的冬吗?” “没汉字,不认得。” “那我教你。” 一笔一划于纸上写下她的名字,融野指字说道:“‘真’是这么写的,“冬”不难,你就当个画来写,肯定比我写得好。” 孩子忙着吃,没理她。 “我叫你‘冬冬’好吗?” “嗝——” 爱答不理的孩子,唯对吃和画上心。 许松雪融野憨傻,才被这人诓了又被那人骗,蒙在鼓里好些年。被骗多了,也就不在乎真的假的了,回头一想憨傻也有憨傻的好。 “既如此,还请您耐心等候先生回江户。” “我自会等她,都等了那么多年了不是么。” 接过信纸,融野将它置于膝前。再看千枝,却是融野未见过的诧色。 “千枝姐想必也看出来了。” “千枝觉得,换作谁都能看出来,少当家。” “真的吗?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 “妙心寺少当家与先生朝夕相处竟……” “我虽知我呆笨……”转眼不去看千枝,融野撅嘴:“你也见到了,那个小河童怎会长成她这般俏丽清俊、一表人才、光华无限、夺人心魄的女子呢。” “那少当家是不相信,还是一点没看出来?” “要我说实话吗?” “您请说实话。” 两手捧住千枝的手,哀笨伤呆后融野叹息:“我的确,一点没看出来。” “那您后来又怎地看出来了?” “她的吃相酒窝是叫我怀念,但还不足以让愚笨的我认出,可她爱舔笔——” “千枝记得若白公作画也常舔笔,先生既是若白公的千金,有这绘癖也非异常。” 一叹二叹叁叹,融野方道:“她那支秃了的小狼毫是我送的,我再笨也看得出,况且她嫌我话多时的模样和那小河童一般无二,千枝姐。” “一般无二,但却俏丽清俊、一表人才、光华无限、夺人心魄?” 知她在揶揄,融野羞答答地扭过脸。 “您未同她相认。” “她不说,我不勉强,还在怨我恨我罢。” 最后一字落下,哽咽来得出乎意料。 “可是千枝姐,可是……” 两手抓起袴,抓得指节发白。 “我很想她。” 【喜欢此文的朋友看过后还请留下一点痕迹……】 好色之徒(1) “少当家,那位大人又来了,还说是奉旨来的。” 正对庭绘竹,听千枝来报,融野顿笔停毫,“麻烦千枝姐引她来此。” “您似乎不太想见她的样子?” “那个人……”看向颇有兴致了解曲折缘由的千枝,融野笑得苦兮兮:“叫我无话可说。” 越是无话可说越可疑,也不多问,给少当家送去羽织,千枝笑着离开。 “千枝姐。” 千枝闻声止步:“是,您还有何吩咐。” “莫和她多说话,那人好色得很。” “哦,那少当家是棋逢对手了。” 只见少当家一敲膝盖:“千枝姐!” 千枝没教她唬着,且笑道:“千枝说的不是实话?” “那、那也不大一样……不能相提并论的……” 好色还有好歹之分了?千枝不知道,千枝从来只对少当家一人动情生欲,只好少当家的色。 “千枝姐快去吧,晚间我再要千枝姐好瞧。” 哟,这话说得。 “好好,这就引那位大人来见您。” 荻花纹的羽织套上身,在千枝引那高个黑皮来前,融野对镜整衣,以防外一又系了下身的袴,锁住每天仿佛会随朝阳升起而复原的贞操。 纪州二代藩主之幺女,如今的葛野藩藩主。 目光追随她转过松雪府的回廊,有力的腰,笔直的背,她阔额宽面,是尚武的纪州女子所特有的坚毅面貌,与白皙相去甚远的皮肤更添野性。 “松雪法桥融野见过葛野大人。” “葛野大人?” 盘腿坐下,吉宗抽出腰间折扇方说:“你存心要我不痛快。” “岂敢,叁万石葛野藩乃将军所赐。” “叁万石。”哂笑一声,吉宗要来融野正画的秋竹图。 “身为宗家长女你没这体会,姐姐是长女,掌纪州藩五十五万石,我同为德川光贞之女,却仅叁万石。何况你恐不知,葛野藩每年稻米收成实际区区五千石,叁万,是那将军老人家当日随嘴一句。” 跟这人一处待着,融野逐渐习惯她各类大逆不道的话。她爱说随她说,听了就当没听见。 “虽是御赐的领地,那地方荒凉得见之心寒,我也未去过——嗯,你这竹子画得好,我若有藩邸,屏风障壁定上上下下都托付给你。” 交还竹图,端详融野不改一色的冷淡,吉宗并膝正坐后向她伏首行礼:“今日奉君命前来领教,万望法桥大人不嫌我这鲁钝的脑子笨拙的身。” “大人谦虚,将军高看融野,融野也不过奉命行事。” “是。” 卷画置于藤箱中,融野道:“我很严。” “是,请您务必严格指教。” “也很凶。” “是,请您务必凶得像条恶犬。” “我——也没那么凶。” 方才还一脸谦逊惶恐,没恭敬上两句又变作龇牙咧嘴的恶犬模样。 融野没想笑的,却笑得唐突。 “失敬……” “你终于不板着脸了。” 这一笑,笑愣了吉宗,笑得她也跟着笑,小麦色的皮肤衬得牙齿白若富士山雪。 发觉为师的威严不再,融野敛眸收声,“何曾板脸,生来如此罢了。” 抵膝而坐,她们离得极近。融野未动,动的是她。 “你终于肯笑了。” 犹自不去看她,然逃得了撩人的眼,逃不过并不十分陌生的唇。 “嗯……” 强悍的肉体,旺盛的精力,这吻带融野回到叁年前,咸汗、淫水、潮湿的夜。 不自觉地蹬腿后退,可这女人的力量是融野无法抗拒的。 是真的难推开还是被吻得酥了身,微喘着,起先的惊讶消失后融野回应得克制,小心地不放任那年回忆吞噬全部的理智。 唐突的笑,唐突的吻,唐突的似火热情。这是融野未曾感受过的唐突,竟又那般予她怀念。 目视身下吻到面涨红潮的女子,吉宗温温然问道:“你还记得,对么。” 她的回答都在吻里了,无需再问。 “我知你不会忘记。” “是,融野不敢忘。” 纵一颗淫心早飞去那夜,纵她的气息和肉体轻而易举俘获了自己,隔着衣裳,融野的羞耻暂未逸流于外。 提膝一顶,正中小腹。 “唔——!” 痛苦闷哼,六尺大高个全身一僵,倒地仍不忘避开身下两度残暴对她的女子。 “此番我来江户,业已……业已负伤叁回……” 仰面敞肢,日后的幕府八代将军捂着肚子,眼角闪烁绝望的泪。 “江户湾比和歌山浦要深,江户女子也比纪州女子要来得绝情。你若对女人有意,但凡是纪州的可尽管跟为娘开口,然若是江户的,小源子你就自求多福吧。” 母亲德川光贞一句话从未放心上,吉宗此时方知老马识途,老娘诚不欺我小源子。 “江户之子不大讲理,大人亦需入乡随俗。”忍笑,融野掸衣坐起。 待那阵痛劲过去了,吉宗笑望不大讲理的人:“我不随俗,随你。” “那请起来吧,大人莫忘了来松雪府是要做什么。” “是。” 支身爬起,强咽呕吐感,吉宗并膝鞠躬:“我会好好学的,还请不吝赐教。” 江户女人,当真可怕得很。 好色之徒(2) “观世、宝生、金春、喜多,能乐各类流派中将军大人最喜宝生流,因而臣下也多应其喜好研习宝生。” “宝生……”折扇慢敲手心,吉宗道:“我虽不懂各流派有何区别,却听说过甲府公万般宠爱的那个间部诠房本也只是喜多流的能乐师,一介伶人。” “大人不常来江户,对江户上下诸况倒很是了解。” 听得出她话里的讽刺,吉宗道:“非我要了解的,到处走走逛逛,想不听见都难,尤其是吉原——” 见融野撩眸看来,吉宗顿声后复笑:“总之就是说甲府公至今膝下无儿无女得赖那间部诠房狐媚惑主,若说将军老人家男女通吃,甲府公可算是弱水叁千只取一瓢饮,见到男人,那张没精打采的脸更像霜打的柿子。” 回想甲府那位大人的尊容,融野认为这口无遮拦的女人说得对极。 “大人有所不知,柿子需霜降后才美味。” “呵呵呵”笑得没脸没皮,折扇插回腰带,吉宗道:“那么宝生流中,我该在御前表演哪一场呢,法桥大人?” “题材有忠义、爱恨、孝行等等,您中意哪种。” 接过融野奉来的书,吉宗翻起剧目。 “将军老人家是个大孝女,就这个《猩猩乱》吧……不过猩猩是何物?” 融野应道:“唐国古籍中有说是黄毛动物又或猪,释家说法则因其以二足行走,与猿猴和鸟同属。《礼记》中说‘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可见猩猩通人语。时珍公所着《本草纲目》中亦提及猩猩毛黄能吠,通人语,嗜酒。” “看来是谁也说不清的动物。”动颚,吉宗看往融野:“你这都懂。” “端赖将军大人诲人不倦,融野不曾读过《礼记》和《本草纲目》。” “是将军老人家跟你说的?” “是。” “那么我是要演这猩猩?怎个吠法?‘汪汪喵’还是‘噶哦哦’?” 越看这人越觉有意思,融野笑言:“那您就‘噶哦哦哦汪汪喵’吧,将军大人一高兴,说不定会赐您切腹。” “是么,好歹不是斩首。” 再跟她对望保不准会笑出声来,融野清嗓后启口:“扬子江畔住着一远近闻名的孝子,名‘高风’。高风于集市贩酒为生,有一每日来买酒的人怎么喝也不会醉,高风但觉神奇遂上前询问,那人自称是住在海中的‘猩猩’,与高风约定月色共饮后即乘风消失。 月辉遍撒海天的一晚,高风携酒来到扬子江边静待猩猩,猩猩乘波而出与之交杯共舞,最后褒扬高风之孝心厚德,留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酒后飒然离去。” “原是这故事,高风孝心可嘉,像是将军老人家会喜欢的剧目……不过猩猩为何住在海里?” 视线移向虚空,思考过后融野又看到吉宗:“因这是住在海里的猩猩。” “原来如此。”吉宗缓缓点头。 “葛野大人,少当家。” 千枝端茶水点心而来,融野使个眼色示意她莫多说话,放下就走。 主从默契多年,千枝即刻领会,转身开溜。 “对了,一直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融野抵额叹气。 碎步走回,千枝屈膝并指:“回大人,民女唤作‘千枝’。” “千枝……” 低声念着,觑了融野后吉宗皱鼻嗤笑:“知道了,劳你送茶,千枝姑娘。” “大人不可叁心二意。” 待千枝走远,吉宗收敛眸中婪光,“我哪就叁心二意,多问一句罢了。” “还请大人勿打松雪府人的主意。” “你不高兴?” “大人是奉命来松雪府是来学能的。” “好,你不高兴我往后再来就不同她说话了。” 鸡同鸭讲,融野努力不使自己气成个河豚。 “今日就到这里吧,多谢赐教。” “大人学得用心,不日必有所成。” 书立撤去,吉宗移膝至融野面前行礼。 何必撤去书立,何必离得这么近。融野不问,也没那空,她穿着齐整的袴一路滑至腿根,一双大手控得她欲动不能。 “我既学得用心,老师就没个褒赏?” “大人若嫌不够,我可再赏您一脚。” 似没听见这威胁,吉宗一手支地,一手摩挲融野的唇。 “你拒绝得干脆,我难过得要死,一颗心远比身子痛。” “大人如何非要与融野再续那夜欢娱。” “你既也有意,就莫要装无情。” 她们离得太近,近得融野听到了吉宗快速跳动的心。 什么情什么意,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 她只觉这急不可耐想欢好的女人不再面目可憎,深邃的眼,那其中诉说着的便就是“情”吗? “多有冒犯,告辞。” “不——”一把抓住她的衣襟,融野脱口喊道。 她还想再看看那眼睛所诉说的感情。 “大人对融野,是有情有意的吗?” “岂能有假。” 双眉不得释,融野轻吻那唇,“还请大人告诉融野何为‘情’,何为‘意’。” “何为‘情’,何为‘意’?” 扶融野起身,吉宗整理好凌乱的袴,又向后掖了她的鬓发。 “情意不过‘珍爱’二字,我若得你心,必视你为珍宝。若不得,我即使有憾,也必不会唐突。” “那大人何故一日两次唐突融野?” “因你长得美,而我好色。” 我本河童(1) 七夕过后是中秋,天高气爽,中觉一歇容易歇过头。 扒来枕头支下巴,真冬晕晕乎乎地望着圆窗上印的枫叶梳影。红枫凄艳,青枫爽眼,四季宜人悦心。 仍浓仍靡的淫味提醒她又该整床换洗了。 睡前胡乱裹了襦袢,腰带也未扎起,一觉醒来,堪堪靠两臂挂着。 摸来发绳,她盘腿坐起,抬手欲绑乱发,两臂却僵疼得咯吱窝塞个鸡蛋都难掉。 “您歇着吧,我来给您束。” 倩丽女子朱唇又敷新丹,柳腰且柔且软。 敛了衣摆跪坐真冬身后,踯躅揉肩又搓膀,好歹要她回个魂,再睡天都暗了。 “以为你回去了。” “是该回去了。” 乌发一把握了尚有余,固住,踯躅一圈圈绕上发绳。 先生睡醒时头顶总有几根生性乖张的毛不听使唤,倔强地乱着翘着显摆着。是说头顶生有叁旋者乃天狗之命,可天狗之命又是哪般命数呢?踯躅不大懂。 时间再宽裕些,踯躅必得用纹案与四季风物相和的元结纸为她束起头顶乱毛,可今日不得行,吉原的“见世”就要开始了。 “说起来您睡得可够沉的,昨年年底的大地震恐撼天摇地却震不醒您吧。” “是谁叫我累坏了。” “谁呀?是踯躅吗?” “不是。”将身一瘫,没骨头似的瘫进踯躅怀里,真冬两手迭肚说道:“是天女大人。” 踯躅抿嘴一笑:“您的嘴何时变得这么甜了?” “水滴石穿,蜜润嘴甜。” “恕踯躅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听不懂。” 先生身子轻,纵踯躅这般与体力活向来无缘的女子也能轻易给她翻个面。系好襦袢腰带,踯躅扯来小袖给她裹上,朝夕寒凉,又添了件羽织。 先生是没手还是怎地呢,就踯躅看,隐雪先生的确除了床榻鬼混时浑身是劲,其他时候别说洗漱穿戴,最好连饭水也喂到嘴边。 入冬后隐雪先生会冬眠吗? “这样大的宅子,您也不多雇几个佣人。” “左右不常在家,到处晃。” “那女人一天天的头发也该掉不少。” “嗯……”揉眼,真冬戴上眼镜,“我啊,还是挺勤快的。” 踯躅是想信她的,但踯躅不是憨瓜,眼也一点不瞎。 “明日是吉原的洗发日,花露屋的掌柜说到了新的水油。” 真冬两眼乍闪精光:“新货?” “就知道您爱琢磨这些,我一早订好了,明日她第一个送到倾城屋,还说要您赏个名字。” “好,明日去。” 扶了云鬓,踯躅扭腰起身:“那踯躅走了,您可别惦记。” “我叁日不识脂粉钗环。” 人坏嘴甜,让踯躅爱死。 “少油腔滑调,我听得多了,还吃您这套?” 嗔是娇嗔着,可那桃花眸你往里看,哪能有浓情蜜意外的心思。 撷了野菊给她戴上,送至门口,真冬把那柔荑握了又握。 “少喝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城。江户八成的土地教武士府宅与寺院神社占据,仅两成的土地由占江户八成人口的庶民共享。 不过只要钱囊鼓鼓,于江户寻到一处好宅子并不困难。甚至对于隐雪先生而言但凡开个口,自会有豪商奉上豪邸供先生静心作绘。 真冬未告诉她们,只拐弯抹角写信给尾形光琳说想寻处宽敞宅子,光琳心疼这徒儿,好说歹说从亲弟弟尾形乾山那诓了如今的宅子给好徒儿逍遥。 「乾山温厚,也不常去江户,你且住着,我送他一幅画相抵。」 至于画送没送,真冬反正不是很能相信她的人品。 寝屋之外辟了一屋作绘间一屋作客室,其他一概闲置。偌大的宅子打理起来费了不少功夫,好就好在再如何胡闹也无人听见。 携了新绘成的几幅春宫,真冬步至日本桥的獭祭堂。 “先生来了。” “嗯。”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振袖听个“哗哗”响,真冬满意点首。 “上回那位要赝画的女公子您可还记得?” 听獭祭堂义山问到,真冬放下未得入口的炖煮白萝卜,“记得,怎么。” “她说要跟您再约一幅。” “是么。”萝卜饱吸昆布浓汤,一口咬上,待送进胃袋真冬方看向獭祭堂:“你怎回她的?” “说您来了就转告您——哦,也不晓她哪打听的,说您不在江户,哪能呀,您叁天两头来这獭祭堂,小店生意一半仰仗先生巧手丹青不是?” 竹签戳着剩下的萝卜块,真冬半天不言语。 “那女公子出手大方,您若有意接这单就留个方便的时候。” 一抹嘴,真冬拍手走出獭祭堂。 “下次再来就说我不在。” “那画儿的事……?” “不差这一幅。” 爱财好吃的隐雪先生是怎么了?钱不挣了,萝卜也不吃了。 还纳闷着,一抬头,隐雪先生单薄的身子承秋暮凉风飘回这碧海青天。 “萝卜忘了,见笑。” 嗯,隐雪先生还是那个好吃的隐雪先生。头可断,炖煮萝卜金不换。血可流,叁餐不能不见油。 我本河童(2) 吃完萝卜又买了鱼饼,这才算开胃。 扶桑屋挑二楼临窗的雅席,真冬要了归鲣跟两合“云中仙”。 “小店新到了京阪上方的好酒,您不尝尝?” “不用了,就这个吧。” 支颐遐望远处富士山,真冬想起尾形光琳所说富士山四季之美。 彼时已是十五六的年纪,尼君慈严看不惯这等不来那人的松雪真冬成日卖身与姑子们换吃食,便索性带在身边管教。 后来同她睡了,再后来尾形光琳躲债躲到大德寺,真冬方真正意义上有了指导绘技的老师。 秋气澄澈,富士山亦看得明晰。 美丽的活火山,哪次再发怒,这扶桑屋这日本桥这大江户的万千繁华全将付之一炬。是否因这无常世事,倭人自古伤春悲秋之情徒增不减。 转目,食案对面不再有梨颊红润的女公子,一双温柔似春水的眼,扭捏地喊着“先生”。 酒液斟满,给她推去,无人喝。 “你且当我没用吧。” 好笑得想哭,不见竟比日日想见来得心胸畅快。 送走她,起初一二日尚不觉难熬,第叁日睁眼醒来还以为她在外头,起身开门,原是传信飞脚,信也并非她的信。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越是等不来她,那年那空泛的期待和日益沉淀的失落越是自逼仄长屋的角落将自己吞噬。 夜里抓心挠肺,忍不住笑这滑稽轻浮的念想。 明知她答应的就一定会来,日复一日的等待里却甘愿想她不会来。她不来,滑稽念想也不会得到期望的回应。如此就好,两不相扰。 纵肉体之欢,招致沉葬心海许多年的秘恋再掀波澜。潮翻潮涌,不得安生,只有和踯躅在一起才得片时宁静。 如此便可忘却,如此不再滑稽。全身心爱着这松雪真冬的女子,她也应全身心去报答。 这样想着,逃着,留下一封信,人走得干净又不净。 到头来仍是滑稽一场黄粱梦,她们一起做了个短暂而美好的梦。 “我乃水里生水里长的小河童,人不丑,心丑丑……” 又喝得歪歪倒,散尽今日所得钱两。行至木挽町的松雪宗家府邸,仍站在那年站过的地方。 有一大个子离开松雪府,身姿不似常人,她腰间别刀,应是武士。 “多谢指教,回去后我会好好研习的,必不叫你失望。” 打个酒嗝,真冬未能听清松雪融野说了哪些。 马蹄“哒哒”,大个子骑马走远了。 “看您教得认真,葛野大人想也好学。” “可千枝姐,她实不是这块料。将军一清二楚,才要她跳。” “我看大人是为了见您才来的呢,学能倒是其次。” “好歹知她想什么,也是她的可爱处。” 待松雪府门再度关上,真冬挣挫起身。 伤曲哀调,她哼不出口,她落魄而狼狈,竟全是自找的烦恼,庸人自扰。 我本河童(3) “此地乃唐土金山之麓,我乃扬子江畔升斗小民高风也……” 紧皱眉头听她从头背曲词,折扇敲膝,融野冒昧打断:“请改掉您的纪州口音,大人。” “我说的不是江户话?”吉宗把两道浓眉拧得比她还狠,“咄咄怪事!” “您从未说过江户话。” 将信将疑地瞅着融野,吉宗怏怏努嘴。 “我本不稀罕江户话,纪州生纪州长,我乃纪州人,说劳什子的江户话。看你听得费劲才跟姐姐学了好久,你还嫌我。” “您的心意融野领受。”推扇于膝前,融野伏身行礼,“融野实非嫌大人江户话说得不好,但只诧异于大人竟觉得自己说的是江户话。” “还不如嫌我说得不好!” “是。” 没念两句遂泄气合书,双臂一抱胸前,吉宗嚷道:“唱词怎这样多?不是只耍两段舞就够了么!” “大人可看过能?”拾扇于手中时开时合,融野悠然应到她的抱怨。 “看过,从没看全过。我母亲最爱这些,还曾招竹本义太夫和那个近松来我纪州耍净琉璃。” “近松吗?” “几个人拿着提线木偶在那摆弄,‘哎哟噫呀’地,最后怎么了,殉情死了。” “大人似乎不甚中意?” “人命可贵,将军老人家的淳淳教诲全忘去耳根子后头了!在哪活不下去,殉情作甚?” 她问得好,在哪活不下去,殉情作甚? 近松又叫“近松门左卫门”,乃出生甲胄门第的剧作家,却远离武林,于京都侍奉叁槐九卿,后埋头戏剧创作,后世有“日本莎士比亚”之称。 众所周知,幕府八代将军一生最烦两人,一是松雪隐雪,二是近松门左卫门。前者按住暂且不提,后者么,世人沉溺进他一手创造的梦幻世界,为一段段可歌可泣的爱恨故事洒泪擤鼻,无视将军无视得颇有几分“老百姓爱看的,你管得么你”的气势。 那会上演近松剧作的竹本座自大阪来江户,融野曾与知还明卿偷摸去看过,落幕时泪湿袖襟——知还哭晕在怀里,不省人事。 “再叁考虑,我还是切腹谢罪吧,你说呢?” 融野仍冷着面淡着脸:“融野尚年轻,还不想被大人牵连至死,所以还请认真学下去。” “这话不对,虽都是死,但你我不可同等而语。” “大人贵为御叁家纪州藩主之女,自然不可——” “我的意思是。” 读书写字不大行,插科打诨数第一,这会又移膝近前,又牵起小手置手心。 “我不过母亲偷生在外的女儿,此生出头无望,要杀要剐随将军老人家心意,这尘世喧嚣不会因我起分毫改变,那五千石蕞尔小藩爱给谁给谁。” 抵上膝头,吉宗看着她的眼睛:“而你不同,你是麒麟儿,天下无你松雪融野,如苍穹共失日月。” 是怪腻味的,但融野爱听。 “大人惯会说些不着边际的,融野何德何能,连大人的能都教不好。” “我字字真心。”拉起她的手贴近胸口,吉宗软下声音:“学不会是我粗笨,不怪你。” 便是这一来二去,融野逐渐发掘出这五大叁粗的纪州女人的可爱处。 说点什么,甭管是真是假是诓是骗,总比不说要好。就是诓骗,能让人听后信服又或愿意信服的,比拙劣的诳语也要好。 “别教了,我也不学了,同我出去逛,天气好着呢,在这坐着浑糟蹋!” 六尺高的个子杵在那,连好天气都挡了个干净。融野却觉她回身看过来时,那清爽的笑容比之今日的好天气更令人欣喜。 “融野正好也有想去的地方,望大人陪同。” “走走走,去哪随你!” 她的马说是元服那年母亲德川光贞送的,没事总爱骑着瞎溜达。来了江户虽被叮嘱莫张扬,母亲在江户时尚装个乖巧懂事的模样,眼下老母回纪州颐养天年,可不就成了游天大神。 江户哪处好玩哪处幽静一一掰扯,除口音身段,她倒更像土生土长的江户之子。 “你若介意,我就牵着马走,你爱去哪我就引马过去。” 坐稳马鞍,融野向她伸出手:“大人两足,此马四足,六足何时能走到江户郊外。” “江户郊外?行,听你的。” 分胯上马,吉宗扯缰控之。 “还请法桥大人指明方向!” “东南,大德寺。” 扬沙飞尘,那日撞见马上两位女公子的城下町行人,皆悄悄佐证了幕府八代将军与松雪宗家第八代家主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后世对二人关系多有猜测,有说是情人,有说是知己,有说仅是伯乐与马。有关二人,现存史料未给出任何强力证明,只能从松雪隐雪所着《江户我闻》中觅得一二——闻八代将军气绝薨逝,隐雪公于家中舞蹈欢庆,而后闪了腰。 【尒説+影視:ρ○①⑧.run「Рo1⒏run」】 我本河童(4)(H) 每月二十七日乃吉原游廓的“洗发日”,自凌晨起烧水,热气将会缭绕这烟花地一整天。 女屋的踯躅太夫、小町太夫、胧月夜太夫乃当代叁大名妓,与男屋的羽良太夫、业平太夫、雪之丞太夫、怜兵卫太夫这四人并称“江户七美”。万事讲究个尊卑高低,最先洗的当是他们。 男人的发髻放下,长短撑死至肩,洗得快干得也快,女人的发可就不是能轻易有勇气洗的了。太夫盘发复杂,拆去步摇金簪后一路拖至脚踝的绝非罕事,洗起来耗费诸多功夫不说,保养更是大费周章。 每月这日,商人会带上全江户的好货新货来此吉原兜售给太夫们。 吉原太夫,用后世的话说乃“首都时尚圈之领头羊”。发型服装自不必说,他们的一个肯定足以使某一美容美发产品脱销走俏大江户。 “今日得见隐雪先生,不胜荣幸。花露屋小小礼金不成敬意,还望先生赐名。” 芝神明前的花露屋,江户首屈一指的美妆店,听踯躅说他们此番带来清国舶来的养发水油,说什么也要隐雪先生赐个和名。 假客气地推辞几句,真冬利落收下包有钱两的布袋,又将膝边一画推前。 “哦——这是!” 画上是倾城屋的踯躅太夫洗发后抹水油的场景,又得隐雪先生提字:「踯躅油,太夫踯躅用之。香而不腻,青丝柔滑胜绢」 “您既第一个来找踯躅太夫,此名便最是响亮,无需赘饰。” “敢问此绘在下可能作本季《花露之华》的表纸?所得分与先生二成。” 画看了又看,花露屋移膝上前:“若先生承诺此画只我花露屋可用,先生便得叁成!如何?” 《花露之华》是花露屋近年推出的季刊读物,主打介绍妆品发油的使用心得与化妆技巧。亏得江户繁荣的印刷业,不仅风靡大江户,更是远销京都大阪。 以此为契机,花露屋所出刊物,图画绘制全权交由松雪隐雪。隐雪公与花露屋的合作长达半个世纪,至晚年已掌花露屋四成股份。其人虽不修边幅,然实是江户美妆第一达人。 “您倒省事,直接用了我的名字作人情,随手画了一张,白得那多钱两,踯躅可是眼红死了。” “那水油有你足够,我,锦上添花。” 手穿指过,当真是柔滑胜绢。捧起踯躅的乌发细嗅,真冬长叹出气。 “您为何叹气?” 侧过身来,踯躅颦眉:“又饿了吗?” 摇摇头,真冬瘫进她怀中嘬奶,语声含糊不清:“累了,不想回去。” “见世就快开始了,您不回去踯躅也得轰您回去。” “今夜我在此,谁也别想买。” 这么一说更得轰走了。 踯躅犹不愿她走,可纵是娼妓,纵是床榻间下流淫荡,于心爱之人这仍需死撑几许体面与尊严。 即便她们都心知肚明携手拉扯遮掩住狼狈的尊严危如累卵,脆弱不堪谁人一击。 “您若任性……” “你要如何?” 柔荑抚肌,滑入大腿内侧。 断了她的奶瘾,踯躅低首含住真冬的乳尖。 “嗯——” 清清冷冷的正人君子怎受得了太夫的挑逗伎俩,真冬浑身一颤,柔滑非常的发,她一丝半根也未能抓住。 “那踯躅今夜仍是您的妻。” 只这一句,胸腔好似有十分温暖的东西流过。 坚毅的女子所给予的坚定无比的爱,在与她的交合欢好里,真冬将泪遗忘,将那飘渺、不知何时生何处生的青涩爱恋丢弃于身后。 单支一腿,踯躅的手指出入更为顺畅。真冬紧股挺腰,欢吟着去承迎那给予她快乐的指。 “先生……啊……啊……” 交换津液,她亦伸指滑入踯躅的穴,那里湿得人为之感动。 踯躅欲泣还休的桃花眸,真冬感到灵魂都在为之颤抖。 我本河童(5) 老吉原本无女屋,只因唤作“阴间”的私娼们神出鬼没于暗巷中卖身给不得近男色的尼姑及好女色的女人,幕府忍无可忍便将她们通通丢进新吉原统一管治。 五代将军德川纲吉治世初期,君王有道,政事清明,自上而下一片太平盛世之景象。 各地豪商崛起,俊美的年轻男子外,貌美身娇且口齿伶俐的女情人亦成为她们互相攀比炫耀的新趣味。 吉原的女屋生意蒸蒸日上,这股风气或许是受那坐拥后宫大奥美男无数不够,还圈养一百五十名美人的五代将军的影响也未可知。 “我是被爹娘卖进这里的。” 欢爱后静默相拥,真冬听她说起出身。 “先生不觉怪奇么,女人在哪都过得下去的世道,我们为何不自寻出路,非自轻自贱不可。” “我听她们有人是爱财,外头不比吉原挣得多。有的是学艺顺带攒钱,到了年纪再出去谋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吉原女子,有得赚。” “那先生以为踯躅是哪种?” “你方才说是被爹娘卖进来的,是签了卖身契?” “真亏先生瞧得起踯躅,不说踯躅贪财。”踯躅听后笑弯了眼,“吉原不限女人的出入,因而我若想跑,装成客人随随便便也就逃了,比男人容易得多,卖身契什么的可困不住我。” 踯躅虽挣得多,这一年的相处,真冬实不觉她是贪财才于此地卖身。每人有每人的过往,她不主动说,也就没问过,今日说起,难免好奇。 “家贫,爹娘叁两金就卖了我,抵不上我陪客一夜的钱……” 仰面望向天花板,踯躅叹道:“说起来该感谢将军大人,若不是她重罚弃老毙幼的家伙,踯躅说不定早死了,先生也没法同踯躅欢好了。” “是么,那是要感谢她,今日暂且不骂了。”两手迭肚,真冬亦平躺望天。 “开始我也想跑,跑去谁家店子做工,怎么着也能活下来。可漂亮女孩儿总要显眼些,跑了几次都被逮回来。” “后来呢,就不跑了?” “后来就不想跑了。” 沉默少时,真冬细嚼这话后勾唇微笑。牵过踯躅的手,继续听她说。 “虽挨过打吃过苦,然时雨太夫待我极好,对我多加照拂,曾说‘你这小蹄子要想跑就豁命跑出去,否则就再跑不动了’……等我做了太夫才知她那话是何意。” “是么。”合眼,真冬笑道。 “连爹娘都不要我了,先生,你说这世间我还有何去处。娼妓也好,为商做官也罢,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这地方不是人待的,待久了却觉像个家。” “只有这炼狱方是安身之所,是么。” 转首去看真冬恬适的笑容,踯躅眸闪晶光:“先生懂我……” 那时,真冬才醒悟她二人的眼神何以从进倾城屋开始就勾留在一起,只不过一个大胆一个怯懦,勾勾搭搭调了小半年的情方云雨欢好。 那近乎一种试探,一种摸索,她们皆自对方身上发现了连自己都未曾留意过的东西。 “踯躅姐。” 屋外声音打破屋内欢好过后的缱绻,合了衣裳,踯躅问道:“何事?” “还请出来说话。” “好。” 拽了她的襦袢衣袖,真冬垮个冷脸妄图唬人:“不许去。” 伸手一掐她佯怒着犹可爱要命的脸蛋,踯躅奉上一吻。 “若是买夜的岂会这时见踯躅,莫不是要跟倾城屋的太夫当面讨价还价?吉原也有吉原的规矩,先生放心。” 只脸长得清冷无匹的俏女子心软至极,拉拉扯扯又亲了会才放她去开门。 “有客找您。” 把眼看过去,踯躅不禁错愕。 那里立着的是来过倾城屋两回的女公子,松雪少当家。 我本河童(6) “是您找踯躅吗?” 她上前鞠躬,形容举止优雅得无可挑剔,“在下想请隐雪先生作画,然先生目下不在江户,也不晓她何日归来。若回来了,烦请踯躅小姐转告先生一声。” 往背后的太夫寝屋瞄了一眼即收回,踯躅回礼应道:“是,待先生归来,踯躅必当转达。” “有劳,那么在下告辞。” 女公子步伐迅敏,来去不着痕迹,踯躅却见她两手是抓着袴走的。 未回屋,问过阿莺后踯躅步至桃溪间,见朝颜正拾掇锦垫茶水,便唤:“朝颜。” “怎么了踯躅姐?”端盘起身,朝颜回道。 “那女公子可召你服侍了?” “女公子?您说那位吧,召是召了,两杯茶就走了,没做什么,真是奇怪。” “可是问了隐雪先生的事?” 不俟朝颜点头,踯躅曳了衣摆旋踵离去。 已不必再问。 “那位松雪少当家。” 边走近罗帏锦帐,踯躅问出叁言两语间生出的疑惑和疑惑过后的解答:“您是否有与踯躅无关的事瞒着她?” “何事。” “踯躅不解,才想问您。” 一撩纱帐,踯躅踏褥,俯首看向真冬:“她说您不在江户,可来找踯躅前已于朝颜那套得您就在这吉原,在这踯躅的屋子里。” “是么,她好像也聪明了一些。” 盘腿胡坐,真冬搁下酒碟后又道:“随她去。” 她心虚时眼神必会乱晃,踯躅在与她半年多的流媚送俏中一早摸熟了这一性子。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先生竟是如此小人。” 想反驳未反驳,两掌捏拳,真冬选择缄口。 是跟松雪融野撒谎了,落荒而逃了。可根本没想到她会去獭祭堂,更没想到会直接奔来吉原。 明知要找的人就在屋内却不声不响地走了,从前是错看她的愚拙了么。 面对踯躅,真冬无言。再提及那松雪融野,真冬亦无颜。 “先生可能告诉踯躅何故扯谎,又何故不见?”握住真冬的手,踯躅问道。 抬眼复低下,真冬怯怯启齿:“我不见她,你为何凶我……” 那神情,就像是做错事怕挨打的孩子。踯躅是头次目睹。 “怪不得这段时间没听您提起那位少当家,原是一直躲着不见么。踯躅不知您和她之间有何事,姑且让踯躅猜猜,是先生倾心于她又不舍跟踯躅的欢好,可是这样?” 该说是被戳中心思还是拨开了这松雪真冬试图掩藏的真情呢,真冬几度张合嘴巴,“踯躅……” “是,踯躅在。” “我对你,并非只有床榻欢情。” 闻言,踯躅垂眸,再望心上人时却是笑中带泪了。 “得先生一言,踯躅……” 欢场迎来送往多少人就听过多少真真假假的爱,没有一次相信,也莫敢相信。不问她之真心,是早就决定下的。真听她说出来,谁又会不高兴呢。 “可先生以为这样做,踯躅会开心么。” 倚上真冬的肩,踯躅轻抚她的脸庞:“踯躅从未想过先生的心会是踯躅一人的。” “你又如何不是在扯谎。” “即便如此,踯躅也不需先生的怜悯。先生若能一颗心全向踯躅那自求之不得,可先生呢?先生卑鄙至此,可知既伤了她也伤了踯躅?明知先生只隔一扇门犹不忍戳穿您拙劣的谎言,先生践踏他人真心又来讨踯躅的欢心,最终伤的岂不是您自己?” 机敏伶俐的女子,一眼看穿这松雪真冬所有的逞强和伪装。 生气归生气,也正是这般直接,所以才会喜欢,和她在一起才会无比安心踏实。 亲吻她的指尖,那里残有爱液的味道。真冬细细舔净,细细诉说暗藏己身的怯懦和软弱。 “这样做,我心里会好受些。你骂我卑鄙小人也好什么也好,我便是这样的人。” “踯躅无意逼您去做您不愿的事,只是想说倘果真能使您心安,那踯躅不再多嘴……踯躅亦是卑鄙小人。” 她们于妓楼喧嚣四起时厮磨、接吻、交欢,奉献上最盛的热情。 两人一同共赴极乐,热汗与热息,爱恋共情欲,一次次高潮麻木了秘处以外的感知。 凝视她的眼,踯躅看得见欲望外的爱。可她为什么看起来像要哭了,像依然在受某种煎熬和折磨。 诚然,她的怯弱令人恶心又伤心。 “踯躅不想那位松雪少当家分走您一丝一毫的情意。” 抱住真冬,踯躅抚摸她颤抖的脊背,道出这会令自己难过的真心话。 秋液(1) 夜深露重,瞟了眼廊下石灯笼的微弱光芒,吉宗合上戏本。 改不掉纪州口音,戏词到了也没记住几句。过去读书还当不够用功才读不好,谁想年至二十方知笨就是笨,仅会插科打诨不会用功也是别样的笨,更别提现在用了功更不见成效,岂非笨上了天笨下了地? 母亲曾说:“小源子我说你啊,怎只有好女色像你娘我?男色你可得节制些,孩子生多了伤身,虽说你娘我也活到了八十,熬死了尾张熬走了水户。” 嗯,小源子只好女色像娘,男色和读书的智慧愣是星点未沾到。 看了看床上脸蛋喝得红扑扑的人,吉宗起身走近,于她身边坐下,伸手贴上她的额头量温。 喝了不少又吹了冷风,好在没发烧。是因为手凉凉的很舒服么,怎还“哼哼唧唧”像在撒娇? 吉宗未见过她撒娇,可细想叁年前的那一夜,许也有过撒娇吧,在她要了还想要,贪到不好意思的时候。 未那般酣畅淋漓过,也是第一次见到美成那般模样的女子。 江户女子相对纪州女子要来得温静,以肤白为美,干净整洁为荣,初来乍到时还被江户女子一水的白嫩晃痛过眼睛。 然她美得不一般,面庞生得俊俏,鼻挺而秀雅,眼明亮得似冻冰消融后澄澈的溪水。原当是哪家风姿绰约的武门女子,只一眼,再难忘。 她像知道有人在一边守着,翻个身便凑了上来,一手抓着别人的衣袖不愿放,是做了什么梦吗? 让她靠得再舒适安心些,吉宗移来枕头倚躺下。 “唔……” 有了依靠,她贴得更近了。 美人入怀,吉宗心口一热,生怕亵渎了这毫无防备的女子,忙挪身下褥。 可美人醒了,在她怀里睁开眼,望着她的脸,望着虚空。 “酒醒了。” “嗯……” 她自醉中清醒花了些时间,只手不放,身子还贴得紧紧的。 “别慌,我还不至于趁人之危。” 是谁慌了呢,融野反应过来身畔是谁后没慌,倒是她,满面难色,还有点儿心虚。 “敢问大人此处是……” “纪州藩的青山别邸。” “有劳大人。”松开手,让开身,融野并足伏首:“是融野失态,叫大人看笑话了。” 那要比起先前她的冷淡矜持,今晚是挺失态的。 离了大德寺直往吉原赶,还想着她要找谁喝酒睡觉呢。说去倾城屋有个事,吉宗遂入一旁女屋喝酒等她。不多久就出来了,失魂落魄,直把“惨”字写在面上给人看。 苦酒入喉,呛得小脸通红。 “话说回来,你酒量可够差的。” “融野鲜少饮酒。” “那在吉原怎一杯又一杯,我当你是渴得,作水牛饮。” 酒嗝上涌,恶心得险又吐出来。 近身扶她,吉宗端去解酒温茶,“慢慢喝,喝了就不难受了。” “多谢大人……” 稍抑胃袋不适,融野由这五大叁粗的女人拍抚着背。 “你问我何为情意,我原想你是不懂才问,看来你是懂的,而且早有心上人。” “心上人?” 见她水汪汪的眼又委屈又不解,吉宗扭唇涩笑:“喂喂我说啊,别露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表情,我看在眼里可嫉妒得很啊。” “抱歉……” “那人是谁,哪个吉原女子?” “并非是吉原女子。” “哦,那就不问了,随你吧。” 拍抚的手停下,融野亦饮尽第二盏醒酒茶。 身子沉重倦怠,四肢各处都像教酒液麻痹了。她想她的脑子本就不聪明,酒再一熏,更是不明白这大个子在说哪些。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额头正抵在吉宗的肩上。融野未道歉未行礼,只抵着她,放任她圈抱进怀中。 “你不想说也罢,谁人心尖都有那个人。你要伤心便伤心,我陪着你就是了。” 心也麻痹了,浸于愁人的秋夜和酒液。 “我已差人去了松雪府,你不回想也无妨,好生歇息吧。” 这一味粗犷的温柔是解药,融野汲着她散发出的可与秋凉相抗衡的热意,拿这温柔作救命稻草。 “大人府上可有汤室借融野一用。” 秋液(2)(高H) “我进来了。” 听见木门拉动声,融野才意识到自己独坐这间汤室动也没动过。 回头望吉宗,她仍着襦袢,未带侍从一人。 “我来就好,劳大人久等。” “我非要来。” “那便随大人吧。” 端坐融野身后,吉宗解了她系腰的衣带,动作行云流水,不见拖沓犹豫。 “当真都随我?” 衣裳散开,融野低头看了身躯,未有应答,身后女人也未有进一步的动作。 褪了她的襦袢,吉宗提了水桶放置腿边,以手作瓢,舀水为她清洗身体。 “你可知我父亲起先就是伺候我母亲沐浴的下人,长得也不多英俊,谁知她看上了哪点,说出手就出手。只那一次竟还怀上了我,你说是他种子争气,还是我母亲肚子争气。” “个子可也有六尺高?”融野笑问。 “那是没有的,六尺高的男人谁还给藩主洗澡,早该供起来每日产精让纪州女子多多怀上健康壮实的孩子造福我纪州,死后也当受百姓膜拜,是为‘石榴大尊王明神’。” “那六尺高的女人该如何,像男人般只顾生育怕是大材小用。” 见她心情好了些,吉宗便说:“你饱读汉诗,和歌我听将军老人家说亦是好手,那你想必背过太白的诗,有句就叫‘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就是根六尺高的木材,那纪伊国屋也能将我从纪州卖到江户给将军大人盖殿宇。” 待她来到身前,融野方收敛笑意。 看着这人,融野油然而生一股想看她日后会成何种木材的期待。是一缘廊木柱,新朽皆有可替者,又或武家栋梁,颦蹙间君威震慑八方。 “后头洗好了,前头你来吧。” “为何?” “你还晕乎着,我可不想被说是趁人之危。” “那大人何不出去?” “至少让我瞧着你洗,过个眼瘾。” 过个眼瘾? 融野想笑不好笑,赶也不舍赶,只随她看去了。她倒规矩,跪坐得正儿八经,只膝上两手捏成个拳头。 洗个上半身,乳一颤,她手便一紧。乳两颤,她就咽唾了。 有意无意瞅着她的小动作,融野递去手巾:“大人捏着这个吧,抠烂了膝盖可怎好。” “好……” 她手捏白巾,闭上眼,不再看了。 笑着自庄严凝重若佛堂金刚的脸上移开眼,融野站起欲洗下身,却在那时被她抱住下躯不得动。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也无所谓!杀了我!” 她叫喊着,震颤了融野的心弦,是此生未有过的感觉。 “大人……” “我钟情你,忘不掉你!你杀了我,杀了我我就不会再纠缠了!我就解脱了!不难过了!” 低首注视吉宗,融野茫然问道:“大人何以对融野执着至此?若是想要融野,大人尽管拿去,融野岂能反抗得了。” “我对你有情,因而视若珍宝。几次冲动你且怪我色急也好,我一颗真心对你,只望你看得见。” “融野看得见大人的真心。” 抚扫她生来凌厉的眼角眉梢,融野又道:“比谁都看得见。” “那你可愿接受我对你的情意?” “是。” “那好……” 扶融野坐稳,吉宗捧起她的脚,获得默许后亲吻她的脚踝。 她炽热而虔诚的目光使人动容,堂堂一藩之主,竟屈膝捧足,像是在对何方神明做礼拜。 舀水浇下,她边洗边吻,不放过一寸肌肤。 一颗真心,想践踏的轻而易举地践踏,想收下的岂会收不下。融野感受得到,也愿意收下,用她的热情填满这空虚到悲哀都会被吞噬的心。 抱融野入浴桶,吉宗脱衣随后。宽大的浴桶,简直是为此时备下的。 “你今日去了寺庙又去吉原,六根到底净是不净。” 回视她积满爱欲的眸,融野笑言:“再不净也叫大人洗净了。” 水下似无阻力,融野的腿分得容易,好让她再近些,好再与她亲近。 “这不还有一处未净。” 手游水下,吉宗触到不同于水流的液。一指沿肉壁滑动,那处柔嫩而诱人,是暌违已久的穴。 “嗯、大人……” 糯齿咬了下唇,融野两手把住桶沿寻找支撑。 娇美动人的俏庞,隐忍不放的呻吟,吉宗想起那夜,道场的地板上,皎白的月光下。 再近些,一手支她的腰,吉宗于融野耳边说道:“抱住我,我不会要你受一点伤。” 说着,融野感到她的手指滑到了淫穴的最深处,腰肢一扭,似是要摆脱这突如其来的异物。 “啊……啊……” 穴由她填满了,心也随之填满了。融野发出满足的畅吟。 吉宗被她抱得紧,不敢有大动作,只一点点抽离手指,要她放松下来。 “弄疼了么,抱歉。” 伏于吉宗的肩头,融野亲吻她的脖颈她的耳。那一夜的记忆回来了,或者说从未离去,只是被刻意放置一边,刻意地被遗忘。 “大人……” “嗯。” “请允许融野看清大人的真心。” 没有比这更好的肯定和鼓励,与融野相望,那是吉宗想看到的欲眸,赛桃胜李的春艳。 她偏头来吻,又于水下淫核遭玩弄时动弹不得,似十分痛苦,又视这痛苦为最好的醒酒药。 洗是洗不净的,她的淫液如泉涨涌。两舌搅缠,她直把欲望诉说,索求一颗无瑕真心。 手或摁或揉,她或呻或吟,情欲聚集于她的淫核,胀到快要裂开时她全身颤动,一字不发,连娇喘也做不到。 “呜……” 一瞬的宁静,吉宗知她去了。 她的力量松懈,肉体瘫软,仅淫核跃动着。再一揉弄,她的大腿紧绷后再度抽搐,爱液随喘息共溢,穴口的翕张尽显贪相。 她身体的起伏非高潮所致,欲潮退去后她仍因什么而动摇不安。 抚摸抖索不止的背,她的眼泪她的液,吉宗一并纳下。 秋液(3)(高H) 究竟是何等女子会叫她伤心,不会追问,却未尝不好奇。 抱她出浴桶,擦干身体后吉宗复抱融野回寝屋。 “你们去邸外看着。” “是。” 守夜的武女子们对此熟视无睹一般,对汤室里的声响亦充耳不闻。有人心细,趁年轻的藩侯带谁家女子沐浴时已点上暖香以驱秋寒。 “是融野失态,扫了大人的兴。” “你不必顾及我。” 是她给的快活还是泪可涤尘,释放后,融野确感心胸一清。 倒茶给她,吉宗支腿坐下,“我粗人一个,嘴笨不会安慰人。不过,伤你心的人,我实是以为你无为她伤心的意义。践踏你一颗真心的,你大可就当白送她了,是她不懂好赖。” “那大人的真心岂非被融野践踏?” “那可不是。” 四肢并用地爬过去,小狗似的赖贴融野,吉宗轻放一语:“你叫得好听,我很喜欢。” 梭打一眼,全无威力可言,反给了她吻袭的机会。 沐浴后身子暖乎乎的,方才那劲还未过,余韵犹缠绵,她暖息兼甜话,才从酒醉中苏醒,又落进她的蜜网。 可看这情形,她就算是土蜘蛛,自己也当不成源赖光了。 亲得腿软腰酥,私处骚动不安,融野一夹两腿,裹被睡去。 “睡了……?”唇舌陡然一空,吉宗发懵。 “嗯,困了。” “好,我也困了。” 合被躺下,两人各睡各的,只灯未熄,欲未灭,空气中除了好闻的熏香味还弥散着一种特别的味道。这味道只特别的人闻得见,说有又像没有,勾着你,搔着你,搔得你心痒。 还在回味汤室旖旎,还想要她热情的回应。 听了会心脏的跳动声,被褥里,吉宗的大手摸上那浑圆紧实的臀。发觉融野有动静,也不收手,只说:“啊,抱歉,当你睡着了。” “睡着了您就可以摸我屁股了吗?” “那好吧,既被你发现我图谋不轨,那就只能——” 扳过融野,吉宗翻身来到她的上方。 “罚大人学狗熊走路?” “这倒不用,我二姐早说我跳舞像狗熊走路。” 融野也不出言慰藉,只觉她二姐那话很是在理。 “那只能如何,融野位低权轻,岂敢罚大人。” “这个么,嗯……” 松了才系上的腰带,吉宗单手褪去碍事衣裳,将这常年骑马拉弓锻造出的肉体展现给身下的女人。 “且罚我伺候你再到天明吧。” “是……” 张唇,两手情不自禁握住吉宗的侧腰,拇指沿她腹部中央的凹线下移至密林,融野快要被升腾的炽欲焚灭。 怀念的肉体,一旦被摄住便只得沉溺其中的体息。 淫穴热流窜动,她的膝盖知情般分腿顶来,隔着衣物摩擦、刺激。 “那就拜托大人了。” 此言一出,吉宗笑得嘴咧去了耳后根。手指挑开融野的襦袢,痕迹仍鲜着,是于汤室给予的。 唇舌过喉,又过心口一路下滑来到腹部,双手揉捏融野的乳和乳首,吉宗亲吻她的腹,在那处逗留,直亲够了才肯放过,留下一滩水泽。 融野也习武,然只当强身健体地坚持多年,算不得行家,肉体也就从没刻意塑造过。吉宗痴迷她腹部的线条,白皙却不白得娇弱无骨,随乳房被揉捏的力度而上下起伏,成波成浪,一浪一浪于微毫处摇摆淫心。 亲吻大腿内侧滑嫩的肌肤,吉宗用指尖细摹女穴的形状,竖耳谛听这日思夜想的女穴所发出的淫靡之音。 她所怀念的痴迷的便是此穴之婀娜,便是拥有此婀娜之穴的女子。 “她怎舍得伤你心,什么毛病?” 与吉宗十指紧扣,脚趾绷紧,融野眼晃春水。 “融野不会再为她伤心。” 秋液(4) 身体疲惫而充盈,明明已折腾到体力涓滴不存,在身傍女子入睡后融野却睁眼至天完全亮开。 脑中混沌,本就迟钝的反应愈显滞重。 “唔……” 始闻动静,融野转目去看她。没醒,只是哼哼,欢好时强势有力得拿她没办法,睡着了乖得还有些可爱。 她一遍遍于耳边诉说她的念想和喜欢,两人一同去时那语声的颤抖都令人欣喜若狂。 热情似火的女子,还是头回遇到。想着能矜持多久,回过神来已而习惯了她叁天两头来松雪府。 教是教不了多少,净闲扯去了。她见没人总爱放肆,兜着你亲,不亲得喘不过气也不肯撒手。 一次两次,不再顶她小腹了,看她疼得冒汗,可恨也很可怜。 抵抗不住她的热情深感是迟早的事,只不想会在喝得酩酊的情况下委身于她,仿佛是在寻求一种痛快的解脱。 醉,但也未醉得狠。自知在做何事,在与何人接吻交欢,在向何人索求肉体的快乐。 不善饮酒,又彻夜欢好,而今头痛欲裂,是半分不得思考别人别事了。 靠过去一点,她睡梦里像有感知地一把抱住,抱紧了你,抱得夸张又坚实得让人放心陷落。 赤裸的身子贴合得紧密,过于美好的欢爱,浑融一体了。 “大人梦见何人何事了,为何皱眉?”揉开吉宗的眉心,融野于她醒来时问道。 抽手捧住融野的乳,吉宗亲吻她的脸颊:“梦见你不等我醒就回府了。” “大人说话只可信一半。” “嗯,另一半我不靠说话就能要你信。” 也想过她这般容姿和身份,什么女欢是她求不到的,何必费周章在一介绘师身上。她们的性爱诚是美满,可总也不至于要年轻的藩侯深情至死。 她说再多理由和借口也抵不过“喜欢”二字,喜欢就是喜欢,无关其他。 凝望她的脸,融野仍对“喜欢”一知半解。 “你盯着我看作甚?” “大人的脸,仔细看还是很美的。” “仔细看才美吗?” 忍不住笑,又觉失礼,融野索性背过身去。 那笑容驱赶了睡意,吉宗迫不及待还想再看一次,只凑近了抱紧怀中女子,“那这仔细看才美的脸,其主人如何叫看一眼就会被美晕的你甘愿厮混一宿了,嗯?” 融野再没了话。 欢爱后的倦怠这时才涌上来,在有情的她的怀里,融野想睡个好觉,一觉醒来那些无情的烦忧便会遁逸去看不见的地方。 “醒来你就在我身边,没有比这更幸福的。” 眼皮沉重,融野提了唇角。 “融野也是……” 时间的游移于此寝屋变得缓而轻,没有做梦也没有流泪,融野睡得香甜。 身后人气息平稳,听着听着,自己的呼吸也不自觉地同她相配合。 再次醒来业已午后,犹不愿起,犹不愿离开梦幻之境回到现实。 “大人。” 听得帘外人的声音,融野下意识寻衣裹身。 “你再睡会。”收实抱她的手臂,耳语后吉宗隔帘问到来人:“阿久何事?” “井上大人有信到纪州邸。” “井上?”嘟囔一句,吉宗又道:“你且说,无妨。” 隔着竹帘融野亦能感受到帘外唤作“阿久”的女人那因这松雪融野而起的犹豫。 “将军独召甲府公,已赐下世子宝刀。” 环腰的手臂骤然一僵,随之又松懈开。 “知道了,下去吧。” “是。” 女人走得利落,是纪州女子的利落。 耳闻脚步声远去,寝屋里的两人各自沉默不语又一齐叹息。 回身看吉宗,那悲哀夹杂不甘的容颜,融野见之胸口一揪。纪州无福,松雪家亦无福。这并非哪一个人的悲哀与不幸,背后牵连着的是诸多不可明说的冰冷利益。 身随情动,融野亲吻她的唇,得到她的回应。 “福无双至,有你,那些不要也罢……”鼻尖碰擦,手捧融野的脸庞,吉宗抵额喃言。 是什么拨弹了心弦,莫不就是这一句句不纠真假对错的话? 按住吉宗的手,融野与她交叉十指。 乌发悬垂至腰,跨身而坐,融野瞰临投掷来太多甜言蜜语的女人。 “融野脑子笨,虽不甚懂大人口中所说的‘喜欢’,但,我可以信你,对吗?” 吉宗却看着她笑:“巧了,咱俩笨到一处了。” 少当家(1) “锻冶桥松雪”家主松雪东篱、“骏河台松雪”家主松雪南陵、“小传马松雪”家主松雪若白,此叁家中前两家为族亲分家,代代家主必流松雪之血。后一家则无此必要,有松雪之血最好,没有则自门生弟子中挑选技法最优者入赘改姓。 除松雪宗家及“松雪御叁家”这四家外,松雪一族仍有分家十一支脉。绝无动摇之可能的长女继承制下,次女及其后子女或成立分家,或迎入赘门生再立分家。 虽说宗家独脉外皆称分家,然“松雪御叁家”由于脉络可追溯至前叁代宗家家主,因而家格最高,可谒见将军,于御前作画。其余十一家则无谒见资格,或留江户支撑宗家,或奔走效力于各藩诸侯。 宗家少主元服在望,这日自画所归来,融野但见两位族亲分家的家主已于堂前啜茶坐待。 “东篱大人,南陵大人。” 边唤着,融野登廊于主座坐下,待二人躬身行礼方说:“母亲今日公务在身,恐要二位久等。” “啊,我二人并非来找大当家的……”先说话的是“锻冶桥松雪”的家主,松雪东篱。六十上下,言语不多敞亮,融野和她打交道向来吃力,得猜。 “这话由我们来说不太好,可您是否考虑要更换乌帽子亲?” 紧接着说话的是“骏河台松雪”的家主,松雪南陵。与母亲同辈,快人快语,融野跟她打交道不累,只时而被那直接太过的话吓到。 “融野的乌帽子亲已定下是若白公,大人何出此言?何故要换?” “她既无我松雪之血,膝下亦无松雪家的孩儿,敢问少当家她有何资格成为我松雪宗家未来家主的义母啊?” 被南陵拐了一肘子,东篱“呵呵”笑道:“呃,倒不是说由我二人来,大当家好歹也应考量一下如今宗家寡血寡脉……” “既如此,二位何不直言给母亲?”融野也学她笑,“融野年少,乌帽子亲由哪位大人来,裁夺全在母亲,实非融野能做主的。” “不不,此言差矣,少当家。” 摆了手中折扇,东篱又道:“人来凡尘走一遭自是不能做主生母为何人,可义母,只要少当家想,大当家未必不会考量您做的主。” “乌帽子亲”乃武门女子元服成人时所择义母,多由主君或族中德高望重之人担任。松雪虽非武士,然宗家家主与少主到底准带刀行走,与武士同格,历代少主的元服礼仍遵武门规矩择选义母一人。 母亲未让血亲族人担任宗家少主乌帽子亲一事,叁言两语下来融野已知这二位的不痛快。 恐怕换作谁也都不痛快吧。 “正因若白公膝下无女……” 捏紧折扇,深呼吸后融野再度开口:“血浓于水不假,然小传马是我松雪一族不可或缺的分家,少主义母由若白公来方显宗家诚意。母亲是这样考虑的。” “乌帽子亲非同小可,有义母还需有义姊或义妹来帮衬少当家,她孤身一人——” “帮衬的话,由二位大人在,融野已觉足够,义姊义妹有或没有都不打紧。” 望了东篱,融野复看向南陵:“融野记得您有一弟丧妻成鳏,不若嫁去小传马可好?若白公那边由我来游说,定叫骏河台与小传马喜结连理。” “少当家——” 但瞧锻冶桥的东篱脸色一沉,融野心生愉快。 这会骏河台的南陵倒不言语了。骏河台和小传马联姻,也就成了宗家少主的义父,白捡一大便宜,只有偷着乐的份儿,谁还顾得上锻冶桥的脸面。 “少当家都这么说了,那,南陵我且敬候佳音,告辞。” 一拍蔺席,融野且目送她身轻如燕地离了这松雪宗家府邸。 “少当家抉择果断,佩服啊。” “大人谬赞。” 移膝下座,融野向东篱躬身:“叔爷以外族中要数您最年长,融野不才,敢问东篱公我宗家要如何同锻冶桥牵丝搭线。” “您竟直接来问作为锻冶桥家主的我么,少当家。”东篱讶奇笑说。 “是,还请不吝赐教。” 折扇抵鬓,东篱沉吟半晌后回答:“牵丝搭线无非叁条路,乌帽子亲和来往嫁娶少当家已有决断,那我锻冶桥也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可走了。” “是,敢问是哪条路。” “我第叁个孙儿满月不久,还望少当家收为养子,如此‘松雪御叁家’自当为您为宗家鞠躬尽瘁。” 少当家(2)(H) 晚间将分家两位家主来府一事告诉母亲早兰,融野并无把握不受责骂。 “你想的做的都很好,我为何要骂你?” “女儿擅作主张,理应受罚……” 拍拍肩上的手,早兰安抚着笑说:“你也不小了,又是宗家少主,日后成为一族之长,万事都要靠你自己下决断,为娘能陪你的时间不多了。况且你想的做的都没错,不必自责。” 为母亲揉肩,融野应得轻:“是,女儿谨记母亲教诲。” “不过你怎敢肯定你能游说得动若白?她硬得像块石头,我上回找她说续弦一事都差点被赶出来。” “母亲说续弦总以情去说,怕若白公寂寞,想她有个伴,自然成不了。” “原是如此。”早兰颔首,又问:“那你要以何去说服她?” 融野便答:“若白公一生视家门为第一,与骏河台喜结连理一事想不消女儿说也明白其中利害。” “嗯,她往后是你义母,你说比我说要好。” “但养子一事,女儿年方十八,是否太过着急了。” “婴儿命脆易折,先应下,过个叁年五载再认养子也不迟。你能当面问东篱那只老狐狸该怎么做,这比什么都要让她心里踏实。” 老狐狸。 忍笑不语间,融野且听母亲叹气:“我本想要晚梅做你义母的。” “晚梅大人既是姨母,想也不必成为女儿的义母了。” 为早兰披上御寒羽织,融野道:“母亲劳累一天,还请歇息吧。” “嗯,你也早些睡,莫与千枝闹得太晚。” “母亲——” “有她陪着你我很放心,然你不可忘记你终究是松雪宗家将来的家主。” “是……” 行礼后融野欲退出,却听母亲又说:“她有叁男二女,我也生了你,到底不一样。” 细品母亲一句“到底不一样”,回到寝屋,千枝已铺展好被褥。 “到底不一样?” 唧唧哝哝着,融野努力转动并不灵活的脑筋:“谁不一样……” “您在唧哝什么呢,还不快歇息。” 已换好襦袢等她归来的女子,融野见她开怀,把困惑全抛,“母亲未责骂我,千枝姐。” “少当家有胆有识,大当家高兴还来不及。” 拉她入怀,融野笑皱了鼻子:“千枝姐就会打趣我!” “千枝岂敢打趣您。” 寒夜凉露,少当家的手却是温的。千枝倚得更近了,好让少当家摸得更顺。 “我要元服了,千枝姐高不高兴。” “初见少当家,少当家都还不会走路。您能平安长大又元服成人,千枝岂有不高兴。” “嗯,千枝姐高兴就好。” 唇贴耳后吻舔,融野的手伸进她的衣襟缝里去探那傲然的乳峰,“你我同饮一母乳汁长大,我的义姊也该是千枝姐才对。” “能听少当家这么说,千枝、啊……死而无憾……” 欲包裹丰润的乳狠揉,融野忽想起母亲的话,只好收手抿唇。 可千枝却不任她怯懦,送唇过来,张合尽显诱色。 “千枝姐,你知道的,我意志薄弱。” 叫她摄住舌,融野吞咽唾液不急,犹豫和迟疑才生,且像个空嗝似的顷刻化为乌有。 “唔……千枝姐……” 一手搂着她揉搓富有弹性的酥胸,融野撩开千枝的襦袢下摆,“千枝姐从前还有羞涩,现在是一刻等不及一刻了。” 她的少当家从前不也一股莽劲在里头,现在会说些臊人的话了。 “少当家,千枝很想要……” “好,这就给千枝姐。” 性爱上融野从来大方不扭捏,她不懂的还有很多,但从来坦然面对胸腔一颗不淫就死的心。 分开怀中人的腿,挤入一根手指。满满的淫肉裹住她的指,纵爱液黏滑,仍伸不进也抽不开。 “这样啊。” 融野索性不动了,索性只揉她的乳,索性等淫液喷涌,等穴口张开相迎。 扭动腰肢,怀中女子似乎对这停滞不满。可她弗敢催促,她察觉到少当家的玩心。 “不是我不给千枝姐,是里头好紧,夹得我手疼。” “少当家……” 抽出手来放在舌尖品味,一敞两腿,融野引着她的手向她已溢满蜜液的穴谷而去。 “千枝姐自己来好不好,我想看。” 少当家(3)(高H) “千枝姐自己来好不好,我想看。” 血气涨脸,偏头躲开少当家的舌和扑在耳后的热息,千枝紧闭双眼。 “少当家……” “嗯,我在的,千枝姐。” 一面说着,融野松开她的手,两指撑开她下体已叫晶液濡润的薄肉,又道:“千枝姐,请吧。” 少当家何时变得这等坏了,千枝回忆不起来。或许正是因为日常陪伴左右,她们亲密无间,待蓦然回首方觉其中变化。 半山府,现今又多了葛野藩主所居的青山别邸,千枝常自渎于少当家留宿其他女人那的夜。 少当家在松雪府时两人几乎夜夜同寝,虽未必有肉体欢好,可少当家安睡身旁,醒来时也就在眼前。如此,枕边空空的夜,千枝不得不用自己的手指去填满同样空空的心。 头一回于少当家的瞩目下自渎,她越是羞臊不安,淫液便越是肆意地流溢。 她光听着耳畔的呼吸声就好像要去了,淫虫啃噬她白昼的温良,把她变成肉欲的奴隶。 她陷进少当家有力的臂膀和柔软的胸怀不可自拔,无需少当家的命令,她的指那样自然地深入淫窟,搅弄出少当家爱听的声响。 “就是这样,千枝姐。” 由她掌控她的指自渎,融野空出两手来揉千枝丰硕的乳。 她的乳首挺得醒目,胀立时呈美丽的殷红色,仿若午夜的海棠花。 花畑家的女人不仅奶水充足,融野记得乳母的乳房也很大,大得望而生畏,仿佛那不再是女体的一部分,而是神明赐下的圣器。它孕育了银河与云朵,孕育了天地最初一抹白。 “啊、啊……” 少当家的气息裹住了千枝的身体,她瘫软在少当家的怀里与少当家接吻,想象着这柔软灵活的舌将会如何逗弄得她淫浪疯狂。 “啊、少、少当家、千枝要、要去了——” 腿根禁受不住自渎的快感而抖动,千枝把腿分得更开了,好让少当家的手也一并予她更多的快乐。 少当家的喘息变得粗重,掰过她的腿,手指同她一道入穴,一道于淫猥的肉穴中探寻极致的快乐。 沾满淫液的手,千枝用它逮住少当家的指抽送淫穴。 犹觉不够,她跪膝立身,离开少当家的怀抱。肉欲使她化身魔鬼,她的穴贪婪地吸裹着少当家的指,一下,一下,她扭腰摆肢,要用盛满贪欲的女穴告知无尽的爱意。 紧致的腰,丰满的臀,从后望着,融野好似逐渐懂得何为情欲何为肉体欢好。 它不同于孩童间每一种游戏,这盛大的极致的快乐绝非游戏所能品尝到的。褶皱、阴翳、凹凸……女人的肉体是通往极乐的媒介,女人的下体是充满情色刺激的秘道。 无形的魂魄在这肉体的欢好中次第有形,缺憾在这极致的快乐里尽得完满。 千枝去时融野亦自渎去了。 她双膝着地,向女人的肉体拜伏。蜜液自腿心流下,宛似串起的露珠。 吐舌卷去千枝的液,融野尽数吞饮后复对包容她一切是非的女子展笑:“千枝姐。” “是,少当家。” 她想把悟得的道理告诉千枝,可话到嘴边又不成一字。 欲说还休的少当家,千枝揽她入怀。春潮未褪,美妙的余韵教她二人怠于言语的聒噪。 千枝曾为这无可遏制的爱意而羞惭。 陪寝主人固然是侍从的职责之一,可千枝未自母亲那听说是否可以对主人怀有忠心以外的情感。忘了问,彼时的感情也不比现时浓烈。错当那混乱的感情作耿耿忠心,想起来问时母亲已去往他界了。 收拾母亲的遗物时千枝发现了未曾在意过的一沓信纸,它夹于靠近心脏的冬衣补丁中。纸上文字清丽,每封写得往往不多,每封落款皆是一朵手绘的梅。 「我心若花畑,五月熏风掠发时,其花为汝名。」 少当家心田之花开于何时何季,又会是谁的名字呢? 少当家(4) “千枝姐在想什么?”见千枝久伏心上不说话,融野问她。 “少当家很喜欢那位大人吗?” “嗯,喜欢的。”知她说的是谁,融野应道,“不过她说她对我有‘情意’,我到了不知是何情何意,我想应不止是喜欢。” 千枝一时愣怔:“那位大人对少当家有情意吗?” “她是,这么说的……” “是么。”合眼,千枝的轻喃近乎梦呓:“原来是这样。” 见她一说就通,融野调整姿势坐起,“千枝姐知她所说是何情何意?” “欢喜与痛楚并存,甘甜共苦辣常在。就千枝看那位大人所说若不假,对您便是这般情意。” “欢喜与痛楚并存,甘甜共苦辣常在……”重复念到这句话,又默默想了会,融野点点头:“你脑袋瓜真好使,千枝姐。果然她跟我一般笨。” “那位大人吗?” “嗯,因为她也解释不清,但千枝姐一说我就懂了。” 是否真的懂了,瞧着那透澈到无一丝杂念的眸子,千枝于心中悄悄否定。 “那可有人让少当家欢喜与痛楚并存,甘甜共苦辣常在?也是那位大人吗?” “嗯……” 歪首转盼,努力思考的少当家憨得像亲眼目睹释迦圆寂时的深林小动物。 不易捕捉到的痛楚一闪而过,未俟千枝好好辨认那是因谁而起的,只见少当家自这千枝一塌糊涂的穴中拿出手指,闻了闻又吮了吮,嘴咂得活像个贪吃鬼。 “千枝姐,人还是笨点好,会少许多烦恼。” 只肉身开窍的少当家依然笨得千枝难以恭维,然而即便如此,少当家似也不若往昔无忧无虑了。 她因谁嘴角上扬又因谁眉心紧皱,为谁笑又为谁哭,她还需要时间,还需更多地去感受这世间砭骨的风雪与和煦的春阳。 “桃太郎与家臣们联手,最终击退了恶鬼,带着财宝凯旋归乡……” 头枕踯躅软乎乎的大腿,听完她读的《桃太郎物语》,真冬迷糊自喃:“桃子里怎会有小孩呢。” “您还当真了?”合书,踯躅笑道。 “那我怕不是雪白的奶子里蹦出来的,乳太郎小冬,下回笔名就叫这个了。” 踯躅爱听她一天天各类奇思妙想,遂应和她问:“桃太郎是老爷爷用刀劈开桃子才出生的,可谁会用刀劈奶子呢?” “你看,你还当真了?” “呀……”被反将一军,踯躅没话了。 听先生说她的《橘殿物语》写到橘殿元服一段后迟迟未能接着写。你要说那你不写了呗,反正是丹青手艺人,光收钱作绘也够过日子,这不还能天天泡在吉原么。可先生不,说什么也要写,写又写不顺,七天憋出六个字,有这功夫枕绘都成百张了。 “我是水里生水里长的小河童,人不丑,心丑丑。” 听她哼着奇怪的调词,踯躅慢声提起一直想问的:“踯躅从未听您说过家世出身,是有不能说的吗?” “没什么不能说的也没什么好说的,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比不得她们。”翻个身将脸冲里,真冬两臂环上踯躅的腰。 “您还怕踯躅嫌您出身不好不成?踯躅一个被爹娘卖进游廓的娼妓,不过走运生得好皮囊方与这位夫人那位小姐结识,作不得数,嫌弃得了谁?” 非刻意隐瞒,只个中经纬曲直复杂,眼下又破门而出自力更生,姑且有个姓,但还算不算那家人谁也说不好。本来么,宗家家主都没见过。 “我应同你说过我的名字。” “嗯,您酒喝傻了,拉着踯躅的手说的。” “天呐,我竟干了此等龌龊事。” 话是怕臊的话,脸皮还是那张厚脸皮,踯躅没见她有一字一调的羞赧。 “听说是寒冬腊月生的,捡到我的小尼姑就给我取了这名。” “捡到您的小尼姑?” “后来我才得知她是我娘的老情人,也是全因我娘才十六岁就出家的。” 先生的故事抑或她母亲和那小尼姑的故事,踯躅迷茫了,不晓该先听哪段精彩。 “那怎就好巧不巧捡了老情人的女儿呢?” “好巧不巧?”真冬为这一句逗笑,“可不是好巧不巧,我娘怀着我时找到已出家的她,骗她说生下来一块儿养,结果生下我没叁天,那日她偷偷送饭来,我娘却早跑了,只把我丢那破屋里。” “这也……” 风月场摸爬滚打长大的吉原太夫于酒宴中听多了女人和女人间的爱恨情仇,可这段,她委实没听过。 “我原以为是我生得丑,她才对我没个好脸色。直到看见我娘,我才知为何我越长大她越烦我。” “请等等,您是说您生得丑吗?” “对,再后来我画春宫挣了钱,去日本桥白木屋那下单子定了你看到的皮相。” 搓揉她的发梢,踯躅笑得和蔼:“原是如此,踯躅再笨些也就信您罢了。” “踯躅姐,纪伊夫人来了,要您作陪。” 正聊着笑着,太夫寝屋外的声音令踯躅蹙眉,“你就说我今个身子不爽,改日再——” “哗啦”一声,纸门大开。 “身子不爽我便为你找全江户最好的医师,踯躅。” 转睛看往枕歇于踯躅腿上亲昵的真冬,纪伊眯眼提笑:“先生也在。” 初雪夜(1) “我纪伊的第一幅一两金画,便交与先生执笔吧。” “多谢夫人抬举,然隐雪已不再画踯躅太夫的一两金——” “我的你也不画吗?” “是,即使是对隐雪恩情似海的夫人也恕难从命。” “恩情似海。”品珍馐美酒般地品这话,纪伊的唇际浮现出一个商人特有的微笑:“先生好伶俐的嘴巴。” 纪伊国屋笙文,看其屋号也知是自纪州发家。 的确,她光靠纪州特产的柑橘和盐鲑就获利小判数万枚,又早早贿赂只手遮天的柳泽吉保,做了多年御用商,亦是诸多大藩雄藩的债主。 江户流传着一句话叫“纪伊打个喷嚏,江户湾就得海啸。纪伊咳嗽一声,任凭将军也睡不好”。这样的纪伊,真冬从来都心知肚明她的可怕之处。 酒碟放下,发出轻响,屋外一男一女随声进得屋来。他二人膀厚腰圆,皆有真冬叁倍宽还多,伫立身后,像座山。 “我说啊。” 踱步下座,来到真冬面前,纪伊抚过她的唇,又牵起右手细加端详,把每根手指都摸过。 “到底是这手还是这嘴才叫踯躅太夫迷恋你迷恋得忘了自个儿是何等身份?” 眼色递过头顶,真冬双臂随即遭背后两人钳制。 “真不画?” “是,恕难从命。”疼得牙齿打颤,真冬闭目回答。 富甲天下的豪商,真冬承认若无她捧场,隐雪于这大江户站不住脚。 她包下嫖资,确是爱才。然还是低估了她的妒火,高估了她对觊觎踯躅的这松雪真冬的容忍。 “你们既两情相悦,我怎好棒打鸳鸯……你二人不如做给我看吧,做给倾城屋做给吉原的男男女女看。” “夫人——!” 猛地抬头,猛地受下纪伊的一巴掌。 耳朵“嗡嗡”鸣叫,忍痛,真冬垂首呢喃:“恕难从命,夫人。” “除了这句外就不会再说点其——” “说好只逗逗她,夫人怎还生了真格的气了。” 帘帐那头飘来踯躅的声音,真冬寻声去看,可她眼冒金星,眼镜已被掌掴在地。 “踯躅从今以后是要长久服侍夫人左右的人,夫人真舍得因一卑贱的绘师就将踯躅的身子抛给那多人看?跌的岂非是夫人的颜面?” 听实她的话,真冬咽下口中血沫,“长久服侍……?” “这么高。”用手比划出一人高的长度,纪伊笑着说道:“吉原太夫,她的赎金最高。” 过去只把纪伊要给踯躅赎身的事作笑话听,靠耽色溺酒来逃避不堪,直到这时真冬才醒觉已许久未睁眼看清现实的残酷了。 她逃了太久,也自欺欺人了太久。 在她的梦里,她已与坚定爱着她的女子拥抱了永恒。 “我包下你的嫖资,但你好像一分脸也没给我,隐雪。” “承蒙夫人关照,隐雪这两年尚有余钱。” “你也知是承蒙谁的关照才有今天。” 一手死捏真冬两颊,纪伊抽出壮汉腰间的佩刀。 “一两金,要不画,要不今后你就没手再画了。上回叁井要你画你倒应得爽快,如何这次不乐意了,是看不起我纪伊?” 刀尖明晃晃,脸颊,喉咙,再到胸口和肋骨,真冬感觉得到皮肤的破裂仅在她用力不用力之间。 早该认命的,早该放弃对温情暖意的渴望。 一次又一次,这次又被谁抛弃了呢。 “隐雪,岂敢不画……” 伏身叩首,真冬勒令这卑贱的身躯臣服权贵。 她忽然想到,这种事,松雪一族是否做了二百多年,而那个人,是否有着同她相似的心境。 不会有吧,那人并不卑贱,也不会像她故作清高。 帘中莺歌燕舞,琴筝不辍。 帘外,真冬摊开随身的笔墨绘具,里头一枚踯躅求来的护身符,真冬收贴它于胸口。 “我并非难为她,想你看看你动心的女人是哪般货色罢了,莫生气,莫生气。” “夫人说笑,踯躅何曾动心,踯躅一介娼妓,只对小判动心,她一师出无门的野狐禅绘师,踯躅为了什么?” 两个世界的人,许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四目勾留,纠缠不清。 可真冬并未后悔,明艳如踯躅花的女子自她卑贱的一生中走过,留下了温暖和爱。 “先生,还请看好了!” 心爱的女子承欢她人身下,真冬拿起画笔,摸到手上的却是早已秃了的小狼毫。 舔弄声中,踯躅的淫叫声中,纪伊喊道:“明日,先生会是全江户最优秀的绘师!” 闹剧闹至最盛,她心爱的女子看向她,桃花美眸中全是笑。 真冬亦报以微微一笑,带着小狼毫夺门奔逃。 无数拳脚与谩骂雨点冰雹般砸过来,这感觉她很熟悉,她回到孑然一身,谁也不曾施舍过任何的儿时。 宝永元年初雪落下的这夜,她想这次,是她抛弃了她自己。 不是任何人的错。 【还请多多留言支持,感谢】 初雪夜(2) “是去是留,你自己选。” 生母松雪若白来接她的前一晚,真冬同慈严于尼君的寝屋做到精疲力竭。慈严要她要得猛,她亦予了长久以来作亲生母亲看的养母无穷欢愉。 满满一盆的香米饭刮得干净,用完夜宵,在母亲的怀里她唤着“母亲”饱饱睡去。 大德寺的尼君慈严即是她的母亲,她是不该出生的孽障。长久以来她是这么想的,这么想的话似乎那些折磨就变得能够忍受了。 她是在赎罪。 而当慈严于又一次欢好后对她说“我非你生母”时,真冬也未显现诧异神色,因她从慈严的语气里听得出生母虽另有她人但也是慈严熟识的人。 彼时她已长成一生最厌女人与女人性爱的尼君都把持不住的俊俏模样,她吃得饱香米饭,无所谓生母是谁了。 慈严似一早知道松雪若白何时会来,因而第二天目睹那张和自己一样能轻易惹人生气的脸,吃惊的只有真冬。 真冬从不认为慈严是六根清净的得道尼君,可那时,在她老情人时隔十多年来夺她亲手养大的女儿时,她却六根清净了,无欲无求了。 得知自己是弃婴,真冬清楚此身是被抛弃了。 等不来松雪融野,真冬明了这不过是又一次的抛弃。 “是去是留,你自己选。” 她习惯了,不会再为几番上演的捉弄戏码流泪至天明。 “母亲。” 轻唤一声,慈严望向她,她走向她的生母。 终于离开无间地狱,然欣喜之泉干涸,真冬只觉胸口隐隐作痛。那样的雀跃欣喜,松雪融野走后就再没能涌现了。 “你暂且住在此处,吃穿由她照顾。” 那日她随生母回到江户,入住的却非“小传马松雪”的府邸,而是作为一个不被认知的存在潜居母亲安排的僻静住处。 一句话一个少女,生母来去利索,堪比她生下女儿后逃走的脚速。 解开背囊,内里装的是今晨大德寺膳所可以吃的全部食物。填饱肚子,少女一声不吭地伺候她沐浴更衣。 她向来是伺候别人的角色,头回有人伺候她,她不适应,但也很快接纳下。 “我很可怕么,你怎不说话。” 离了大德寺,无人跟她掰扯释家道理了,她闲得慌,吃饱喝足后不是画画就是找沉默的少女聊天。 “不、您很美……” 由她跪身系腰带,真冬问道:“你可知她是何人,我又是何人?” 少女答:“那位夫人只雇我来侍候您,多的未曾说。” “是么。” 她们起先不在一屋就寝,后睡在一起,说不上是谁发出的邀请,漫漫长夜,总要有人陪伴度过。 生母来时她正对着缘廊下的鸢尾花作绘,淡墨浓彩,她学的是尾形光琳。 生母看过她的画后语调仍听不出咸淡:“松雪派之传承在于稽古模仿,明日会有人送摹本与你。” “松雪融野。”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开口问生母要东西。 “我想画她的。” 生母未立马答应,思虑后才应了“好”。 “她虽为宗家少主,然毕竟年少,还不足以作稽古典范,你莫太过入迷,浅尝辄止即可。” “是,母亲。” 起身离屋,步至长廊生母方对她说:“宗家承认你前,不可叫我‘母亲’。” 她无所谓了,心不会再痛了。 初雪夜(3) 松雪宗家少主的元服礼办得极盛,说是秋天办的,一转眼却迎来了今年的初雪,祥瑞之兆。 松雪十叁支脉的分家家主或携分家少主或带得意门生齐聚江户木挽町的松雪宗家府邸,湖笔端砚,名家真迹,丹青世家来往所赠不外乎此类曾被宗家少主随手投掷随心摔的物件。 各家咸有家主与少主,为表不同,当各脉齐汇一堂时便称宗家家主为“总领”,又称宗家少主为“少总领”。 元服礼开始,少总领松雪融野着白振袖,仍束发出席,由“小传马松雪”的家主松雪若白为其挑断束发元结,再细细疏通及腰长发。 风鬟雾鬓,不予分毫赘饰。 自总领松雪早兰手中接过文纸,行礼后若白对众展开,雪白和纸上以行书大写两字——促狭 “当日从总领大人那听说,我只当是您玩笑取的雅号,不想竟是真的。” 紧随“锻冶桥松雪”的家主松雪东篱之后,熟知宗家少主儿时有多促狭顽皮的松雪家人皆开颜齐笑。 “幼时给家里家外添了诸多麻烦,往后这松雪促狭还望在座诸位多多指教。” “少总领虽号‘促狭’,然胸襟不似少年人,生得天然好气宇,取此雅号亦有深意。”领其下分家支脉众人,东篱率先伏首:“我等自当鞠躬尽瘁,鼎力共襄松雪百年昌盛。” 与母亲相看后融野笑望义母,松雪若白。 “融野尚年轻,绘技也罢为人处世也好都仍有精进处,望若白公不吝赐教。” “若白不才,蒙家主信任,忝居少主义母,实有惭愧……”眶睫盈泪,伏身于席,若白抖声说道。 如此,松雪宗家少主正式元服成人,承将军厚爱领五百石知行,授正四位上“中务卿”,僧位年后升至“法眼”(1)。 持续一整日的飨宴,不善饮酒的融野应对艰难,只说午后觐见将军,沾不得一滴,借此金蝉脱壳,偷得浮生半口气的暇。 “若白大人。” 邸庭遇见同不善饮酒的若白,融野上前招呼。 她说是不善饮酒,融野却记得母亲曾说过若白公年轻时是为松雪第一酒豪,只自仙台回来后才滴酒不沾的。 “少总领也溜出来了。”若白笑应道。 她细眉凛眸,神情总是清清淡淡的,看不太出对人世间的兴味,然又不是冰冷疏远的,凡有请教她必给详解,莫说是高深绘技,就是入门未久的画童所抱有的这样那样的疑惑她照样能耐心解答。 相比锻冶桥的深沉和骏河台的口无遮拦,多年相处,融野更乐意同这位无松雪之血,承师业入赘小传马分家的义母说话。 “大人二话不说应下与骏河台的婚事,融野还未当面感谢。” 见融野行礼,若白忙去搀她:“我非松雪族人却承总领好意成为少总领的乌帽子亲,理当知恩图报。” 紧握若白的手,叹息后融野点头不绝:“大人若能与骏河台诞下女孩儿,那便是有松雪之血的族人,若是男孩儿则要他与您看中的门生成婚,亦为美事一桩。我虽不在意,却心疼大人因膝下寂寞而受那两位的轻视。” “少当家一片心意若白领会……”只见若白苦笑连连,“事到如今倘还在乎膝下可有松雪家女儿,若白早该于月水断绝前就续弦生育的。” 闻言,融野不觉愕异:“您月水……是融野失礼了,大人莫见怪!” “本也未想过会再续弦,绝了也好,每月少了烦恼,岂不美哉。” 融野听后没忍住笑:“那融野还需烦恼二叁十年,何时是个头。” “少当家正值青春绮年,何须在意。”若白抿唇笑说,笑得融野霎那一愣。 该说不愧是母女么,除作绘时好舔笔外,眉眼竟越看越像了。 “大人一生未有子女,今后还请将融野当作女儿。” (注1)江户时代武家官位体系相对独立于京都的公家官位体系,幕府将军名义上仍是天皇之臣,然实质为一国领导人,其代表的武士军政府自成一套公务员系统。 御用绘师在这套系统里处于比较尴尬的位置,说不是武士但宗家(本文松雪派的原型为“狩野派”)又与武士同格,家主与少主准腰间别刀。可官位晋升上又跟僧侣的僧位挨边,也就是本文时不时出现的“法桥”“法印”这样的。再有这章出现的“正四位上中务卿”一官,御用绘师相关资料中显示这主要使用于松雪(狩野)一族在面对京都天皇的御用绘师时打出的名牌。 正四位上,在当时的日本是相当高的位置,力压天皇御用绘师土佐家的官位。作为幕府将军艺术方面的权威代言人,松雪(狩野)的宗家家主及少主必须要比天皇的艺术权威代言人官位高。 木挽町狩野家第九代家主狩野晴川院所撰《公用日记》中记载了其得将军之命向京都朝廷进献屏风时的落款——「中务卿晴川法眼藤原养信笔」 中务卿:面对京都朝廷时的名牌,以正四位上力压天皇的艺术代言人土佐家家主的官位。 晴川:雅号、画号。 法眼:幕府内部使用的僧位,标准官位。 藤原:狩野家起源于京都第一等贵族藤原氏,这也仅用于对京都,表明家族历史悠久、大有来头。 养信:狩野晴川院的讳。 换置本文,如果是融野在面对京都的天皇贵族时落款就是「中务卿促狭法桥藤原融野笔」,而在幕府内部则只用「松雪法桥促狭融野笔」、「法桥促狭笔」、「法桥融野笔」「松雪融野笔」「松雪促狭笔」即可。 当然也不绝对,因为就在刚才笔者我还发现了其他格式的落款,花里胡哨的…… 初雪夜(4) “融野你好漂亮呀,我都要被美死啦!” 牵了融野的振袖晃来荡去,云岫仰脸感叹。 “还能换了张脸么,你怎就美死了?” 大美人嗔得娇且软,娇得云岫笑没了脸皮:“你还会害羞哩,我算是见到啦!” 不跟她聒噪,融野把眼看到照子:“你二人都先我元服,而今我赶上了。” “恭喜。”照子点首回应友人。 松雪少当家的元服晚过大多数人,只因她年幼时顽劣成疾,骂了不听打了不改,世事懂得晚,祖母松雪叟川离世前特意嘱咐其母早兰务必将元服礼延后。 你要说半山家的丫头亦是个捣蛋鬼,元服礼不早办妥了么。 这又不大一样了,半山小小姐言行举止搞怪,那是她手欠腿痒,她比谁都晓得在作什么孽,就是欠得快活。 可松雪少当家,你骂她,她听俩字最多,神思早飘去了天外,呆得可爱也很可气。识字费劲不说,一会站着一会跑,这后世称为“小儿多动症”的病她后来才算稳住。 好在其母性行温厚,当家作主后对其不打不骂,教养有方,好歹没养歪了。你看她板正一个松雪少当家,绿鬓朱颜,磊落大方。今日元服,“融野”这一名讳日后只尊长亲友可唤,于世间,她便是松雪促狭。 “你们且稍等,我去去就来。” 马蹄声儿脆,是谁无论晴雨风霜都爱骑着高头大马摇摆过江户町街,融野光听那声响也知。 “大人。” “你看见我了。”听她唤得温软,吉宗咧嘴龇牙。 “大人生得高似宝塔,想不看见都难。” “是,我于你不过一傻大个。”言罢,吉宗解开腰间小包袱,“接着——” “这是……” 手心里躺着的是枚比铜钱稍大的圆形金属制品,顶端系了约摸同金属的链子。 “南蛮人叫它‘怀表’,我瞧着精致,就买来送你。” 拇指推开圆盖,内里做工实巧妙,不明意味的南蛮符号融野会得那是计数用的。 “多谢大人。” 看她眼角唇际都透着喜欢,吉宗伸手过去:“随我出去吧,有些日子没打猎了。不过得先给你换身衣裳,这套衬得你恍若天神,我必得分心。” 无视她后面一句,融野敛笑:“您非猎户,不得打猎。” “那就偷偷打,我在纪州常打,你不告密给将军老人家就没人知道。” 融野未打过猎,也是想跟去的,然今日事繁,她只得握住那手,捏了捏以表歉意。 “融野今日要登城觐见将军,恐不能相陪。” “是么……好吧,我看你也忙,不该这么急。” 下马弯腰,吉宗凑近融野同她抵鼻交息:“叁日后我再来,你若有空就亲我一下。” 不远处就是亲友,融野庆幸光贞公送给幺女的马够高够大,遮得住她二人的亲近。 “一定要亲吗?” “嗯。”侧脸又近一寸,吉宗负手背后:“不亲就把你掳走,谁也找不着。” 这不土匪么,哪里像一藩之主。 她主动至此的亲密,融野是喜欢的,虽不乏唐突,然就这唐突也让人心悦。环顾四周,趁无人在意这边,融野如她所愿地“啵”了一口侧颜。 “好,今晚我不洗脸了。” 转目相视,手指抚上融野的眉梢,又不忍毁了她今日的妆,吉宗叹道:“再会,你别太累了。” “大人也是。” “我累?我闲人一个哪累得着。”怪心思地贴上融野的耳朵,吉宗轻笑:“你来我青山别邸倒回回贪得我起不来床。” “是么,那是融野不懂节制,下回就不去了罢。” “唉——?怎么这样的?” 那脸即刻哭丧下来,浓眉折得像山岭。 “明卿你捂我眼睛干嘛呀。” “你看不得。” “看了又怎样嘛。” “胸会平得像茶杯盖。” “噫!那你捂严些!” 送走吉宗,回来时但见知还被明卿捂着两眼,而明卿面上则全无好颜色。 “这是……?” “我不要变成茶杯盖呜呜……” 松手,照子冷淡说道:“礼我二人已送到,你今日事多,就不叨扰了。” 瞅了眼知还,融野应道:“好,改天去找你们。” 寻了照子的手牵住,云岫一径睨着融野,一语不发,也不给她相问的机会,扭头就走。 “明卿,你该连我耳朵也一并堵上。” “抱歉,是我疏忽。” “我能去你家吗?” “不能。” “干嘛啦!” “我二哥见你一回怄得叁天吃不下饭,你最好别去。” “都要成婚了你二哥还烦我呢,成了婚可怎过日子呀。” “凑合过吧。” “那真是难为他了。” 目送二人离去,融野久久无法回神。 知还诚然仍同她亲近,二人床榻间依然亲密无间,可就是笨若松雪融野也看得出知还的异常。 是否有时走得太近反而不敢妄下定论也不好开口询问,融野不解这恐惧从何而来,第一个交欢的女子,她隐约感知内心的恐惧与此有关。 交欢。 多想徒增烦恼,当二人的背影消失于视线外,融野移步回府。掌心的怀表凉凉的,胸口却猝生一抹想留住它的暖意。 抛下府中琐事跟她偷偷去打猎许是较为明智的选择也未可知。 姐姐(1) 飨宴行将结束,义母滴酒未沾,仍清醒地望着堂中一干松雪家人,平日不多爱饮酒的母亲早兰今日亦是醺醺然了。 “母亲醉了,女儿搀母亲进去。” “好。”将手递出,松雪宗家家主又向堂中族亲告罪:“早兰不胜酒力,见笑了。” 松雪一族难得的喜事,她们亦喝得歪歪倒,谁也笑不起谁。 “母亲慢些走。” 祖母叟川于融野十岁时离世,彼时母亲早兰刚过而立之年,正值年青力强之际。然母亲继任为宗家第七代家主并非在祖母离世后,而是二十二叁的年纪,诞下次女融野的第二年。 那时的松雪少当家名唤“融仙”,宗家第七代家主之长女,生来即是不可动摇的继承人。 一晃近二十年,融野只觉物是人非,一切的一切都不待她的长大,都迫不及待地、执拗地、不讲理地离她而去。 “母亲今日喝多了,还请先歇息下吧,外头交给女儿就好。”为母亲更衣,融野说道。 “嗯,你也元服了,这些要学着做,不会的就问千枝。” “是,那女儿告退。” “对了——” 正欲合上纸门,融野但听母亲喊住她。 “你去问问,姐姐还未到吗?” “姐姐她……” 话始出口,融野霍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呼吸凝滞,她盯视母亲的脸,莫敢发声。 “外甥女元服,也不见有贺礼送你,是还在跟我怄气?” 未在意女儿的震惊,早兰自顾自地继续嘟囔:“我同她提了一嘴,央她跟将军请命,‘松雪御叁家”添你一个作‘四天王’有何不可。再有绘才,分家就是分家,至死都是笼中鸟,我早年已看开,无所谓可有大的名分,目下只望能给你挣个前程。融仙不如你得君心,你莫要因是分家就顾影自怜,若能长久伴君左右,你就是一分家,名义外的也要荣华过宗家,可明白?” 母亲的自言自语,融野理当是明白的。 可话入了耳,字字都在撼动人心。融野无暇应答母亲,无暇去感谢母亲为女儿挣来的锦绣前程。 “母亲醉了,还请先、先歇息吧……” 母亲的脸忽而笼罩迷茫,然未及融野悲伤,母亲的双眸又死死凝望虚空,凝望向她的身后。 “久疏问候,姨母大人。” 冷音伴初雪而至,那一瞬间融野感到脊骨都冻僵了一般。也是初雪落下的那日,寝屋灯火幽微,蔺席饱食鲜血。 “姐姐……” 愣愣回首,融野甚至能想象得到此刻这松雪融野脸上的骇色。 只听人说最近两日到江户,姐妹二人未有过信件往来,也就不得而知她竟会于宗家少主元服这天回到阔别十多年的宗家府邸。 她是故意的,故意在这天回到宗家府邸,现身于她的姨母面前。 “是姐姐遣你的来么,融仙。” 母亲的温柔问话是饱含喜悦的,融野将目移开,不忍直视突然出现的姐姐,亦不忍直视此时的母亲。她无法阻止母亲,一直以来唯有敷衍或忍受。 “永仙大人!” 千枝的喊声自长廊那头传来,待她奔近,融野竖指噤音。 松雪永仙,融野未让身放她进入宗家家主的寝屋。霎时的惊诧过后,融野明白她十多年不曾回家的姐姐叁言两语间已会得宗家家主的或疯或癫。 一般长相的双生姐妹所各自诞下的姐妹二人,她二人都像极了母亲,然姐姐上挑的眼是不染温柔的眼,凉薄中潜着残忍的戏谑。 “是,融野元服,母亲遣我送贺礼来。” 身未动,只目光落在融野处,永仙又道:“谨贺我这唯一嫡亲的姑表姊妹元服成人。” “那她如何不亲自来,虽说我晚梅是分家,融野到底是她——” “母亲醉了,还请先歇息吧!” 示意千枝进屋,融野对母亲伏身:“姨母与姐姐的贺礼由我来纳!” 弹腰立身,扯了永仙的衣袖,融野飞也似的逃离,企图甩开她被迫背负至今的枷锁。 若说母亲的长姐,姨母松雪早兰自刎于她诞生之前,与她毫无干系,那么姨母之长女,宗家本来的继承人的的确确就是因这松雪融野的降世而去世的。 “你是松雪宗家未来的家主,你的姨母松雪早兰为何而死,你的姐姐松雪融仙又为何而死,这些你必须明了,也必须背负。” 姐姐被秘密送往京都,对外称暴毙早夭的那夜,她的祖母这样对她说道。 必须明了也必须背负,生在丹青世家,没有才能的长女不配活,不受主君喜爱的长女亦不配活。 姐姐(2) “姐姐回来了。” 姐妹静坐相对,于江户,于这松雪宗家府邸。 “你母亲。” 注视妹妹全像母亲与姨母的温柔的眼,永仙扭曲唇角:“失心疯了么。” 两手握拳置于膝上,融野抿嘴后凄凄说道:“姐姐被送往京都后母亲即有征兆了。” “她篡夺家主位,装了这多年的松雪早兰,我只以为她——” “姐姐。” 截断永仙的冷嘲热讽,融野回视她凉薄到见者心寒的眼:“宗家家主位非母亲篡夺来的,姨母也非母亲想装的。” “不是篡夺,那你以为是什么?” “长女继承,姨母过世,彼时姐姐年幼,自然以其妹为少主。” “哦,想这自欺欺人的话你已于心中演练过不少遍了。” 她们这般对话也已有过数次,从前姐姐未与母亲见面才不知病情。瞒也瞒不住,融野只暗暗祈祷母亲莫发作于御前与分家众人前。 这些年母亲恪尽职守地扮演着松雪早兰,她是宗家家主松雪早兰,双生的妹妹晚梅英年早逝,长女融仙幼年早夭,次女融野平安长大,是为少当家。 “她既非篡夺者,如何不以‘松雪晚梅’一名来当家主?连亲姐姐的名字都要篡夺,我竟不晓世上还有如此厚颜廉耻之人。” “姐姐非要这么说的话。” 深吸一口气,融野咽唾后启唇:“母亲舍弃年少即成名的‘松雪晚梅’一名,甘愿充当执笔无能的松雪早兰,难道不是为了身为早兰长女的姐姐吗?母亲若是晚梅,姨母去后,姐姐与我孰为嫡系,孰应继任家主?即便姐姐永远是长女之长女,理当的少主,可姨母去世,那之后谁也无法保证任何,母亲唯有——” “你的意思,我是要感谢她了?” “融野并无此意。” 伏身于永仙膝前,融野颤声说道:“只望姐姐勿要再见母亲,她已经,疯了……” 俯视身侧替那篡夺者叩首求情的妹妹,永仙抽取腰间折扇挑起她的下颚。 通红的眼,可怜巴巴的作态,那年那天她便是用这副恶心的面孔恬不知耻地勾引了她的姐姐。 “你不会想着这么伶牙俐齿地替你母亲狡辩我就会高兴地回答你“嗯”吧,融野?你也知我是受已成为将军世子的甲府公之召才来这晦气地方的,日后我就是不想看见你疯癫的母亲恐也不能遂愿,你说她若在御前见了我发病可怎好?” “融野已元服,日后会尽量替母亲登城奉公。”将身压得愈低,融野哽咽:“只望姐姐勿要再见母亲……” 沉默使得屋内的空气变重变凝,衣物摩挲,起身行至妆台,寻了一把剃刀后永仙对镜坐下。 “融野。” “是。” 移膝近前,融野犹不明她为何手持剃刀。 佳人对镜描眉,她却见姐姐的指尖抚过右眉后用剃刀自眉尾起利落地削去一半。 “姐姐……” 握住永仙的手,未等融野泣泪即受下姐姐响亮的一巴掌。 煎熬十多年的秘密,夜里想起每每心痛。只有身子痛了,心才觉得好受些。 “多谢姐姐,融野受之有愧。” 脸颊火热,待永仙剃净两边全部的眉,融野启开眉墨。 “我来为姐姐引眉。”话毕,融野挪正身子,把那残忍的眼看过后方以墨于其上揉开圆眉。 唐国曾以“黛眉”为美,玄宗更是有眉癖,曾命御用绘师作《十眉图》。倭国则称之为“引眉”,原生的眉剃净或拔除后引墨画眉,盛行于京都(1)。 画完,融野搁下眉墨,拭手后又左右反复瞧了与她相似又不相似长相的女子。女子依旧凉薄,融野依旧没能从她的眼眸里觅得苦苦追寻的昔日温情。 “融野从未想过能在此再见到姐姐。” 倾身相拥,哪管怀中女子小小的挣扎,融野坠睫:“姐姐不痛快尽可打骂融野,姐姐痛快了融野也就痛快。” 久违的亲近,永仙不动不摇,只由她抱得紧。 “融野一生亏欠姐姐太多……” (注1)此处解释为本文私设,那个时代的日本女子普遍有除眉又引、浆黑齿、涂白粉的审美习惯,但现在的影视作品里也不多忠实复原了,因为按现代审美看实在很丑。 姐姐(3) 贞享叁年,秋末冬初。 “望母亲收回成命!” “早兰驽骀朽木,怎堪担家主大任!” “望母亲收回成命!” 松雪一族的宗家府邸,绘间长廊下的白砂地上,不过二十青春的年轻女子伏身叩首,向着绘间中未曾理睬她半字的家主呼喊不休。 松雪宗家六代家主松雪叟川,膝下有双生女一对。早出腹宫的名“早兰”,是为长女。晚出腹宫的唤作“晚梅”,为次女(注1)。 二女同父同母同一胎降生,也就不分嫡庶。然于倭国坚若磐石的长女继承制下,但凡快那么瞬眼的时间,长幼即定尊卑。就是后来的八代将军德川吉宗也不得不将江山交由罹患脑瘫、被揶揄为“小便将军”的长女,莫有可商量的余地。 而这松雪宗家的家主长女,虽非智障,四肢亦无残缺,生于丹青世家,自小便得最优最上等的绘画教习。可怪就怪在松雪一族的绘才半点未能由其继承,同承一母之血,受一师指点,其妹晚梅十叁的年纪遂得将军赏赐,作为长女的她元服数年仍未获一官半职。 贞享叁年秋末冬初的这一日,寒风肃杀,她的母亲当着松雪族人的面宣告隐退,第七代家主由长女早兰继任。 “早兰驽骀朽木,怎堪担家主大任!望母亲收回成命!” 腿已麻木,嗓已嘶哑,母亲犹不开门。初冬的空气中酝酿着雪,身心俱疲,她骤然想到女儿今晨说要画下今年的初雪送给她。 “姐姐!姐姐这是何必?!” 妹妹的到来早兰并不意外。她绘才卓越的胞妹,从她们此生首次拿笔作画时就更得母亲的喜欢。 她的胞妹固然敬她爱她,总以下位者自居,将军的赏赐封都未启开过。然有光的地方必有影,妹妹越是耀眼夺目,就愈发衬得姐姐的无能。 “晚梅。” 搡了妹妹的撑扶,早兰以手支身于白砂廊下。 “你想当家主吗?” “姐姐先我出生——” “我问你想不想,而不是该由谁当。” “姐姐……” 一径缄默,晚梅别眼不去看姐姐含怨藏恨的眸。 姐姐冰凉的手抚上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她们为孩子取了“融野”这一名字,很温柔的发音,光是念到便觉有和煦春风拂面。 “当初若你争口气比我先出来,你我这辈子,都会好过很多。” 祖母的无视,母亲的冷漠,那些明里暗里的比较和比较带来的屈辱,曾被寄予厚望的宗家长女饱尝了二十年。 一句“抱歉”也好,“很辛苦吧”也足够了,可母亲从未对她的长女说过,而今更是要逼她的长女去死,好由才华出众的次女引领松雪一族给德川氏当鹰犬,续写“天下绘师之长”的家族传奇。 “融仙。” 笑着唤来朝夕埋头作画的女儿,早兰抱她在腿上。女儿还只有六岁大,却比她无能的母亲优秀太多。 “你喜欢姨母吗?” “母亲为何这样问?姨母待女儿极好,女儿何故不喜欢姨母?” “是啊,我为何要这样问。”学着母亲对胞妹的亲昵,早兰揉了揉女儿的小脑袋。 “你今日画了什么,让为娘看看。” 孩子听来一喜,于她的记忆里母亲似乎未对她这般上心,“是!女儿这就去拿给母亲看!” 总是郁郁寡欢的母亲,眉目亦总是沉郁的。不问世事,母亲常把自己关在屋中不同人说话,对这唯一的女儿亦无关心。 “先生讲了《源氏物语》,女儿如今笔拙,却想着以后定要全卷重绘。” 稚拙的笔法中看得出她对浓淡绝妙的把握,那是无意识的,人们谓之“绘才”。 “此处为何是这发式?”指了画中今世方流行的男子发髻,早兰问到女儿,“既是《源氏物语》,这些人当留彼时发式不是?” 含羞一笑,融仙回道:“母亲也不看全了,就只那一人是今世发式,别人都好端端戴着乌帽子哩。女儿这么画不为其他,单是叫后人易辨是何朝何代何人之作。” “原是如此。” 扫了一眼画,早兰看向两颊染绯的女儿,“你有此等才华,只需画你想画的爱画的,无论旁人说甚么,绘师重要的是诚实面对独属你的那颗心,可明白?” “是,女儿明白。”孩子一口答道,“母亲同女儿说过几次,画我想画的爱画的,无论旁人说甚么。” 翌日融仙起得比母亲还早,就是为了一观初雪雅景。 她的寝屋前种有踯躅花和细竹,初雪落下,她的鼻尖凉凉的,幼小的心澄澈得无一抹尘埃。 “母亲,女儿画了初雪!” 仍沾雪气的小小足袋涴染殷红,母亲一袭白衣,胜雪。 (注1)本文出场人物众多,为减少阅读负担,所使用的名号十分有限。古代日本的大家族不同于中国士大夫家族会给子孙事先排好辈分,对于长辈的名讳尤其注重回避,日本流行的是“家传字”,代代家传一字。 名字里都含有同一个字,也就意味着祖宗长辈和晚生后辈根本无法通过名字来判断。本文虽只写出融野和融仙这两人,一看便知是同辈,但其实松雪一大家子名讳都应叫“x融”或“融x”,“早兰”“晚梅”更像是和“促狭”一样的雅号画号。 但考虑到“融”字出现太多难免看得头疼,这里就直接用早兰晚梅来称呼人物了。 姐姐(4) “年轻时我也曾一度对京风痴迷,嫌武家绘风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说起来要多亏早兰丹青妙手,诞下融野后如得天启,绘风深得我意,优雅却不似京风矫揉造作,武士的质朴刚健她拿捏得恰到好处。自那时起我便瞧不上京派绘师了。” 倚身于胁息,将军低首盘玩掌中核桃,“不过既是我那女儿召你来的,想你也有你的本事,是叫……吉保她是叫什么来着?” 落座于臣席最左的吉保应道:“回将军,这位是‘京松雪’的分家家主,松雪法桥永仙大人。” “哦对,是叫这个,永仙。”抬眼端详融野身畔的女子有顷,纲吉笑得突兀:“你那两道眉引得不错,甚美,京中还盛行着?” “是。”永仙伏首说道,“公卿仍引眉、敷白粉、浆黑齿。” “那你来往公卿门庭,如何不敷了白粉浆了齿来江户,单单除眉又引?” “回将军,京中公卿拮据度日仍不忘古仪旧态,臣却以为华美过度反不美,若有闲情每日敷粉浆齿,臣情愿与丹青为乐。” “情愿与丹青为乐。”重复永仙这句,将军又笑:“那你如何不守着‘京松雪’而来江户呢。” “五柳先生可不为五斗米折腰,臣松雪永仙却是俗人。” “哦,既情愿与丹青为乐,又要为五斗米折腰,你是够忙的。” 将军有意难为人,融野也听得出臣下没想让步。将军爱听奉承话,最不喜臣下表一家傲骨气节,侍君之道得慢慢摸索,君永远是君,其道却因身居君位者的喜恶而异。 “是我老眼昏花还是美人多少美在一处啊,若非她引眉,融野,我恍惚把你二人看作一人。” 接过两枚核桃轻置绘于着德川氏葵叶家纹的盘中,吉保移膝纲吉背后为其捏肩,“那自是您老眼昏花,隔着君席臣席还瞧得见那位法桥大人是个美人儿。” “嗯……?你这话我听着怪怪的,不像在损我又全是在损我。” 不俟美浓守出声辩白,融野率先笑了出来。 “融野失态,将军恕罪。” “你且失着态,我疼你不急呢,融野。”侧身觑了吉保,纲吉铁下君容吓唬人:“你是仗着我宠爱你越来越放肆了,吉保。” “这个么……” 美浓守听了就当没听见,眨了眨眼,倒生出叁分无惧无怕的委屈来。 美浓守柳泽吉保,将军为馆林藩主时即侍奉主君左右,元禄元年升任一万石大名,元禄叁年为两万石,元禄五年至叁万,元禄七年已增至七万石,后得将军赐“吉”字偏讳,官至美浓守,于幕阁中位居首席。 而就在宝永元年这年年末,随着甲府藩藩主德川丰子成为将军世子,无主的十五万石甲府藩叫将军随手一指又赏与美浓守柳泽吉保。 此般宠爱信任,古今罕见,若说美浓守御前放肆无状,融野却觉那是将军巴不得的,个中浓情厚意打小看过来,刻下终有了零星领悟。 “如何,融野?想必你们私下已打过照面。” “是,数年前融野得母亲之命前往京都二条城,那时便见过了。” “听说是我那女婿引荐的,此事你可知?” “您是说熙殿吗?” “不错,就是他,前关白近卫基熙公之长子,我的,好女婿。” 武家贵人有从京中公卿迎娶正室夫君的惯习,而公卿最上等的近卫、鹰司、一条、二条、九条这五家被称作“五摄家”,可任京都朝中最高职“关白”。 将军正室娶自鹰司家,甲府丰子之正室便是近卫家家主近卫基熙之长子。 甲府公已作为将军世子入住江户城西之丸,听将军这么说,融野方知“京松雪”受召来江户不仅是甲府公其个人京风趣味,中间还牵连着近卫家,牵连着京都朝廷。 “‘京松雪’在京中无官无位却与公卿们有频繁往来,基熙公便是她们最大的靠山。”吉保说道。 融野问:“可无官无位之人,将军何必见永仙大人?” 问在点子上了,将军动眉:“这江山迟早是她的,她要给一绘师官位,不应倒显得我小气。” 既然这般不情愿,将军世子又何必要甲府公来。两人作为小姨母和亲外甥女不对付二叁十年,就是当了养母养女还得别别扭扭,融野不大懂。 “可是融野啊……” “是。” “你要长命百岁,也要快快长成有担当足气量的一族之长、一家之主,我死后,你可不许输给她。英雄枯冢,美人迟暮,江山终易主,唯有你的画方能不朽于世。” 将军肺腑纶言,融野闻之心胸有无量感慨。 “吉保,拿出来给她瞧瞧。” 起身,两眼蒙雾,融野只看得清美浓守自手边锦盒中取出一卷轴。 “此为将军亲手所书。” “是。” 移膝上前双手拜领将军墨宝,其上以正楷御题叁字——「思无邪」 “好也罢歹也罢,我德川纲吉纵于私有愧,于政从来问心无愧。功过臧否尽由后人评说,你今日元服,送你了融野!” 她的妹妹(1) 姨母早兰去世翌年,母亲晚梅的长女出生,便是这松雪融野。然对外,松雪融野是宗家家主松雪早兰的次女,松雪融仙的亲妹妹。 长女早逝,长孙女即为少主。若长孙女年少,则由其姨母担当“后见人”暂居家主位,俟其长大成人后归还——本该如此的。 可这太平世道所谓的“家骚动”接连频发,上到大名诸侯,下至底层武士,姊妹阋墙,姨甥反目,无非是为继承权吵,稍有不慎就会被幕府插一脚,最后莫说谁人继承家业,多少家族都是遭割裂衰落的。 为不使分家有拥护这松雪融野为正统嫡系从而对抗宗家的机会,祖母勒令母亲晚梅丢弃原名,以松雪早兰的身份继任家主,长女融仙为少主,次女融野若能平安长大,他日再作分家独立。 松雪一族二百余年的历史能与一王朝比肩,绝对的长女继承制下此一族究竟使过哪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来保证每任家主的资质禀赋,融野是后来才明白的。 身无资质的死不足惜,光有资质而无觉悟奉公的亦不配继任。 前者,她的姨母,母亲的姐姐。后者,她的姐姐,松雪融仙。 母亲发病有时是被胞妹晚梅疏远的姐姐早兰,嘟囔着“晚梅去哪儿了”、“晚梅为何还不来见我”。有时又会是尽心辅佐姐姐早兰的分家晚梅,为长女融野奔波一个好前程。 母亲是对女儿关怀有加的母亲,身为母亲的女儿融野由衷地爱着母亲。而这些年作为松雪宗家的少主人,融野从未认清宗家家主到底是何人。 她们为“松雪”而生,为“松雪”而死,绘笔受天家风范拘束,命运由血脉家业摆布。 相貌雷同的表姐妹二人今后将并肩行走江户城中,融野深知她的姐姐是来报复宗家的,来报复这篡夺她少主位的妹妹的。 而就是这样的姐姐,竟在登城觐见将军前剃去秀眉,画上与大江户气质迥然的京风圆眉。 看着久未见面的姐姐,看着她与己相似的脸,一刹的困惑袭上心头,融野于那一刹中几乎忘记自己是谁。 “姐姐爱就寝前作绘,融野那时总发呆看姐姐作绘,如今睡前也总画上几笔。” 出浴后系好襦袢腰带,融野为姐姐披上御寒的羽织。姐姐屋里燃的是京伽罗,融野闻不惯,却很是怀念。 离开江户后,姐姐的一切都不再属于江户。京腔京调,沉淀古老皇都的千年风雅。 她的姐姐,她苦苦追寻的昔日温情。 应将军世子之召自京都下江户,初来即获赐豪邸,授封“法桥”一位。那位没精打采一副活不下去模样的将军世子甚至还赐了德川分家又或能臣功臣方可冠的“松平”一姓,只姐姐未欣然拜领。 想起白昼她除眉的一幕,于姐姐身后端坐,融野心生丝丝甘美的哀愁。这哀愁带她回到幼时,她在姐姐的怀里,独占姐姐从不流露给旁人的温柔。 “姐姐。” 试着唤了唤,见她笔尖略有滞顿融野遂移膝上前。 “何事。” 自后握住她持笔的左手,捕捉到颤抖后融野于姐姐耳畔轻喃:“听说我抓周时抓的并非笔墨丹青,而是姐姐。” 浓墨洇晕,永仙执拗地要为玛丽亚怀抱的耶和华之子画全面容。 “融野并无彼时记忆,望姐姐与我说说是真是假,融野抓的当真是姐姐?” 由她夺了笔,永仙闭口不应试图拉她下炼狱的女子。 她们寥寥几次的见面里大多时候都是这样的,一个喋喋不休,一个冷漠待之。凝视那会惑人的眼,永仙回忆起她们相见时每一次的热汗淋漓。 是怎么开始的,是从她的妹妹主动吻上来主动脱得一丝不挂开始的。 她的妹妹何以会有那般匪夷所思的举动,直到于妹妹的舔弄吸吮下头次体验同样匪夷所思的美妙眩晕,永仙都未能理解也未能阻止妹妹。 那是勾引吗?是的,她恨之入骨的女子的确是在勾引她。 而一次又一次的疯狂里,她早无法将这女子仅作妹妹看待。 她的妹妹(2)(SM) “融野的第一笔,是姐姐教的。” 亲吻姐姐的唇,融野顿感心口一阵酥麻。 她知酥麻里有她想要的,是她与姐姐间不可言说的亲密,虽埋葬于从前,然终将由她亲手找寻回来。 怪异的、不自然的、可怕却真真实实存在于自己体内的情欲。融野害怕它亦希望能被它占据、支配,她不必考虑这是否正确,不必悲伤曾视她为珍宝的姐姐恨她入骨。 “姐姐,融野想要姐姐……” 伸入软舌,姐姐仍不适应,仍生涩得如处子。 虽育有二女一子,融野知道她的姐姐与丈夫没得闺中乐趣,也无意与其他男人女人床榻交缠,因而久不见面就会对接吻生疏。 轻摄姐姐的舌,融野吮得柔缓,间或发出甜腻的鼻音,不成一字却含浓情。 那时是姐姐握着她的手教她画画,现今她握着姐姐的手,教姐姐品味这世间无上的乐趣。 “嗯……” 起初生涩的吻渐入佳境,姐姐的舌绝不坐以待毙,她的进攻没个章法,融野换息不及遂被堵了回来。 想解姐姐的腰带,竟叫她逮住手。要挣脱显是轻而易举,姐姐纤瘦,抵抗不了天生蛮力的妹妹。 可融野并不挣扎,轻笑一声后乖巧收手,“姐姐不准,融野就不解了。” 反捉她的手来解自己的腰带,融野顺势倒下,倒在姐姐的身下。 姐妹欢好,她不知对错,亦无人告诉她此事对错与否。 长久的别离后那年那日于京都二条城相见,姐姐已为人母,已长成与“京松雪”分家家主所匹配的秀雅容姿。 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时至今日融野仍未得到解答。 她对姐姐怪异而可怕的性欲,当它翻涌上来时,兴奋外更多的是惶恐。在别的女人那断无相似感觉,只和姐姐在一起才尝得到。 是因为想与姐姐交欢才惶恐,还是因为惶恐才想交欢,才喋喋不休,才想用最熟悉的手段抑或说是方法暂时平息它。 手掌抚上姐姐的脸庞,迷茫中融野寻觅到了独属她的昔日温柔。 “融野想要姐姐的疼爱,也只要姐姐的疼爱……” 半张吻到灼热的唇,融野声声唤着姐姐。 她的穴因渴望而骚动,血液因情欲而沸腾。肌肤发热,微痒,迫不及待地要姐姐鞭笞她淫荡的肉体,用硕大的假阳具捣毁她埋藏无尽淫欲的肉渊。 她知道将要面对什么,那正是她所期待的,是姐姐必定会应允她接受她的。 “背过去。” “是,姐姐。” 遵从姐姐的命令,融野翻身转背。 纯白衣衫潦草斜挂臂膀,她负手于臀上后腰处,半跪立身,雏鸟般将膀一抖,永仙遂得见不似人间凡物的女人的肉体。 “这样可以吗,姐姐?” 线条极美的背于灯火下折出阴翳,在妹妹看不见的地方,永仙的眼中折出近乎虔诚的炽热,胸口充溢手绘圣母抱子像时所没有的热。 解落下的腰带,永仙用它一圈圈缠上融野的手腕。 “嗯——” 不经意的闷哼招来姐姐的不耐烦,她系得愈紧了,融野也愈绷紧两肩和腰腹。 耳闻铃铛碎响,融野回首。 “含住,不许掉。” 铃铛声响在内里,其外却是象牙白的浑圆小球。 两手绞缚,不得动弹,融野俯身,以贝齿叼起永仙手中圆球。 “姐姐是嫌我话多吗?” 模糊的语声,融野为之逗乐,险纵圆球掉落。 不以言语理会融野的聒噪,冷视她泛透歉意的眼,永仙的指尖扫茂丛而过,自她小腹上移。 “唔……” 姐姐是用了力的,指尖划过的肌肤现出红痕。 鼻喘淫息,红痕一道又一道,融野的胸脯起伏不定。她的手不能动,嘴不得喊,只好躬身弯腰,一个不稳即向前倾倒,栽入姐姐怀中。 “哗啦”一串响,圆球随之掉落,于蔺席上艰难滚动后再无声息。烛火映照下象白色微黄,津液残留其上,闪着肮脏的光。 “说了不许掉,没听到么。” “是融野不好,姐姐请原谅。” 姐姐冷声训斥,融野非但不感悲伤,反因那圆球肮脏的光泽,因荡漾内心的浓重耻辱而格外兴奋。 收腹挺身,吻过永仙的嘴角,融野再度衔起掉落的象白色圆球。 “都是融野不好,但请姐姐责罚。” 伏身跪膝,她撅高两腿与臀,双手绞绑于后。手腕勒得不舒服,然融野浑不介意,她只在乎她被分家号令的耻辱,只在乎姐姐的冷嘲热讽和刺穿人心的冰冷目光。 分开双腿,淫液从穴口沿腿根流淌,她越是塌腰就越是能感到那液的倾涌。 “啊……” 姐姐明明都还不曾动手,就好像已给予了她满满的爱,填满她的穴,抚慰她哭喊着为梦魇所扰的每一夜。 她的妹妹(3) “京松雪”的千坪府邸位于中桥,与宗家相当。 元服礼前融野已见过叁大分家的家主,她们原以为那位官至“权大纳言”,改名为“德川家宣”的甲府公一时兴起从京都召来松雪一说大不大的分家,撑死给个百来石俸禄,宅邸还得自行租借。 然结果却是其家主松雪永仙不但拜领与宗家少主同等的五百石俸禄、与宗家相当的千坪宅邸,更是推辞了将军世子所赐“松平”一姓及高出宗家少主的“法眼”之位。 法桥、法眼、法印。 放眼松雪一族只宗家家主早兰及分家德高望重的隐退老人为“法印”,叁大分家家主居“法眼”,宗家少主未元服即授“法桥”,谁都心知肚明再过不久将军一高兴就该封“法眼”了。 论年纪资历,宗家少主封不上“法眼”,可敌不过将军宠爱,没人敢说闲话。 而又论年纪资历,年仅二十四五的松雪永仙在京中且为无官无位的布衣百姓,作为小分家家主更不是说刚来江户伸手就能够上“法眼”——再宠爱,好歹也得从“法桥”做起不是? 可她非但够上了,还诚惶诚恐地推辞了。 将军听了这事,哼了哼鼻子:“她倒识趣。” 叁大分家的愤懑不平,融野原原本本地备陈与将军,将军懒得管,还颇有看戏的闲情。看她那个怎么瞧怎么不顺眼的外甥女又能作什么妖。 松雪要面对的敌人,融野想也未想过会是同族分家。此分家背后站着的是下一任将军。 她对她的姐姐自无敌意,仅有的是满心的歉意和愧疚,然作为宗家少主,未来的宗家家主,融野尚看不清前路凶险。 权潭谋沼,她忝居此位,有她的使命她的宿命。 “绍儿恭迎母亲归府。” 跨入“京松雪”的府邸,融野遥望小童并拢双膝于屏风前行礼。那是姐姐永仙的长女,松雪永绍。 “你母亲可不是我,永绍。”步至她面前蹲下,融野笑道。 小童闻声抬头,把女人瞅了又瞅,犹困惑,再一看见随女人走上长廊的女人,她“唰”地面红耳赤,说话也不利索了。 “还、还请原谅……” 同姐姐相视,融野抱起大外甥女。 “我与你母亲长得这般相像么,永绍?” 怯生生不敢作答,永绍复看往站得稍远的母亲。母亲出门时秀眉仍卧睑上,再回府时却除眉又引,是京中公卿的圆眉。永绍觉得新鲜,但也见怪不怪。 抱着她的女人纵与母亲相像,那也是永绍求不到的温柔。察觉到这点,她的脸颊烫得更厉害了。那是对母亲一瞬的,小小的背叛。 女人说话时的声音好听极了,含笑,眸光亦柔得能融化世间一切。 “母亲……” 母亲撇开眼睛,并未看她。 绕过堂前屏风,融野落座于正中央的主席。明面上她们是宗家少主与分家家主,即使这主席坐得屁股难受,融野也不能请姐姐上来。 “这位乃我松雪宗家的少主人。” 听母亲淡淡介绍起女人的身份,永绍恭敬行礼:“‘京松雪’家主之长女,松雪永绍见过大人。” “上回去京都时你还小,恐不记得我了。” “还请恕罪。” 永绍低头不再看那与母亲相似的尊容。她都记得,只瞬霎的惊讶使记忆莫能当即复苏。 家仆端来茶水,由这分家家主的长女呈与宗家少主,“请用茶。” “有劳。” 小童年纪不大,礼数却分毫不错,融野纳罕。可她到底是长女,未来的继承人,言行未免局促了些,看不见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活泼开朗。 是因为自己小时候太过欠揍才会有这种想法吗?融野歪头。 “永绍,你可有作什么画?可能让我瞧瞧?” 端坐于母亲身侧的孩子在昂首看了母亲后方自衣襟抽出画纸来,“永绍今日画了果蔬,本想拿给母亲看的……” “既宗家少主在此,你且拿去给她吧。” 冷待万事万物的姐姐,融野未曾想她待长女亦冷淡得不像血亲。 松雪一族的孩子会拿碗筷前就会拿笔作绘,融野记得跟这孩子相差正好十岁,想也执笔四五年了。 果蔬乃入门画童必学,诸如萝卜秋柿之类的乍见线条单调乏味,无甚看头,然积年累月的练习练的是运笔之基本,侧锋利落,中锋一气呵成,童子功打扎实了才好承一派绘风。 八岁小童换作门生尚可理解,可她是分家家主的长女,没道理还在画果蔬。 “请看。” 接过永绍呈上的画,融野但见正中央斜躺着以手支头、颈挂佛珠的白萝卜。再一看萝卜周遭,竟围着般般样样各类果蔬,有的长着犄角,有的身披羽毛,皆在观望什么。 “它们是在……坐观萝卜涅槃吗?” 思来想去,融野这样解读这怪异的画。 看到孩子,融野又笑问:“白萝卜是释迦牟尼吗?” “呜……” 孩子却不肯否,只瘪了嘴,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融野为之诧异,片刻后又明了了孩子的心情。 “绍儿,不得无礼。” “大人何必责怪有此奇思妙想的长女。”拦住永仙,叹气后融野为孩子抹去将要坠落的泪。 “此图可有名字?没有的话我们叫它《萝卜涅槃图》可好?” “是、是……感谢您的赐名……” 衣袖揩目,回身望了母亲,孩子拜谢宗家少主。 “姐姐对子女未免严苛得过了头。”待孩子教乳母带下堂去,融野方说道,“永绍当是长女嫡流,颇具天分,姐姐倘有意,便送她入小传马的画所吧,若白公会悉心教导她的。” “她一介入赘的门人,有何资格教导我的女儿。” 她的妹妹(4) 自午后归府时的回忆醒神,永仙的视线为身旁女子肩上的红痕夺去。 一道道痕迹,是姐姐无情的鞭笞,然妹妹声声夹杂痛苦的欢吟硬是为无情添上些许情色。她们间无情无爱,只这种时候分外亲密。妹妹的泪水同汗液打湿被褥,津液共淫液宣告着她的疯狂,她的恶魔行径。 指尖轻触,又沿红痕一路向下。药膏气味重,不是永仙所喜欢的味道。 “不要走……” 但听一声梦呓,妹妹翻身过来,于姐姐的怀中蜷缩得像只受伤的幼兽。 “姐姐不要走……” 她唯一的妹妹,她爱不起也恨不起的女子。 倘无那夜她的诱惑,无她那句“我想要姐姐快活”,是否就能恨得更纯粹些。 每当这么想,每当儿时的记忆汹涌而来,永仙总会率先否定——她姐妹二人受命运摆布,分离的悲剧全非源自哪一人的错。 可越是想抚平十多年来心中的恨意就越是会陷入无法自拔的深渊,渊薮中有怒火冲天的祖母、倒在血泊里的母亲、视自己为亲生女儿的姨母、与妹妹的一幕幕…… 心神耗尽,永仙时而自嘲此刻的自己像极了郁结难消的母亲,恨着爱着报复着,自取灭亡。 “母亲。” 听得屋外长女永绍颤巍巍的唤声,永仙起身。 “何事。” 弗敢直视母亲的眼,永绍低下头:“那位大人还在吗?绍儿又画了新的,想给那位大人看看……” 母女间短暂的沉默使永绍会得这无礼且唐突的请求又惹恼了母亲。她能想象得到母亲的目光是何其令她寒心,不过没关系,她已习惯了。 她总是在惹恼母亲,总是做不好家主长女应做的事。 “那绍儿告退,母亲还请早——” “画了何物。” 闻得母亲的问话,犹豫后永绍递去膝边画纸,“绍儿拙笔,照着母亲的《达摩过江图》画的。” 回望屋中安睡的妹妹,再看跟前的女儿,正要说话,却听女儿启口:“绍儿想见那位大人,也知她在您的屋中,还望母亲允许。” “你为何非见她不可。” 见母亲蹲下身来与她齐平,永绍下意识逃避母亲总是会刺痛她的眼。母亲和那位大人长得那样像,看人时的眼神却又那样不像。 她还想再看一次,再看一次或许就能在梦中与不会刺痛她的母亲相遇。 “绍儿不得母亲喜欢,可那位大人和您长得很像,绍儿至、至少……一次也好……” “那你如何不去当她的女儿。” “母亲——” 孩子睁大双眼看向母亲:“母亲何出此言?” 皱眉移目,永仙未理睬女儿的惊骇。 “等她醒来,我会转交的。” 孩子习惯至麻木了,只伏身道:“多谢母亲,那绍儿回屋继续画了。” “早些休息,明日带你去见大纳言大人。” 母亲轻飘飘一句话落在头顶上,孩子抿唇抑喜。她不解喜从何来,只知她的母亲从未对她有这等关怀。 即便这关怀轻微得撼摇不得母亲霜凝的脸,然她是高兴的,幸福的。 “是,母亲也请早些休息。” 女儿走时似带着笑容,站在原地回想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永仙歪首。 “姐姐——!” 看了会女儿的画,妹妹的叫喊惊吓了烛火,烛光跳在眼底,永仙不为所动。 “惊扰了姐姐,对不住……” “你梦到什么了。” 仍身处噩梦脱不开,融野拼命摇头。 两颊酸痛,稍一动下体即有灼热痛感。浅抿茶水又以巾拭汗,长吁闷气后才算是捡回魂魄。 “姐姐可以抱抱我吗?” 不待回应,永仙已叫她钻了怀。 “不要走……” 都是元服过的大人了,做了噩梦仍像小孩儿一样撒娇。 妹妹抱得用力,温唇亲吻脖颈,痒痒的。 已而忘却待人之温柔,而妹妹似乎一直执拗地试图唤醒那些。多么自私的恶魔啊,带她下人伦的地狱,带她上欢淫的天国。 妹妹的舌很软,湿乎乎的,纠缠进来,永仙难以抵抗,难以抑制只留给妹妹的一脉温柔。 “融野想要姐姐,想要得快疯了……” 屋外初雪森森,融野触碰到姐姐那处的温暖。姐姐曾给予她的温柔,她在姐姐濡润湿滑的蜜处找寻到。 她的宝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姐妹交媾,她丧失人伦的同时获得了别样的快感。 非必要者(1) 吉宗来松雪府前融野就已换上便服,偷猎不好招摇太过,因此没动明卿亲手制成又相赠的弓箭。 五代将军治下的一重要举措便是“生类怜悯令”,除以打猎为生的猎户外,其他人一律不得狩猎杀生。虽说是武士的天下,到了五代将军这里,舞刀弄枪却成了粗鄙之举,见血的杀生更是要不得。 你要说这还是武士吗?融野不晓这算不算,反正她家本就不是武士,丹青世家,斯文人也。 随同吉宗行至远处深山,她挖出了藏好的弓箭与火枪。天高皇帝远,她说在纪州时常打猎,无拘无束。又说现世的武士浑不像话,整日钻研学问戏剧献媚主君,同唐国热心科举的官僚士大夫无二。 融野不会使枪,更没杀过生,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一枪崩在树干上,好大一窟窿。 兔儿一蹦两蹦叁蹦,停在脚边,悠闲地嚼着草,压根没把她当回事。 “好机会——!” 一手捂上吉宗的脸乱划,融野制止了她。 “它不怕我,想也是缘分,不如放过吧。” 被一顿老猫洗脸,吉宗负枪于身后,上前一探,亦称奇:“噫,它怎地不怕你?就因你长得美?” 那确实也有可能。 蹲下身,融野捧起灰毛小兔,检查后发现原是后腿受伤了。 “嘿!白捡!今晚烤兔肉吃!” 嗔望一眼,融野道:“大人还差这一顿了?” 叫她嗔得委屈,吉宗乖乖抱枪坐下,由她给到手的兔儿包扎。 “我忘了你非武士,又崇佛,不好见血。” “纵是武士,也不可为满虐杀之欲狩猎寻乐。” 吉宗听后却笑:“那你来时何不劝谏我,反随我上山?” 抱了兔儿在腿上,融野挠了挠它的头毛。眼下已是冬天,食物本就难找,无论如何也不忍杀生。鲜活的小生命变得血淋淋,武士以此为乐,明卿亦下刀从不眨眼。 “大人为我做了许多,融野也不想扫大人的兴。但融野高估了自己,拿到枪才觉罪过,还请大人原谅。” “嗯……?”脸靠枪杆上,吉宗呆望了一会侧颜俊美非常的融野。 “你、你是说为了我吗?!” 她忽如醍醐灌顶,兴奋得两眼放采。终于有比这松雪融野还笨的人了,融野很高兴。 挪了屁股,吉宗挨着她坐,粘人得像条大狗。 “啊——” 兔儿显然不喜欢处心积虑要吃它的女人,撒腿就跑,也不在怀里多焐会。 “大人,兔儿跑了。” 龇牙咧嘴,吉宗恶狠狠地低吼:“兔儿不是在这么,往哪跑?” 想再给她一顿老猫洗脸,可就当是赔罪吧,融野罢手叹息,作只束手就擒的兔儿任她处置去了。 “这天,动起来不觉得,静下来还怪冷的,想吃点热乎的。” 抱着兔儿在腿上亲吻,亲到身上发热,吉宗抵鼻笑道:“随我回别邸吃鲸肉锅吧,吃完了再吃你。” 嗯,那要说热乎的,融野兔儿确有处也是热乎的。 一人一马,趁雪停了,两人自来路返回。今日还是有收获的,吉宗打了只山鸡说要送给长姐教子滋补。 就融野所知,纪州公自流产后身子一直不见好,琴瑟和鸣的爱人鹤殿离世,腹中已成形的女胎流产,再加上与将军位失之交臂,莫说是身体,就是精神头也远不如从前了。 将军再与甲府公因昔年五代将军位一事有隔阂,那毕竟也是同娘胎出生的二姐的女儿,门第血统皆无可挑剔。 加上甲府公素有“贤王”一称,继藩后将甲府治理得颇好,按下一口别扭气,将军终是下定了决心。 “那隐雪招惹了纪伊,听说被打个半死。” “是么。” 听吉宗话起吉原见闻,融野拽了缰绳,仔细着马蹄下的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应到她。 “隐雪?!” 待反应过来这个画号,融野险从马背摔滚落地,得吉宗撑扶才好歹稳住。 “她如何招惹了纪伊?可危及性命?” 见她惊吓至此,吉宗亦愕然,“是说因倾城屋的太夫踯躅闹起来的,那纪伊的心眼不比腚眼大还非装大方,嫉妒得不顾面子里子了。” “然后呢?” “没听全,只说是打个半死丢在初雪夜里,要不要紧还不清楚,你有兴趣回头——” 不等吉宗说完,融野双腿一夹马肚,“驾!” “你哪儿去?我陪你!” 融野像没听见她的话,然冲出去一段路后也未再前进了,只提着缰绳怔怔不语。 “你跟她认识?那我去帮你打听,好叫你安心。” 天暗下来了,呼出的白气浓重,吉宗看不明晰她的表情。 “不必了,大人。” 非必要者(2) 做了很长很长的梦,长到差点醒不过来。 梦见了误认为生母的大德寺尼君、频频到大德寺对她百般好的松雪少当家,还有她于烟花地结识的与她互送秋波的明艳女子。 “爱”这一字,她在梦里想,她好像总不能抓住它。 再次醒来,真冬意识到自己未置身可怖的地狱,而是在一陌生的屋子。是又下雪了么,屋外寂静得可听到雪落于枝叶上的声音。 纸门有响动,继而走进一人,捎入些微雪气。 “先生醒了。” 寡淡无味的脸出现,是叁井百合。 “多谢夫人搭救。”嗫嚅干裂的唇,真冬说道,“请恕隐雪现难起身谢恩。” “先生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折扇推放膝前,为她掖好被角,叁井又移来暖炉。暖炉用的是上等备长炭,真冬闻得出与吉原太夫屋中所用相同。 “纪伊那家伙,叁井我不是没劝过她,为了一个娼妓差点要大动干戈剁了先生的手。” “踯躅太夫对夫人而言也只是一个娼妓。” 闻言,叁井浅淡一笑:“先生想从叁井我这得到什么回答?” 与叁井接触并不多,都说商人爱财且无情,真冬刻下方深以为然。也是,与巨贾豪商索爱是最可笑也最可悲的。 “嘶……” 手脚动则生痛,真冬放弃挣扎,只当个活死人躺在被褥中。 “她是太爱那个女人了,爱得眼里容不下任何人。” “既有爱,自容不下任何人。” “先生倒还体谅上纪伊了。” 与她同笑,笑后,真冬咨问:“夫人何故搭救一介绘师?” “叁井我与光琳乃多年好友,她的侄女儿,又是叁井我中意的绘师,没道理不救先生。”拾起折扇,叁井答道。 她说得轻巧,却叫真冬瞠目不已:“侄女儿?此话何解?” “也是叁井我前些日子才查到的——尾形乾山,先生可听过此名?” “光琳之弟……” “是他缠着光琳,要光琳托叁井我查他下落不明的女儿,先生猜那是谁?” 虽也想过去寻生父,然自始至终不曾与生母有过几句话,令她受辱的女儿,其生父也必然令她难以启齿。 破门而出后忙于立足江户绘坛,渐渐也就忘了这松雪真冬也是有父有母之身。 尾形乾山,京都久负盛名的陶艺师,真冬曾于豪商们的酒宴上见识过他洗练臻极的陶器造诣。 与生母偷情之人,原也并非草莽之辈。 “可为何是下落不明的女儿?”接受下这一现实后真冬问到叁井。 叁井又笑:“因他并不知那夜灌醉他还骗他精种的女人姓甚名谁。光琳此前也不知她引以为傲的徒儿,也就是先生,会是她弟弟的亲生女儿。” “既如此,夫人如何知晓我乃乾山之女。” “只要有钱,奈何桥上也可行方便。” 真冬听见了她袖中铜钱响,闻见了铜臭香。 “那么隐雪也就有去向了,多谢夫人告知。” “先生要离开江户?” “是江户容不下隐雪。” “你怕纪伊来找茬。” 折扇“啪”地收起,叁井高昂头颅。 “尾形家的姐弟俩开春即到江户,日后由叁井我来庇佑。先生大可放心作绘,那纪伊用情太深,犯了商人大忌,不得长久。” 后世日本最大财阀叁井帝国的奠基人,被誉为“东方美第奇”的叁井家。至二十世纪末,叁井纪念美术馆共修复并展出松雪隐雪所作真迹近百件。 又闻得叁井资助,尾形光琳总算在蹬腿前还清了一屁股债。 “敢问夫人,踯躅太夫如今可好。” “已离了吉原,入纪伊府了。” 不再说话,真冬合上双眼。 眼睑沉重,她还想再梦一会自她生命中走过的女人们。 雪势渐大,待她回到她的家,门前脚印已浅了。 非必要者(3) 雪一连下了几天,真冬也在被窝里一连躺了几天。 人为何不会冬眠呢,她一边想着一边将手伸出被窝,摸来枕边最后一个清净欢喜团。 这种唐果子自唐国传来倭国,呈钱袋状,封口处有褶皱八道,似八叶莲瓣。其用小麦粉和极品芝麻油炸制而成,酥脆美味,又因加了蜂蜜,故而甘甜润口,真冬自叁井家回来时打包了十个。 所以人为何不会冬眠呢? “嘎嘣嘎嘣”嚼完欢喜团,真冬留心到屋外的雪停了。琼玉妆乾坤,茫茫天地,她蓦然想起《枕草子》中的定子皇后与清少纳言。 书,她没读过,但庐山香炉峰的雪,有人给她讲过。 「日高睡足犹慵起,小阁重衾不怕寒。遗爱寺钟欹枕听,香炉峰雪拨帘看。」 白乐天的诗,她印象深刻的是最后两句,「心泰身宁是归处,故乡何独在长安。」 她又想到,她于这江户已无心泰身宁处。 锁门时瞥见门前新成足迹叁两行,系上背囊,她沿着那脚印一丝不苟地落步,好像这样做就能一路走回她的原乡。 可进到闹市,雪复下起,足迹亦杂乱了。 “是你——” “是我。” 扫雪的姑子,真冬记得她,她看起来也不像忘了她们间曾以肉体交换食物的过往。 “尼君偶感风寒,今日不见客。” “我非客。” 话语掷进尚未扫净的雪中,真冬流星大步地朝里走。大德寺,她于此长大,于此饱尝生之艰辛,她怎能是客。 大德寺这般地位崇高的名刹,历代住持非朱紫门庭出身不得继任。过去是自公卿贵族中选,有时是五摄家,有时则是皇族亲王。德川氏凭武力夺得天下后,此等庙宇的住持择选避无可避地倾倒向武门。 当代尼君慈严,出家前本是伊达氏六十万石仙台藩藩主之女,系战国名将伊达政宗的后代。论身份出身,的确堪当大任。 然于真冬看来,她也仅有出身。 “你要死了么。”望着正对案抄经的女人背影,真冬引笑开口。 女人闻音回眸,见到来人,愣住了。 提了背囊步入尼君的寝屋,真冬未予女人以符合她二人身份落差的礼节。 烛光昏黄,一立一坐,慈严默然仰项。 “怎么,难道这脸又像她一分了么。” 尼君的端庄不因过往红尘泛波荡漪,慈严单只摆首:“你是你,她是她。” 此话一出,倒是真冬先移开视线。 “阎王来信告知我你死期将至。” “是么。”转了佛珠,慈严笑道:“你于江户作淫绘发家不够,竟还给阎魔当起使者了。” 大德寺尼君私下那张嘴若有她极具欺骗性的脸十分之一仁慈,真冬想,自己恐也不至于像而今刻薄。背囊丢去角落,盘腿坐下,真冬扭头不看她,生闷气似的不言语。 抚养十多载的孩子,慈严了解她的脾性甚过所有人。 移膝过去,牵起她的手,慈严温温然启唇:“你是在担心我这老尼么。” 老尼。 把眼相看,慈严还是明眸善睐一张见之就想掏空腰包供奉她的脸,与记忆中无二。她比生母还要年轻几岁,年少不知事时几番被那名为“松雪若白”的女人诓骗。 慈严的脸上,依稀看得见她少女时也曾单纯过的痕迹。 一片静谧中,真冬伏下身体,默默枕上女人的膝。女人是默许她这么做的,或者说这亦是女人所需要的,渴望的。 “是怎么了?” “无事。” “无事你怎会回来这里。” “你说过的,我想回来就可回来。” “总要有个理由,上回——” “我与她毫无瓜葛牵扯。” 指尖淡扫过真冬的侧颜,半晌后慈严方说道:“毕竟是你母亲。” “谁都可以说这话,你不可以。” 上回回来这炼狱是同生母争吵后夺门而出那日,真冬犹记那日慈严满目的喜悦和喜悦外的担忧。 彼时她卸下背囊,洗去狼狈与仓皇,在慈严的怀里吮吸母亲的乳,感受恋人充满爱意的抚摸。 她的母亲,那时她从慈严的眼眸中又看到了不同于母爱的爱。 她是欢喜的。她想,回到这里,她就是被爱着的。 “嘶……” 不意扯痛未愈合的伤口,真冬倒抽一口冷气。 她的脊背在那一下里绷直了,慈严连忙出声:“受伤了?” “无事——” 裹衣起身,真冬欲守住外泄的体面。 “真冬。” 母亲一声轻柔的呼唤按捺住她,让她不再有动作。 她差点忘了在这里她本无体面可言,母亲的怀抱里她可以哭到喘不过气。 “天寒地冻,落下病根如何是好。伤着哪了,我看看。” “皮外伤……” “那又是谁人伤在你内里了?” “没有那回事,只是觉得很累。” 母亲脱去她御雪的外衣,她被母亲抱在怀里,已经不需要它了。 “如果不是还没吃到迦须底罗,现在就不想活了。” 听她叹出这句,慈严忍俊不禁:“你在江户自力更生,只长了这点出息么。” “嗯,我只这点出息……”没反驳申辩,真冬诚实地回应道。 她存在的理由,仍继续活着的理由,仅仅是吃饱喝足后期待下一顿美食美酒。 寻到母亲的手,真冬细抚过其上每道掌纹。 武门出身的女子,相比起来慈严入佛门应更久,因而曾持刀的手掌已觅不出丝毫残忍。她无重活粗活要干,作为名刹尼君,要做的就是用释家教义抚慰人心。 母亲的手掌贴上真冬一笑就露酒窝的腮庞,摘了眼镜,悄悄为她抹去泪水。 眼泪越来越多,淌进嘴里,咸得发齁,她从不爱吃。 她在母亲的怀中哽咽,于母亲的注目下嚎啕。她的不堪和狼狈,母亲见过太多,她的怯懦此时也只有向母亲诉说。 她不会学当年的慈严落发出家,此后一生虽袈裟光鲜,掰看脚底,足袋仍沾有红尘。 可她要哭,要在母亲的怀里放声号泣。她逃避不见的爱,想见却无法再见的爱,她这一生都不可能真正把握住爱。 然而至少,母亲是爱她恋她的。 非必要者(4)(养母女/高H) “吃饭吗?” “嗯。” 满满一盆的香米饭,真冬还要了淡茶、海苔和腌梅。背囊里有路上买的樱味噌拌酱,她舀了一勺用来蘸煎得金黄的豆腐。 没出息的孩子,哭完了也只会“呼噜噜”扒饭。 她第叁次被送进尼君的寝屋时她们才抱在一起,问了为何要与寺中比丘尼们行淫不断,她说:“我想吃饱饭。” 只因这荒唐又不荒唐的理由,谁给她饭吃她便和谁做,任人折腾,多少把戏都能忍受。 女人们的禅院向来对女人间的性事无所忌讳,年纪小又出落漂亮的难免会遭垂涎欺压。袖手旁观她如何恃那清秀的容貌换取她想要的,慈严惊觉她对“娼妓”一词无半点反感,还会问:“是可以吃饱饭的活计吗?” 一直以来漠视纵容下属对她的欺辱,一颗想要厌恶想要竭力远离的心在她二话不说就解衣时受到莫大的冲击。 “可以的话给我一盆香米饭吧,其他的,都随你。” 那是慈严看过的最绝望的眼。 也是那时,慈严才醒悟这么多年自己在对一个无辜的孩子发泄着怎样的恨。 襁褓里的孩子,是她抱回大德寺求老尼君收留的。 那天好大的雪,老尼君相问孩子的来路,她垂首凝目于老尼君足袋上的薄雪,说:“是捡的,与我无关。” 孩子本也与她无关,而那句话恰似一句诅咒,半是永恒地化作她的心魔。 越想靠近越横生厌恶,六根断不净,红尘看不开。老尼君圆寂前对她说:“还俗吧。” 然后她就成了幕府指任的大德寺尼君。 …… “嗝——” 扫毕夜宵,迭碗掇筷,真冬离开尼君寝屋,轻车熟路。 待她沐浴归来,皓衣乌发衬得人清凛似谪仙。抬首望去,慈严感到了久违的悸动。 那是对美的向往,是血脉偾张的最原始的欲望,这切不断的欲足够修复她们间的裂痕。 褪去袈裟,欲是被允许的。 “一个出家人这么盯着我看真的好么,慈严。” 她的语气摒除了来时的委屈和怯弱,她不是哭着向母亲倾诉心事的孩子了,而是学会用眼波勾魂的女人。 走近,真冬拉开书案抽屉后咂舌攒眉。 “你这假尼姑,六根何时净过。” 隐雪先生的枕绘一张又一张,边翻看,真冬笑了起来:“尾形光琳来时,你不会是为了以后使唤我给你画这个才让我跟她学的吧。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罪过罪过……” 手抄的佛经就放置于书案上,枕绘张张铺开,慈严亦无遮掩作态。 她曾渴望拥抱又远远推开的孩子已长大,她们相拥欢好,在高潮中沉默,亲密无间。 她的孩子,此刻亦作她的恋人。 孩子是鲁莽的,不讲理的,要与佛祖争夺母亲。扯开母亲的衣,孩子的手起先只敢轻轻触碰母亲的乳房,可母亲拉起她的手一整个包裹住乳,鼓励她去争夺去占有,占有母亲全部的爱,得到不必悲叹的圆满。 她被母亲拥入怀中,并用力去回抱母亲。 “母亲……” 她倚着母亲的肩头轻唤着,慢慢感受着内心空缺的洞为一种神奇的力量所弥补。她所能依靠的,不会逃避的,只有她的母亲。 嗅闻母亲衣襟的芬芳,蜷缩身体,真冬张口含住母亲的乳。 母亲的乳头在她舌尖的舔弄下仿佛有了生命,倏然挺立,鼓舞着她占有母亲。她得到鼓舞,贪婪地吮吸母亲的乳头,像是在用舌确定这就是哺育过她的乳。 她是那么渴望母亲的爱,渴望有人给她坚实的爱。 “嗯——” 她咬痛了母亲的乳,让母亲遭受苦楚,可母亲并不会因此怪责她。母亲的乳汁是透明的,自乳头溢出,会淌满她的嘴,喂填她空虚的心。 耳闻母亲的嘤叮,她更加用力地舔舐着母亲的乳。 “啊……啊……” 母亲抱着她,陶醉地抚摸着她,发出羞人的呻吟。真冬会得母亲很高兴,她让母亲是母亲,让身为母亲的母亲获得满足。 她此生第一次原原本本的性冲动源起于目睹慈严的裸体。 淫乱的寺庙生活她原以为会持续到死,却在某天成为侍奉尼君的稚儿,旁人再无法出手。 尼君的饮食沐浴由她打理,她接过慈严褪下的缁衣,油然而生一股强烈而诡异的占有欲。她很想触碰母亲,又怕招来责罚。最终她走过去抱住母亲,衔住母亲的乳头吸吮。 她跪在母亲身前扒开母亲的双腿奋力莽搅,以求母亲对她这孽种的宽恕。 那时的母亲发出同样羞人的呻吟,真冬很开心,她终于拥抱到母亲,她被母亲所原谅,不是母亲所憎恶的孽种了。 她还想得到母亲更多的爱,听到母亲更多的呻吟,吮吸母亲更多的汁水。 分开母亲的腿,真冬探得母亲已湿了。母亲摸着她的脑袋,张着淫猥的穴欣然欢迎她的到来。 母亲的爱穴,真冬用指去翻搅,密合唇舌去吮取溅出的液。绯樱色的淫肉吐纳并非全然透明的液体,源源不绝的爱液,是母亲对她满满的爱。 她自母亲肉的甬道诞生,她的指颤抖着抚摸过里面每条褶皱。 高潮时母亲抱紧了她,不要她受半点伤害。依偎进母亲的怀抱,真冬确信自己是被爱着的。 小冬你会冬眠吗?(1) “哈……” 做到全身脱力,最后一次高潮时真冬几乎分不清自己身处地狱抑或极乐净土。 肉欲之可怕,她少时即有深刻体会。 姑子们给她的不仅是痛苦,还有纯粹到无需附加任何解释的肉欲的满足。那是空泛不含真情的官能体验,做多了,每个人的脸都一样。 她是无所谓谁半夜摸进柴房的,黑灯瞎火,她只有一个要求,她要吃饭。 她不甚懂瘦似干柴的身躯有何能让姑子们疯狂的,后来她逐渐明白——在听多了姑子们的耳语后——她比儿时漂亮了些,搓去泥垢后光净清秀得分不出是少年少女。 就像男僧们的寺庙里稚儿都作女人打扮,姑子们是把她当男人用了。难怪要她穿戴奇奇怪怪的假阳具,不过她也无所谓,随便抽抽两下,正好腾出双手还能吃饭。 但若人人都把她当男人使,她的下体也就不会受往生散折磨了。 身上再痛,时间一久也麻木了。她愈发标致起来,成了尼君的稚儿,虽未灌顶,总之那之后旁人不敢也没得碰她了。她有了干净舒适的衣裳,每日晚斋端叁份进尼君的屋子,尼君吃一份,她吃两份还要多添一碗饭。 十六七的时候她养得白白嫩嫩的,个子蹿得高,牙好胃口更好。 听说尼君慈严最是厌恶女人和女人的性事,真冬有事没事就牵出来嘲笑她这叁番两次被同一个人女人诓骗以至丧心病狂的养母,她生母的老情人。 往事如烟,她曾想挣脱的地狱,如今她只这里能回来。 伏在母亲的乳上静听母亲的心跳,她二人的蜜处仍紧密贴合在一起。淫液、咸汗,她的骨血她的一切都是母亲给予的,因而她们的体液也不分彼此。 “慈严。” “嗯。”手指拨开真冬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慈严亲吻她的额头。 “没什么,就是想喊喊你。” 看着她,真冬咧唇笑出两个酒窝,孩童般的天真神态。 “你风寒要紧么。” “风寒?”先是一愣,过后慈严才想起今日跟外头所吩咐的,“没有的事,想躲懒歇一天罢了。” 真冬闻之面露嫌弃,啐了声“假尼姑!”。 “做个称职的假尼姑我也很辛苦,别骂了。” 是的,慈严不否认她是六根不净的假尼姑,除了不吃荤食外哪哪都是个世俗中人。 她说她也不想,可幕府图她出身高贵,脸蛋长得俏脑瓜子也聪明,点名要她来当尼君。无奈,她接了这差事,十多年来也算尽心尽力地在人前扮演一个面慈心善的大德寺尼君。 就真冬看来,她的确适合这份差,不说别的,她很会睁着眼说些明摆着不能是真的可就是有人会信的瞎话。 “松雪少当家的事……” “她出事了?” 见真冬问得焦急,慈严不禁好奇她这举动:“她有何事?” “我听你说还当……”一头栽进母亲的怀里,真冬瑟缩身体,“你说你的,我听着。” 那神情摆明是有事的,慈严太过了解她这孩子,亦比许多人都要清楚这孩子与那位松雪少当家的过往。 可有意思的是,她的孩子随生母回江户的几年里似乎未曾与松雪少当家相认。 “当年实非我有意瞒她,不放你走。该说是她们太想忖度我的喜怒么,擅作主张,骗她说你——” “骗她说我死了。” “是的。”缓吐气息,慈严回道。 “可你得知后也未告诉她真相,更未告诉我。” “在我见到襁褓里的孩子时,我想我此生终看不破红尘。” 母亲的乳头含嘴里,真冬闭眼吮弄,“阿弥陀佛,出家人说这些也不害臊。” 【尒説+影視:ρ○①⑧.αrt「Рo1⒏аrt」】 小冬你会冬眠吗?(2) “请原谅我的私心。” “原谅?” 原谅,该从何原谅起呢。真冬深知慈严的恩情,但也确确实实受了她有意也好无意也罢的十多年折磨。 她本无必要在雪天里将两度欺骗她的老情人的女儿抱回大德寺,可谁能说那其中除了恻隐之心外又没有丁点的报复心呢。冰冷的眼神、辛辣的口吻、漠视纵容姑子们取乐欺辱……扎扎实实的报复,对一个无辜的孩子。 曾那样渴求她的拥抱,想跟她撒娇,她只会回避,又或根本不把你放眼里。 即使是现在,在她们相拥欢好、冰释前嫌后的现在,真冬仍未能自那些年的折磨中脱胎换骨。 “我无法原谅你,但比起你还有更无法原谅的人。这么说你心里会好受些么,慈严。” “是……” 紧拥不放,真冬又道:“这么想,我心里会好受些。” 不原谅又能如何,现今能肆无忌惮的怀抱就只剩这里了。慈严的目光变了,她们二人间拥抱了比过去更为扭曲却心安的关系。 “以为你早去见她了,前些日子她来过,问了你的事,我才知你未与她相认。” 耳畔如雷炸开,真冬急抬头:“她来过——?” “只说偶遇一与你容貌相似的人,不确定可是你。” “你一五一十告诉她了。” “不告诉她,松雪家的菩提她说待她成了家主就全迁去妙心寺。” 深呼吸,真冬皱眉后复展开,再看到慈严时面浮嘲色:“那你得少赚多少香油钱。” “是这个理,不错。”慈严点首,“她说是偶遇,我看倒不像。你回来,是和她有关?” “也不全是。” 提溜来襦袢,真冬合衣坐起。她渴了饿了,嗓子也哑了。 “她来找你前应该就知道我是谁了。” 欢好后,慈严发现真冬的脸色不同于此前任何一种,连立场与身份都在站起时骤变。 慈严还发现她的孩子长成了大人,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女人。提到那个松雪少当家时,孩子如她生母般无太多情绪的脸庞闪现出令人心痛的神情。 那神情不属于未成熟的孩子,很久很久以前,慈严曾在初来仙台藩的年轻绘师的脸上见识过。 “我可以住下么,慈严。” “交钱。” “你去使唤她们蒸个茄子,捣点蒜泥,好吃得很。” “交钱。” “那我去,你有想吃的吗?我给你炖个猪肉吧,香得你明儿就还俗。” 一觉睡到日上叁竿,真冬是被姑子们的诵经声吵醒的。她从前没这待遇,因为总在她们起来前先劳作。 某日开始,她不必劈柴烧水了,再然后连拿斧头的气力也凭空消失了。懒人必馋,真冬愿意承认自己是这种货色,有自知之明是她从慈严身上学来的为数不多的优点。 “喂!你在那搞什么?!” 抱膝蹲草垛间不出声,好半天才叫姑子看见。真冬也不跑,只说:“你且劈你的柴。” 姑子认得她,勿敢再拿她怎么样。 “有病……” 真冬也不恼,看了看雪光反射下的斧头,又看向姑子:“你好凶。” 她想她确实有病,草垛里一蹲就是半日,看姑子们劈柴烧水,做饭煮汤。她是吃过苦的,比她们苦多了,所以不会对劳作心怀丝毫好奇。 可慈严很忙,称病歇了一天后翌日爬起来仍要见客开法会,年末的大雪阻挡不住信徒的脚步。白日没人同她聊话,她闲得发慌,捏着袖子蝴蝶似的到处转悠,惹人嫌。 但她也不总在外转,毕竟天寒地冻,毕竟是多走两步就歇菜的娇弱女子,更多时候真冬会窝进尼君的寝屋发呆、吃零嘴、想女人,心平气和地当个有母亲惯着的废物。 她等不到那明媚女子封封诉情的信了,神思迷糊间,她想她冬眠后醒来,春暖花开时,世间应开满了明媚的踯躅花。 小冬你还不醒呐?(1) “松雪少当家来了,尼君。” 松雪少当家再度光临大德寺时,真冬刚吃饱放了足够多白砂糖的年糕红豆汤,而尼君慈严则于藏书阁整理佛经抄本。 “可说是何事?” “不曾说。” 垂眼默思片刻,慈严合经归架,“我去看看,先莫要告诉她。” “您是说……谁?” 瞅了姑子困惑不解的脸,慈严点醒她:“好吃懒做的那位。” 哦,这不就全明白了么。 那位自从来了大德寺就没一天是劳作过的,早晚膳所转悠不下八趟,吃饱了睡,睡醒了饿,尼君也不生她的气,当个菩萨供起来。 “阿弥陀佛,少当家别来无恙。” 瑞龙祥云金襕锦九条袈裟加身,慈严与客觌面作礼。 “尼君别来无恙。”合掌回礼,融野问候道。 “这边请。” 黄梅院茶室“昨梦轩”,慈严见客前已吩咐比丘尼升好炭火,领松雪少当家踏雪前往,路上亦为其浅解各处玄妙。 时已岁聿云暮,隆冬大雪不止,来前融野尚不知究竟为何而来,真费工夫来了,更不知该说些问些什么。青松覆白雪,山寺的幽寂永远蕴藏着让人心泰身宁的力量。深深浅浅的脚印踩下,她吸满冷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从容。 热水沸腾,茶釜随之发出呜咽,点茶时两人皆未言语说话。 并膝跪坐,融野身姿端正,待尼君慈严单手递来茶碗,融野方自写有“如梦似幻”的挂轴敛睛。 “是本阿弥的不二山?” 慈严微笑:“少当家好眼力,确是本阿弥光悦的名作。” 捧起茶碗,融野赞叹。上白下黑的鲜明对比,乍看粗糙不值细品,细节处却多呈独特美感,大胆奔放中不乏柔意。白乐茶碗不二山,乃本阿弥光悦的天下第一茶碗名作。 “多谢招待。”品茶后置碗于席,融野说道。 “那么。” 转膝,慈严正对松雪少当家:“敢问您此番是为何事而来?” 怀帕拭唇,整迭好后复纳入衣襟,融野暗自用力抻展十指又蜷起握紧。这样的小动作落在见人无数的大德寺尼君眼中,尼君笑意加深,静待松雪少当家启唇。 想当年她初来大德寺才几岁大,调皮捣蛋不假,那之外跟谁说话都是笑眯眯的,是滴粉搓酥的可爱。 现下沉稳内敛了些许,其心境,或许还如昔年纯粹也未可知。 “她在这里吗?” “她在。” 诧色闪过,两手抓膝,得到尼君干脆的回答,融野身未动,心已乱。 “只听说是在吉原遭了罪,我见她家中无人遂想着——” “她在冬眠。” “冬、冬眠……?” 眨了几下眼,融野转动灵光的脑筋去理解尼君所说,最终哀哀叹息:“竟伤得这么重么……” 松雪少当家的凄哀里觅不出装模做样之色,慈严突然后悔是否不应该照好吃懒做的那位所说的如实告知松雪少当家。 那位说她要冬眠,开春前不接活计,吃了睡睡了吃就是她冬日的全部。 “药材想必禅院不缺。” 说着,融野手点身畔钱袋推至两人中间的蔺席上,“望尼君好生照料她,至少也请吊着命延至开春苏醒过来。饭可喂得进去?一日四餐或五餐,零嘴不够还请知会松雪府。” 是真信了吗? 仔细揣摩松雪少当家一张俊脸,慈严拿出于释家佛门淬炼二十年的演技,尽可能地使自己摆出名刹尼君的端庄宝相,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有浮生趟过叁千遭,天下无我未识者的泰然。 “雪厚难行,少当家若无急事要事,不妨等雪化了再回吧。” “您的意思是,我可以留下。” “贫尼之意是,您若无急事要事,不妨等雪化了再回府。” “这就回去了?” 踏雪而归,步至吉宗跟前,融野站定。 “此处乃我松雪家的菩提寺,前些年疏于来往,刻下想小住两日。” “好,你且住下,缺什么同我说,我亲自送来。”吉宗点头应道,又问:“你家人可知此事?要我递个话吗?” 她贴心至此,融野但觉这隆冬也不多寒心了,“有劳大人,不过雪天路滑,大人等午后再走吧。” 摸摸头害臊一般,吉宗朗笑:“哎呀,你这般想着我,瞧瞧这雪,可不被你暖化了。” 牵马说话间有寺中姑子往这边行来,二人向她合掌致意。 “您要的那间已准备妥当,尼君又嘱咐了笔墨丹青,还请宽心住下。” 马匹交由寺中专人照看,二人跟随比丘尼前往客间。 “小可敢问这位尼姐姐的法号?” “大人。” “哎呀,我问问嘛。” 俏脸冰冷,松雪少当家说是冻僵了。 小冬你还不醒呐?(2)(微H) 姑子领她二人至客间后遂退下,客间犹呈昔年模样,边听吉宗一一指点屋中陈设,融野伸手烤火取暖。 “我生父早年皈依释家,十分虔诚。我却只在我幺弟早夭前信过几天神佛,望他保佑我幺弟平安渡劫,平安长大。” 热茶慢啜,折扇敲膝,吉宗不再愣望屋外白雪。 “那么小的孩子,你说神佛怎忍心夺去他的性命。” 鹰钩似的鼻,凌厉如武士刀的眼,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融野晓她内心并不若外表冷酷,轻佻放诞外是柔情万丈。她有着乡野武者的淳朴,身为纪州藩主之妹,素日只穿棉布制成的衣裳亦彰显了这一秉性。 无意对比这啊那的好歹,只是不作伪的真情摆在面前,不会有人不动心。真实的冬天分外难熬,融野喜欢听她说话,喜欢真情碰撞真情,热烈拥抱热烈。 “听说南蛮人信的切支丹教对神佛有别样见解,所以被幕府赶尽杀绝。” “切支丹?” “多的我也不清楚,只说他们的神是他娘亲未与男人行房事即生下来的,荒唐嘛不是。” 挺胸舒背,吉宗又道:“要我说么,怕他作甚,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急急忙忙赶尽杀绝……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释家禅院我却在这说什么杀不杀的。” “大人博学广识,融野跟着大人能听到不少闲言碎语。”融野笑道。 “闲言碎语?”吉宗转首看她,折眉瘪嘴:“你嫌我话多。” “岂敢。” 客间小庭春日里会盛开白芍,眼下雪未化春仍缈,融野将此做个怀念地,不多想其他。 然而大德寺尼君的话终是留住了她,终是扰乱了她已不想再为非必要者担忧的心。说到底,若非忧不成眠又岂会雪天来这伤心地找不自在。 想做个了断,想远远地看一眼。 “很冷吧。” 四肢并用地爬过去,吉宗哈气暖手后焐实融野的脸颊,“嘿嘿嘿”笑得乐。 “大人哪里都好,就是爱随口闲撩,到了佛门禅院也不老实。” “这个么,这个……” 被嗔得缩首缩尾话不成句,好一会吉宗才怯头怯脑抬眼瞟她:“你是说我哪里都好吗?” 一长句话怎就只听喜欢听的,融野拂开她这里摸了那边抠的贼手,又觉小题大做,于她们互相的身份不符,于她们之间的关系亦微感夸张。 可这不满也非一回两回了,融野每每为此颦呻,每每又觉大可不必。 “下次大人还请便吧,融野不会再多话。” 切切捧住手,吉宗以肯定而非疑问的语气说道:“生我气了。” 与其说是生她气,融野此刻在意的是自己的小题大做、多管闲事。 “不,是我多嘴,请见谅。” “可哪怕是假模假样地,我都会觉得你是心中有我才生气的。” 凝视吉宗的脸,融野欲言又止。是心中有她才生气吗?那又能说是生气吗?很想得到一个答案,然问题本身似乎并无可以大方问出口的程度。 “你之前来了大德寺后去吉原,今日又来了,究竟所为何事?年底事繁,你竟有闲心在此小住两日。” 对融野的吞吐犹豫没了耐心,一手揽腰,吉宗抱美人入怀,不跟她废话,拆了腰带即抽开。 “你傻还是我傻,大雪天往这跑,嗯?” 以指抵肩不准贼人再接近,融野笑了笑:“我傻,但大人二话不说地跟来,也傻。” 禅院白日宣淫,融野自认是释家信徒,可这等作孽事干起来,她亦惊奇于自身不可估量的淫荡。 乳首很快有了喜人的反应,隔着冬衣都摸得见其充满生命活力的挺立。她的肉穴亦做好了迎迓的万全准备,双腿不消吉宗来分已强势而热烈地命她取悦她的肉体。 是来做什么的,吉宗似有意要她忘却浑身烦忧,在这肃穆庄严的禅林于这坚实有力的臂膀中成为性欲的囚徒,无空再想那个害她整天魂不守舍的坏女人。 小冬你快醒醒啊!(1)(高H) 光是亲吻就够穴润身湿,她吻功了得,两人常于纪州藩的青山别邸一亲就是一下午,亲得头昏脑胀都不舍放开。 有时唇舌纠缠能给予更多的刺激,亲吻、拥抱,融野实在迷恋被年轻的藩侯强力占有的滋味。 她坚实的臂膀和强壮的双腿不会让你逃脱,她要你接纳她的爱,听清她融进一呼一吸里的情意。 佛门禅院行淫,融野只想要她给予更多,要她冲撞肉做的身体,撞碎满心愁绪。 大雪将掩埋她们的罪孽,谁也莫能察觉。 “大人……啊……啊……” 压抑不下愉快的呻吟,融野塌腰撅臀,分腿开穴,要吉宗的舌更深更广地跃动于她承载淫邪罪孽的渊。 “啊——” 被单紧攥,腿根的热意集中一点后瞬时迸发、炸裂,性爱快感直冲脑门,继而把温暖送至身体的角角落落。 两腿抖动不已,融野鼻喘重息,瘫身栽倒之际由一双粗糙的大手托住她浸润淫池的肉体。 “放松,有我在。” 被吉宗轻而缓地拥入怀中,一面亲吻,融野支腿顶胯,她还要那双托住她的手予她无上的快乐。 “你当此处是我青山别邸么,要得没节没制。” 边说边笑,吉宗掰她大腿掰得开开得,手指自侧腰下探,不在淫蕊停留而是直入肉窟,“冷吗?我看你腿抖得厉害。” “是大人……啊……给融野给得足……” “足吗?你从来不知足啊。” 自后轻咬融野的耳,吉宗慢吮细品,又默不作声地往淫液肆流的肉窟中加入食指。 “呜——” 融野难抑近似呜咽般的颤音,吉宗知她一旦脱了衣裳便就化身为发情的野兽,这一颤,颤在同样发情的野兽心上。 她的手揉弄着淫蕊,吉宗遂配合她于淫穴深处搅动水声。 指尖到指根眨眼流满爱液,湿得吓人,然融野的穴并未因此止住水泄,吉宗感到她大腿内侧一阵痉挛,紧接着潮涨潮喷,来不及抽离手指,潮水已而喷湿密丛,溅射向起伏不定的小腹。 “这可如何是好,我走了,你就跟姑子说你梦见玩火尿床了吧,与我无关。”吉宗于她耳畔 傍低笑。 强烈的快感撼摇身心,此前融野未想过自己是这般渴求有人能搅乱她的穴,搅得她一塌糊涂,再没空想旁人闲事。 年末事繁,还是留下来了,为了什么,融野很怕扪心自问,很怕想起伤心事。 然她还是来到了大德寺,来到最开始的地方。 满面正色地帮融野擦拭下身,吉宗忽笑说:“我看着你去,开心又羡慕。” “那下回由融野来伺候大人。” “你会伺候人?”抬头,吉宗眼露不信。 “融野很行的,只大人见了面光想要融野罢了……” 融野声音越说越小,吉宗越笑越开怀:“好好好,下回让我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两腿一夹她的腰,融野移身凑近。 “今日我是来做个了断的。” “又是尼姑又逛吉原还能伤你心摧你肺。”吉宗笑容不减,“我看她能耐也不小。” 一吻落下,撒个娇要融野舔尽手指残液,吉宗正襟起身。 “你若能有所了断,我以后也不必做你发泄愁苦的什么玩意了吧。” “大人——” 目光偏离融野的骇眸,吉宗步离客间寝屋,“虽一开始就知道,我也乐意陪你,但……” 纸门拉动,注意到脚边一枚护身符,吉宗蹲身捡起。绣的是踯躅花,春日里最明艳美丽的花。 “看来方才并非只我二人在这。” 投掷过去,护身符恰好落于融野膝前。 “两日后来接你,保重。” 掸袖回身,吉宗走下长廊,斯须,身影消匿于皑皑白雪中。 小冬你快醒醒啊!(2) “哗——!” 纸门开了又关,动作粗暴恶劣极了,明智光秀带领部下攻入本能寺时还不知可有这阵势。 粗重的喘息隔着距离都能听见,正打坐的慈严闻声开眼。 “膳所外贴了‘饕餮与松雪真冬不让进’么,气成这样。” 地板踩得“嘎吱”响,真冬冲到慈严身前,生来一马平川的胸脯多少有了曲线起伏。 “她怎来了?” “你不总去那间屋子怎知她来了。” “你都知道,却对我不提一字。” “你与她之间有何事,你可又对我提过一字。” 的确,一字未提。 两眼恨恨,将慈严瞪出个窟窿,真冬又甩头要竭力甩开那些灌耳的淫言秽语。 那里不仅有她相识多年的人,还有她全不认识的人,声音低沉,乡野口音很重,像在哪听过。唇舌与指上功夫很是不得了,很是会挑逗调情。 淫声水声,全听见了,在又一次想钻进那屋子呆坐的时候。一声声浪喘欢吟叫得心里又痛又痒,痛到麻木反想笑。 廊下积雪深厚,草履并置两双。逃得狼狈,可哪次又是不狼狈的呢。 “她来作甚?” “松雪家的菩提寺在此,宗家少主没道理不来。” 冷视慈严足以欺天诓地的脸,真冬盘腿而坐,一口喝干案上茶水。 “那就好……” 茶盏轻置,同她话语一般轻。可慈严还是听出了失落,听出了吉原太夫外的另一桩心事。 越难说出口就越有猫腻,诚然与太夫分离让她身心俱伤,然她说出来了,哭得昏天黑地后接受了无奈的现实。 说不出口的方藏深意,恩恩怨怨慈严听过太多,总劝人放下是因为不想再听没完没了的絮叨。但这回,本着出家人慈悲为怀的本意(存疑),慈严对这孩子与那位松雪少当家间的恩怨情仇有了想好好挖掘的念头。 尼姑,也是有好奇心的呀。 “我问她来此何事。” 归拢案上茶盏,慈严先于真冬说话,“她直截了当地问我‘她可在?’。” “你告诉她了。” “我告诉她你在冬眠。” “她信了。” “是的,她信了。” 真冬哑然失笑,“你告诉她我成佛了她也会托你把我金身修得美些。” “你很清楚她会说什么。”慈严亦笑。 “嗯,我很清楚。”抿去嘴角苦涩,真冬答道,“她的性子,她喜欢不喜欢的,我都清楚。” 两臂向后支地,仰颈望天花板,真冬把气叹出,把秘藏心胸对那人的爱意告知母亲。 母亲是可以嘲笑她的,但母亲也会安慰包容她。 “我很喜欢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孩子终于肯说起心事,慈严洗耳恭听。 “这地方于你而言意味着什么,慈严。对我来说就是炼狱,是人间最苦处,除她外无人正眼看过我,无人在乎我可吃得饱穿得暖。我一个低贱肮脏的臭小孩,她从不嫌弃,当个宝似的怜我疼我,连我都想不明白她何至于此。” 视线飘落,慈严捻动手上佛珠。那是孩子的伤心处,是她们间有意避而不谈的过去。 大人不像个大人,孩子过早地不是孩子。 “我无数次想一死了之,可我没出息,我还有好多东西不曾吃过。我死了,谁开心,你吗,慈严?” “我岂会开心。” “那你说,我何德何能有她,遭人唾弃的一生何德何能有那段时光。我不知道,想不通,所以跑了。” 抢了慈严的数珠乱转,流苏垂膝,她恨不能拔鸡毛一样给揪秃了。 “我所爱之人放任他人对我欺压凌辱,我想爱之人不准我喊她一声‘母亲’,我所恋的女子为人夺去,我想着念着逃避着的那个松雪少当家就在刚才还承欢她人身下……我不爱了还不行么……难道也是错么……” 没出息的孩子泪满眼眶,说到激动处,喉头哽咽得不得发声。 “我不见她,也有错吗?” 指腹为真冬擦去泪水,慈严张臂,她便顺势入怀。 “你无错,她也无错。” 倾倚母亲的肩头,真冬闭目,在母亲的怀中呜咽啜泣。 浑不该没事就往那间屋子跑,一个人呆坐不动,陷进最初的回忆不可自拔。春日里朵朵比巴掌还大的白芍至今仍开在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那白芍也会被肆淌横流的淫液打湿吗? 初恋可不是小事(1) “饭在煮了。” “好,那就吃完了再上路。” 哭完了拍拍肚皮,真冬翻个身过来看到慈严:“你会为我超度么,慈严。” “不会,你穷。” “也好,你个假尼姑,被你超度我怕百千年都不得往生。” 尼姑虽不大真,称职却是称职的。 其他释家宗派不熟,慈严自觉临济宗派里自己姑且算得各方面都做到了位的,就是崇佛的那位五代将军,觐见她时也没能叫她挑出毛病来。 仙台藩属岛国东北部屈指可数的雄藩,石高六十万,较德川御叁家还多。然即便如此,因在战国末期见势投诚而非始终效忠于德川家,开府后虽封地广阔,实权却没得多少。 作为仙台藩主的幺女,儿时的岁月自是体面无忧的,长大后就说不准了,运气好的有个好的去处,过继去哪家无名小藩也不多惊奇。 见识到除长姐外两个姐姐如今的日子,慈严打心眼里觉着出家也不赖。 假就假吧。 “死法百十种,想来你选了撑死这条路。” 昆布汤熬得鲜美可口,融进数颗麸,再撒上芝麻粒,她拿来泡饭下肚。佛门无荤腥物,她最爱小葱煎豆腐抹味噌酱,说闭着眼吃亦有肉的滋味。芜菁切薄片后她倒醋翻炒,起锅前加了糖,慈严尝过,很是开胃。 “呼噜噜”横扫两大碗米饭,慈严深知这仅是晚饭,半夜她会爬起来扣些零嘴蹲墙角吃,倒不扰你安眠。 “困了,先眯会子。” 见她吃得畅快,慈严相信至少今日她不会寻死。 “明晨我想吃锅巴饭,劳你代我转告。” 是真的不会。 烛台移至书案,好叫她安生入眠。没出息的孩子,动不动为了这那的女人流泪,亏欠太多,因而奚落时尽量嘴上留情。 她还能为谁流泪,还能边哭边扒饭,慈严时而也会这坚韧的生命力深表感服。 还记得她离开大德寺后第一次回来,是跟松雪若白吵架了,夺门而出后没了去处亦生无可恋,一路踉踉跄跄走回大德寺,半夜敲开山门,形容狼狈。 她说她想出家,后来连着几天都独坐松雪少当家昔年常住的客间不动。庭中白芍满开,她最后要了大桶芝麻油,把油烧得热热的,拿白芍裹了面粉下油炸至酥脆。 那时慈严觉得,她顿悟了她的道理。 “好吃吗?” “好吃。” 并膝而坐,双手置于膝上,松雪融野就那么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自己吃下一串又一串糯米团子。团子甜丝丝的,美味又抵饱,一口叁个不在话下。 吃饱了,她带着这又黑又瘦又小(也没有很丑吧)的小河童进客用汤室洗澡。 “她们对你不好么,我回回见你身上都——” “不小心撞到的。”真冬截舌疾语。 松雪融野没再过问其他,指腹轻扫过肋骨边的淤青,生怕弄疼了,“很痛吧,冬冬。” 没人在乎过她可痛,她也不习惯有人问。她的耻辱她的尊严,不问一切都好。 “你拿去藏起来,都是好药,搽了就不痛了。” 沐浴后松雪融野自行李中取出一包裹,打开,里头是瓶瓶罐罐的药膏。罐身用假名写着最简单的疗效,纵是不识几个字的小河童也看得懂。 “不用可怜我……” 松雪融野闻言又将包裹往前推了推,正自孩童向少女变化的俏庞现出大人般的正经神色,“我并未可怜你,我只是遵从自己的心,还请收下。” 遵从自己的心。 一句话记了好多年,又在面对说出这话的人时像是故意遗忘了它。 “慈严,我没良心么。”小睡醒来,见慈严仍对案写经,真冬乍然问她。 罢笔掭墨,慈严道:“当年她只字未留就跑了,你好歹还留了封信。” “我出生后?” “我还未出家时,还是仙台藩藩主之女时。当然你出生后那次也只字未留。” 哪有这种烂人,真冬摇头后问慈严:“她跑什么?” “怕我招她入赘仙台当女婿吧。” “仙台藩的女婿,可比松雪家要高贵。” “我说你留下当个大藩绘师,俸禄要比松雪一分家家主多得多,前途无量。”言毕,慈严对烛微笑:“怕我绑着不要她走,连夜跑了,后来我才得知她来仙台前就已同松雪家的男子定下婚约。” “她跟你海誓山盟了?” “忘了。” “必是有的,否则你怎会十六就出家。” “彼时我心里只有她,故而犯傻,但凡脑子长全了也不至于翻刀削发。” 那名为“松雪若白”的女人这辈子除家门荣光外果真尽是辜负。 自背后望着慈严,真冬于膝上捏拳:“她虽也傻,心里却不只有我,少我一个不少,不会像你寻刀剃发。” “少你一个不少都仍痴守多年,岂不说明她非需要你才对你好。若因需要你才对你好,岂不说明不需要你时尽管可不对你好。” “什么歪理。” “真冬。”转身向真冬,慈严摆了佛珠唤到她。 “嗯。” “你既深情,何必学你母亲薄情寡义。” “我很像她吗?” “腿脚麻利这点上很难说不是母女。” 这假尼姑的话总能刺穿她的心肝脾肺肾,烦得要死。 初恋可不是小事(2) 夜里又下起了雪,绵绵软软,悄静无声,好像没多冷了。 放慢脚步,真冬将每一步都落得轻又轻。 屋内仍点着灯,那人独坐书案边,身影映于纸门上。听说随她来的大高个午后便骑马回去了,是何方神圣同她这般如胶似漆,缠绵悱恻。 伫立良久,拉动纸门前真冬发现双脚不受控制地想跑。 不对任何人抱有被爱的期待,逃避被爱的可能,也就可以逃避被抛弃的命运。直到现在,直到站在纸门前真冬都是这么想的。可她仅剩的良心隐隐作痛,要她来做个了结。 纸门从里开了,一只手想要牵住她然又蜷缩回袖,她们的指尖于那一刹触碰到了彼此。 目光交汇、重迭,春川融冰前的眼并不温柔,却流露着松雪融野天生能让人卸下心防的暖意。她爱着恋着的人有着不可多看的眼。 意识到时厚衣已披上肩头。 “伤口还疼吗?” 真冬无法不为这样的话鼻酸,唇张了又合,道不出能够回应这温柔的话。 肩被揽住,真冬上前半步。纸门于身后轻轻拉拢,她终是走了进来,终是重新面对起压抑心中多年的爱恋。 “不疼了,多谢挂念。” “那就好。” 微动颚,融野旋踵坐下,执笔继续作画,未热情招呼雪夜来客。 站不是坐也不是,真冬确信自己是教她冷置一旁了。厚衣在身,不怎冷就是了。 她画的是芍药,才以小狼毫勾线,一笔一笔勾得流畅而细致,有唐国徽宗的风采。她说过她少时不常练工笔,因顽疾总没得耐心,长大了却尝到它的好,烦躁时画上一二朵牡丹芍药又或菊花,心情很快能得到安抚。 找个空处靠墙抱膝,真冬未吱声,只看融野作画。 同那时一样,一个画画一个望她画(边吃点心)。幼时的松雪融野是个话痨,这是何种笔那是哪种墨,没人问她,她自顾自地说,末了添上一句“你还有想知道的吗?”。 “嗝——” 常常是这回答。 小狼毫细长得有些怪异,真是除她没人用了,真冬也不爱用,只留着那支秃了的罢了。 神思恍惚,真冬猝然留意到她颜料粉包边绣着踯躅花的护身符。一瞬的诧然她精确捕捉到了,停笔撩眸,撩得真冬胸口“咯噔”一跳。 “是你的么。” “嗯。” 小小的护身符,她拿起后放在手心里用拇指指腹摩挲踯躅刺绣,“很漂亮,踯躅小姐一片心意,不要再弄丢了。” 接过护身符,真冬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忽去了别处。 “很冷么。”两手相触,短暂地捏了下真冬的指尖,融野脱口问道。 “有点。” 欲言又止,融野终未能启唇,汤婆子给她塞去,犹自作画不语。 再抬头时但见真冬耷拉脑袋埋脸睡着了,怀里圈着汤婆子似抱了一堆爱吃的零嘴。 呆望有顷,确定是真睡着了,融野将她抱起,送入已铺好的厚实棉被中。做完这些,见她睡得熟,融野方轻手轻脚地铺了另一床就寝。 心情平复了吗?似乎并没有。她活得好好地,既未死也没残,想明日就可归府了,此处无需久留。 避而不见的理由是什么都好,她不说,松雪融野又何必自讨没趣。 松雪融野只遵从这颗心行事,担忧便担忧,磊磊落落地来,大大方方地走。此后再不为没必要的人浪费没必要的情绪。 非必要者的必要性行为(1)(H) “融野。” 始闻身后声若蚊蚋的轻唤,融野下意识回头,非必要者支身看着她,她亦看着非必要者。 “何事。”融野尽可能沉脸慢声。 “很冷,可以一起睡么。” 冷就冷,怎衣服不好好穿,长发披下来就看不见露到咯吱窝的雪白肩头了吗?可融野又想,非必要者既冷,那非必要者的提议还是有必要的,冻坏了岂不罪过,阿弥陀佛。 没说话,融野往里挪了半身,非必要者见势推来垫子褥子,厚脸皮地躺在刚焐热的地方。 融野爱侧身睡,但肩头灌风不止,她想她身子骨皮实倒无惧无怵,清癯一个瘦美人可怎好,本身肩头就露出来了,再一受风可不得落下病根,可不得怪她松雪融野不懂怜香惜玉,可不得这那一顿闹是吧? 掖紧被子,正过身来睡自己的,融野全当身旁无人亦无心脏的跳动声。 可她们挨得太近了,手碰着手,一下两下,谁也没舍得收起来。 食指叫非必要者勾住了,融野浑身一僵,却也没说不许。非必要者熊心豹子胆,见状干脆与她十指相扣了,掌心贴合掌心,密不透风。 “还是很冷。” 那还能怎么办,融野笨,想不出招,况且她又不冷,还嫌闷热。 不等她开转脑筋,非必要者趁虚钻进胳膊缝,探出个脑袋来,就把冷脸贴着她热乎乎的胸口,胡搅蛮缠。 这是必要抑或非必要,美人入怀,温香软玉,融野已失去明晰的判断基准。 “还冷么。” “嗯,冷的,你抱紧些。” 融野照她的话做了,她遂得寸进尺,藤蔓般攀上来,一腿挤入两腿间。 “你这样,我没法睡。” 她睡她的去了,且不管你难受与否。她的手还很会乱摸,摸你大腿搔你腰,痒麻麻的。 “你再这样,我是会赶你出去的。” “无妨。” 越这么说她越放肆地摸,摸开你的衣襟摸乱你的心,摸得融野挣来的骨气尽数湮散,佯装的节操悉皆失守。 掐腕逮指不准她乱摸,融野聚目凝眉:“你是想和我做的吗,冬冬?” 不明意味的话,真冬摸了把她的奶子,但摸不着头脑,“我若说‘是’,你会拎我出去么。” “不会,外头冷。” 即使身处黑夜,真冬仍看得清那令她心醉的眼眸。而又正因身处黑夜,她才能毫无保留地向那双眼倾淌爱意。 “那,我可以吻你么。” 松开贼手,融野于注视下莫能给出明确的肯否。灼热气息扫面,融野合睑,想用这颗磊落的心去感受她们间所流溢的,笨若她松雪融野所难下定义的经年浓情。 身随情动,真冬遏制不了久别重逢带来的肉欲的汹涌。明知她们首先需要的是一个解释和原谅,可她遏不了堵不住的欲望焚灭了当下的话语,她想解释,想有点良心,奈何情至深处,她只想作个禽兽,眼望松雪融野攀顶迎潮。 真冬不再迷茫彷徨了,年少时青涩的喜欢酿在时光里,那份喜欢曾给过她坚强活下去的勇气,而今她要诚实面对的,是她自己。 她仍爱着、恋着、痴迷着这个照亮她昏暗人生的女子。她是那样地喜欢她,卑微的恋心逼她逃窜,卑微使她愈显卑微。 “冬冬……” 吮痛融野的唇,真冬微喘着气急切回应:“是我,都是我!” 融野实喜欢她这喘息,吐纳尽裹着她的欲。她的身体她的味道,融野怀念这间屋子中过去曾发生的一点一滴,亦会得这是有必要的,她们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来破碎言语所不足以表达的。 软舌于口中若即若离,不待指填秘穴,绵绵密密的舒服已渗进身体的角角落落,与其他女子欢爱时融野从未有过这等喜悦溢心没顶之感。 她的冬冬在她耳边轻微一次呼吸便要她飘飘然如凭虚御风,她的感官得到最大程度的洗练,脆弱而敏感,好奇且贪婪地享受着冬冬予她的快感。 “你不冷吗冬冬?” 未作回答,边吻着,真冬跨坐融野腰腹。 “你把衣裳好好穿起,冬夜长得很,不急。你先把衣裳穿好,我怕你冷。” “你话好多。” 又被嫌弃了,融野默默叹气,直牵了冬冬的手,臊得不敢对视,“那、那进来暖和暖和吧,你看你手凉得……” 冬夜长得很,真冬不急。掌灯,她仔仔细细地看过松雪融野含羞带骚的脸蛋后才向下沉腕一探。 确实还蛮热乎的嘞,真冬想到。 非必要者的必要性行为(2)(H) “你何时知道的。” “一日晨起,突然想到的。” “释迦牟尼么你,还会顿悟了。” 一场融情融欲的盛筵过后,凝望真冬,融野陡生瞬刻的恍惚。她们相识多年亦分别多年,后来又因她所解不得的缘由被拒之千里。 可是,可是在这雪夜里,手指抚摸过真冬的脸,融野但觉她们一道走过的时光比余生还要长。 “我想……我只是不愿承认你还活着,一旦承认,那擅自悼念这些年我突然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很难过很难过,直到现在也很难过。” 将脸冲里,融野深深嗅闻欢爱过后夹杂汗水咸汗与淫液的气味。有什么在作祟,一闻到,她便知是她想着念着的冬冬,她心间涌现难以堵遏的眷情。 越是这样她就越是难过。 “你不想说,我不会逼你,我难过我的,你不必在意也本就不在意。我当作无事发生,开春时依然会去妙心寺祭奠。” “当作无事发生你会好过些么。” “死人至少不会说谎,虽不得见面却不会不见。” 知她受了伤,也知是这松雪真冬没良心才叫她受伤。虽本意并非如此,虽本也以为她无所谓。 是真觉得她无所谓才避而不见,还仅仅是窝在踯躅的怀里逃避时强行说服自己的可笑理由……诚实面对一颗心原来这般不容易,这般需要勇气。 “融野——” “就不可以对我说声‘抱歉’吗冬冬?我真的好难过,难过得活不下去了。” 难过得到了佛门禅院还连喊着“大人”喷潮,真冬懒得计较,计较多了真难过的是自个儿。 她抱着胸口蹭,蹭上被她咬肿的乳首还不忘拿舌头舔一下。 如果说松雪融野是种动物的话,真冬想她会是那种长着又白又长毛发的狗子,毛乎乎的,不大机灵,但笑起来很好看,很能治愈人心。 “我脸皮薄,你是晓得的。” 舌头吐了个尖,融野惊得忘了收进嘴里,“你认真的吗冬冬?这我真不晓得,许是我眼拙脑子也笨吧。” 是很可爱的,呆得可爱,真冬把她揉了又揉,好一会才怯生生地喃道:“我很抱歉,不该躲你,不该避而不见,但事出有因,当然,也不是因你话多聒噪才躲你。” “嗯。”这一声融野近乎是哽咽着挤出喉咙的,“那可以告诉我理由么,骗我的也可以,给我一个理由好吗?” 真正的理由真冬是想带进棺材的,说出来她也不会懂,不如不说。可松雪融野说骗她的也行,那得编个既像样又不伤她的理由。 那就…… “果然是我不行么……” “哈?” 温热的脸颊贴上真冬平坦的胸,融野又嗦了口奶头才郁郁启口:“我一直是这么开解自己的,难道不对吗?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别的了,我笨,你也晓得。” “嗯,我晓得。” “你既有顾虑,那我便还这么想,我想不到别的。” 该说不愧是松雪融野么,嗦了还想嗦,嗦得乳尖尖痛且痒,真是只能惯着了。 权当赎罪吧。 “你还活着,我真的很高兴。” 奶嗦够了,融野移了身子开始啃真冬的耳廓。勾人的热息,真冬心跟着耳朵痒,对这无间的亲密招架不住。 “梦里都是你,冬冬……” “你不是不行么。” “今晚还请包容这松雪融野的不行吧,冬冬,我很想要你,你不给我,我就难过得活不下去了。” 那松雪融野的小脑袋瓜确实还蛮容易想不开的嘞,真冬想到。 松雪融野的痴心不假,真情亦不假。可真冬自觉贪婪,想要的想索取的不仅是分成好多瓣的痴心真情。 更多的她注定求不到,或忘却松雪融野或放下执念,前者她试过了,失败了,后者她想,她还需要时间等待不成熟的青涩爱恋褪色消淡,届时她必然脱胎换骨,必能看着松雪融野的眼睛告知曾秘藏多年但终究不复存在的情意。 然就在她于今夜颠乱于松雪融野的舌技之下时,她相信她深入骨髓的爱恋,至少此时是得到些许回应的。 这幸福难滤除悲哀,真冬唯有委身性爱的欢愉燃烬单薄的肉体,将自身燃成一抔灰。 非必要者的必要性行为(3) “是么,到了你仍做了胆小鬼。” “我会和她说的,但不是现在。”低头又抬头,真冬笃定道:“死前有机会的话我会和她说,没有就算了。” 慈严笑后却说:“说不定她同你是一个想法,我坑蒙拐骗二十年,痴女怨男见过不少,倒不曾见过她这般的,若非痴心一片,她为何十年来待你如初?” “尼君,那位高个施主来了。” 且听纸门外的声音,真冬转头看慈严:“即便她真如你所说的痴心不改,怕也是碎了几瓣的痴心。” “那你想要的是……?” 未递交答案,真冬站起身来往门口走。 “你方才问我今后要如何,我想同她一处作画,仅此而已。” “好啊,好啊。”慈严听后长叹气,“记得寄些新的枕绘来。” 回身瞪了这假尼姑一眼,真冬满脸嫌弃:“你就不能实心实意地吃斋念佛么我说,阿弥陀佛,真是罪过……” 摆摆头,真冬负手走出暖和的屋子。瑞雪兆丰年,犹不见春意淑生,而她已想好了要以怎般姿态迎来余生每一年的大雪,等候春的悄然而至。 一路踱步,甫一走近便听见女人携着浓重纪州腔调的朗音。 “敢问阁下大名。” 她正为痴心一片的松雪融野倒茶,两人靠得近,再晚来半步恐怕又要累松雪融野喷潮叫唤了。松雪融野是不会累的,讲不准还会邀请这松雪真冬一块开心。 搁置茶壶,吉宗转盼看到来人:“阁下当先自报家门方不失礼数。” “冬冬你来了!” 笨头呆脑的松雪融野是怎么侍奉天子左右的,真冬搞不懂,没眼力见儿! “不才隐雪,一介丹青。”并膝正坐,瞄了融野,真冬看向吉宗。 粗品一番此女名号,吉宗唇际掀起蔑笑:“你就是那隐雪?我当是个甚么豪杰人物,吉原——” “大人。”融野拦口截语,“往事休要再提。” “我偏提。” 刚还有说有笑的人脸色瞬息变幻,这松雪融野再蠢也看得出年轻的藩侯是怀怒抱怨的。 再看冬冬,她那张不笑时能轻易招人不快的脸此刻竟是带笑的,和善得融野背后发毛。 “是,像死狗一样被丢出吉原游廓的正是这隐雪。” “先生风流债实不少,不但与那纪伊争倾城屋的踯躅太夫,还招惹我只愿放手心里疼爱守护的女子为你难过,先生何德何能?” 死般的寂静后真冬深呼吸,“阁下说得对极,隐雪无可辩驳。” 也是没想到她能磊落坦荡至此,吉宗抱臂看了不言不语的融野,又复瞩眸于眉清目秀,形容俊逸的女子。隐雪先生,好大的名气。 “你这人,脸皮是够厚的。” “阁下过奖,隐雪愧不敢当。” 幕府八代将军德川吉宗治世的时代乃出版与言论自由限制最严的时代,于那股风潮中,靠淫绘发家又酷爱批评时政(看将军不爽)的艺术巨匠松雪隐雪首当其冲。 吉宗公在位叁十年,执政前后达叁十五年,期间隐雪公说得浅显些便是遭官方封杀,致使其笔名频换,所用画号不下十个。然隐雪公始终奋斗在淫图秽本创作的第一线,以纸糊的身子铁打的意志对抗强权,造福天下万民,功德无量。 有人说是八代将军公报私仇,或许也非造谣抹黑。 “冬冬,你莫同那位大人置气。” 牵了袖子,给真冬说完大高个的身份来头,融野没忍住又摸了摸她滑溜溜的手。 初次见面,真冬已感与那一拳能擂死叁个她还有余力的黑皮纪州佬对付不来。纪州佬能有好东西吗? “她是热心肠,从不拿大,你同她处久了便知我所言不假。” 真冬不想怄气的,已做下决定以平常心看待松雪融野的情场是非,谁知到底功力不足深。 “我未置气,不过天生没个好脸色也不会说讨巧的话,让你误会了实在对不住。” 轻啄指尖,融野闻之开颜,笑得不多机灵:“晓得你最好了冬冬,年后忙完家里家外我可能去寻你?” “我又不在的话你要怎么办。” 撒开真冬的手,融野的眸光刹那黯淡。 “那怕,冬冬,这松雪融野再难同你做朋友了。我再不机灵再蠢笨,心也是肉做的,会疼。” 那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多看一眼真冬都觉腿软,“知道了,你带上好酒好菜,我寻着味儿就醒了。” “原来你是真要冬眠的,看来尼君未诓我,善哉。” 哈? “融野。” 临目送她回屋同那黑皮纪州佬腻歪,真冬遵从这颗心开口问到兴许不如不问的话。 “你很喜欢她?” 送来暖暖微笑,融野不假思索:“我亦喜欢你,冬冬。” 总把新桃换旧符(1) “你这么多年都未去家庙为娘也知你心有怨气,不忍责怪,如今放下便好,你已元服,往后先祖追忌祭祀事宜要学着操持。” “女儿任性多年,未尽到宗家少主的本分,实有愧于列祖列宗。眼下女儿心结已解,往后再不任性。” “甚好。” 融野笑着看往母亲:“母亲可还记得先前为鸿鹄公作《巫山秘事》图绘的隐雪先生?” “自是记得的,她怎么了?” 将来龙去脉说与母亲听,融野越说越快,脸越来越热,一颗心“咚咚咚”得似有谁人擂鼓。 她寻回了她的冬冬,她的小伙伴,她多看一眼都觉心尖渗蜜的女子。 “不过你与她再度重逢如何丁点未看出来?”听完女儿所述她与那孩子的缘孽,早兰相问不解处。 “虽也怪女儿眼拙……”拳头捶了捶膝盖,融野振声辩白:“可谁让她长得太漂亮了!” 听她说千枝叁两下遂瞧出来了,这还能怪那孩子美比从前吗? “当年你要接她入府便说是颇有绘才的孩子,说起来我还未曾见过她的绘作。” 融野笑得臊意满满:“母亲怎没见过,那《巫山秘事》……” “啊,《巫山秘事》。” 经女儿提醒,早兰忆起那些姿态万千的淫绘,“也是也是,的确才华横溢。” “女儿本以为她只一淫图绘师,看过屏风与障壁画也同她切磋过后方知当年女儿的坚持无半点假。彼时若无那桩事,她即可随女儿入画所,依女儿看,隐雪其人绘技盖过昔年若白公。” “竟有这等才华?”早兰为之纳罕,“果真如此倒可惜了,若白膝下无女,她若少时入门承若白衣钵也是好的。” 说笑一会,纪州鲸肉府厨已料理妥当。冬日的鲸肉锅最是滋补,揭盖,融野先为母亲盛满一碗。 “能同她再于一处作绘,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了,母亲。” 暖身的鲸肉汤未及入口,早兰但见女儿的两颊已现暖意。 “大当家和少当家都在。” 省亲方回府的千枝,融野招呼她一同享用这冬日的极致美味。她并不拘束,应声后卸除斗笠蓑衣,转身换了常服,两鬓微乱,自成其美。 松雪府向来冷清,大雪落下时愈添凄寂。姐姐、祖母、祖父、姨父,再有就是乳母,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这松雪府,能在一块儿吃饭聊话的是越发少了。 松雪早兰的正室夫君在妻子自刎后默然接受了妻妹,他仍是松雪早兰的丈夫,又不完全是了。几年后亲生女儿被送往京都,男人卧床不起,不就便离世了。 融野的记忆里母亲未提过续弦一事,她成为了松雪早兰,疯与不疯就是身为女儿的这松雪融野也看不出多少。 许是内心对两任丈夫莫大的愧疚,母亲强迫自己忘记了他们忘记了许多,忘记自己是松雪晚梅。 可融野总觉得母亲那似乎仍残存一片温柔地,儿时的她在受梦魇困扰的夜里曾看见母亲抱着乳母于深夜哭泣。太过沉重的担子压在母亲身上,母亲依旧顽强地走到了今天。 再后来,乳母也走了,大家都走了。 “少当家,茶来了。” “有劳千枝姐。” 边应着,融野翻开下一页。 她读长句子费劲,一页书看着看着常溜号去了别处,因而手边备着纸笔,随看随记。 “您怎想起看这个?”叫少当家牵住手,千枝坐下后询问道。 “若白公她……” 捧着千枝的手于腮边蹭来摸去,融野浅叹息:“非人哉。” 千枝惊讶于少当家竟用这般字眼评判她从来崇敬的义母,视线无意间落在少当家正看的那页,那里写着「若白夫,松雪珑翠斋病故」。 “听我说,千枝姐。” 递来纸张,上头有年号,有少当家厘清的思绪,亦有隐雪先生平生磨难的始作俑者。 总把新桃换旧符(2) 翻看记载松雪家大小事的《雪尘录》,少当家试着向前推算出义母若白怀妊时人在大阪,而与若白公成婚的松雪家男子则是于妻子外出时病逝的。 松雪家男子体弱无精,彼时的若白公所能想到的便是得知不期而遇的男子乃陶艺造诣堪称“国士无双”的尾形乾山后骗精诓种,成功怀妊的话返回江户不久即能向宗家谎报腹中子为松雪家人。 然不巧的是丈夫骤然离世,腹中胎儿的生父再不能谎报。 药流也可抹去孽胎,可若白公并未行此残忍事,丈夫葬礼毕了,趁腹部未隆起时她借口“散心豁情”离开江户,也未走多远,只偷偷去往老情人所在的大德寺。 要说全无母爱,不见得。可要说有多少,从她种种作为上看不见太多。 为“小传马松雪”操心一辈子的松雪若白,少当家敬她勤恳认真,可人心何以复杂至此,千枝心生同情,亦觉可怕如斯。 “我的冬冬,那么小的孩子,千枝姐……” 融野自责于近来变得多愁善感,可她还是要哭的,冬冬没哭,她在大德寺,在冬冬的怀里听完往事,含着冬冬玲珑可爱的奶头边嘬边哭了。 “莫嘬了,都肿了。” 融野“呜哇”一声嚎得更厉害了。她的冬冬,她想守一辈子的小伙伴。 “说起来,您与隐雪先生和好了?” “算是吧,她愿意见我了。” “是为了什么先前才……” “千枝姐。”抬起头,融野眨巴眨巴闪耀睿智光芒的眼:“我当真不行吗?” “您是指……?” “就是这个那个这个那个。” 这个哪个呀?疑问才起千枝遂理解了少当家莫名其妙的害臊。 “先生说因您这个那个不行才不见您吗?” 嘴一撇,融野盯着手指看:“是我猜的,但她也未否认。” “先生许也有难言之隐也未可知,少当家。” “嗯,我是会体谅她的。” 一把抓起千枝的手腕,融野倏然起身,“随我来,千枝姐。” “您要做什么?” “我要看看我松雪融野到底行不行。” 少当家神色正经得仿佛要慷慨赴死,待会指不定得多下流呢。 她岂有不行的,无稽之谈。 一年行将终了,融野今年所学最后一首诗词乃文公王安石之名作《元日》。得美浓守柳泽吉保的照拂,她于当世第一学者荻生徂徕处学诗习词已有十年之久。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王文公这首《元日》,老师如何现在才教学生?” “宋之神宗继位,起用文公为相大行变法,此《元日》乍看意境平平,不过旧去新来之际有感于新年气象,然实含一股变法的劲头与欣喜,文公写得一流政诗,如此解读方得趣味。” “总把新桃换旧符。”品读这一句,融野停笔,“将军世子既立,新桃换旧符是否近在眼前?老师说过一朝天子一朝臣,老师原为美浓守之家臣,学生亦自幼伏蒙主上圣恩,新君继位后我等是否亦为旧符?” “那是自然。”徂徕回答道,“间部诠房,新井白石,新君一旦继位,此二人便是新桃。” “新井白石,学生似听说过。” 觑了融野,徂徕抻腿舒腰,老骨抻得“嘎嘎”作响。 “林凤冈个老不死的娘们怕不好过喽,嘿嘿。” 汉学造诣上荻生徂徕当属现世倭之第一,而她也非自学成才,也曾师从幕府大学头,林凤冈。幕府大学头,其地位等同唐国之国子监祭酒,乃一国学问之长。正所谓名师出高徒,荻生徂徕更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新井白石还只是将军世子的侍读就敢跟大学头叫板,勇气可嘉,嗯,勇气可嘉。” “老师不也敢指名道姓地骂大学头么……” “那能一样么!”下巴冲融野一抬,徂徕嚷道:“她是我老师,我是她学生,我骂她,她高兴!” 大学头是挺高兴的,高兴得挥毫回骂。两人对骂互喷好些年了,就融野所知,将军反正不想同时招这对师徒登城讲学。 “别说林家了,你又能好过几分?区区一京都分家都快爬到你这宗家少主的头上了。” 弄钳拨碳,融野问到徂徕:“只有坐以待毙了么,老师。” “不急。” 支膝站起,徂徕扶腰慢行至御帘外。 “将军暂无退位让贤之意,那位世子殿下至今也没个能活下来的孩子,新桃迫不及待想换旧符,可旧符不依啊。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与吉保大人倒进退自如,无非撂担子不干了,我的老师我的学生,百年家业扛在肩头,荣辱好赖你都得闷声受着。” 庭中惊鹿静止于这白皑皑的世界,独呈幽寂之美。随师来到长廊,融野不安的心亦得片时平静。 就快过年了。 总把新桃换旧符(3) 旧年最后一天为“煤拂”,又叫“大晦日”,唐国称之为“除夕”。 这一日甭管公家武家又或吉原男女、庶民百姓都须清扫家中,扫去这一年的烦忧,清清净净地迎来崭新的一年。 松雪宗家府邸人少,清扫素日于管家千枝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到了年底灰尘也比邻家要薄。 按惯例,扫除结束后府中诸仆皆可领到大当家的赏银。今年的比往年要沉,只因少当家现下领五百石俸禄,连带着仆从们享福,各自回家过个丰足的安生年。 松雪一族源起京中一等一的公卿门第藤原氏,家史足长足久。而花畑家打此一族还姓“藤原”起便世代侍奉,支流再分支流,至现世虽仍有姓,却与一般不可冠姓的庶民无二了。 公卿的女儿是公卿,武士的女儿是武士,绘师的女儿是绘师,贱民的女儿是贱民,那么乳母的女儿在将来仍会成为乳母,其命运沉浮与其侍奉的主家密不可分。 花畑家的源次郎走得晏,午后方系了半人高的背囊离府归家,千枝则同过去一样留在松雪府中陪那对母女捱过旧年最后一夜。 怕小孩儿心性的少当家兴奋得夜里饿,千枝特意多煮了些荞麦面备下。 “母亲多吃些,葛野大人说今后松雪府的橘子由她一人承包了。” “再吃脸都黄了,出去拜年没得叫人笑话。” 暖烘烘的被炉中叁人啜茶食橘,把橘皮都收起来,千枝说大有用处。 趁母亲解手,融野抓过叁个橘子学贩糖的唐人轮着抛,“千枝姐你瞧,我今年长进了!” 两手于胸前拍得轻,千枝望着少当家一年一度并不精彩的表演。 “怎么样?” 千枝决定捧个场:“好极了,少当家!” 少当家笑皱了鼻子,美滋滋的,很好满足(糊弄)。 旧年的帷幕落得冷清如故,小小的喝彩,融野也会很高兴。 明日的太阳是簇新的,叫“初日”,芝浦、汤岛、神田皆是临海观赏日出的好地方。融野一次也未看过,因每年最初的一天她必得早早登城,请安后必得于臣席画下诸侯大名的拜贺景况。 她已元服成人,今年母亲向将军请旨由这松雪融野主笔,将军欣然俯允。 “千枝姐,今年真不寻常。”揉着千枝的乳,就寝前融野说话声也放柔了。 “如何不寻常呢,少当家。” “好多人好多事都不一样了。” “如何不一样了?” “就比方说,比方说……”捧了满手的嫩乳,融野将它掂了又掂,“比方说冬冬还活着。” “就只隐雪先生吗?”千枝笑问。 “那自然不是,只是与她重逢恐怕连她都不晓得我有多开心。唉,她但凡晓得我的喜悦也不会避而不见了。” 迷迷糊糊地自言自语,融野又说:“我是怪她的,可又不怪她,我得谢谢她还活着,让我觉得这辈子也不全是遗憾,未来也是有盼头的。” “那么您的盼头是?” “我想和她一处作画,千枝姐,小时候我就这么盼着的。” 少当家的念想,少当家的盼头,那位隐雪先生在意又好像全不在意。少当家亦对情爱懵懵懂懂,念想仅当念想,盼头且作盼头。 就千枝看来,这两人还有诸多别扭,诸多言不由衷,情难自禁。 “千枝姐可有盼头?” “千枝只盼着能长长久久地陪伴少当家,不多求别的。” 她的少当家是个哭包,越长大越爱哭,眼泪说下来就下来。若得颗颗拾起,千枝愿把它们同夜露制成珍珠。 “千枝姐,你、你真好……” 总把新桃换旧符(4) 大雪兆丰年,也算冷到头了。 天未亮时即起床,舀上最新一瓢的井水煮沸,融野双手呈这“若水”与母亲早兰:“新的一年祝您身体康健。” 接受下女儿的祝福,早兰颔首:“我儿亦是,要健健康康。” “女儿得将军御令,务必得活到一百岁。” “嗯,你连我那份也活去吧,我就不争口气了。” 听她母女二人新年第一天说这些,千枝出声阻拦:“大当家的——” 大当家却浑不在乎,茶碗轻置后悠然倚上胁息,“你同你母亲一样,千枝,听不得打趣话。” “岂止是千枝听不得,光您二人不忌讳罢了,千枝若不阻拦,折的是千枝的寿……” “千枝姐说的‘折寿’岂不也晦气?”融野从一旁笑道。 她母女二人可真是。 “阿弥陀佛……”两手合十,千枝小声念诵。 “无妨无妨,昨夜的荞麦面还有多的,今日再吃些阳寿就补回来了。” 冷清的松雪府,总得有人说些可有可无的来打发寂寞。 叁人用完杂煮年糕,千枝为大当家少当家整发梳妆,又一路随行至江户城门口。 “恭送大当家,少当家。” 人人盘发整髻的江户城,如瀑般长发披拂身后的母女俩尤其显眼。那般清雅迥异于京风的华美,实属刚柔并济之美,雅得别致,美得出彩。 苍穹渐晕亮色,向着初日升起的方向,千枝合掌鞠躬。 回府路上得见各藩大名的朝贺队列,今日是初日,能觐见将军拜贺的是以德川御叁家为首的血亲亲藩大名、世代效忠德川氏的谱代大名,再有就是幕阁上层的各位大人等。 六尺身长的女子跨坐大马之上,紧跟尾张藩列而来的千枝想看不清都难。那位大人骑马又作武者打扮,照理说今日都该着礼装登城才对。 “是你,你家少主人登城了吗?” “是,少当家已同大当家登城了。”千枝躬身回应六尺女子的问话。 “好。”控缰,吉宗抬手扶了阵笠,继而把眼望到近在咫尺的江户城,“那待会就能见到她了。” 德川氏的葵叶金纹于初日下闪出耀眼的光芒,在她看过来时千枝复低首。 呵出白气,吉宗对她笑:“你一人能回去吗?我遣人送你吧。” 这是哪来的担心,光天化日,眼不瞎耳不聋的成年女子还要她费神多嘴了?千枝心起不悦,却也不作面上观。 “谢大人关心,归府之路民女已走过数百次。” 行礼后千枝快步离开纪州藩列,新年初日的清净,全脏了。 临踏进松雪府,她事先脱下御寒的外褂,试图抖落脏污于府门外。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两袖短浅的为“小袖”,稍长的为“留袖”,更长的则称“振袖”。此般区分固然草率,固然有失严谨,但姑且一信无妨。 元服前融野高束长发,平日着装以纹路简朴的棉制小袖为主,秋冬时节小袖外披羽织抵御寒凉,下身所添的袴兼具防走光之妙用。登城觐见将军那日融野通常据时令风物挑选花纹繁复的绢织小袖,即便身处炎夏,羽织和袴也须穿戴齐整方可行走江户城。 元服后为求便捷,平日着装融野仍小袖束发不改,只登城时换上振袖又披散长发于身后。腰带且宽且厚,裹得腰腹拘谨,大气喘不出,大步犹难迈——此为“优雅”。 “好好,融野你来了。” 于臣席稍坐,便见将军入得殿中。 “那些个男人,唉!百姓羡慕我这幕府将军坐拥后宫美男叁千,我却见着他们那脸就提不起性致。融野你还小,尚未得尝男欢女爱之美妙,等你尝到了,不妨再尝尝女人,你就知道男人一过二十岁有如腌了叁年的黄瓜,只女人永葆灵秀。” 将军方自后宫大奥归来,甫一入座遂摆手摇头,直叹一想到这些年为了生育同男人交合就身心俱疲。 虽外头说将军男女咸可,就融野听到的,将军对男人有性趣,但不多,喜欢年纪小、面庞分不大清男女的美少年,年纪大了的(二十左右)便弃如敝履,见到孔武有力的武家男子除感慨几句英俊外,更多想的是精种强悍,适合做孩子的生父。 将军也曾热心朝政,也曾把与男子交合视作未尽的政事。然随着长女松姬早夭,天灾人祸迭起,将军失却了那股劲,逃避了身为天子的重担。 朝政上的琐事纠纷交与美浓守柳泽吉保,对男人的兴趣亦大不如从前,如今只爱枕在美人膝头哀我生之多艰。 少时的融野未能透彻理解五代将军的逃避由何而起,待她大彻大悟时,星霜屡变,她亦鬓染星霜。 彼时,已而半身不遂、皤然苍发的八代将军德川吉宗身残志坚地摸着姽婳少女的大腿,对为臣的她叹了句——“为君难呐。” “融野,昨晚可把荞麦面吃得饱饱的?” “是,融野是要活到一百岁的,昨夜连汤水亦饮尽了。” “好哇,真好哇。” 由小姓更换礼服,将军笑道:“我瞧着融野眉清目秀、气宇轩昂,觉得又能活个十来二十年了——干嘛那副表情,你不高兴吗吉保?” 好端端坐在那也没说话也没怎的美浓守惨遭将军挑衅,无奈只得应战:“那吉保岂不是还要再豁出老骨干十几二十年……” “你这位置别人想都没得想,还嫌长了,哼。” 这不是挑衅还能是别的?融野哪只眼睛都没看见美浓守招她惹她呀。 “融野,你帮我选。” “是。” 挑衅回应间小姓搬来数套抻展于御衣架上的搔取,融野得令为将军挑选。 “搔取”,此为礼服最外边儿的曳地外袍,新年朝贺时将军着紫底搔取,世子则着赤底。松雪一族不仅于纸上施展才华,御用物件的色彩与纹路亦需有所裁夺,按后世的话说便是“艺术总顾问”,是工作的一部分。 “青松白鹤寓意虽好,依融野看不若流云纹的。身似流云轻快,来去有形亦无形,豁达潇洒可谓是长寿之道,将军大人。” “不错,说得好。” 将军心中似早有选择,不多追问,手一指即命人取下绛紫为底流云作纹的华丽搔取。 “那家伙,平时处处跟我对着干,今个总不至于穿个绿的来吧。” 兀自嘟囔一句后将军迈出殿外,迈向中奥的白书院,“不过倒能给她那张臭脸添些春意。” 融野明白,那是在说将军世子,日后的幕府六代将军,德川家宣。 人情百味(1) “尾张中纳言德川吉通,谨贺新年。” “纪州中纳言德川纲教,谨贺新年。” “水户参议德川纲条,谨贺新年。” 大名长女会于元服时获将军所赐偏讳,故而从名讳上即可分辨其最初所侍君主为何人。 宝永二年初春时的德川御叁家,其中纪州与水户藩主名讳中所含“纲”字由四代将军所赐,尾张与此二人同辈的叁代藩主德川纲诚数年前因树莓过量食用,中毒而亡,其长女通子自五代将军德川纲吉处拜领“吉”字,臣名记作“吉通”。 日后的八代将军德川吉宗,其名讳不难看出拜领自哪位将军,而眼下,她作为仅叁万石的葛野藩藩主,又系母亲德川光贞私生私养在藩臣处的幺女,说得直白些,并无资格获赐将军偏讳(注1)。 然而此时以叁万石小藩藩主身份觐见将军的她,也并不能够预料到就在今年,宝永二年,纪州会有何变动,而她自身又会被卷入何种世事无常中。 今日她是临时受召进城的,匆匆忙忙没得礼装,一身武人打扮与周遭格格不入。她且不管了,初春凛风犹峭,只瞟着臣席旁作绘的年轻女子,把暖春率先纳入胸襟。 “今年首回能乐会就要看你的了。” 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老人家,给予她梦幻,在她的心田埋下野心之种的五代将军,吉宗对其伏首行礼。 “是,臣定不负君望。” 遥想当年初来江户,将军御驾行幸纪州藩邸。于将军之子鹤殿的引荐下,她得以近前一瞻天子龙威凤仪。 执掌天下的幕府将军,只随口一句便予了她叁万石葛野藩藩主的身份,叫她免去作谁家大名养女的命运,安心侍奉母亲身边。 叁万石的领地实际仅五千收成,可因为是将军,她说多少就是多少,不存在异议。这一年,她又要受制于君命随能乐舞蹈,遭人讥笑。光下君令不够,喊你登城便就得登城,装束来不及换,若受责难也得硬挺着。 权力的巅峰竟是如此么。伏首于臣席,吉宗再度思忖到。 正月十五过小年,日后的八代将军德川吉宗御前献舞,因搏将军一笑而免于一死。 「余绘笔难持,只顾抬袖遮羞,不忍直视。幸公方未降罪,此等舞姿,实为雅之对极,美之对立。」——松雪促狭《我生抄》 (注1)宝永二年年初的吉宗,名讳为“松平赖方”,本文为减少阅读负担仅使用其各种名称中的幼名“阿源(小源子)”、所领藩地名“葛野大人”、以及继任为纪州第五代藩主时自主君德川纲吉处拜领的“德川吉宗”此叁名。 “松平”为德川氏小分家的姓,大分家则是经常提到的御叁家,尾张、纪州、水户这叁藩藩主可冠“德川”一姓,其余分家中的分家则为“松平”。 给上司送礼、走亲戚串门、听老人唠叨婚育……想来古今倭外大同小异。 到半山家拜年前融野已做好被鸿鹄公唠叨这那的准备,说来也是,知还上有一兄已成婚添子,嫂嫂出身家世相当的武门,就在去年知还亦同浅川和泉守家庶出的二公子定亲,这松雪融野确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了。 “您说得对极,只融野这孩子晚熟,年前刚元服,终身大事再晏些时日也不迟。” 蒙混过关不容易,好在有母亲圆场,融野一个头两个大,借口顽疾又犯,好歹脱身喘气。 知还的寝屋她驾轻就熟,听说昨晚与兄嫂一家闹得太疯,还睡着,其祖母说若再年轻两岁再有些力气,半山云岫的皮就该整张揭了。 轻推纸门,融野悄步蹭入知还的房中。淡淡药香,是知还指尖的味道。 小小的人,爱趴着睡,窝得像个小山包。 “知还,还不起?” “我困嘛……”边叽哝边欲抽掉融野的腰带,云岫才发现她裹的是振袖,腰带厚厚的,没小袖好解了,闭着眼得费些功夫。 “融野你怎才来呀,呜。” 眼睁也未睁,云岫的小手托住挚友悬垂的乳,用“哦吼吼”来表达新春之喜。 “不是还没醒么,我岂敢打搅你。” 那佛挡杀佛的起床气,融野岂敢招惹,娇嫩的穴生怕教她玩坏了。 “我早醒了,不愿见你罢了。” “我哪惹你了吗知还?” “你个傻子。” 手想伸未伸,云岫拉扯好融野的衣襟,“有时候太想见才不愿见呀。” 人情百味(2) 拥友人在怀,很像她们过去每一次欢愉后的温存。床上总是知还给得多,过后却也是她钻进怀里撒娇。个头小,钻得容易,很长一段时间里融野只当与她同岁的友人作小孩儿看待。 她们是青梅竹马,是一同长大的好朋友,今后也会一直是。除此之外,融野未设想其他的可能。 “婚期我听说了,是端午前后?” 随意捞来件褞袍裹身,云岫笑得亦随意:“她二哥不喜欢我,看见我就烦。” “那你可喜欢他?” “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打小认识的,不讨厌吧也就。” 此一句落下,云岫再没了先前的从容,融野亲眼目睹她的笑由洒脱转换为苦涩。 拍拍被褥要融野躺下,云岫再度钻怀,再度试着鼓起勇气。 “可是融野……我的融野,你怎就不懂呢。” “你成婚后难道我们就不是朋友了吗?” 叹气后牵起融野的手,云岫摩挲她无名指侧的厚茧,“我和他床笫一尽夫妻那事你也无所谓,对么融野?” 夫妻那事。 姐姐永仙亦与留守京都的正室丈夫行夫妻那事,因而才会是叁个孩子的母亲。融野从没考虑过夫妻房事有何不妥,就算她想象不出自己倘与谁家男子成婚后行夫妻房事时的感受。 她好色,却未对任何男子生过想与之欢好的念头,说不上厌恶不厌恶,可连念头都无,床榻间怎寻欢作乐? “我与她人欢好,你会有所谓吗知还?” 问她的她不答,反抛回问题。察觉到呆笨挚友的狡黠,云岫背过身去,“我为何有所谓?你同我欢好,自也可同她人。嬉游罢了,我管得着你么。” 云岫是不介意融野同未来的丈夫尽夫妻之事的,可这家伙成天辗转这那的女人间,知道不知道的加起来得有多少个。 夫妻是夫妻,婚嫁生育,天伦也。然夫妻之外的,即使做不到占有她的全部,云岫也曾希望融野能会得这份心意。 可云岫这当才醒悟原是自己错了,挚友岂呆傻得不明不白情啊爱,这家伙,这家伙是不想明白,不想面对呀。 也是,十多年的情谊,谁又舍得捅破它呢。 “那以后,我们可以不要再欢好了吗?” “只因你要成婚。” “嗯,他那人小心眼,介意得很。” “他若烦你,岂会介意。” “你这人,就当我介意,行不行?” 小腚一拱融野,云岫回首看她。 说她狡黠吧,云岫相信她不是刻意装傻。说她纯净得不染纤尘吧,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就她不食人间烟火了?松雪融野淫荡起来不输吉原太夫呀! 那年暧昧不清地开始了她二人床榻间的肉体交缠,此时结束得亦暧昧不清,谁也没去追究最初的一簇欲火因何而起。 “成婚那日你一定很漂亮,知还。” “你个死人,我现在就不漂亮了?” “你未洗脸。” 好呗。 拉着她要她陪着再睡会,可云岫左右睡不着,只跟这憨瓜聊话,聊曾经不想问的那些。 “融野,她们对你好吗?” 知她说的是哪些人,融野点头:“嗯,都很好。” “好羡慕她们呀,可做到我做不到的事。” “何事?” “不用板凳就能够着最上层的药材。” 融野开转脑筋,认为知还所言在理。的确,个头决定视野,六尺高的大个子到哪入眼的都是头顶。 “你方才是在心里排了身高,我说得没错吧。” “抱歉。” “你这死人——!” 气笑了,笑完,怎么也不是滋味。 云岫意识到那些女子许也并非全是大方人,她的融野攀红折绿惯了的,她们能好受?只没人像她这般为挚友这一身份束缚,她就是有妒,妒火也仅能由它自生自灭,说得太直白,两人都难堪。 “说真的,哪怕一次,你就没想过那年那日我二人做错了吗?——我说的不是趁明卿洗澡把她衣服掳走结果差点被她抽刀削成人棍那次。” 那年那日,她二人才十四岁。稀里糊涂对友人张开双腿,稀里糊涂好几年。 靠自己苦思冥想,融野辨不清那是对是错。但都演变成目下不可再继续的情形了,不是错的话又能是什么呢? 她的知还难过,不想再继续了,她二人也不会再有床榻的激战与温存了。 收紧胳膊,融野一时难抑这不舍。 “你给过我的,我不会忘,知还。” 她们还是朋友,变也未变的亲密关系。然就在这一瞬间,融野顿感又有什么东西是她再也抓不住的了。 “你学聪明了,融野。” 最后一次的亲吻,她二人谁也没能解开谁的衣。 “可是融野,我啊,一直一直都很后悔……” 人情百味(3) “怎敢劳少当家亲自登门。” 新年初次见面,姐姐冷得犹似护城河凝冻的冰。 “敢不敢的我也都来了,姐姐。” 大步跨入“京松雪”的府邸,融野但感此处冷清得比宗家府邸更甚。 姐姐于江户相识甚少,年前曾嘱托叔爷送来镜饼门松等过年用得上的器物,叔爷回来后为其冷寂落了两滴老泪。 宗家少主只需坐在家中等候分家众人来拜年,融野此番不是以宗家少主身份来的,而是姐姐的妹妹。 往年姐姐来江户虽总有各般看似与妹妹无关的理由,融野却一清二楚她究竟为何而来,来了又是找谁做何事。 因了这些不会于口头表达出来的思念和爱意,融野便能不把姐姐的冷嘲热讽放在心上太久。伤心归伤心,委屈终究会消融于褪衣解带时。 没见着大外甥女,融野相问乳母,乳母遂答家主长女画了一整天,累坏了,刻下方睡着。 “绍儿比我坐得住,永仙大人。” 哼也未哼一声,跟在后头,永仙随她往绘间而去。虽说是宗家少主,未免对此熟得像自家了。 绘间的挂轴是《寒江独钓图》,半只脚刚要踏进,融野止步远观。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寒江广漠,天清地明,那绝妙的留白引人无限遐思。 “姐姐所绘。”牵起身后女子的手,融野径自说道。 有家仆端茶走来,永仙欲抽手回袖,不料妹妹握得更紧了,抽离不开。她只好上前一步,使她二人离得近些,广袖交迭,易于遮掩。 “放开。” 家仆前脚走,永仙即勒令到她孟浪无状的妹妹。不予理睬,融野拉扯她坐下,待热茶斟满方许她自由离去。 “姐姐用了我送的手霜。”手的触感令人留恋,浅嗅指尖,融野撩眼看向冰容霜颜的姐姐。 像是被窥探到不得了的秘密,永仙面染愠怒。 装作没看见,融野推去茶盏,又道:“好用就好,姐姐喜欢,融野就高兴。” 姐妹相倚偎坐,于只她二人的绘间耳鬓厮磨,不发出声音,亦不急于讨肉体的快乐。她们能真正做回姐妹的仅在此时,脱了衣裳上了床,肉体交媾再如何填满内心的空洞,融野也觉那往往不比这简简单单坐一起喝茶来得心泰神宁。 “二月京中有敕使到江户,每年会安排族中新秀御前挥毫。姐姐虽非新秀,然融野想做这个主由姐姐来画,姐姐可能应下融野的请求?” “将军怎么说。” “将军大人随我心意。姐姐若愿御前挥毫,于将军于大纳言大人皆只好不坏。” “于你又如何。” “于我?”转睛望永仙,融野回道:“姐姐能在江户大展拳脚,融野自是为姐姐高兴的。” “是么。” “姐姐,是何意?” 未等永仙作答,眼角余光所注意到的饰物吸引了融野的视线。 “这是……”抚上姐姐颈下垂坠的饰品,融野先觉眼生,又几乎是在下一刹那反应过来此为何物。 “要密告幕府还请便。” 如着雷轰,融野死盯手中十字架,欲言又止后露出分明不解的痛苦神情:“姐姐何以会信、会信切支丹?” “神佛无用时自当捐弃。” 姐姐的神情是磊落的轻蔑,或许在她决定仰望这一异端信仰时就不再骇俱世俗了。 无“姐姐是何意”了,姐妹二人的距离倏地拉远,丢开十字架,融野莫敢靠近这陌生的女子。 南蛮红毛人带来的切支丹信仰,幕府几度血腥镇压。鲜血书写的历史离她不遥远,融野曾听明卿夸耀过浅川家的赫赫战功。 切支丹这等异端信仰一旦为幕府察知便不止一人负罪,更何况松雪家代代皈依临济宗派的大德寺,融野想去接受这个事实,想尊重姐姐的选择,然十字架上衣衫褴褛的男人是会给这偏安一隅的岛国,给这屹立画坛二百年的松雪一族招来灾难的邪魔,大大方方地吞咽下震撼后视而不见?于情于理融野都难做到。 “姐姐求的什么,融野可能知晓?” 将十字架项链送回里衣,永仙回视妹妹:“回到江户,拿回本应属于我的一切。” “姐姐就没想过绍儿的将来,此事但有泄露——” “不会泄露。” 铿锵语声投掷过来,融野痛心疾首。 她确非虔诚炽热的信徒,然族中家中皆与释家结缘,时不时地还会被将军拉着一道坐观老师荻生徂徕与高僧御前舌战,一辩儒释二道之真谛。 “是宗家的错,融野的错,否则姐姐不会误入歧途。” 闭目叹息,缄默良久后融野方启口:“若此神能予姐姐宽慰,融野便闭嘴,亦不会,不会密告幕府。” “你那副高高在上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仰视走近的姐姐,融野难掩心痛:“融野并未高高在上……” 手起掌落,融野却没放任她掌掴下来。 “我会当什么也没看见过,姐姐还请自重。” 和姐姐相处,融野常感疲累。她的姐姐阴晴不定,温馨与冰冷只在一念之间。很想亲近,说些体己话,总适得其反。 “少总领大人,母亲,该用饭了。” 无声的对峙中融野听到绘间外的童声,放开姐姐的手腕,她起身拉开纸门:“绍儿睡醒了?” “见过大人。”孩子伏身于脚边,说话声较过去多了叁分明朗,“绍儿不知大人到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抱过孩子,融野冲她笑:“新年好,绍儿。” “是,也祝您新年安康吉祥。” 捏了捏孩子睡得红扑扑的脸蛋,融野回身与姐姐相望:“那么融野告辞,永仙大人。” “来都来了,吃了再走。” 便是如此阴晴不定的姐姐。融野摆首苦笑。 人情百味(4) “京松雪”的府厨亦是从京都带来的,关西风味浓郁的晚膳,融野吃不大惯。江户人么,口味还是偏甜鲜的。 “绍儿平日都如何学画?” 鞠躬感谢少总领夹来的芸豆,永绍回道:“在京中有祖母祖父教绍儿,来江户后就……” 来江户后就只能窝在府中自学自画。 虽都拥母亲这重身份,都承受背负了诸多,融野却记得母亲早兰对孩子是分外上心的,遑论嫡出的长女。记忆中,母亲对非己出的长女悉心教导绘画外饮食起居同样关照到位,冷了为其添衣加棉,病了亲守在身边,嘘寒问暖与一般母女无二。 再看到永绍,融野莫名就想叹气。 “大人倘不放心若白公,便将绍儿交给我如何?” “那个位置已是你的,连我的孩子你也要夺走么。” 像预知了姐姐会这么说,融野未显惊愕。 “作为宗家少主,我有必要替对分家未来继承人不管不顾的分家家主管教族人。松雪一族的繁荣靠的是祖辈数代人的觉悟,对长女养而不教亦为失职。退一万步说大人所求的纵得实现,纵我松雪融野当即横死街头,宗家就此断嗣,这个位置也不会是无能培育长女的姐姐的。” 一口气说完,融野又接道:“大纳言大人至今膝下无嗣,倘‘京松雪’未来的少主人无能,一代之荣宠恐不得动摇宗家嫡流分毫。” 融野讨厌争吵,儿时每当祖母与姐姐争吵时都怕得缩进角落里抱头痛哭。吵完了,祖母会责骂她没出息,动不动就哭,姐姐会抱着她去别间哄至睡着。 倘无那些年的朦胧记忆,融野想,兴许她更知该怎么回应这喜忧莫可预测的姐姐。 “说得好,怎不说了?” 吐纳气息,融野正要开口,却见永绍一把抱住她的母亲。 “绍儿很抱歉,母亲……绍儿哪也不去,母亲不要生气好不好……” 眼泪鼻水一齐淌下的女儿面对母亲的无动于衷,满腔歉意无处表达,直把额头磕在地上,“是绍儿不好!绍儿不对!母亲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好不好……” 乳母急忙赶来,竟抱不走失控的家主长女,她爬向宗家少主人扯住衣裳下摆,复又磕头号泣:“大人!岂有对女儿不管不顾的母亲!母亲对绍儿很好,绍儿不必去大人府上学画,还请不要带走绍儿!还请让绍儿留在母亲身边!” “绍儿……” 融野慌了神,愣在原地手足无措。抬头但见姐姐面带讥笑,她怒火中烧,然不可于此动怒,破口大骂她的姐姐枉为人母。 她是宗家少主,是松雪一族的少总领,与‘京松雪’这一分家家主的交情于外人看来远不至于大动干戈。 “绍儿不愿意的话,我自然不会带你走。” 蹲身为孩子揩泪,等孩子打完嗝,融野才又说道:“我所见的也不过表象,母亲对绍儿的好,绍儿比谁都清楚,是我唐突了,还请原谅。” 再没话要说了,融野起身即走。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京松雪’的府邸,她不想来了。 “大人——!” 孩子跟了出来,一路送至玄关口。屈膝与她齐平,融野再叁道歉。 “绍儿听说江户有松雪家的画所一直很想去,但母亲从来都是一个人,太孤单了,绍儿想陪伴母亲左右,请原谅。” 温柔又细心的孩子,却不被母亲看见。 “我想您一定很忙,可是……您不忙的时候可以来同母亲说说话吗……?” 孩子扣着手,把头低到了底,“母亲心事很重,常睡不好觉吃不好饭,但、但是每次您来过后母亲那几日心情就会好很多,也会过问几句绍儿的功课如何……” 这样的姐姐,何止是当妹妹的疲累,她的亲生女儿尚且都每日如履薄冰。 “知道了,我会来的。” 与孩子相视一笑,孩子笑出了大鼻泡,傻乎乎地,怪可爱。 “不过您为何与母亲这般相像?” “像吗?”融野歪头,“我看绍儿小小年纪也要配副眼镜了。” “眼镜……您是说架在鼻梁上的那个吗?” “对,绍儿见过?” 孩子头点得认真,又塌下眉毛,嘴撅得老高:“昨日我在府前见到一戴眼镜的人,她说我给她千岁糖她就帮我画蚂蚁,结果画的是蛐蛐儿……” 怎会有这种人,小孩子的零嘴都骗,真是德行颠坠,节操湮沦! “蚂蚁,啊不,蛐蛐儿图还在吗?” “在的,您看。” 接过永绍展开的稿纸,哟呵,还留了落款。 “那可恶的四眼,最好别再让我看到!” 这孩子憨得,真不知像谁。融野毫无自知之明地想到。 人母(1) 最终还是决定留下来,牵着一大一小两个人进“京松雪”府上的汤室,融野倒更像个主人。 毛巾折成元宝型给永绍戴头上,小家伙“咯咯咯”笑得快活:“我也是惠比寿大人了!” 撺掇她迭一个,融野抱着大外甥女要她给她母亲戴上,“没事,你戴,你娘高兴得很,别被唬着了。” 浴桶中沉脸静坐的女人一言不发,瞥了真小孩跟这么大了还小孩样爱胡闹的小孩,永仙随她们捣鼓去了。 永绍犹不敢笑母亲,只看着与母亲模样相似的少总领大人,同她捂嘴偷笑。 “来,绍儿,我们给你娘擦身子。” 一人抬起永仙一条胳膊搭浴桶沿上,见母亲没个抗拒的,永绍遂学少总领大人用手巾为母亲擦拭肌肤。 母亲除登城奉公外鲜少出门,肌肤苍白,气色也不若少总领大人红润,乍瞧两人像得如同一胞姊妹,永绍却看得出她二人细微处点滴的不同。 “绍儿,问你娘疼不疼,力道如何。” 窃瞄母亲的侧颜,永绍小声问道:“母亲疼吗?绍儿没有擦疼母亲吧?” “无事。”母亲这样回答她。 孩子抿嘴浅笑,喜滋滋地擦了又擦。 “绍儿不帮我擦吗?太偏心了吧。”与姐姐对坐,融野问到气喘吁吁的永绍。 “绍儿很想帮您也擦擦,可、可绍儿实在没有力气了,还请见谅……” 孩子着实憨态可掬,真不知像谁。融野毫无自知之明地想到。 沐浴后叁人回房,就寝前的一段静谧时光,永仙自顾自对案作绘,融野则于一旁指点永绍白日所作绘物。 瓜果蔬菜她提笔能画,现下每日一张又一张练习着人物的勾描。先是农民或城下町的各色商贩,再到衣着稍显繁杂的公卿贵族又或带刀武士。永绍已进到孔门十哲的练习了,绘稿一一品过,融野不禁感慨其量其质。 “拿给你母亲看看。”挑了自家最为满意的颜回像,融野将孩子推至她母亲身畔。 回头望了融野,永绍并膝而坐,双手奉上画纸:“母亲,这是女儿今日画的,您觉得是好,很好,又或极好呢?” 这还给了选项的。 扫过女儿的画,永仙抬眼望到盘腿坐于不远处的妹妹。 “画得很好。”凝盼稚面嫩庞的女儿,永仙择了最中间的评价。 “多谢母亲。” 行礼后挪身回到融野那,永绍对她不再全以礼节相待了。融野很喜欢孩子跟她亲近,她的大外甥女,是至亲。 “大人今晚就留在这里了吗?” “嗯。”融野笑着点首。 “那可以给我读《源氏物语》——” “绍儿。” 母亲冰冰凉的唤声令永绍退缩了,她这才发觉今日太过缠着少总领大人了。 “没关系,来。” 撩发至后,融野让孩子坐进怀里,“绍儿还这么小,为何喜欢《源氏物语》?” 永绍遂答:“绍儿听说母亲曾因此作绘卷闻名京师,我虽还小,却也想晓得母亲是为何种故事作画的。” 融野由衷钦佩这大外甥女,一片玉壶冰洁之心,诚挚地爱着敬着她的母亲。 “此不知为何世何代之事,众多女御与、与更衣中,有个不多身份高贵的子女,女子,呃,嗯,深受陛下宠……宠爱……?” 然翻开第一页,融野就犯了难——她仍不是个平常人,一见长句子头就作痛,简单的字句在她眼中一整个顺序颠倒,多年坚持下来也仅止步于可用画来帮助记忆的诗词。 “我脑子笨,看不大懂,你去撒个娇,要你母亲来读。” 小小的孩子见她读得磕巴费劲,似乎也看出来这少总领大人并不如她外表长得聪慧。 “母亲,可以给绍儿读《源氏物语》吗?绍儿很想听。这位大人说她笨笨的,读不懂。” 有笨笨的少总领大人在,永绍也多了向母亲搭话的勇气。母亲寡言少语,永绍明白母亲心情颇好,因为少总领大人每次来府中母亲的心情都会很好。即使她从不对任何人表露。 罢笔走来,母亲默默牵了她的手复坐下,“从头读么。” 永绍感到她小小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了。母亲说话优雅动听,京腔是她听惯了的,可她还是第一次觉得京腔可以美丽至此。 她听着听着,小小的脑袋枕在母亲的腿上,眼皮沉沉合上。 人母(2)(微H) “到底是小孩子,那种故事听不到一会儿就睡着了。” “你出生前我已读过叁遍。” 妹妹是母亲自刎后的第二年出生的,六岁还是七岁那年来着。 踏上被褥,永仙留意到一双与她全不一样的眼正对她眨巴,看起来不是很聪明,水汪汪的,润润的,无邪明澈。 但凡遮住双眼,永仙相信就是那个疯女人也分不出面前人是她的亲女儿或她姐姐的女儿。 “劳你费心。” 不待永仙合被,融野将身一扭,灵巧拱入她盖的软被,“姐姐还生我气么。” 掰开妹妹的手,永仙未予搭理。 “我也不愿说那些,不愿姐姐误会。望姐姐明察融野的心意,怨恨融野都无妨,只是还请多加考虑绍儿的处境和将来。” 软硬兼施,很久以前永仙就发现她的妹妹很会玩弄这一套,亦承认世上有人就吃这一套——但不是她松雪永仙。 “姐姐不说话就是还在生气。”没更挨近,融野轻皱眉头,哀哀叹息。 “你想我说什么。” 闻言,叹息都掺进了几许婉转。挪近半身,融野倚上姐姐的肩。 “请姐姐……” 想起午后永绍的话,融野但觉这“京松雪”的府邸比之松雪宗家府邸不仅更冷清,还寒气逼人。 姐姐留正室丈夫、侧室与次女永宁、长子永安在京,只带长女永绍来江户,这显也是在乎长女将来的。然不说出口的爱算不得爱,孩子要的是母亲温暖的怀抱,是母亲肯定的眼神和话语,这些于这松雪融野乃稀松平常,对永绍来说却属奢望。 “请姐姐像那时对融野一般对待绍儿吧,爱护她鼓舞她。绍儿是个好孩子,比谁都要爱着姐姐。” “知道了。”手掌交迭,永仙不自觉地去回应被褥中妹妹的动作,“不过大纳言大人与将军多有龃龉,绍儿不好由你教。” 融野奋而支身:“那便入画所!若白公是我的义母,器量与绘技皆无可挑剔,姐姐放一百个心!” 永仙实不理解她高兴哪门子的高兴,神采飞扬,顾盼皆蕴朗气。 母亲死后,最亲近也最喜爱的姨母乍变生疏,姨母眉目如旧,却在成为松雪早兰后日趋染上母亲才有的郁色。永仙记得,还是松雪晚梅时的姨母有着不输妹妹的神采朝气。 “姨母,给融仙讲一讲《竹取物语》吧。” 姨母的和歌俳句作得精巧,韵味十足,每即兴写下一首时总不忘于落款处画上一朵梅花。 “姐姐笑了。” 记忆的漩涡一旦陷入便难抽身,直到妹妹的手指抚上唇际,永仙方回到现实。 随她看得痴,随她目流欲光,轻轻的吻落在微扬的嘴角上。 “姐姐笑得好看,融野很喜欢。” 在她们小时候,永仙记得自己确是单纯以对这个妹妹的。一个说什么都不改画风不遵家传绘法的松雪少当家,但的确是个称职的长姐。 妹妹是她全部的快乐,是沾染母亲鲜血的心所能保留的最后一泓纯净。后来她们分开十年,再然后她们纵欢床笫,放任肉穴吞噬罪恶,淫液玷污纯净,对错几何,永仙再没能分清。 “姐姐莫动,融野伺候姐姐快活。” 吻到牵丝,融野犹不满足,趁姐姐喘气稳息时再度封堵姐姐的唇,她邀姐姐的舌与她同舞,放肆打破她们间原有的规矩。 聪慧的姐姐自是察觉得到妹妹的狂妄,手扬起要打,竟被妹妹轻而易举地捉住细腕。 “姐姐不乖,然融野没法像姐姐对融野那样粗暴对姐姐。” “放手——” “不放。” 箍了永仙的双手,融野压她于身下。 “融野蛮劲,姐姐疼吗?” “放手。” 原来过去妹妹并非抵抗不了,而是有意地收着气力,永仙此时方知。她不想时就楚楚可怜地任你发落,她想了,即是如此轻而易举。 “就一次,由融野先来服侍姐姐,可好?” 人母(3)(高H) “就一次,由融野先来服侍姐姐,可好?” 揉着永仙的手腕,融野没再钳制它们。失去禁锢的手那么自然地握上妹妹的腰,其主人寡默不变,只耳根鲜红欲滴。 舔了下唇,融野松开姐姐的襦袢腰带。 呈现身下的女体欠乏柔腴之美,非要说的话它偏瘦偏干,下腹因怀胎生育所留下的纹路清晰可见,状似符咒。 融野是头回耐心地观览这尊生育过二女一子的人母之体,从前总要先被姐姐折磨得头昏脑胀,痛到深处也会不省人事。 可她又无比渴望姐姐的折磨,每一鞭打在身上,都是在撕裂、拉扯、扭曲她诡异的快感。她的肉体不住地颤抖,涎水淫液淌下,越淌越多。 这回她要清醒地看过姐姐的身体,下流而贪婪地饱览姐姐每寸风情。 姐姐不与她对视,是在害羞,融野爱极了,倒不出言挑衅,只倾身过去捧住姐姐的乳房,用唇边浅摩慢擦着乳晕。 “融野想吃奶,姐姐。” “你——” 姐姐的怒火也只瞬目间,吐出一截软舌,融野舔遍姐姐可爱煞人的乳晕,在乳首凸起挺立时毫不犹豫地裹住它。 永绍、永宁、永安,姐姐的叁个孩子都交由乳母喂养,可融野想尝尝姐姐的奶水,尝尝是苦是甜,是稠或淡。 手心顶着另只乳的乳头打转,融野的舌专心吮吸这只。姐姐的乳头数年前仍呈胭脂般的红,几番生育后现如今像调进了檀色,是大人的颜色,为人母的颜色。 融野为女体之变化感叹,又忽然嫉妒起姐姐的孩子们。是他们的诞生让她的姐姐体态甚至乳房有了变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 “嗯——!” 舌头胡乱逗弄着令她暗生嫉妒的乳,融野咬住乳尖狠狠吸吮,咬痛了姐姐。 “姐姐为何不予融野奶水,是不喜欢融野么……” 眼泪仿佛说落就要落了,永仙不懂该如何回应妹妹的无理取闹。 “吃不到姐姐的奶水融野很生气,要姐姐安慰,否则今夜谁也别想睡了。” 擅自拱进姐姐的怀抱,融野嘴叼乳头又舔又嘬,发出真假莫辨的呜咽声。永仙承认世上会有人被这假模假样可爱到心软,但不是她松雪永仙。 “下次有了再予你。” “真的吗?姐姐不会也把我塞给乳母糊弄了事吧。” “是真的。” “那好吧,今晚就不跟姐姐讨奶吃了……” 话是这么说,融野并未轻易放过。襦袢解个精光,她岂肯放过。 修长的手指扫过姐姐的腰绕至臀后,吐出姐姐的乳首,融野凝视姐姐的眼睛。 “奶水有了再给无妨,姐姐现有的,还请允许融野讨个干净。” 两唇相合,融野不想听到半句表示拒绝的回答。姐姐的穴无可救药地湿润了,都是她的功劳,她的胜利,她不可理喻的嫉妒所造成的结果。 “姐姐湿得好厉害,是想用这个弥补吗?” 羞与愤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姐姐无法再对她冷漠了,无法再用盼刀剜她的心。 吮吸姐姐的下唇,融野的半根手指自后沿腿根潜入姐姐的秘道。 “姐姐不愿放声,然融野想听姐姐的淫唤。” “唔——”妹妹坏心眼地又加了一根手指,永仙试图忍辱咽声,呻吟却反对着干似的泄漏出口。 手无意识地抓上妹妹的肩,妹妹吃痛闷哼,又在那时抚弄起等候多时的淫芯。 “啊、啊……” 与丈夫不曾有过的肉体欢愉,她的妹妹充分给予了她,教会她性爱的美好,交合的神妙。柔和的爱抚,动情的呼唤,她早已沦陷了,她的穴早已等候多时。 嘴上不会表达的,她的妹妹在肉体上讨要。她们间需要的是肉体的快乐,永仙愿意堕落。 有那么一晚,她梦到她的妹妹成为了她的丈夫,风花雪月,她们一道走过人间四季。 她的妹妹,她的爱人,她无所凭依的灵魂所唯一能获得安定的怀抱。 人母(5) 有妹妹在的夜晚永仙总会睡得很好。 是激烈交欢后的疲倦使人无暇梦他,抑或妹妹其存在本身就足以抚慰一切,晨起醒来时永仙望着妹妹的睡颜总会这般思考。 心事太重思考太多,付诸口头表达的则少之又少。纵有,也多是伤人的话。 每每目睹她受伤的眼神,不忍外永仙总会生出莫可名状的快意。她们之间扭曲的感情肇始于那场别后重逢,不干不脆的爱恨,斩不断的姐妹孽缘。 该或不该,她们都做了,见面时狠狠地做,狠狠地于报复中宣爱诉情。 这天醒来时怀中蜷缩着的不是妹妹,一瞬的惊诧掠过,永仙昂首即见她的妹妹并膝跪坐一边,此刻正冲她微笑。 “绍儿想给母亲请安……可是绍儿好困……” 怀中小儿如此喃道,继而又合眼睡去。母女间少有这类亲密,少得永仙不适应。然她未能推开孩子,发乎本能地轻抚过孩子的面孔,未动一星半点的不耐烦。 “再睡会吧。” “唔……” 孩子像是回应了母亲的话语,一声“唔”哼出后在母亲的怀里安然浅眠。 女儿幼时跟着乳母睡,前年起独自入睡,昨晚亦无不同。而今出现在此,谁干的,永仙有数。 首谋坐在那,笑如今晨第一缕光。 “你母亲对你留宿在外无话说么。” “都是把手头事做完才出门的,母亲也知我都在外做什么。” “你在外都做什么?”说着,永仙捂住怀中女儿的耳朵。 “都在……” 挠了鬓角,融野没好意思告知详情,大外甥女也没看见生性淫荡的姨母难得知耻腼腆的一面。 两厢沉默,融野移膝近前,为姐姐撩起遮目的青丝。 姐姐的眼眸很像姨父,融野打小喊他“父亲”的男人。生父在“松雪晚梅”逝世后剃发出家,祖母病殁前融野都与其缘悭一面,因而很长一段岁月里她都把跟她无丁点血缘关系的“松雪早兰”的正室丈夫认作生父。 妻子自刎后又与妻妹做夫妻,姨父始终平静,对残酷的命运逆来顺受。忆起亲生女儿被送往京都后卧床不起,最终绝食自尽的姨父,融野眼睁睁送走了一日削瘦过一日的他。 而亡迅传到京都,姐姐听到的仅仅是其生父染病暴毙。 男人逝去前所做最后一件事就是将盛满稀粥的碗奋力掼向他的岳母,松雪叟川。 “融野也想有姐姐的眼睛,看起来不好惹也不好骗。”自记忆的泥潭挣挫而起,融野整颜理色。 “眼睛罢了,哪来的好骗不好骗。” “有人说过我看起来很好骗,活像个憨瓜。我和姐姐既长得像,想来就是眼上的差异才给人两般感受。” “你没事少笑看起来就要机灵些。”认真观察过妹妹眨巴眨巴的眼后永仙说道。 脸一沉,融野挺胸昂颈,决心往后不苟言笑。 “这样么姐姐。” 永仙无言以对。 姐姐说得对,不能笑,老是笑会让别有用心的家伙、挖空心思坑骗的家伙觉得这松雪融野好耍弄欺负。融野深得姐姐优雅之诀窍所在,这趟拜年收获颇丰。 她不傻傻眨巴眼了,大外甥女却开始眨巴,那懵懂的憨相真不知像谁。融野毫无自知之明地想到。 睡醒了,绍儿惊觉自己还在母亲怀里,一时又怕还喜,连忙坐起身来行礼道歉:“还请不要怪少总领大人!母亲请不要怪少总领大人!哪怕一次也好,一次也好……是绍儿想在母亲怀里醒来……” “我未曾怪谁。” 语气不可思议地变得柔和,连永仙自身都觉罕异。 “是……” 听母亲这么说,绍儿放松抓膝的小手,怯生生地瞟了瞟母亲被她这个不肖女弄乱的襦袢衣襟。 母亲的怀抱是那样温暖,浅眠中永绍险以为是春天到了。 “睡得好吗,绍儿?” 温柔贴心的少总领大人对她展颜而笑,绍儿眦牙咧唇亦回给少总领大人一个笑:“绍儿多谢少总领大人,绍儿在母亲的怀里睡得很好。” “那就好,不枉我来这一遭。” 人母(4) 有妹妹在的夜晚永仙总会睡得很好。 是激烈交欢后的疲倦使人无暇梦他,抑或妹妹其存在本身就足以抚慰一切,晨起醒来时永仙望着妹妹的睡颜总会这般思考。 心事太重思考太多,付诸口头表达的则少之又少。纵有,也多是伤人的话。 每每目睹她受伤的眼神,不忍外永仙总会生出莫可名状的快意。她们之间扭曲的感情肇始于那场别后重逢,不干不脆的爱恨,斩不断的姐妹孽缘。 该或不该,她们都做了,见面时狠狠地做,狠狠地于报复中宣爱诉情。 这天醒来时怀中蜷缩着的不是妹妹,一瞬的惊诧掠过,永仙昂首即见她的妹妹并膝跪坐一边,此刻正冲她微笑。 “绍儿想给母亲请安……可是绍儿好困……” 怀中小儿如此喃道,继而又合眼睡去。母女间少有这类亲密,少得永仙不适应。然她未能推开孩子,发乎本能地轻抚过孩子的面孔,未动一星半点的不耐烦。 “再睡会吧。” “唔……” 孩子像是回应了母亲的话语,一声“唔”哼出后在母亲的怀里安然浅眠。 女儿幼时跟着乳母睡,前年起独自入睡,昨晚亦无不同。而今出现在此,谁干的,永仙有数。 首谋坐在那,笑如今晨第一缕光。 “你母亲对你留宿在外无话说么。” “都是把手头事做完才出门的,母亲也知我都在外做什么。” “你在外都做什么?”说着,永仙捂住怀中女儿的耳朵。 “都在……” 挠了鬓角,融野没好意思告知详情,大外甥女也没看见生性淫荡的姨母难得知耻腼腆的一面。 两厢沉默,融野移膝近前,为姐姐撩起遮目的青丝。 姐姐的眼眸很像姨父,融野打小喊他“父亲”的男人。生父在“松雪晚梅”逝世后剃发出家,祖母病殁前融野都与其缘悭一面,因而很长一段岁月里她都把跟她无丁点血缘关系的“松雪早兰”的正室丈夫认作生父。 妻子自刎后又与妻妹做夫妻,姨父始终平静,对残酷的命运逆来顺受。忆起亲生女儿被送往京都后卧床不起,最终绝食自尽的姨父,融野眼睁睁送走了一日削瘦过一日的他。 而亡迅传到京都,姐姐听到的仅仅是其生父染病暴毙。 男人逝去前所做最后一件事就是将盛满稀粥的碗奋力掼向他的岳母,松雪叟川。 “融野也想有姐姐的眼睛,看起来不好惹也不好骗。”自记忆的泥潭挣挫而起,融野整颜理色。 “眼睛罢了,哪来的好骗不好骗。” “有人说过我看起来很好骗,活像个憨瓜。我和姐姐既长得像,想来就是眼上的差异才给人两般感受。” “你没事少笑看起来就要机灵些。”认真观察过妹妹眨巴眨巴的眼后永仙说道。 脸一沉,融野挺胸昂颈,决心往后不苟言笑。 “这样么姐姐。” 永仙无言以对。 姐姐说得对,不能笑,老是笑会让别有用心的家伙、挖空心思坑骗的家伙觉得这松雪融野好耍弄欺负。融野深得姐姐优雅之诀窍所在,这趟拜年收获颇丰。 她不傻傻眨巴眼了,大外甥女却开始眨巴,那懵懂的憨相真不知像谁。融野毫无自知之明地想到。 睡醒了,绍儿惊觉自己还在母亲怀里,一时又怕还喜,连忙坐起身来行礼道歉:“还请不要怪少总领大人!母亲请不要怪少总领大人!哪怕一次也好,一次也好……是绍儿想在母亲怀里醒来……” “我未曾怪谁。” 语气不可思议地变得柔和,连永仙自身都觉罕异。 “是……” 听母亲这么说,绍儿放松抓膝的小手,怯生生地瞟了瞟母亲被她这个不肖女弄乱的襦袢衣襟。 母亲的怀抱是那样温暖,浅眠中永绍险以为是春天到了。 “睡得好吗,绍儿?” 温柔贴心的少总领大人对她展颜而笑,绍儿眦牙咧唇亦回给少总领大人一个笑:“绍儿多谢少总领大人,绍儿在母亲的怀里睡得很好。” “那就好,不枉我来这一遭。” 人母(5)(高H) 屋外家主长女的乳母前来请安,心愿得偿的永绍也不多纠缠母亲,行礼后即随乳母洗漱去了。 “万望姐姐原谅融野的自作主张。” 等大外甥女远去,融野更是自作主张地滑入暖被。拱开姐姐业已凌乱的衣襟,她张口便含住昨夜吃到不舍停嘴的姐姐的乳。 肿痛未消,于这冬日清晨,从未给孩子喂过奶水的母亲叁番两次遭受着吮乳之痛。 “姐姐有怨……唔唔……还请撒在融野身上……唔……” 姐姐的乳头裹满妹妹的涎水,融野犹有嫉妒,她也知不该吃孩子的醋,可内心总有邪火撺掇她伤害姐姐的乳,姐姐的乳首越痛她就越是高兴。 “绍儿是姐姐腹宫所出的亲女儿,望姐姐疼她爱她。” 嘴上越这么说,融野就越想占有姐姐。昨晚要得还不够,扯散姐姐的衣裳,一分两腿,融野埋头拱入姐姐的腿心。 “你想死么。” “等融野吃饱了姐姐,姐姐再杀我也不迟。” 用嘴拨开姐姐繁密黑艳的绢毛,融野迫求一死,迫切吻住姐姐的官能之蕊。 檀色阴肉,融野把它当作为人母亲才会有的完熟之色。她虽元服毕了,却未尝生育子女的滋味,不明姐姐阴肉的颜色可与生育有关。 她不管了,一头扎进去品尝,胡搅蛮缠。女阴的气味是融野最喜欢的,她舔得越起劲,姐姐就越是她可以独占的。 “啊……” 姐姐的手骤然攥住她的发,五指扣紧像要丢开她不准她再冒犯,融野却连吸带吮扫尽姐姐肉穴的淫液,舔弄得姐姐无力抗拒她的贪得无厌。 “姐姐,融野还想要姐姐。” 她舔得大声,故意嘬得响亮,以此来羞辱姐姐不可一世的傲慢。 姐姐再不情愿,再面若冰霜,下腹已随她舌的律动而动了,断续的呻吟鼓励着她滋生的嫉妒吞噬不成熟的理智。 两指分抵两瓣淫肉摩挲其内壁,向下一滑即合流至穴口。 听友人说过婴儿便是自此处诞生的,孩子在母亲的腹宫中汲取营养,时机成熟时就像秋熟的柿子般呱呱堕地。 邪念作祟,妒火燔灼至盛,融野的指断无征兆地突然插入姐姐的肉道。 “姐姐只能是融野的。” 万般失意下融野低声喃言,手指在那时于姐姐的肉窟捣鼓出可爱的响声。 她的舌未停下,仍奋然刺激着淫蕊。手指抽插不止,带出更多的淫汁和海潮的味道,更多姐姐对她的爱。 姐姐腿心的蕊渐胀渐挺,姐姐的淫叫稍稍满足了妹妹的贪心。 在为姐姐奉送上冬日清晨的赔罪之礼时,融野独占了姐姐的肉体。姐姐的乳房,姐姐淫猥的穴,姐姐的喜怒哀乐,她都要任性地独占。 她是坏小孩,和姐姐乱伦,邀请姐姐一同下地狱。凝眸于姐姐汗津津的肉体,性爱的快乐外融野顿悟了另一种只存在她与姐姐间的隐秘乐趣。 她千丝万缕理得清理不清的邪念,尽数于这场交欢中厘清了。 她不想伤害她的姐姐,可是已然伤害了。她咬痛姐姐的乳头,带着姐姐堕入地狱。 嫉妒、鄙夷、贪婪、毁坏……她是姐姐的妹妹,是松雪宗家名正言顺的少当家,是背负重担前行的松雪晚梅的女儿。 “姐姐,还请杀了融野吧。” 向着姐姐的女体跪伏,融野比任何时候都想求得这一死,求得从这扭曲关系的解脱,求得姐姐的原谅。 内心最深处的软弱一层层地剥给姐姐看,她想要姐姐来终结全部的错误。 可究竟什么是错的,她究竟又在害怕什么,融野仍未得到合理合情的解答。 小冬你不冬眠了吗?(1) 同姐姐和大外甥女用完早膳,离开“京松雪”的府邸后融野未径直归家,而去了趟小传马町的工房及画所。 松雪一族的工房拥有全江户最值得信赖的装裱师,御用画轴、屏风、团扇、折扇等的制作还接各路大名诸侯的订单。闲暇季节虽也接知行不满一万石的旗本武士的单子,俸禄低于宗家家主的御家人及庶民百姓则一概拒之门外。 据后世东京国立博物馆所出《松雪促狭公用日记『我生抄』所见诸相》一报告书中阐述,工房叁分之一收入用于资材消耗及支付绘师、装裱师薪资,叁分之一用以保证画所门生的饮食起居。余下叁分之一则归宗家府库,乃继幕府所发薪水和雄藩名刹所赠红包外宗家家主又一重头收入。 简而言之,御用绘师松雪一族的宗家,地位不算很高,钱包日常鼓鼓,摊上八代家主愣头呆脑又是远近闻名的爱妻家,清国的松瓤鹅油卷,南蛮的蜂蜜小蛋糕,一年到头着实为满发妻口腹之欲散财不少。 后话休提,八代家主此时仍是方行元服礼的松雪少当家,定期登城奉公外学诗习词不辍,每隔叁日还要走趟小传马町与门生族人熟络。 你要说她周旋多个女人间,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吗?嗯,或许的确如此也未可知。 “少当家,隐雪先生的信。” 单只脚踏入玄关,御寒褞袍递给千枝的同时融野接下那惹人怜爱的冬冬的信。 “她终于记得回了!” 兴冲冲拆开信,未及卒读,融野气鼓鼓努起嘴。千枝张指丈量一番,少当家的嘴撅得能挂住水桶。 “先生说什么了?” 对迭信纸,融野将其塞去千枝那,傲人的胸脯气得一起一落,“她说她很想我,千枝姐。” 谁信呢。 目送少当家脱屐登廊,千枝低首展纸。信,不长,狗爬的字颇具挑衅眼球的意味。 「松雪融野,见信如晤。正月十六,我要吃热乎乎甜糯糯,跟蜜一样的烤唐芋。松雪真冬」 前几日少当家给隐雪先生写了信,这回学聪明了,晓得提前跟先生约方便的日子。 这回信呢,言简意赅,落款倒不是上回的假名了,好端端写着汉字,好端端加了姓氏。 听少当家说若白公私生在外的千金,也就是隐雪先生已离家有些日子了,现今不打算以若白之女的身份回到松雪家——那如何仍冠“松雪”一姓呢? 少当家粗心又气愤,没能留心这一耐人寻味的落款。 也是,换谁都得气鼓鼓。 少当家洋洋洒洒写了足足叁张纸寄去,又是“心急如焚”又是“夜不能寐”,虽说夜不能寐那晚是千枝来了月水不能跟少当家快活少当家才夜不能寐就是了呗。 可这到底太短,落差过于明显,寒了少当家的心。 阿弥陀佛,但愿少当家能寒得久些,发些脾气,而非一个人抱着手臂气完了开口就问哪儿有热乎乎甜糯糯,跟蜜一样的烤唐芋。 “对了千枝姐,上回你买的烤唐芋是哪家,我也想让冬冬尝尝。” 看吧。 小冬你不冬眠了吗?(2) 晚饭沐浴过后陪母亲说了会话,母亲常年操劳,外有公务,内掌全族,融野也因此练就了一手舒缓疲惫的技巧。 母女二人聊起工房画所的日常,母亲似有中意的门生,想再过几年隐退后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又说起若白公,说其天生就有为人师的资质。 若以血脉论亲疏,母亲无兄弟与分家联姻,故而同骏河台还有锻冶桥不甚亲密,况乎此二家常怀野心,宗家家主不得不防备着来往。而小传马的若白,母亲同她年纪相仿,少时于画所即有深交,至今私交犹笃。 不过与若白公有深交的是早逝的松雪晚梅,融野不晓心思细腻的义母可有察觉。 “昨夜留宿‘京松雪’,你姐姐可还好?” 母亲似随口一问,却叫融野双手霎时凝住,“母亲何出此言……” “她怨我恨我都不要紧,但绝不能伤害你。” 有关“京松雪”,平日融野会刻意避开不提,元服那日母亲犯病以来她也未再见到母亲以松雪晚梅的口吻对她说话。 若提到“姐姐”,融野只当母亲是尽心辅佐其姐早兰的松雪晚梅。若提到“京松雪”,融野便知母亲此刻即是松雪早兰。 可若两者同时提及…… 融野忽感心慌,恐惧与悲伤在她软弱无助之际一齐地涌了上来。 “母、母亲多虑了,姐姐疼顾女儿不急,岂有伤害的道理。” “那就好,你们姐妹多年未见,你能留宿她府上想她对宗家的怨恨也消减了。” 想承认也害怕承认,然融野清楚地明白着,眼下的母亲是她真正的母亲,替代死去的松雪早兰成为松雪早兰的松雪晚梅。 她对这样的母亲感到陌生,又很快接纳。因为母亲永远是爱她呵护她的母亲,无论母亲是疯是癫是以何种身份跟她说话。 “母亲……”从后抱住母亲,融野分外珍惜与最真实的母亲共享短暂的母女温情。 母亲未询问孩子何以这般突然,犹背对孩子发出叹息:“为娘,为娘很想念那孩子……” “姐姐过得很好,吃得好睡得也好,膝下有二女一子,长女叫永绍,次女叫永宁,最小的长子唤作永安。” “是么,都为人母了。” 喉头哽咽,融野忍不住唤道:“母亲。” 闻声回首,见女儿眼角通红,早兰面露担忧:“我儿如何哭了?” 移膝退身,融野整衣伏首。 “女儿很对不起母亲,不能为母亲分忧,只会任性。” 母亲却释眉笑道:“你能平安长大,为娘别无他求。” “请允许女儿今夜与母亲同寝,女儿……很想很想母亲……” 每日都会见到的面孔何来想念?母女二人皆未提起,心照不宣。 上前扶起女儿,早兰用襦袢衣袖为女儿擦去眼泪。执手相看,无语凝咽。恍惚间融野方醒悟——她的母亲一直在等谁来发现。 最真实的母亲,不是其他任何人,不装其他任何人,十八年来融野初次与她相见。 驰名江户的隐雪先生,上门求画的络绎不绝,其宅邸自然也不难打听,还顶风冒雪来过几回。没一次敢敲响门扉,怕她仍不愿露面,也怕真见到了却吐不出一字。 一腔真情错付后犹惦记得难以忘怀,融野于这半年里常自嘲下贱,故不忍看到年轻的藩侯其真情遭到践踏,才会试着去接受她所说的“情意”。 情意,第一要义是真诚,第二要义是珍惜,第叁要义是热烈。虽笨笨的脑袋瓜子想不通太多,总之从年轻的藩侯那里融野暂时习得了这些并尝试以此丈量己他。 那么她想,她对门扉之内的那个人确怀情意。她又想,门扉之内的那个人对这松雪融野之情意,不能说没有,但,但融野不是很能感受到。 然情意有无于她们的友谊而言,融野又觉实非关键。这松雪融野想见冬冬,光这点便足够使人振奋,勃勃生气盈满胸臆,她真诚而热烈地珍惜着小伙伴。 “冬冬。” 叩门声随人音响起,慢敲叁下,不多。 “冬冬,是我,松雪融野。” 又叁下,敲得大声了点,仍不闻门扉内的动静。 “冬冬,我买了你想吃的烤唐芋,热乎乎甜糯糯的,跟蜜——” 话音未落,玄关门“哗”地自内启开。开门人蓬头颓态,眼镜没戴,看过来的眼神粘着恨,像松雪融野偷吃了她的零嘴。 “烤唐芋,热乎乎甜糯糯的,跟蜜一样甜。”油纸包的烤唐芋提至两人当中,融野展笑。 “有劳。” 头一点,肚脐眼发痒,边抠挠着真冬转身往长廊走。 “冬冬你在做什么,打坐念经吗?” “冬眠。” “对哦,尼君是说过你要冬眠。你怎么个冬眠法?是睡归睡,东西还得吃吗?被我打搅也无妨吗?我很担心会打扰你,心想你要还在冬眠我就把烤唐芋嚼烂了喂你。” 停步,真冬再听不下去,“我说你啊。” “嗯,怎么了冬冬?” 定定看着松雪融野,真冬憋回一肚子骂辞。想骂骂不出口,真骂了她必定眼角一耷嘴角一撇,水汪汪的眼瞅着你,可怜可爱又可恨。 “唐芋要凉了,我想趁热吃。” “你不冬眠了吗冬冬?” 果然还是得骂。 好孩子(1) 尾形乾山,真冬也是住下后才知亲爹跟姑母虽为姐弟却两类秉性。 啊,也不是,妙心寺作画时觉庆大师略提过乾山此人,说他温雅敦厚,与人和睦。当时没走心听,茶室里跪坐得脚底板都麻了。 其姐尾形光琳,据真冬所知为好游嗜乐的一代浪女。尾形家在姐弟俩年少时于京中尚称得上家大业大,乃穿梭公武膏腴门庭的绸缎商,然光琳继业后短短十年竟败个精光,尾形家一度独剩江户这处由乾山累死累活赔上棺材本偷偷购置的宅邸。 由此可见,姐弟俩的性格大相径庭得实不像诞自一母腹宫。 亲爹留在江户的宅子上下足两层,前庭后院齐俱,汤室膳所皆全,真冬一人住犹嫌大,之后尾形家姐弟俩若住进叁井送的豪宅便整修整修租出半间也好,美滋滋。 此前住的长屋仅小小一间,便所膳所一概大伙共用,多有不便。冬大厨指上好手艺不止于作绘及床榻鬼混时顶用,大德寺十多年的柴房睡出炉火纯青的料理之术,转勺掂锅间风云嬗变,添油加醋使乾坤波荡,恐怖如斯。 “冬冬,你要做饭给我吃吗?” 看她像要作绘前那般以细带束起衣袖却又系上围裙,融野先是疑惑,继而泪润眶睫。 “你想吃什么,说。” 刀尖晃得怪吓人,融野并膝而坐,乖乖巧巧,莫敢肆意妄为,“我都行的,冬冬,你做什么我都会美美享用。你做,你随便做,我都爱吃。” 真冬时不时想先料理了她,一天到晚话多得要死,舌条拿味噌腌一腌味道肯定不差。 “我要姜,你来削皮。” “哦,好。” 答应得爽快,生姜在手,融野却身陷纠结。放鼻前闻闻,倾国倾城的脸蛋子皱成烈日暴晒下的老黄瓜。 释家忌荤物辛物,《梵网经心地戒品》中虽未说不让食姜,然家中日常膳食确鲜有此物。些微的抵触她凭己力消抹不净。 “这叫‘生姜’,不是人参也非萝卜,不能生吃,熟了也不好吃。”见她傻憨傻憨捧个生姜沉思,半蹲下来,真冬指着姜解释道。 被当成叁岁小孩儿,融野怏怏不乐地抬眼看真冬:“我知此为生姜,冬冬。” 真是可爱。 真冬强忍笑意:“那你削,想用牙啃也可。” “你且做你的饭,用到时我自会为你递上,冬冬。” 应了声“好孩子乖乖”,真冬继续投入手头的烹煮调理中。 “你才好孩子,我心眼可坏了。” 释教又称“佛教”,自天竺传入唐国,又经朝鲜到达倭国日本,后经本土化演变与倭国土生土长的神道教相融,此为“神佛习合”。 德川氏开创江户幕府前,五百年来武士的天下虽政权因动乱有所更迭,到底公家没落,以忠孝仁义整饬军队的武士其头领,也就是幕府将军四平八稳地执掌一国之政。而“忠孝仁义”也并非土生土长自倭,而由唐国孔孟为首,朱熹继后的儒学而来。 德川氏幕府笃信儒学治世远比前朝更甚,然也不是说神佛信仰从此于倭绝迹,那五代将军崇佛尚儒便是最好的例子。 有人说作孽的“生类怜悯令”乃大孝女德川纲吉为其一生信佛的老爹祈福才制定推行的,后世影视作品中亦见此类说法,真假如何仍需拆解辨明。 言而总之,美国人的黑船闯入此倭之岛国前,这片土地上至天皇将军下达平头百姓皆持或多或少的释家信仰,视猪牛鸡肉为禁忌,对葱蒜姜韭等辛物多有怠慢不题。 你要说没了这几样能捣鼓出好吃的吗?事在人为,事在人为。 好孩子(2) “冬冬你在剔何肉?”边屏息削姜,融野与冬大厨搭话。 “鸡大腿。” 惨遭五雷轰顶般,融野凝在原地,“鸡、鸡肉吗……?” 兜过她捧手里像个宝护着的生姜,真冬抄刀切丝。 “不爱吃?” “不是……就是觉得冬冬你对我真好,做鸡大腿给我滋补……” 那话里的失望真冬听得明明白白,一些世家子弟娇气的讲究。 “非也,是我想吃。” “啊,这样。” 锅烧热了,真冬先下凉油,待油也热了遂将剔骨鸡大腿一整面皮贴锅煎出鸡脂,再煎另一面至金黄。酱油、料酒及柴鱼昆布吊成的高汤各两勺,又摆上姜丝和切碎的唐辛子,合盖煮至汁干即可。 如此煎煮好两枚鸡大腿,见融野于一旁垮脸干坐着,真冬解了围裙,出门拦下挑担走街串巷的鱼贩。 “冬冬那是鰤鱼吗?” 好脾气的冬冬暂时也不想跟这娇气磨人的女公子说话。 鰤鱼乃冬季的极品美味,真冬拿它做个照烧口味。 盐、胡椒、面粉、料酒一抹,鱼肉静置片刻后摆进芝麻油烧热的锅,酱油与味淋再加白砂糖调成的汁倒下后慢煮,这期间真冬擦了白萝卜泥以供解腻。 米饭煮好了,剥开烤唐芋,真冬将两者混成好吃抵饱的红薯饭,又用味噌和芜菁做了菜汤。 “吃吧,少当家。” 色泽诱人的照烧鰤鱼搁于膝前,融野偷看了眼对面的菜肴,两大枚切成中指粗细的姜煮鸡腿肉码得颇有规矩。 “冬冬。” “嗯。” 来人家里做客却没个好脸色,松雪融野本不应是这等没教养的人才对。 意识到自己的任性,融野羞愧得直抓膝盖。 “鸡大腿,我可以尝一小块吗?” “做梦,两枚都是我的。” “好吧,那我就不吃了,都是你的,冬冬,都是你的,你都吃了。” 持箸合掌,行礼后融野品尝第一口冬冬为她做的菜。 偏甜的浓稠酱汁裹着脂多肉嫩的鰤鱼喷香可口,既下饭,融野亦觉好晚间小酌者可以此佐酒入腹,其色其味其肉质无不是令人深受感动的晚冬美味。 “冬冬,这是我第一次吃你做的饭,好……好感动……”衣袖揾泪,融野侧过身去。 “大德寺中你吃的饭菜都是我做的。” 瞬间,松雪憨瓜愣住了,眼泪也擦不下去了,“啊,这样,我就说呢,大德寺的饭菜怪不得尤其可口……” 其实松雪融野在大德寺几日的饭都是姑子做的,松雪真冬只负责陪松雪少当家。 瞧她先前那不快活的脸,谁招她惹她了嘛。吃什么不吃什么好歹提前说一声,不说,冬大厨怎知道呢。 寺庙中用素斋,松雪府里食鱼介,就是那回扶桑屋的白吃白喝不也是初鲣么。真冬确信是没听说松雪融野信仰虔诚,不食释家忌物。 也好,两枚厚切的姜煮鸡腿肉都归自己了,真冬咧笑出俩酒窝,愉快动筷。本还想着一枚不够再添些荤腥的。 “烤唐芋好吃吗冬冬?我特地问了千枝姐去买的。” “嗯。”添上第二碗红薯饭,真冬抖擞精神继续干。 融野喜欢看她吃饭,大口大口地扒拉,塞得满嘴都是,活像准备过冬的小松鼠。那吃相决称不上优雅,但莫名有勾人食欲的生气。 换了筷子,融野夹住鱼肉送入真冬碗里:“你尝尝,好吃的。” “嗝——” 吃饱饭,往地上一瘫,真冬不想动了。 慢条斯理地饮尽最后一滴汤,规整筷碟,融野取怀帕拭唇,“十分美味,多谢款待。” “碗筷交给你洗了,好好干。” 话丢在身后,真冬蠕动饱餐后的身体回屋。 “那个,我不是客人吗?” “你不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吗?” “噫……” 最要好的朋友? 最要好的朋友! 默念一万遍,心比烤唐芋还甜,融野乐呵呵地体验有生以来绝无仅有的洗碗涮锅。 “你笑什么?” 倚门望她洗,只见她边洗边笑,魔怔了似的。 “我是冬冬最要好的朋友,我很高兴做你最要好的朋友,冬冬。” 还自言自语,哪来的疯子。打个哈欠,冬冬要睡午觉了。 啜了点甜酒,解了保暖的半缠,身体自然而然地蠕动进它的归宿。一个人时真冬沾枕即睡,但两个人就说不定了。 松雪融野踩着她将睡未睡的点拱进被窝,“冬冬,你最要好的朋友来了。” 看来今后有段时间都要听她把这句挂嘴边念叨了。 “你不是不爱歇中觉么。” “我不睡,就陪你睡。” “那你把手从我奶头上拿开,再搓我就踹你。” “啊——失敬!” 手太过自觉地摸了上去,融野懊丧不已,遂引身而退,只坐在被褥边守望真冬的背影,“我不会再摸你的胸了,冬冬。我是你最要好的朋友,所以不会再摸了。” 她的冬冬半个字没听见她的聒噪。 坏孩子(1) 午睡醒来时松雪融野就躺在身侧,外衣未脱,手还捏着笔,看起来是迷迷糊糊睡过去的。 真冬记得她小时候最爱歇中觉,吃饱饭就会犯困,扯着腰带撅着屁股往被窝里钻,有时还没来得及铺被子就撑不住了,倒进小河童的怀里睡得香。 粉嘟嘟的脸蛋,小时候的松雪融野是很可爱的。 说起来,那天在松雪某分家府邸前遇上的那孩子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憨瓜,都走过去了还又走回来逗她。那孩子表达困惑时也会歪起脑袋,许是颦眉发呆间神似松雪融野才没忍住吧。 千岁糖也蛮好吃的,下回使唤松雪融野买点。 “冬冬你醒了。” 眨眨眼,融野纤长如羽的睫毛跟着动了动,“我怎睡过去了,对不住。” “累了就歇会吧,无妨。” 哪擎受得了她的冬冬罕见鲜闻的温柔,且不管自个儿没轻没重的蛮力,直往真冬怀里扑:“你对我真好冬冬……” 一切变又不曾改变,真冬对她们这般的往来关系心满意足。 “我晚上不大能睡好,你不在的这几年就不敢歇中觉了。” “还生梦魇么。”拍抚着融野,真冬问道。 她的梦魇生自长姐离世后,幼小的心受到惊吓,寝食难安。促狭病也是那时变严重的,更小的时候长辈只以为是小孩特有的顽皮。 大德寺里儿时的松雪融野曾说过:“每回来找你我都能睡得好,都说佛门乃清净地,能驱千邪万恶,冬冬,那你就是我的护身菩萨!” 佛门乃清净地,能驱千邪万恶。真冬却不信一个字。 “不比幼时频繁了,身子累了就能一觉睡到天亮。” “怎么,你睡前还出门绕圈跑?” “不是的……”融野的声音越说越微弱,“在家的话晚上千枝姐会跟我一起睡……” “哦,那是她拉着你绕圈跑,还是你二人脱光了打赤膊战。” 融野臊得想在冬冬身上找个湿乎乎的肉洞钻进去,“你看你,没个正经!” 那没个正经的人就不哄她了呗。两手一撒,真冬披衣起身,赤足行至床头书案边坐下。 “你睡你的。” “嗯呢,冬冬。” 融野已而不习惯歇中觉了,可今日在此她莫能抵住困倦,伸展四肢,放松全身的力量,闻着冬冬的味道,融野再度入睡。 “冬冬你真好闻,你是菩萨……” 回头看向松雪融野,她又在半睡半醒时说糊话。这孩子可爱是可爱,就是有时候捉摸不透。 不过正因如此,松雪融野的可爱才别具一格。 随她歇息去,铺纸掭墨,真冬提笔续写未完的《橘殿物语》。 “冬冬你可是在作画,也不叫我。” 融野没睡太久,浅浅地眯了会盹,不贪多。爬过去,她挨着真冬坐,黏得像麻薯。 “好飘逸的字,我看不懂,你念给我听。” 于是真冬便在为她讲解个故事梗概后朗读正写的一段:“叁日月问道‘殿下既恋慕中宫娘娘,何不等见了面说清楚呢?娘娘视殿下如亲女儿,岂有不疼爱的道理’。橘殿却嗫嚅着回‘你这家伙光说些不得了的话,我恋慕母后是我的事,母后若因我的恋慕饱受困扰岂不罪过。与其狼狈收场我不如深藏这恋慕于心,春日樱花盛开时为母后撷取最美的樱枝,那樱枝即盛吾之心意。” “这个橘殿很美吧,温美又多情的殿下,玄武帝的掌上明珠。”融野听后叹道。 真冬的心思却不在她的感慨上,轻放纸张,只一径望着融野的侧颜,望着她明晰的轮廓,如画的眉眼。 坏孩子(2)(微H) “冬冬?” 转头看真冬,见她一动不动望得认真,脸离得又近,融野不解此为怎般风情——是要我亲她吗? 口干舌燥,微感局促,美人在侧,松雪融野所谓的意志不比屁的分量来得重。 “你作甚。” 身子倾到一半,融野栽了跟头:“咳!无事!” “就决定是你了。”一拍膝盖,真冬两眼放采,“我一直在苦恼橘殿的美貌,现下才发觉就应该是你。” “是么,真叫人害羞呀。”收敛色心,融野低头问道:“冬冬你会给我很多女人吗?” “还有很多男人。” 瘫坐在地,融野又想睡觉了,“唉,你的故事,你且写你的吧,既拿我作个主人公,写好了还请给我看看橘殿是怎么个风流儿。” 靠近,真冬想多看会松雪融野的美貌,用笔画下也可,然还是用眼睛看,画在心里最妙。 “这小孩长得真漂亮”是当年真冬继“这小孩真烦人”后对松雪融野的第二印象。在松雪融野来大德寺前真冬未见过别家小孩,但她只见识少,美丑仍是有认知的,要说为什么,那些个佛像不都往美了雕的么,幼年期的松雪融野长得就跟善财童子一模一样,那必得是漂亮的吧。 后来她们都长大了,小河童也长成了大美人。可掉果童子还在她心里,掉的果子是她儿时唯一的甜。 望着这张脸,真冬时而感到对松雪融野,自身所怀的远不仅感激又或依恋,甚至不完全等同于爱恋。那应属一种糅杂于其中的复杂感情,莫可简单定义。 “啊——!” 一撑肩膀,融野制止了真冬的靠近:“不行!你不可以离我太近!我会犯病唐突你,我不能,我是你最要好的朋友!我不能!” 自说自话的憨瓜,她且嚎着吧,真冬看完了。 “先生,隐雪先生可在家中?” 但闻屋外女子的唤声,二人面面相觑,融野憨头呆脑不说话,真冬扯过她的外衣披上,接着应道:“在的,进来吧。” “是。” 起先融野当来者是那风华绝代的踯躅太夫,待随真冬出屋,见女子行礼登廊,融野方想起踯躅太夫已落籍在豪商纪伊国屋那了。 “这位是……?” 隐雪先生背后黏着的女子相问,香穗伏首回答:“民女唤作‘香穗’,是受雇来伺候隐雪先生起居的。” “伺、你是说伺候吗?”融野不禁凛眉一跳。 像是没看到松雪融野脸上一闪而过的阴沉,撂下一句“拜托了”,真冬旋身回屋。 “是,请交给我吧!” 名叫“香穗”的女子声音洪亮,手脚也麻利,应做惯了这类活计。虽觉抱歉,怪心思地,融野把她的容貌瞅了又瞅方得安心。 “叁井说我既不住她送的宅子,长短得受下她送来的佣人。” “佣人的话不和你住一处吗?不用朝夕伺候你洗漱入睡吗?”疑虑犹存,融野梗着脖子问道,“你冷了热了不得有人在旁照料你,你想这个那个了不也得——” 哦,是的,对松雪融野的第叁印象就是“这小孩话真多”。 脸比她还阴沉,真冬顶道:“我虽懒,但有手有脚。她隔日来,洗衣清扫,做完就走。” “是么。” “你有话要说?” “没有的,冬冬。”融野露齿一笑。 不晓松雪融野在别人那可有这百变的脸色,一会好一会歹,相处得越久就越明白此人不好相处的地方。 手又被她牵住了,她坐近,轻而柔的说话声有其特别的韵味,真冬很喜欢听,为之心醉。 “久未同你作画了,天色还早,你可愿同我一道作画,冬冬?” 莫有拒绝的理由,在只两人的温暖屋子里,一面听着邻间的拾掇声响,真冬转睛于融野。 兴许松雪真冬真的性格恶劣吧,有事没事反正不干好事。抵膝相倚,真冬倏地凑至最近处,近得能切实感受到对方呼吸的变化。 “冬冬?” 不等融野歪头疑惑,她的唇教吻封住了。 唐突的吻,吻得她心乱如麻。她只会动嘴运舌去回应这吻,她的舌头远较她的脑子灵活。 冬冬的吻是唐突而热烈的,热吻里融野意外觅获源自冬冬的珍贵且短暂的情意。她亦想好好珍惜,勿论底线地疼顾冬冬的身子,剖开心来看看那情意几分真几分假。 幽暗的空间是否是酝酿浓情的绝妙条件,融野身为女人的欲望由真冬唤醒了,她拼命遏抑的性欲一个吻便可揭盖启封。 融野是欢喜接吻的,更欢喜她的冬冬无甚缘由的吻袭。她的心有无限宠溺纵容,因她也是喜欢的,想与这女子共沉欲海。 “冬冬……唔……” 然就在吻缠欲浓,她伸手要解冬冬的衣时,融野竟像被人用木棒狠敲了后脑勺,呆定在那,指尖与她想嗦想吮的冬冬的乳近在咫尺。 她好险就又要犯浑了。 “冬冬……我是你最要好的朋友……”放弃亲吻,拉开距离,融野正身跪坐。 荡平余悸不容易,真冬为一霎的肉欲而惊懊。 “所以莫要刺激我,我、我会忍不住……”整色,融野说道:“和最要好的朋友做是会后悔的,我已尝过一回个中辛酸苦涩,不想你也尝到,冬冬。” 鬼知松雪融野在哪个被称为“朋友”的女人那吃瘪,也亏得她矜持。 是想当个任性欲驱使的禽兽,梦里都是她们于大德寺的雪夜绸缪。可既然下定决心以朋友身份相处,肉体交欢就只得割舍。 越做会越爱,越爱就越想独占,独占不了的宁愿狼狈逃避。 从前的经验是如此告诉这松雪真冬的。 坏孩子(3) “冬冬啊。” “何事。” “你就没觉着我不笑时瞧着更机灵更不好惹么。” “有人这么告诉你了么。” “你就说是也不是。” 仙贝拿起又放下,真冬吮了指头辣粉,“要有人这么告诉你的话,那他是当真爱着你的,毫无疑问,不惜哄你要你高兴。” “我也没说是有人跟我说的,你就晓得了?搞不好是我顿悟的呢。” 饮罄焙茶,真冬面不改色地望了融野许久。 “嗝……” “你吃慢些冬冬,先回答我。”为真冬推去手边温茶,融野撇眉说道。 鼓嗝顺气,真冬翻眼想了会,答:“我说‘是的,的确机灵些’就能抵消唐芋钱的话,我会如你痴想地回答你。” “不能抵消。”融野紧接其后应道,“你晓得的,我穷困潦倒且精于抠门之道,一文钱也不能抵。” 松雪融野还抠门呢,用纸记下来后世人看了能笑得代鸡打鸣。 她不笑时么,真冬看来倒也没多机灵不好惹,平静中透着茫然懵懂,像极了落地降生后找不见娘亲只好独自面对残酷世界的小鹿。若有饿狼要吃她,她也只会懵然昂头,黑眸沁着泪:“你不要吃我,请去吃住这附近的乳太郎小冬吧。” 你且话故意说长点绕点,就一定能目睹松雪融野走神溜号的神情。没在听你说话,但也没想别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爱笑,笑得好看也算本事和天赋,埋没了也怪可惜。” 融野笑比春光明灿:“冬冬你是说我笑得好看喽?” 那笑容有十足的感染力,她笑,真冬亦不自觉地跟着扬起唇角:“我平生所见女子,笑起来属你最好看。” 融野怦然心动于消失后仍留有美妙余韵的两枚酒窝,然她的冬冬吝啬,不给她看了,直把头低下去,整张俏脸跟朱墨泼染了一般,红到了脖子。 “冬冬,不可以再笑一次么,你也很好看。” “画你的画去,少聒噪。” 又被嫌弃啦,融野把气叹得响,就是要冬冬听到。 她二人一同作画,画的不属一类,融野仿宋之禅僧牧溪的留白手法,边画边想,慢工出细活。真冬则接了新差,大清早獭祭堂就送来了赚钱的活计,便是《水浒传》中梁山一百单八将的图鉴。 汉学兴盛的这一时代,自中华大地曾渡海量书籍至东瀛倭国,儒佛家经典及《本草纲目》等医药学术不消多提,《金瓶梅》《叁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此“明之四大奇书”更是于倭国民间本本脱销。 所谓“本土化”,于江户时代的倭国民众即成“魔改”,男改女,女改男,改到最后成了貌比女人美艳的莲次郎扶起妻子阿武——“娘子,该喝药了。” 当然,虽人设上魔改得令人发指,主旨趣味倒不见多大变动,惩恶扬善,行侠仗义,甭管是锦毛鼠白滨玉棠又或斩杀奸妇淫夫的国武阿松,其本质精神仍为人所赞美讴歌不假(注1)。 松雪隐雪所绘梁山一百单八将甫一绘成遂席卷江户,只怅憾其流传后世的仅九纹龙·史村进子、一丈青·扈城叁郎、白花蛇·杨边小春、小李广·花田荣子这几位,诚乃火龙无情,艺术无价。 “冬冬你何时从大德寺回来的?” “雪化的那天吧。” “尼君待你好吗?那地方我去了都伤心,可偏偏就觉你会在那,也不知为何。” “比那时要好。” “还使唤你干脏活累活吗?” “她倒想,我干不动。” “幼时你力气还挺大的,我都怕你嫌我话多,气急了捶我,如今怎手无缚鸡之力。” “得分时候。” 杆凝毫滞,融野抱以同感点头:“是得分时候。” 这样那样时她的冬冬总精沛神满,手劲又大手速还快,娇弱无骨?没那回事。淫思歪想有顷,融野猛甩头,不够,还掐了大腿务必驱逐体内啃噬理智的淫虫。 阿弥陀佛,冬冬再巧手一双,往后她松雪融野的肉穴也享肏不到了。 (注1)魔改水浒:江户时代有本奇书名《倾城水浒传》,作者曲亭马琴,原着中的男女悉皆性转。此处参考此书,人名姓名有改动。 坏孩子(4) “你不回去?” 闻得真冬问话,暗自与色欲较劲后融野夺回全部理智,显出点滴愁色来:“这屋子大得,就你孤身一人,我想多陪陪你,不好吗?” “多谢挂念——” “还是说有人要来,我在此不便,碍着你们了?” 不过想算着人头煮晚饭,她怎就话里泛酸带火了。真冬搞不懂这人一时好一时歹,累! “对,是有人要来,还两个。”眼一闭,真冬信口开河。 “两个?!” 双眼瞠比铜铃,吞咽下唾液的同时融野好似又接受了她的冬冬是风月场上的大将军这一事实,“哦,哦,冬冬真是好性致,两个,嗯,两个……” 那模样,真冬怎好不逗她。是有两人要来的,但不是两个女人,也非今晚。 “怎么,你不曾与二女嬉游?” 融野怨脸一寒:“我松雪融野岂是这等货色!” “那我就是这等货色了?” “说不好,毕竟你连小孩儿的千岁糖都诓。” “是是是”地满口应着,真冬且不戳穿她浑身的浩然正气。不曾同二女嬉游?怎松雪真冬听到的却说松雪少当家能给又能要,快活到把倾城屋的被褥喷得透湿? 也不用旁人戳穿了,说完松雪融野就忆起那段风流往事了,那脸红得真可谓是樱与杏争奇,她与猴腚斗妍。 “我去煮饭,你慢画着。”支膝起身,真冬舒背拉肩后往外走。 “我不会再犯的,绝不会……” 嘟囔什么呢。 中午的鰤鱼还有剩,真冬打算拿它们做个烤冬鰤,再用昆布、香菇炖个汤豆腐。腌菜坛大大小小七八个,抱来一罐腌笋,启封才发现快见底了,刚够最后两人份。 她干活已大不如在大德寺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独不与做饭生疏,爱吃又爱做。 米饭“咕噜噜”煮上,真冬回屋翻出一套襦袢,有些旧了,然比她身上裹的要宽松,适合松雪融野。 “今日多有叨扰了,冬冬。” 说着抱歉的话,融野给随身的零碎物件打了包袱结。 看她那说走就走的架势,真冬脱口而出:“要回去了?” “嗯,出门前说好晚上陪母亲用饭。” 在她眼睛看过来时真冬低下头去,不动声色地塞手中襦袢回归衣橱。同晚暮一借幽昏,泼了瓢冰水的心情需要镇静。 “那就好,我也就煮了够我一人吃的,你想吃还没得吃。” “我不跟你抢,冬冬,你都吃了,都吃了。” 真冬垂落的视线分明见着有只手想伸来牵握,又终究缩回她的长袖中。 “今日没打搅你吧。” “来都来了,还能赶你走么。” “那我走了,早晚犹寒,冬冬你得小心些,别冻着了。” “知道了。” 起身,融野提了随身的小包袱行至屋外。天色渐冥,她二人不知不觉就度过了一个下午,小眠浅盹,吵嘴打趣,也没做什么,却自在轻松。 “不送我吗?” “我要吃饭。” 临下长廊时融野回身朝里望去,半明半暗间她的冬冬坐在那纹风不动,她莫能瞧清冬冬的表情,仍有感于阴翳之美尽漾此间,古朴而清寂,夜晚降临时尤其动人。 她看醉了,冬冬的美与阴翳之美融为一体,她看入了神。 “那我走了,冬冬。”自色欲抽身,携谎言离去,融野下了好大的决心。 耳闻脚步远去,真冬方松懈一口气。 饭做了两人份的,她一人也吃得下,留碗汤豆腐明晨煮个乌冬面也有滋有味。 碗筷早已摆好,一人一副,多余得惹人生气。可她该跟谁生这个气,谁又必须接下她的无名怒火。 她恼这附骨之疽般的怯懦,又庆幸正因软弱不坦诚才不至于捣毁两人间所谓的“友情”。 “冬冬!” 松雪融野喉清嗓亮,连喊着奔上长廊,饭菜犹存温热。 “我的褞袍在你这儿吗?” 乜她一乜,真冬按捺下因那声“冬冬”而猝起的火苗。御寒防尘的褞袍给她丢过去,到底没法造作出好脸色。 “有两人要来,你如何只摆两副碗筷,冬冬?” “方才来信说一人不来了,另一人会来,会陪我。” 本分(1) “少当家?” 还想着这都入夜了会是谁人来访,开门,眼前竟站着少当家。 “您怎回来了?”接过罩衣,千枝问到少当家。 摇摇头,也不答,融野径自朝里走。 往邸外四下探了探,千枝未见隐雪先生跟来。也是,光见少当家的落寞神色,合该猜得出事不遂人愿。 加贺藩藩主年前向将军递了折子,说藩臣进献了一扇可能出自松雪二代家主繁云公之手的屏风,望将军俯允当代家主松雪早兰前往加贺藩邸一鉴。鉴别绘作真赝亦为家主分内之事,结果或真或假都无妨,此为将军隆恩,设宴招待将军御用绘师之首方不失礼数。 由此,大当家今夜不在府中,少当家走时也说想念隐雪先生,晚上就不回来了。饭菜依人数而备,两位当家都留宿在外,府中自然没得现成的吃食。 “饿了,还有饭吃吗?” “刚收拾好,给您现做吧,可有想吃的?” 一朵梅花乍然曳住融野的脚步,站定,她抻指兜捧飘落而下的花朵,怔望斯须才说:“算了,不麻烦了。” 早春的梅绽放凛冽清香,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稍释心头烦闷。洗漱更衣,就寝前她将梅朵置于床头,灯火照耀下她能边看边走神良久。 “不是说今晚……” “吃了饭难免想留下,难免不安分。何况有人陪她,我在,多有碍事之嫌。能跟她处一下午已够了,千枝姐。” “当真够了?”看穿少当家的佯相,千枝又道:“您脸上可明晃晃写着不快。” 万千愁绪从何而生,融野懊恼过去那个鲁莽冲动的松雪融野对女人对性欲生了多余的犹豫。 “她说我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我不会再与朋友做的,后悔又伤心。况她也无意留我,我何必自讨没趣。” 听这话要隐雪先生留她下来,少当家保不齐又得破戒了。千枝决定无视掉这句,给少当家挽回一丢丢尊严。 “云岫小姐的事令您后悔伤心至此吗?” “知还说婚礼前都不想再见我,这都不感伤心的得是怎般无情之徒。” 第一个与少当家欢好的女子也第一个拒绝了她。 原以为半山家的小小姐与少当家是同个心思,都当对方是青梅竹马的挚友,可从少当家拜年归府后的转述来看,那位半山小小姐对少当家所抱有的不仅仅是情谊,还有更为隐秘的、莫可言说的爱意。 “一个两个,想见就见,不想见也就一句话的事。我一颗真心待她们,到头来皆成我的不是,劳什子朋友,全拿我不作数!她个淫魔,两个女人!也不嫌忙!我还在那作甚,作甚?看她们快活吗?!” 这说的是谁呀。胡言乱语的少当家,千枝反正也习惯了她一不痛快就旁若无人自言自语的毛病。 爱意促生的拒绝让少当家受了伤,抱着被子黯然流了一宿泪。吃一堑长一智,少当家领悟到与朋友做那事不会有好下场,恶狠狠地发誓说再不和朋友行淫了。 少当家的思考方式说不好懂其实也很好懂,于她而言真就是一颗真心待友人,换来一个两个的不理不睬。倘当面把话说清,少当家不是不讲理的人,可她们偏偏藏着掖着,少当家本不聪明,摧肝伤脾后情愿一切简单待之——不就是不跟朋友做那事么! 然嘴皮子上下碰得轻巧,恪守这等誓言岂非等同于要少当家的命。那隐雪先生亦是头犟牛来的,真拿少当家不作数还是别有隐情,这又是千枝猜不着的了。 “真正对我不离不弃的只有你,千枝姐。” 任少当家倚上大腿,千枝抚摸她的脸庞,“此乃千枝的本分,少当家。” “我平生最厌‘本分’二字,可仔细想想平生又尽为本分约束,为本分奔波行事,时间久了,离了本分反叫我心有不安,千枝姐你可懂我?”融野叹息后说道。 离了本分,许多事就不能够以理服人了。恪守本分说话做事,于这千枝已习以为常,于少当家却不易——友人间应该不应该做的,她很早之前就模糊了其中界限。 “情”这一字,远比本分难解。 本分(2) 肉体欢愉,对真冬来说从来不是可有可无的。 无月事烦恼,故而每当有了焦急上火、坐立不安的症状时,真冬便知这身子是想女人了。 几度流连吉原游廓的大门口都没进去,她想她在此丢了脸跌了相,虽说吉原女子认钱不认人,谁让隐雪先生名气太大呢,站得高,摔得才狠,这不连妓楼都不好进了。话说回来,她本也不属会花钱在光填欲壑不谈情上头的女人,转悠进骏河屋买好吃的羊羹——填哪张嘴不是填呢? 咬咬牙跺跺脚,捏着袖子就走,出门绕了一圈,真冬抱回一大袋吃食。 此间唯有美食不会辜负她的爱。 “是这儿吗,你背着我买的屋子这么大?” “吭哧吭哧”回到家,真冬但见宅前一男一女操着京师口音正唧唧哝哝。男人面黑肌瘦,佝偻着背,双手负后张望,再站得远些真冬几乎就要当松雪若白看上的精种,其拥有者已至耄耋。 女人么,真冬见过,她的恩师,京阪两地出了名的败家玩意——尾形光琳。塌鼻厚耳,小眼肥唇,真冬犹记她那双粗短且圆润的手,富裕人家长大的,两手绵软细腻得像砂糖,五指不必并拢,包裹每根手指的白肉已够填满指间缝隙。 “小冬啊!为师可想死你了啊!” 吃食未得放妥,真冬被女人抱了个结实。她纸糊的身子风一吹就要上天,怎堪姑母之热情重击,一掌呼上背,拍得她是双腿一软,两眼一黑,灵与肉分家,魂同魄齐飞。 “你想我死倒也无需用这法子,好歹给个痛快。” 光琳可不听她掰扯,粗手一钳纤腕,笑得豪气干云:“走走,你且领着为师去看看你的宅子!” “不是我的。” “你老子的就是你的,走走,快走——” 辛苦抱回家的吃食由光琳随手抛去男人那,未俟真冬与他相视,魂魄业已甩在肉身之后。 风筝都没这样放的。 就真冬于豪商酒宴上得知的,尾形家落败前光琳并未自诩为绘师,家财实耐不住挥霍了才接活作绘,其主顾多为京都有头有脸的公卿或商贾等素日即有往来的熟人,家大业大的叁井百合也在其中。 而其弟尾形乾山,听叁井说少时就是安静性子,绘才与长姐光琳比相形见绌,最爱的还是一个人捣鼓泥巴,捣鼓成了当世首屈一指的陶艺师。 一白一黑一肥一瘦,就连秉性亦大不相同。对于尾形家姐弟俩的到来,直到他二人落座面前,真冬都没能把握住分毫真实。 她的姑母,她的生父。她的血亲。 “茅舍数间,平日打理添了诸多麻烦,不胜感激。” 自包裹中取出叁只新釉新彩的浅口圆碟摆置膝前,男人手掌抵席,躬身行礼:“在下尾形惟充,号深省、乾山、灵海、扶陆、逃禅、紫翠、尚古斋、陶隐、京兆逸民、华洛散人、习静堂……” 真冬只听清了“乾山”二字。 的确有酷爱取号的风雅人士,便是面对面正坐的这个男人。 “她是你女儿,你这不是要折她的寿么!给我起来!” 男人听就跟没听见似的不动摇,对面都恭敬生疏至此了,真冬倒不好不回礼:“松雪真冬,号隐雪,初次见面,还请——” “停停停!”光琳大手一挥,喊停了真冬的客气,“松雪?你如何姓‘松雪’?” “抓阄抓的。”真冬胡诌道,无惧无怵。 “你是跟我尾形光琳学的画,生父是我光琳最疼最爱的弟弟,为何不与我二人同姓?岂有此理!” 蔺席拍得震天响,那力道,真冬见之蹙起淡眉,想也不敢想这一巴掌能给她掴下第几层地狱。 “我有想和她一个姓的人,姑母。” 听不肖逆徒称呼道“姑母”,光琳寒颜少融,臂膀一抱身前,托起两坨不好惹的凶肉:“谁?别跟我说是你那个娘。” “她非人。” “嗯,那倒是。”光琳点头以示赞同。 本分(3) 那时的松雪融野,瞳眸闪烁的亮光足以使人相信她所描绘的未来触手可及。 “你随我回去后就跟我一样姓‘松雪’啦,我二人就是吃喝住行都在一块儿的姐妹!我是姐姐,你是妹妹!” “我怎是妹妹?”指头吮干净,坐她怀里不动,真冬问道。 松雪融野把头歪得理所当然:“你年纪不是比我小吗?” “没说过。” “怎会如此!” 松雪融野好像受了不小的惊吓,也是,她二人没聊过年纪的事,小河童又瘦又黑,看上去确要比丰衣足食的松雪少当家年少。 “唉,我就不能当回姐姐么……”悲从中来,松雪融野快哭了,就因为没当到姐姐。 于膝上揩了手指,真冬执笔掭墨,展纸便画。松针通常由一点散开,呈贝壳形,而雪松则空出中心,画得分散些好留出覆雪之意境。没人教她,是她自悟到的。 “你是说,我就叫‘松雪真冬’了。” 松雪融野挤来桃腮,抱她个小河童在怀里揉来搓去:“好听吧好听吧?!风雅极了,读起来也悦耳动听!” “还行。” 虽不知松雪融野说的风雅所指为何,真冬还是为能拥有这个姓而喜悦。庶民都不被准许有姓的当世,她一个遭母亲怨恨的孤儿是何其幸运,她又是何其期待松雪融野描绘的未来赋予她未曾拥有过的爱。 她揣着这个姓走到今天,没法子舍弃,也不会嫌弃。短短两个字,承载的是她少年时最绮丽的梦。 “我也不是小孩儿了,姓什么还是能自己做主的吧。” “跟松雪若白没关系就行。” 姑母对那个女人似乎颇有成见,不过她对松雪家的人都很有成见就是了。 “之后有何打算?”茶喝半盏,花林糖嗦了两块,真冬两手对袖后问到尾形家的姐弟俩。 “先住几日陪你这丫头说说话,之后搬进三井给的宅子,不烦你。”光琳答道。 “这宅子大得不像话,我想……” “你想留我二人?”抻头,光琳两道缝也似的眼用力撑开眼皮,“算你这丫头有良心。” 真冬却不买她这个帐,即刻回道:“我想隔出半间出租。” “什么呀,薄情寡义得跟你娘如出一辙!” “阿姐。”出声拦截光琳的刻薄,嗫嚅着,乾山鼓起勇气与初次见面的女儿对视,“这宅子本也是想买下送你作见面礼的,如何处置全凭你心意。” 没想到男人会说出这话,真冬犹自不好看他。 “多谢……” 迫人的沉默不意降临这座宅邸,她和他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可多说一个字都会压得人喘不过气。 “饿了饿了!小冬啊,饭呢?” 既为老师也为姑母的女人拍着蔺席叫喊着,真冬嫌弃得要死,又十分怀念她这咋咋呼呼的性子。朵朵白云堆迭成她肥硕的身躯,每寸赘肉意外地包含着不可思议的神性,让人联想到是否古代的卑弥呼女王又或天照大神便长如此般。 “没菜了,叫点寿司凑合吧。” “嗯,还未吃过江户前寿司,不错。你我还有你老子,你喊个十人份的就够了,不用很多,晚上三井请我三人吃席。” 真冬这时才知道原来爱吃能吃会吃,她是遗传自尾形家。 【今天开始恢复更新,每天尽量日更,还请多多留言支持】 本分(4) 后世的“外卖”,早在商业繁荣的江户时代已见雏形。荞麦乌冬、寿司鳗鱼,本属吉原男女和歌舞名伶专享的奢侈餐饮,逐渐地庶民间也有了这项送食上门的服务。然十八世纪初的江户时代一无电话二缺软件,或事先打好招呼定下,要不就多出些银钱托人代跑。 真冬无所谓等,她学过冬的松鼠秘藏了一屋子会令人面露幸福笑容的零嘴,扣两块垫巴垫巴,开开胃。 “有劳奔波。” 付了十人份的寿司钱(光琳给的)外加成倍的跑腿费,真冬欲分三趟提溜吃食回屋,却见男人走下廊来帮忙,不吭声,两人也没得视线交际。 十人份的寿司,不知道的当哪家设宴呢。 所谓“江户前寿司”即是用江户湾打上的鱼贝海鲜所制成的寿司。后世寿司店最常见的两指宽的寿司名叫“握寿司”,得一个世纪后才问世,十八世纪初的宝永二年,江户人所食寿司为“箱寿司”,顾名思义就是将混合了醋与糖的米饭压制进四方形箱盒中,铺上鱼贝等食材,再切成麻将牌大小蘸芥辣食用。另外所用海鲜也非生鲜,只因这世道既无冰箱也缺速冻灭菌技术,鲜美刺身且尝得战战兢兢,用于寿司的更为发酵熟物。 酸甜得当的米饭馋得人欲罢不能,腌渍后的海鲜亦风味十足。虽寿司乃庶民美食,京阪绸缎商家长大的败家娘们过足了富裕生活,就是来江户寄人篱下也不忘吃饱吃好,特意吩咐了要鸡蛋丝、扇贝和鲍鱼的。 真冬也从不在吃食上亏待自己,但一比较下来还算持家有道,至少不会拿屋宅抵换逍遥。 “这个好吃,鸡蛋丝,放了麻油,香得很。小冬你多吃些,你瞧你柴得,哪个男的女的愿意跟你睡觉。” 是,就她不柴,男的女的都乐意跟她睡觉,那要都是他们心甘情愿的,主动投怀送抱的,尾形家万贯家财是变成蝴蝶飞走了吗? 嘁。 端茶漱口,真冬无意间瞄到她的生父。男人黑且瘦,寡言少笑,坐在其姐身边俨然一个被压榨日久的雇工。可他吃得不比光琳少,真冬自觉比不上。 寿司填饱肚子,甜酒也喝足了,光琳将身一歪,倒头即打鼾沉眠。推来被褥给她盖上,真冬支着身子默默看了会熟睡的姑母,没忍住,手欠捏了下女人软乎乎的膀肉。 许因打小来的弱不禁风吧,真冬天生对奶大屁股大的女人有好感,城下町见到做工间隙袒胸露乳的肥满女人,她总会多看两下。那无关性欲,而是近似于对孕育生命的女人,其强悍肉体最原始的崇拜。 真冬有时想,松雪若白要也长这模样,她或许就不会离家出走了。 “乾山先生。” 长廊上的男人正对杯盘呵气擦拭,一丝不苟的神态似在进行某种修行,而非陶器真的沾了污垢。 走过去,真冬盘腿坐下,无言注目男人孤独的修行。 “你……” 当男人启口说话时,真冬顿感后背一紧,“如果是想问她的事,请恕我无可奉告。” 男人闻之发出干巴巴的笑声,放在手里轻揉即碎,“我与她露水情缘,那夜过后再无瓜葛了。” 露水情缘也是情,可就真冬了解的,松雪若白对他当真就作个合乎期待的精种。情发乎心,精,骗完就跑。 “你对她无情最好,她那个女人,不值得也不配。” 不晓是赞同或不赞同,男人又笑了两声,随后却叹息。 “这么多年,很辛苦吧。” 意料外的话语抛来,真冬怔住了。 男人若想问松雪若白的事,她兴许更好说些什么。可偏偏是这句,偏偏轻而易举地揭开她多年未得愈全的疮疤。 真冬本能地想跑,本能地想避开男人对她的怜悯。而男人的话里听不出怜悯,听得出的那部分情感又是真冬最为陌生的。 “就那样吧,习惯了。” 男人不再多问,仅自身后掏出白纸包好的几摞金色小判,“不奢望你能认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但求你吃饱穿暖,朝夕平安。一点心意,莫让光琳知——” “父亲。” 这一声喊得男人一抖,真冬则毫无惭色地归拢下老子的爱。 “屋宅整修一事……”敛笑抬头,真冬凝视男人的眼:“还要拜托父亲了。” 她今晚打算枕着这些沉甸甸金灿灿的爱美美入睡。 本分(5) 这世上肯定有用不着吃一堑就能长一智的法子,肯定也有到了一定年岁就顿悟开窍的人。 那反正不是她松雪融野就是了。 “知还过得可还好,明卿?” “你跟她比跟我好,怎地来问我。” “我跟她,不比从前了。” 转首过来看融野,照子道:“那是发生了什么呢?” “她说她要成婚了,在那之前不想见我。” “你希望我相信你知道其中缘由吗?” “我感谢你能相信我知——” “我不是你,不傻,不信。” “也是……” 双手接过融野捧来的唐纸,照子往外走去,“不过也并非你的错,你不必自责。” “明卿。” 脱口喊住她,融野于膝上捏拳。 “还有何事?” “你对知还是有情意的,对吗?” 诧异于融野会说出“情意”一词,照子捧纸又走进江户城中奥的绘间,“是有的,怎么?” “没什么,只有人跟我提过这词,我也不大懂,所以姑且问问。”低头,融野收拾起笔墨。 “你就没想独占谁么,容不下他人的染指,有病样的想独占一个人。” “那就是情意吗?” “不错。” “你跟她说的不一样。” 照子皱眉:“谁?” “那位被你一脚踹在心口的大人。” 浅川和泉守信子的长女浅川照子今年也于江户城任“小纳户”一职了,役高五百石,与备受将军宠爱的松雪法桥融野相当。 “小纳户”乃将军近侍,日常侍奉将军的饮食起居及书画游艺,自千石以上的旗本家中挑选。又因五代将军爱美好色,出任小纳户的武女子多为容姿出众的年轻美人。 美浓守柳泽吉保就曾出任小纳户,后荣升万石大名。也因此何年何月起,小纳户就成了武女子出人头地所必经的“花路”。 浅川和泉守家的长女照子擅武艺,剑道、柔术、骑射皆为同龄人中的翘楚。然她也不只通武艺,将军不好血腥杀伐,她能出任小纳户,靠的是大学头林凤冈的举荐,说此女汉学功底扎实,饱读儒家经典,可堪侍奉将军。 “听说照子你同融野是一道长大的青梅竹马,果真如此?” 正铺展绘纸的照子闻得圣问遂正身行礼作答:“禀将军,确有此事。” 自幼侍奉其左右的融野知将军没事素爱闲聊,她问你一句是她作为将军的矜持,可你要只回一句那就是对将军的不敬,对老人家不重视。她是要犯别扭的,还会在背后唧哝你坏话,平日里指不定得坏心眼地给你使哪些绊子。 目光扫过明卿,融野伏身说道:“您也知这融野少时乖张不驯,师从徂徕先生前也曾于大学头的学问所惹过大小不少的祸,招人嫌。” “嗯,不错,听凤冈说过你小时候在学问所是个鬼见愁。”倚上胁息,将军笑道。 “然和泉守大人之长女对这鬼见愁的融野却百般包容,学业上多有相助。去年徂徕先生呈给您垂览的《读秦论》一诗,其中‘逐鹿群雄西入关’一句您可还记得。” “自是记得的,怎么?” “那一句融野写的本是‘刘邦项羽西入关’,后得浅川大人润色才有了您看到的。” “是么是么!”将身前倾,将军看向那新任小纳户的和泉守之长女,“我见你持重少语,原以为跟和泉一般是个铁石心肠的女子,照子。” 感受到将军投来的视线,照子把身压低:“是臣献丑了,望将军恕罪。” “好好干,要记住你能任此职,与你同融野的交情无关,日后但有不周到的地方我一样还是会要和泉她好看的。” 有了将军这句话,融野方得安心。圣言虽严厉冷酷,于这松雪融野却有莫大的帮助——在这江户城,一丁点私人交情也会被放大。将军相问,不能说得太少让她老人家没趣味,又不能说得太多,像是要左右天子的圣裁御夺。 思及此,融野也不多哀伤了。 她这憨瓜,好歹行走江户城时拎得清。私情私事上犯糊涂会伤人伤己不假,可将军御前的闪失岂非掉脑袋的罪过。 “对了融野,午后还要你跑趟纪州府。” 本分(6)(微H) 幕府御用绘师一族的少主人没少干本分外的差事,可母亲早兰说“遵圣意行事即为本分”,此话融野铭记于心,多年来勤勤恳恳地兼着御差。 她总干些御小姓或小纳户职责内的事,被人当作宠童也蛮顺理成章的,她是这么自我安慰的,也就不多气了。毕竟御小姓及其上的小纳户身为将军近侍,侍寝主君本也属职责之一。侍寝太频的难免被人嚼舌根,遭人嫉妒,“宠童”一词往往指将军近侍中承享雨露最渥的那个。 问了明卿,明卿连侍寝的觉悟也不曾有。这事对她而言无需觉悟,不仅犯不着像当年那不肯侍寝的能乐师惹怒将军后被命令切腹自尽,于武门出身的她来说,侍寝主君实属光荣,能侍寝成美浓守柳泽吉保那般方不辜负父母给的好容姿。 人人都嫉恨美浓守,人人又都想成为美浓守。 “姐姐她人呢?!” 代将军送来滋补身体的朝鲜人参,长廊乍起喧嚣前融野都在屋中与纪州公德川教子聊话。 “姐姐!” 地板踏得撼天响,也真是光贞公回老家纪州颐养天年了她才敢嚣张至此。 “松雪法桥促狭融野,见过大人。”与教子对看后融野忍笑向来人躬腰行礼。 平复胸口激荡,吉宗阔步迈进殿来,不跟长姐坐近些,非跟松雪法桥黏着亲近,又是摸手又是抚眉,若不是长姐连声咳嗽,她还不晓得会干出何等伤风败俗的事来。 “你二人年纪相仿,听说私下很是要好,常有来往。” 吉宗露齿飒笑:“姐姐也知琴棋书画小妹我只略懂一点画,恰好法桥大人乃当世第一丹青手,我有诸多要向她讨教的。” “葛野大人谬赞,融野愧不敢当。”这话融野但觉折煞,连忙抽手正襟,“御差已毕,融野告辞,大人还请保重身体。” “这就走啦?” 望望长姐,吉宗复望向起身要走的融野:“我来了,你就走,我心死了,你看着办吧!” 松手的一瞬融野抠了吉宗的手心,也不管她心死不死了,行礼后即退至殿外。 “她是懂礼数的孩子,倒是你,当你长姐我不存在么。” 蜷掌,吉宗回味着手心残留的触感,“及时行乐方不负这辈子,我可不想像姐姐一样成婚二十年从来只在臣席跟鹤殿说话,叫礼法拘束了情意。” “那你在这愣着作甚,再晚一步她就该到家了。” 眯眼笑看长姐,吉宗挺胸昂首:“她在外等我呢。” 赤裸裸的炫耀,教子知悉幺妹就是这张扬性子。 她爱过的每个女子都曾是她的至宝。 “我还想着骑马去追你的,不想你竟迷了路,兜兜转转还在此。”负手朝融野踱步而去,吉宗扬声抬调,不无夸张地抖眉说道。 燕子花纹案的振袖裹身,吉宗每见她披发着振袖,胸腔里的玩意就“扑通扑通”狂跳。她美得使人为之疯狂,只想占有私藏。 没人的角落亦无礼法规矩,一手固腰,吉宗单手往下一探,探得日思夜想的柔滑肌肤。 “可叫我想死了。” 她二人小年以来便因各自的私事公事不得相见,不见也好,才会想念,才会尤其渴望能有不着一缕的亲近。 “大人……唔……” 融野是抵抗不了这力量的,只能束手就擒,被她箍缚着亲,亲得快要窒息也不饶你。 她的大手自腿根摸到后臀,轻轻一拍,融野浑身一颤,青天白日下泄出一声淫。这副身体是盼着有人能给予肉欲满足的,她们于床上交欢,心与心的距离也于互诉肉身之淫邪中拉近。 “就在这做好不好?你点头我就立马给你。” 野兽(1) 再淫荡的人于某方面恐也有着特别的坚持和底线,拿松雪融野来说就是无法在寝屋以外的地方做,再不济再色急也得确保不能是无遮无拦的开阔地。 此为何处,融野对纪州藩邸不熟,辨不明,可她再笨也知此乃屋外,虽无人来人往,到底不是说能随她行淫的地。 倚上全部的力量靠在吉宗的肩头,融野也用尽全身的力量制止了她业已沾了淫液的手。 “大人还请体谅,被人看见大人无碍,融野却……” 吉宗听得明她是欲迎还拒抑或实在没那心思的,一时的爱欲冲昏头脑,倒忘了这还在纪州藩邸,不是她们能胡来乱搞的青山别邸。 想随性随情地去活,吉宗当下却悟得人非野兽,生来就要受条条框框的礼法束缚,长姐教子成婚二十年依然要对鹤殿行臣礼,与她不可在纪州藩邸胡来乱搞说起来也算一回事。 “抱歉,是我色急了。” 松懈手臂的力量,吉宗低首说道:“这些日子忙得分不清身在何处了,你可有这体会?” 那岂能没有。 融野也是想她的,想她于御前献舞并献丑,想她面对将军的责难不卑不亢。她想她们最开始如野兽般交合,自再纯粹不过的肉欲洗练至可堪诉爱的情欲。 元旦登城那日她是临时被将军叫过去的,来不及换礼装,于一众大名诸侯间尤为突兀。将军不偏爱纪州了,更不喜乡野长大的她。 “臣仅为三万石葛野藩藩主,不应今日登城谒见。然将军有召,臣不得不来,未换礼装将军大人岂可将罪过推卸于臣一人。自然,臣也可今日着礼装登城谒见,只还请将军大人赐臣足够今日登城的名分。” 将军本也有错,任老人家仗着年事已高就随心刁难人呢。好在也非当着众大名的面要将军下不来台,将军气完了还怪高兴,赏她小年夜那天献舞。 她献了,又气笑了将军老人家,说她勇猛似野猪,跳舞类狗熊。 就融野看来,将军还怪喜欢这怪人的。 捉住她的手指,融野回视吉宗的眼,继而舔尽她指上滑液。 “你这人,又不愿在这做又要——嗳?还不放开?松口!别折腾我!” 叼了食指一顿舔弄,融野乐呵极了。六尺大高个饱受折磨,刚摁下去的欲火一整簇地往上腾,烧心! “听纪州公说大人忙着整备参勤交代的行装,哪来的空闲想融野。” “你不也忙,不还整日东跑西窜地与这家姑娘那家小姐幽会。” “莫须有的事,大人。” 吉宗不信,她知这女子不止她一人可床上作伴,具体多少个没问,没必要问。两人皆不多过问对方的性事,见面就开心快活,哪还管得了许多。 然吉宗所难忍受的是被这人当成发泄苦闷的玩意,因别的女人苦恼伤心,反来她这寻慰藉,是个人都忍受不得。 年前大德寺一趟,回来后即至新年,不常见面。如今见到了,吉宗惊觉这女子的眉眼与从前不一样了,要说哪里不同——她不会有意无意地蹙眉了,眼波飞来时不再荡漾略显勉强的温柔。 “回禀将军后融野便无事了,一去大人的青山别邸可好?” “当真?!” 精神瞬霎抖擞,“吧唧”一口亲得实,此时若生两翼,吉宗想自己定能冲上九天云霄。 “那我在别邸等你,洗得干干净净地等你,你可得记得来啊,别忘了我。你忘了我,我心就死了,我死了,你看着办吧。” 谁能招架得了这般赤诚的热情,炽热得能融化千丝万绪。 英姿勃发的年轻藩侯,不吝言辞对她表情诉意的女子。融野感到她的心在朝下坠陷,将以预想不到的方式迷失于难以言喻的情爱泥沼中。 野兽(2) 将军世子既立,将军也知迟早要将江山交给她相处不来的世子。 世子未立时御三家中的尾张和纪州皆有人选,将军会耐下性子考察,考察十多年才有了决断。而世子一立,抛开私交不悦外,将军为世子之母,对待可能觊觎我儿大位的御三家就必得报以强于别藩十倍百倍的猜忌。 闻纪州教子久抱顽疾,将军自御库拽出一段朝鲜人参命这松雪融野送往纪州代将军慰问。阵仗太大,不妥。派个无名小卒,亦不妥。 纪州藩邸的见闻一五一十回禀将军,说纪州公气色不好,说纪州公的幺妹在忙着准备长姐参勤交代的行装,当然么,融野省去了纪州公的幺妹跟她抠抠摸摸亲亲抱抱的事。 回禀毕了,离城路上融野遇见同样归家的照子。 浅川家虽够不上大名,于旗本中也属高禄旗本,家主浅川信子任寺社奉行一职,专管一国寺院与神社等宗教事宜,前途无量,升为大名指日可待。按理来说御用医师半山家的小小姐且不够格当寺社奉行之长女的朋友,御用绘师松雪家的少主人则更无可能了。奇就奇在浅川家的长女浅川照子就爱跟半山小小姐玩,半山小小姐又带着鬼见愁松雪少当家玩,一来二去三人成了青梅竹马,也不计较家门高低了。 融野也知道,她二人现下俸禄是拿得同等多,可小小绘师的五百石算将军大人格外的宠爱,明卿的五百石却仅属小纳户一职的俸禄,往后她是要继任为浅川家家主的,七千八千石的高禄还在后头等着她。 明卿这女子是很可敬的,融野一直这么想,跟身份无关。“明卿”“明卿”地叫着她,其实按家门来说这纯属是僭越了。明卿不在乎,小时候她私底下很喜欢喊这松雪融野为“松雪呆子”,喊知还为“半山藠子”。她说因为知还小得像个藠头,融野却觉得是因为知还白嫩剔透得像玲珑可爱的藠头——但松雪融野应该只是因为又呆又笨。 “今日多谢。” “哪里的话。” “我是新来的,尚摸不透将军的脾气,今日一事叫我头回觉着你也不多笨,过去我还不知你有这慧根。” “钱汤老板的狗养个三年五载也会给客人搓背了,明卿。” 这都哪学来的粗鄙之语,照子握拳掩笑:“也是。” “你不像我,该玩该学时你都没落下过,不快不慢地元服,不紧不赶地任职奉公,我虽未同你说过,但我是羡慕你的,很羡慕。” “是么,那你且羡慕着吧。” “好的,明卿,那我且羡慕着你,明卿。” 说话奇奇怪怪,想事情也奇奇怪怪的小孩,第一次见面照子就这样想。那矮子喜欢她何处的好,过去照子怎么也想不明白,现在大概清楚了,这孩子虽愚笨,本性却是一般人比不了的善良纯直,可靠也不可靠的微妙处让人心生疼爱之情。 可你要说她是无暇干净的一颗心么,至少照子会否定。她有她隐晦的狡猾,常年侍奉将军左右,照子相信绝非靠她一张漂亮脸蛋就能做到。 木屐踏过碎石子,手腕搭上腰间一长一短的武士刀刀镡,舒展肩臂,照子忽而驻足。 六街三市,万户千门,梅英落尽的初春,晚暮霞光疏淡,酝酿着这个季节特有的温柔。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当太阳再度升起时,她们登城来上班。 “回家吧。” “嗯。” 融野决定今晚要那位大人好看。 野兽(3) “你往哪走?松雪府可不在这头。” “我要去见一位大人,明卿。” 天都要黑了,哪位大人有事不能明日见。 “你说的‘大人’,莫非是那个被我踹了一脚的纪州黑皮?” 真不像是学识教养得大学头青睐的和泉守之长女会说的话。未搭腔也未回身,融野但听照子接着道:“这话本不该由我多嘴问的才对,虽同谁做是你的自由,但你抱过的女人们就没一个介意你沾花惹草吗?” 融野两眼瞪得老大:“如何是沾花惹草了,我与她们并非夫妻……” “你是没偷没抢,然许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你在情爱上装傻充愣。所谓坦率和诚实,不过是你肆无忌惮伤人心的通行札,狡猾,而且卑鄙。” 友人言激声厉,融野难得机灵地听出了她的愤懑因何而生。 “你早就想骂我了吧,明卿。” 回头看到夕阳下的友人,友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站在那,一个身姿颀长的武者。 “我已不会和朋友做了,不会再有人伤心。知还的事我很抱歉,你骂我骂得或许也没错,或许不是你的错觉。但我笨是真的,所以请给我一点时间容我想想。” 明卿就是这般女子,话不多,一旦说起来便句句戳人要害。融野对她没脾气,只因有这样的朋友,时不时拿小锤敲打你混沌的脑袋能让装不出笨的松雪融野清醒清醒。 可清醒后呢?明卿又不给解决的法子,怪委屈的。 她松雪融野从不蓄意伤害谁人的心,到了还是有人因她伤心。装傻充愣,狡猾卑鄙,融野不想承认,也没道理承认。 床榻往来,她自认向来磊磊落落、坦坦荡荡。更多的她还要一个人发呆神游,一个人花很长很长的时间方得开悟。 但今晚她不愿一个人虚度。 “大人仍脱不开身,烦请您先行入邸。” 青山别邸前等了会,吉宗的侍从匆忙赶来。 知她事多,却不料繁忙至此。有一刹那,融野后悔揣着心事见她,又在天边最后一缕微光收起时随她的侍从走入别邸。 青山别邸是属西条藩的清幽宅邸,与西条藩邸相距甚近,乃后世私立名门青山学院大学的旧址。纪州藩二代藩主德川光贞之妹松平赖纯所领西条藩石高三万,加上长姐所赠纪州藩领内的两万石领地,统共五万,因而辟出一座别邸给外甥女住实非难事。 来过几趟留宿过几夜,守卫别邸的侍从应都脸熟了,然融野仍未习惯于她们的注视下走进。 说她是客,是又不是。说她是葛野大人的朋友,也不全是。 “这里除了你们大人没有别人了么。” “今夜的话除了大人只有您。” 沐浴时随口问了句服侍的少女,少女的回答令融野歪起脑袋。 “啊,是这样。” 本就理所应当的事,穿衣时融野暗笑自己愚笨,反应迟钝。 熟悉的寝屋,熟悉的熏香。待她们放下卷帘,融野举步走入。 书案上笔墨已摆好,还置有《金槐和歌集》跟《白氏文集》。融野记得她不爱读书,四书五经背得零落稀疏,和歌汉诗更是一窍不通。 “大人说您长于诗画,特别吩咐了万不能寂寞怠慢了您。” 但笑不语,融野捧起《金槐和歌集》翻开。 此书乃镰仓幕府三代将军源实朝自撰。实朝公擅和歌,虽为武家栋梁,却在北条氏架空其将军权力后仰慕起王朝文学。 「终不来之人,吾虽非有心等伊,回过神来方觉拂晓已至。」 “这不是来了么,岂舍得要你等到拂晓天明。” 手中歌集被夺,回过神来她已见到她有心等待之人。 野兽(4)(H) 回过神来天未至拂晓,而人已在暖怀。 “劳你久等。” 凝盼于那轮廓凌厉却满溢柔情爱意的眼,融野再次感到心在坠陷,坠去她所不能够探明的深渊。 深渊里有什么在等待她,越看不清就越想要看清。 融野深知这坠陷感并非唐突奔袭而来,每一次每一次,当她怀揣心事来到这里求欢时总有相似的感觉蠢蠢欲动。 那时她只顾着索取慰藉了,索取一个不辜负她之真心的真心。回过头来再看,她真心外的卑鄙狡猾,早早在此有了安放处。 “大人……” 着了魔似的吻向半张的唇,融野不由自主地抓住吉宗的手臂。 “嗯——” 始料未及的吻袭,爱欲瓦解理智前吉宗蓦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她所痴迷的女子头一回有了喜人的主动。 吉宗是顺从她的,竟不蛮横了,任她无止尽地索取,让她在宽厚且温暖的怀里放心交付力气与表达不畅的感情。 吉宗是高兴的,她们相拥欢好的这些日子,今天她痴迷爱恋的女子不经意间流露了纯粹而自然的温柔。 吉宗要的就是这个,是融野的主动和热情,是面对她时炽烈的不加掩饰的性欲。她不要再当发泄苦闷的工具,而要得寸进尺地攫夺美人的心,美人的全部。 “就不能我先来吗?我都快馋哭了。” “不能的,大人。” 说话间,跨坐吉宗腰上,融野已用她的腰带束起长发。 “大人似不常在人身下。” “那是你不让,我可——”憋回不合时宜的话,吉宗只笑着看向身上美人,“怎么呢,今晚你要大显身手我还怪怕的。” “大人比我话还多。” 美人一声嗔,嗔笑嗔乐了六尺大高个。 捉了融野的手来解襦袢,吉宗支身与之接吻。她不急不莽地诱舌深入,要美人抚摸她的双峰和腹部。今夜行淫,她要她的女人来掌控。 融野亦不忙着攻城掠地,只与吉宗逗玩。舌尖相抵着又撤开,撤开后复考验两人的默契般寻求完美的契合点。 最爱要数两舌交错着滑入对方口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边亲吻边幻想这调皮但讨人喜爱的舌接下来会怎样搅海滔天。 拇指触碰到脖颈的脉搏,融野把那处摸了又摸,舍不得离开。褪了吉宗的衣,有伤有疤有她诸多习武的痕迹,这尊肉体的不完美反令融野沉醉。 “大人有着如此美丽的胸,每个见过的女子怕都会嫉羡。” “但只你说给我听了。” 她的乳绝不算大得旁人瞠目,然融野猜测许因她常弯弓搭箭,胸部的肌肉随着一日复一日的锻炼给予恰当的回应,看起来聚拢挺立,乃另种别致的傲然。 上一个融野认可胸很漂亮的是明卿。青梅竹马的三人一同泡温泉,知还要死不死地上去蹭,最后被明卿扒了衣裳丢进温泉池里放置足两个时辰。再见时,知还的手指头皱得像老太太。 一手能握满,对准乳尖,融野张口含住。比起乳房她更喜乳头,小巧一枚,从软塌凹陷到受了刺激胀挺欲放,个中变化最是迷人。 “啊……” 惊讶于融野初展的舌技,还未伸进肉穴已磨得人欲罢不能。两手支体,吉宗向后仰头,禁不住地低吟哑叹。 “是融野要大人不快活了吗?大人何故叹息?” 那故作懵钝的模样比她平日的憨更具神奇的诱惑力。 招手唤融野近前,吉宗扫视她的喉她的唇,最终于她眸中停留。 “你很行的么,从前是我怠慢了。” “融野会原谅大人,因大人回回都予融野欲仙欲死的解脱。” 话归话,客套客套,这回融野再不许吉宗性致冲冲地欺压上来。唇舌缠弄,手指贴着吉宗微烫的肌肤抚过,融野彻底扯去她的襦袢。 她的肌肉紧实地裹着粗壮于寻常女子的骨骼,腹部如小麦地裂成两排共六块。也不是,融野不大好使的记性里有时是六块,有时又是四块,那两块许非常勤吧。 闭着眼数,指尖沿小麦地最中央滑下,融野数到了四块整,另两块若有似无,摁着比其他四块要软乎。 腰两侧的肌肉唤作何名,融野不知,但她喜欢吉宗这处的线条,鼓鼓的,并不平坦。说这人瘦,确无一丝赘肉,可这处的线条却显得腰健硕若髋。 融野不禁想到她平素拉弓时总紧绷的腰腹——便是这奇异的血肉支撑着她六尺高的骨骼吗? 这是一尊未知的肉体,即便她二人交欢喷溅的骚水流淌的咸汗能浇灌出世间一等一的淫花,在以前,融野未有闲情雅致好好观赏这尊弓马锤炼出的肉体。 “这位貌美如花的女公子,您是头次跟在下脱光了衣裳赤裸相见吗?” 野兽(5)(高H) “这位貌美如花的女公子,您是头次跟在下脱光了衣裳赤裸相见吗?” 被吉宗调侃这句话时融野正要端起桌案上未饮尽的茶水。不去管她的困惑神情了,把杯一倾,融野自她胸口倒下少许凉了的淡茶。 “嘶……” 茶凉夜也凉,腹胸一紧一颤,不偏不倚地颤在融野的心头肉上。她本也属绝世的好色一代女,这可怎么得了,怎么收场才好? “你要作甚?” “大人莫乱动。” 看都没看吉宗,融野又在她腹肌上方倒下剩余的茶水。水过麦田,或四散或下汇,淌过耻骨,润湿了密丛。 晶莹的露珠挂上草叶,融野见之连动了几下喉咙,她清晰地感知到她的色心膨胀得快炸开了。她天生就是个只爱女人的女人,只为女人的肉体拜倒,死也想死在女人的两腿间。她小小绘师,没多大出息,但若真能死在女人两腿间,谁能说不是另类的出息呢。 无声伏首,融野一一舔去残水,而又留下新的一滩水渍。 自下吻过吉宗腹部分块并列的肌肉,融野的舌卷裹住翘首盼望她再度莅临的傲然乳丘之上殷红的完熟果实。 “啊、啊……” 聆听她的颤音,感受她的手劲,融野便知机灵用在了对的地方。性爱上的机灵,松雪融野就没错过。 两臂一抬双腿,茶水打湿的黑丛下,融野想象得出是怎般淫光艳景。 “大人。” “是我小瞧你了,饶过我吧融野。” “可是,要怎么饶呢?” 撑开吉宗欲合拢的膝盖不准她挣扎,融野歪头兀自想了会,不得解,于是撑得更开了,她想她只有看得再清点才能领悟饶法窍门。 埋头进潋滟水泽,两指拨整密绒,淫渠如桃花源般豁然一现。 腿软得动不了,受制于人,吉宗略感屈辱。她发现这屈辱能给她别样的快感,她的身体较在上嚣张时敏感数倍,她唯有等待、求饶、将肉体交付与爱恋着的女子。 “嗯——!” 突如其来的舌头迫使吉宗漏出意想不到的淫声。纵她身经百战,御女无数,可今夜也算她们某种意义上的第一次,她是会害羞的。 而本在她身下承欢的这个女人却毫不在乎她的羞耻,既放肆还调皮,非把小穴嗦得响。 她每换一个女人就会重生的处子之身和她一次只够爱一人的心现今交给了这个女子,也得到了适当的回报,她是该高兴的,该大方地接纳下这个女子回馈她的爱。 柔唇频顾,软舌横扫,腿心处又胀又舒服,那点酥麻直麻得人飘飘欲仙。她在人身上耕耘时总要顾及身下女子快不快活多些,身下人快活了她才快活,就是抵穴相磨也不例外。 可当她于人身下享欢时便无须顾及了,全神贯注于腿心一处的快活,她淹没进迭起的高潮,高喊着她所爱女子的名字攀上肉欲的巅峰。 前所未有的性爱体验,她的肉身她的心亦前所未有地投入到这次的恋情当中。投入得她差点就要忘了她是痴情又多情的藩侯。 “大人很美。” 沾有淫液的指尖抚摸吉宗的臀,融野又下狠力揉玩。 肉穴相磨,她们同去过,喘息与心跳共渗出的爱液融为一体。而此刻,吉宗想看看那双眼,看看她予人欢愉时的神态。 “融野。” “是。” 她抬眼看来,鬓发乱了,衬得其人愈发娟妩。她的手埋在淫蕊边伺机待动,间或小动作地触揉敏感的蕊。 “你去了我都会抱你的,我去了,你竟还傻愣着,就晓得摸我屁股,啊啊,多么无情的女人……啊啊,我的心死掉了,救不活了……” 假模假样的委屈。 哪就光晓得摸屁股了,这不在好好欣赏细细品味么,谁跟她样的连着要,一段时间不见就莽得像头野猪,抱也都得等她莽够了才抱的。 倾身拥入怀,她也很会卖乖,亲着亲着就衔住乳首嘬弄。千载难逢的夜,融野还没操弄够呢,手还没用上呢,再惯着她讨奶求抱可不得被反客为主。 嘴唇还在裹动,吉宗陡感嘬了个寂寞:“唉?你奶呢?我吞下去了?” 短暂的疑惑令机警的武者放松警惕,反应过来时肉穴已遭两指攻袭,她再没了机会哄骗床上骁勇无双的美人。 破罐破摔,吉宗一把抓住融野的手臂。 “今夜除非你能肏死我,否则你就等——” 死到临头还嘴硬,还吓唬人。融野摇头叹气,摸到了肉壁褶皱。 啊哈。 野兽(6) “此处是……” “您的青山别邸,大人。” 咽唾动喉,吉宗拿开覆于眼上的手臂。眼冒金星,又望了好半会的天花板她方相信身畔女子的话。 “我以为是在地狱。” “那您会被判入第几层?” “生前淫乱,被十殿阎罗判入淫邪地狱,每日同九十九个漂亮女人做。” 融野直笑道:“还得是漂亮女人么。” “嗯。” “那也挺骇人的。” “谁说不是呢。”揩了颈下汗液,吉宗侧身过来,“有你一个我就怕了。” “融野只当大人是在夸融野。” 凑近接吻,鼻息交织,温存时刻亦分外动情。 床榻间的常胜将军,遇到翻身至上便骁勇无双的清丽美人,淫穴肉窟被搅得比心还乱,常胜将军败下阵来,快活得嗓子都哑成了黄昏时的老鸦。 身为纪州藩二代藩主之女,吉宗自母亲德川光贞那学来的一是待人之道,二是女色之道。母亲老当益壮,游猎时于猎场附近的百姓人家歇脚,有中意的先着手下问可有家室,若是无婚配的男子当即便可安排上。 你要好奇女子和有婚配的男子如何呢,母亲光贞对人夫无感,而女子则不问家室,看中的即亲自垂询芳名,伶俐的藩臣随从自会为其安排妥当。 听说楚王爱细腰,宫中士大夫俱以腰纤为美,又听说母亲尤喜猎场上身手矫健的武女子,因此纪州女子也都尚武,固守武士吃饭的本领还不忘武士间靠肉体恩赏维系的主从情谊。 当然也有惊艳得母亲这等好色家都忘问姓名来头的女子,吉宗少时于和歌山城见过,她刚被接进城来侍奉母亲左右,其双亲得以善终,姐妹兄弟也都有了好去处。 长廊上没头没脑问了那女子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当晚母亲光贞命人拆了这小源子寝屋的门窗,寒冬腊月冻得小源子清鼻涕直淌。是她僭越了,胆敢觊觎母亲的女人。 枕边睡过多少女人,母亲老了,数不过来了。而母亲的小源子耳濡目染,虽年纪轻轻,亦为此道之精通者也。 有常来常往的藩臣家尚未出仕的武女子,也有打猎休憩间恩爱不过一二时辰的农家少妇。数,数得过来,就是爱得烈忘得也快。 今宵欢娱,迥异往日。 她所恋所着迷的这女子,肉体会铭记深刻。 “大人还不够累吗?” 气力所剩无几,吻着吻着她的手仍往爱沼里钻。 含歉一笑,乖巧抽回手,吉宗说道:“你折腾得我身子累,却也掸去了我心头的疲惫。” 哪就她累了,这松雪融野何尝不累。两人同去了叁回,吻了又做,做了还想做,真个肉欲无限,情缠意绵。 “融野。” “是,融野在,大人。” 抱美人入怀,吉宗握住她的乳,老实得很,只握了轻揉,不去挑逗最为敏感的凸起处。 “就不能不喊我‘大人’么,听着生分又客气。” “那要唤您何名才好?” “‘阿源’就行,是我幼名。” “大人莫折煞融野……” “你喊喊看嘛,我喜欢这名字。德川家系源氏后代,我偏偏叫‘阿源’,多好啊。” 她抱着你摇,边摇边腻声撒娇,六尺高的大个子撒起娇,谁招架得了。 “我且试试,若不成也千万求大人别怪罪融野。” “不怪罪不怪罪,大不了咱俩——” 向后捅去一肘子,融野制止了她要人命的提议。阿弥陀佛,再做明日登城奉公时腿都合不拢了。 转过身来,融野回望吉宗:“那融野可就喊了。” “嗯,你尽管喊。”吉宗把头一点。 “阿,源……大人。” 两条浓眉愣是拧成一股,融野见证了这张深邃面庞上表情的瞬息万变。 “怎么这样的,不还加了‘大人’!” 牵了她的手吻啄,融野道:“还请恕罪,您的幼名,融野岂喊得出口。” 瞧着凶悍的大高个其实很好哄,今夜她得到的够多了,她所恋女子的主动与激情澎湃,她所爱女子的似水温柔。 她殷殷盼来的情意。 【以下为笔者漫谈】 来做个预告,2023年1月10日起,NHK每周将播出改编自漫画家·吉永史《大奥》的系列电视剧,喜欢女尊世界的请一定要看。虽说和本文一样是颠转性别地位的女尊江户,但《大奥》是因传男不传女的疾病导致男人数量下降从而换女人当家这么一个世界观。笔者我也是十年前看了这部漫画才对江户时代感兴趣的,进而大学专业也成了江户史,又因为写了这部《麒麟儿》连毕业论文都成了《近世幕府御用绘师的特征及其历史成因》(笑),可见漫画对我的影响有多深。 2022年11月,当我得知《大奥》在招群演时我毅然报名参加了,因为我住的地方离拍摄地很远很远而且还是食宿交通皆自费,剧组或许是被我感动到了,五天的拍摄里四天都给了我这样的圈外观众一个非常优越的位置和角色。我在剧中扮演江户幕府八代将军德川吉宗的小姓侍从,大概类似于各位在本文看到的浅川照子的职位,说得简洁点我给超模·富永爱所扮演的德川吉宗拎了好几年的包。按理说小姓是前途无量的,干了几年基本就升迁当中层官僚了,为什么我给德川吉宗拎了好几年包还是小姓呢,搁这画大饼呢是吧,德川吉宗(怒)。 德川吉宗的扮演者是有“亚洲超模之光”之誉的富永爱女士,女士身高180公分且是完美的九头身,看来剧组真是贴合德川吉宗的历史形象选定的演员。但其实由于吉宗殁后跟纲吉是埋在了一处寺庙,该寺目前还没机会开棺考古,所以谁也不知道德川吉宗到底有没有在江户时期如同高塔般的180公分的身长。 富永爱女士高挑美丽若天神下凡,其人性格非常好,完全没有明星架子。跟在后面拎包的第二天她问我是哪国人,是不是学生,在日本几年,学的什么专业。得知我所学的专业后女士问我她所演的德川吉宗和我印象当中的德川吉宗是否吻合,我支支吾吾我也不敢说,我可不敢说德川吉宗在我生花巧笔下是江户第一的淫趴女王(?)。我说“能出演这部剧,我做了一个很美很棒的江户梦”,她说“那真是太好了”。 这次德川纲吉的扮演者虽然我没见到没机会共演,但选角实在太戳我心啦,目前就很期待柳泽吉保会是哪位姐姐饰演。男女逆转的《大奥》系列影视作品早年已经推出过几部,德川纲吉和德川吉宗都有过亮相,感兴趣的朋友可以一并找来品尝。 以上就是笔者漫谈,发生在笔者身上的小小的奇迹。 野兽(7) 责怪抱怨不起怀中人,开口即软了下来:“是我难为你了,见谅。” 相视莞尔,只听融野启唇:“您是有何心事想对融野说吗?” “也算不得心事吧,就是协办参勤交代,这也不会那也要学,累得慌。”手指抚上融野的唇角,吉宗说道。 “为何需要您来办?” “我二姐去年便同母亲回纪州了,大姐她身子你也看见了,她说想让我学着办,我也想给大姐分担分担。” 话匣子打开,融野静待后话。 “你可知,连路上用的一张揩腚草纸都得算仔细了,带多少人骑多少马,摆多大阵仗举多高枪,都得按幕府的规矩来,出半点差池丢的是纪州的脸面。藩财年年吃紧,前年年底烧了的别邸如今都拿不出钱修,就这样,该花的一个子也少不得。” 参勤交代乃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所定规矩,要求各藩大名一年驻江户,一年在领地。这世道既无飞机又无新干线,也不能只身一人说走就走,藩领越远的路上开销就越大,融野略有耳闻。 “可您今日那样忙碌也去见融野了,晚上又赶着回邸。” 知道自己一介绘师帮不上忙,融野不说空泛的安慰话,只说她最想听的,也是这松雪融野此身所想所叹的。 “你……” 像是没料到这话,吉宗眨了会眼方搂住美人,耳鬓厮磨,眷情满得快溢出来了。 “过去你是不会说这话的。” “过去吗?” “嗯,过去你都……” 思慕美人的恋心招来莫大的委屈,吉宗悉数咽进肚里不说,直至今夜。 “过去你好像眼里有我又没我,我不说只因我知你也有挂念着的人才愿体谅你,而非我心不痛不难过。” 垂眸,融野听后喃道:“让大人难过我很抱歉,但也请大人相信,融野并非故意要大人心痛,只是……” “只是你心里有牵挂着的那个虾子精。” “虾子精?”融野歪头。 “就是那隐雪!你看她瘦得,我一手刀下去能削得她比我鞋底还薄。”吉宗忿忿不平,“她在吉原鬼混,你失魂落魄成甚么样,权当我瞎我没个心肝?得知她遭罪,你又魂不守舍成甚么样!” 今日何以颜面总在扫地,颜面可也够忙的。 “我是她最要好的朋友,自牵挂她的安危泰否……但融野让大人伤心,融野无可辩白。” “你现下是不牵挂了所以眼里才看得见我了吗?” 说不牵挂也不至于,只两人见面相处小半天,知她吃好睡好即放心,不必牵肠挂肚到魂不守舍了——连这细微的改变也都被吉宗察觉。 “融野心拙口笨,大人的诘问一时半会融野也难理清思绪,然有一点万望大人相信。” “你且说,你说的我都会信。” 伏在吉宗心口,融野缓缓说道:“融野心里是有大人的,会思念大人,因大人而喜悦,也会担忧大人可能吃得消杂事繁琐。” “嗯……” “融野的一切大人看得透透的,虽羞惭有愧,却亦感喜悦不尽。” 五指穿过融野的乌发,发梢停于指尖,吉宗许久未言语。 “唉……” 哀哀长叹后吉宗方说:“你这女人,很会伤人心也很惹人怜爱,有多少个我自不晓,但我是其中一个。纵往后不再见面,纵再见面时你心有所属,待我陌生,此生我想我是忘不掉你的了。” “往后不再见面……?大人何出此言?” 揉开融野的眉心,吉宗笑道:“我得随大姐回纪州,说不准何年何月能再来江户,母亲有意留我在身边,我也想为她老人家尽孝送终。” 现实猛地一锤落下来,打得融野措手不及,梦幻尽散,她霎那清醒。 “那块怀表,偶尔你也拿出来擦擦吧。” 他年青帝(1) 一代丹青名手尾形光琳,后世对其杰出的艺术成就给予充分肯定的同时,对其人德行又多见“放浪形骸”、“无责任心”、“死要面子活受罪”等评价。 真冬时常想,她好色许是随了姑母也未可知。但这松雪真冬至少品行端正,白玉微瑕,抛开曾流连吉原与太夫谈情说爱,以及诓松雪宗家八代家主买赝画,又骗走九代家主的千岁糖外,评个“德艺双馨”不过分。 “小冬哇,倾城屋的那扇踯躅花屏风是你画的?” “嗯。” “甚好,就是字忒丑,手忙着摸谁的奶子呢,拿脚写的?” 停笔,真冬转头看往光琳,倔强地盯住不放。 “看我作甚,你画你的。” 又短又粗的罪恶之手正伸向秘藏的仙贝,而真冬对此无可奈何。望望最后一块仙贝,真冬复望向掏空她零嘴库的姑母。 “您吃不够的话,小侄这还有砒霜。” 一肘子拐击在真冬背上,光琳咂嘴吮指:“再给你买就是了,小气鬼!” 本就溜的肩这下塌得更狠了。仙贝是松雪融野寄来的,咸咸辣辣的,香香脆脆好吃得不得了,真冬一天只啃三小口,省着吃。尾形光琳倒好,用指点绘技来换,三下五除二扫得精光。 得再哄松雪融野带点来。真冬忖想到。 “阿姐,三井家的人来了。” “哦!来了来了!” 且听绘间外男人的声音,仙贝塞进嘴,拍粉抹屑,光琳抖身站起,“小冬快,起来接客了——” “是,女儿这就来,妈妈。” 足定肉未静,光琳脸绷得紧,忽又喜笑颜开,软乎的白肉随笑颤得一浪接一浪。 “怎么了妈妈,还不出去接客?” “小冬,你果真是我尾形家人,深谙女色之道,深得我光琳真传。” 话是好话,怎就高兴不来呢。 “宝永”之前的“元禄”可谓是以女色为雅的世道,究其成因,除五代将军德川纲吉领头宠幸美人以至上行下效外,后世研究者认为与这位将军治下的太平盛世不无关系。 雅花长于雅壤,真冬自觉与风雅无缘,然好女色这点说出去总能叫人另眼相待——“不亏是隐雪先生,风流雅士也!”,之类的。 只爱男人的女人,不多,亦不雅。说得直白些,上层圈子不带这等粗鄙不通风雅的女人混。 双刀流最属风雅,尾形光琳乃色道双刀流的行家。她在京都的岛原游廓把钱当水洒,左男右女,好不逍遥快活,最后因付不起嫖资成为全京城的笑话。 她姑侄二人虽身形体态相差得仿佛另一个笑话,某些方面真冬想着到底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但是呢,好歹纪伊国屋留了身衣裳,没扒光了,也好歹隐雪先生是跟纪伊国屋抢女人才遭了殃,虽惨犹荣,在江户的吉原游廓成了段传奇。 「他年我若为青帝,三春独报踯躅开。」 传奇归传奇,又能自满么。无法再拥抱到的人,只能遗忘掉的爱。 今春踯躅再开,也不是开给这一介绘师看的了。 “小的助三郎,奉夫人之命接您二位前往新宅。” 三井百合送的宅邸可算竣工了,真冬喜得做梦都在学海豹拍手鼓掌。说好今日来接尾形姐弟入住,今日真冬也有要等的人。 想抬走尾形光琳不容易,随助三郎来的四人个个赛牛壮,一屁股能坐死三个她松雪真冬。 “照顾好自己,不够用的来找我,为父能给你的也只些许黄白之物。”言罢,乾山躬身入轿。 真冬私下得知她的生父积蓄不在少数,虽相处日短,很难说有深厚感情,可钱掏得爽快又不会咄咄逼人的父亲,真冬没道理不跟他和平共处。 推了乾山出钱新换的眼镜,真冬站在长廊上眺望前后十来个三井家仆整装待发。 “今晚夫人设宴,您可能赏脸一去?”见准备就绪,助三郎近前行礼。 “多谢夫人美意,然隐雪今日已有约,恐难赴宴,望夫人体谅——” “小冬啊,这轿子可舒服了,你快上来坐坐!快来快来!” 多大的人了,吵吵嚷嚷。 石女(2) 三井在日本桥有总店,尾形姐弟的宅子亦离那不远,走没几步就能见面。离愁别绪谈不上,只不过好赖热闹些时日的这大宅子又得索寞了。 一个人的时候,挣钱的活计外真冬喜欢做饭吃饭,喜欢歇中觉,也喜欢傍晚时出门散步买零食,顺道借书还书。 性欲来了就自己抠抠,她没个女人陪,也懒得出去找。好色是真的,懒也不假。懒之外她还有未成形的心事——她想家里清清净净的,她也好捧着清清净净一颗心跟来找她的人共享天地风月,就她们两个人。 会来找她的只有松雪融野,一个月多时七八趟,忙时十来天也不见人影,好吃的零嘴倒没落下过。 尾形光琳对松雪融野的称呼有“就那谁”、“喜欢笑的小美人”、“你清清俊俊的姘头”、“我那按摩功夫了得的侄媳”……越来越离谱。 午饭吃饱,两手迭肚躺了没多久,真冬恍惚听见敲门声。不太会是松雪融野,她都悄咪咪地,不敲门扰你睡觉,只无声无息钻进被窝幽灵似的在你耳边说:“冬冬,你最要好的朋友来了。” 是很烦,但真冬也很喜欢。 “来了来了……” 正猜着是哪个不识相的,“吱呀”开门,真冬看见了二十年后的自己。依然面目可憎,依然靠脸就能惹怒他人。 她长得更高更瘦些,不需仰望她的母亲,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敬意。 “何事。” “两年了,你该想好了。” “想好何事。” “莫装糊涂。” 闻之,真冬回以微笑:“若白大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异想天开。” 瞄了眼身后的轿仆侍从,若白复看向真冬:“方便的话还——” “不方便。” 且不管主人肯否,脚步一迈,若白跨进玄关,“你是我女儿,我是你母亲,有何不方便。” 松雪家还健在这等厚颜无耻的分家家主,还系松雪融野的义母。午睡被搅,正愁一肚子起床气没处撒,真冬索性让身放她这生母进得家来。 “乾山……你父亲到江户了。” “哦。” 边应着,真冬一脚铲飞廊下一只木屐,“大人不说我还无从得知那可怜男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尾形乾山。” “他一个男人,再大的本事也不多大,全仰仗他姐姐的名气罢了。” 茶盏碗碟,视线轻扫,入目尽是乾山之作,其上彩绘一看便知出自尾形光琳之手。 “所以你打算跟着尾形姐弟了。”敛衣摆并膝跪坐,若白方说道。 “什么‘跟着’,若白大人也属知书达理的绘道中人,就没更文雅的说法么。”主座遭霸占,撇撇嘴,真冬于客席盘腿,“不跟着谁我亦能在此大江户扎根,不用靠孩子或其他。” “你师从光琳,然究竟是御用绘师松雪家的孩子,少与他二人来往。” “松雪家的孩子?” 真冬却像听到一则并不好笑的笑话,“我生父乃尾形家的,生母么,也未听说流着松雪的血,敢问我又如何是松雪家的孩子?” “随你抬杠吧,你是我怀胎十月生来的,任你不情愿也没得改变。” 离家两年,没得改变的还有女人仗着是生母遂以为能支配女儿一切的傲慢。 大德寺几番壁画屏风的修补都只见宗家或另两家的家主少主到场,也因此,真冬从未见过生母松雪若白。 说得更露骨些,这个女人一次也没想过到大德寺看望被她丢弃的亲生骨肉。 “说到这,还要恭贺若白大人续弦再婚,但愿这回松雪家男子有良精助大人一举怀上松雪家的孩子。” 不变一色,若白闭合手中折扇,“他与亡妻生有三子,你随我回去,挑一中意的作夫婿,如此‘小传马松雪’即可安泰。” “你那个小什么马安泰与否,与我何干?”搔了耳后,真冬鼓个饱嗝。 “勿要任性,你也不小了,我在你这般年纪——” “三番两次诓骗无知少女,折腾得人二八年纪出家不够,怀了孽种还骗她生下来一起养。” 嘴不留情地挑明生母的斑斑劣迹,真冬抻脚抖腿,她坐不住了,腿麻了,“我说啊,你要怎么才能死心呢,一定要我说我没来过一滴月水才肯放过吗?” 石女(3) “我说啊,你要怎么才能死心呢,一定要我说我没来过一滴月水才肯放过吗?” 像不意吞下了奇怪的东西,轮睛鼓目,若白难以消化不肖女所言之意。 “没来过一滴……?” 换只耳朵搔挠,真冬好似在说一散步时听来的别家旧闻:“大概是被姑子们搞坏了吧,你晓得的,寺庙那地方腌臜事不比俗世少。不过也好,没烦没恼。” “她们……”欲言又止,若白心下已而明白禅林圣地暗藏哪些腌臜。 “是不是你的如意算盘又打岔了,唉,大人也有情深义重的高徒,何必,唉,何必难为我一石女。” “大夫可看过,你还年轻,未必没得生。”缄口沉默后若白说道。 “嗯,是未必没得生,好一个未必没得生。” 还指望她做个人,假装的也好,多少关心下亲生骨肉的身子。原是这松雪真冬不识相,仍心有不该有的期待,贻笑大方。 早该看透了的,却仍对曾经那样向往渴求她认同的女人有着不切实际的指望。她母女二人,擅自失望,各自一厢情愿,从没能和和气气地说上几句话。 可没出息的孩子再叛逆再倔强,想要的,仅仅是母亲的一句“对不住”。 两手一撑膝盖,真冬道:“说完了么,还有人要来,我等的不是你,也不想因你这渣屑不如的女人坏了好心情。” “放肆!” 眼看不肖女要回里屋,若白起身跟上,自后箍住她的腕:“你流着我松雪若白的血,是我的女儿!” “那我还得多谢你?” “宗家已点头,你随我回去即为分家少主。” 或悲或哀,真冬实不解该以何表情面对这未给过她关怀与温情的生母。 慈严固然不可原谅,可比她还不做人的便就是面前的生母。细想来,慈严好歹会用惩罚告诉窃笔的孩子是非黑白,伤心归伤心,真冬也曾暗自欣喜——母亲是在意她的,不让她做坏事。 而松雪若白知这松雪真冬作枕绘时除了发火连天,甚至问也不问半点缘由。 “很疼,请放开。”眼热鼻酸,说话时真冬止不住语声的颤抖。 “浪荡民间作淫绘,你丢的是二百年松雪的脸!” “我叫你放手!” 用尽全力也挣扎不开,她挣扎不开的不是母亲的手,而是身在此一国度,为“孝”为“母女”所受的束缚。她生死皆为母亲的女儿,她的命是母亲给的。 强忍辛酸,深呼吸后真冬方看到生母:“你何曾当我是你的女儿,如今又怎敢不知廉耻地要我回去?” “你是我生的。” 那理所当然到极致的神情令真冬费解。 “所以?你生我,问过我吗?生了就丢,不管不顾不问不看十多年,最后还得算我欠你的?你就当我死了,不好吗?” “休要任性!” “你就当我死了啊!我反正也死过了!” “逆子!”指节紧得发白,将真冬狠掼在地,若白反手甩得响亮,“你死在外头也莫提松雪一个字!” “若白大人!” 这一声,非真冬所唤。眼镜脱耳坠地,她耳中“嗡嗡”作响,血腥味弥漫,伸手一摸,嘴角果真挂了彩。 “大人一生悫实,望自重!” 松雪融野来了,好巧不巧来在这松雪真冬最狼狈难堪之时。 “冬冬可要紧?”抚起踉跄摔倒的真冬,融野忙掏出怀帕擦拭她唇边血迹。 “难受就跟我说,我去叫大夫来——” “不用。” 一攥怀帕,羞愤难耐,真冬发现自己十指冰冷,腿脚失却了气力。 最难堪的也不过如此了。 “我去叫,你先莫动——” “说了不用你听不见吗?!”搡了融野,没搡动分毫,真冬怒瞪这素来就爱多管闲事的女人,“你看见了,快活了?这时候冲出来逞什么英雄?!” 石女(4) “说了不用你听不见吗?!”搡了融野,没搡动分毫,真冬怒瞪这素来就爱多管闲事的女人,“你看见了,快活了?这时候冲出来逞什么英雄?!” 旧时记忆浮上脑际,连生气的样子都跟那时没差。 “嗯,我是快活了,你身上每处伤我都见识过,你多狼狈过我也一清二楚。” 捡起怀帕迭整后放置真冬膝上,融野转身正对义母,松雪若白。 “融野少时,大人曾问我为何夜不能寐,融野一五一十都倾吐与大人了。想必大人彼时便知我说的是何人,也是大人提议给那故去的友人立供养塔的,大人可还记得。” “是,若白记得……” “大人何以每年还跟无事人一般过问供养一事。” 将真冬护在背后,融野向着若白伏首行礼:“这融野不是以宗家少主的身份对您说话,而是义母的女儿。还请回府吧,母亲大人,融野不想在此对您说重话,万望体面。” 手背犹痛犹麻,乜了倒地不起的逆子,若白蜷指叹气,恭敬回礼后即拂袖告退。 “大人可穿融野的木屐。” 走下长廊,若白方见廊下木屐混草履五只,而她并不能够分清哪双是义女哪双又是逆子的。 拾掇起打翻的茶盏归整到位,两人皆未言语。真冬已回里屋,纸门开关得几乎听不到声响。 净手后独自于客席坐下,回想起刚才她吼的话,融野竭力想抚平愤怒,意识到时才发觉后槽牙仍紧咬不放。 邸外轿仆融野认得,由此跨入这里前她已知何人先一步来访。在外不光彩地听了会母女二人的对话,不曾想义母会大打出手。 为她说话,护着她想着她,这就是逞英雄了,那松雪融野未免辛苦逞了有十年的英雄,就为了她个没良心的小河童。 本也没想求她回报返恩,自始至终皆顺从本心而行,看来到底是不必要的。 被躲着不见时已自嘲过下贱,那么再自嘲一遍也无妨。 “信不信由你,但我的确不知若白公要接你回分家一事,许母亲还未同我说过。” 蹲身纸门外,融野冲里说话。 “你说得对,是我多管闲事了,我向你道歉。那这松雪融野就此告辞,请多保重。” 不闻里屋动静,心灰意冷的滋味,融野是头回尝到,痛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泪竟挤不出一滴。 “那我走了,我走了,不会再来了,我这就走……” 话说得小声,说给自己听。幼年起难过时融野就有爱念叨的毛病,念叨出来好像就好受些。她本就有病,本就不算个正常小孩。 “我不难过的,一点不难过……” 没等走出屋子,她猛提一口气,提不上来,泪遂跟断了线的珠子般一大颗一大颗地往下坠。 她一片赤诚几次遭轻视践踏,她不懂,也不想懂了。 “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吧冬冬,你吃得饱睡得好,我也就别无——” “买了鲍鱼,你不吃么。” 但闻纸门那头的人语,驻足后融野抹泪回首:“我不吃,你吃吧冬冬,你都吃了,我不会跟你抢的,你都吃了吧。” “你不在,我吃不下。” 这话纵是笨如松雪融野之辈也听得出假来。 “是我不好,一时气急了冲你发火。若我在你处尚有可原谅的余地,你就留下吃饭,若无可能……” 胡乱揩泪,融野速整衣襟,“你在跟我道歉么,冬冬。” “我在承认懦弱的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是我负了你的心意。” 歪个头,融野听着这两种说法也没哪里不同。她郁怀一清,再不淌眼泪再不腹诽小河童没良心了。她哭得往往匆匆,好也只在瞬睫间。 足袋慢蹭,融野往纸门近处挪身:“那,我能进去么,你的闺房,我不好随便进的。” “我的穴你都进了。” “那也征得你同意才——冬冬,勿说刺激我的,我是你最要好的朋友。” “那你别进来了。” 门启门关,融野走进寝屋,“我进来了,冬冬。” 这话她们赤身裸体抱在一块时松雪融野也说过。 一些没有也无所谓的礼貌。 橘殿物语(1) “我会和若白大人说的,必不叫她再来扰你烦你。” 拾起脚边尚未着色的绘樱折扇,融野展开褶皱后复一节一节收拢好。有处裂了个口,得重画了。 “你倒不说‘她毕竟是你母亲’了。” “她做错的事,我何故要拿那套来束缚无任何罪过的你。” 持扇与真冬面对面坐下,融野又道:“即便你是她生的,那也是她做错了。还来烦你,错上加错。” “你说‘她做错的事’,她做错的不就是生了我?” “她做错的只在把你丢在大德寺不管不顾,其他欺瞒宗家之类的,我是可以不追究的,也与你无关。” 移膝近前,搁了折扇,融野握住真冬犹紧攥的手:“你有何辜,冬冬,我一想起就心疼得要落泪。” 发梢蹭得手腕痒,真冬当下才注意到融野今日的装扮——竟非高悬的束发了,穿的也非简易小袖,而是缀了朵朵水仙花的挺括振袖。 好个清雅绝尘的俏美人,春川消融,一川春水尽宛转她的眼眸中了,真是过分,十分可恶。 “她很关心你,问你睡不睡得好,还要你建塔供养我。”克制着不跟融野长时间对视,真冬乱找了虚空一点盯住。 “是我嘴快,不应当你面说的……” “你说了也好,我也才知道更多。” 松雪若白名声在外,对弟子耐心,对宗家忠心,唯独对亲生女儿恰似没个心。 自大德寺跟她回江户,僻静的屋宅她一个月有时两个月才来一次。来了,她随意览过累迭起的画纸,说不上指点绘技,更别提嘘寒问暖。 松雪融野心里,她的义母究竟呈怎般形象?真冬想问不问,也隐约清楚答案,问了,伤的是这从没被母亲正眼看过、关怀过的松雪真冬。 “我想一个人待会。” “我想在这陪你,怕你有事。” “又不是小孩子了,我还能去死么。” 轻描淡写一句话,真冬但见松雪融野双眸霎凝水汽,泪珠子掉不掉下只于眨不眨眼间。 “哎——”惊得肩膀一抖,真冬抢先为她擦去将落的美人泪,“好好的怎哭了?” 置气般丢开真冬的手,融野泣诉:“说什么死不死,你死了,又要我悔恨难过一辈子。你但凡心疼我一星半点就不该说这话,哪怕心疼我一星半点也好……” “好好,我不死,我还没吃到伽须底罗,不会死的。” “我知你不好受,可、可……” 可谁又愿意被说是“逞英雄”呢。 心伤过一回就会留疤留痕,只不说,也知强求不得,可未必就不在乎了,未必就能心宽似海地容许她一生气伤人的话都倾倒得不讲情面。 还有更没心没肺的,她要去死,又要这松雪融野夜夜生梦魇,日日不安生。 “好好,抱抱抱抱,不哭不哭。你这泪比你水还会淌,说来就来的。” “嗯?”下巴一抬,清泪仍在眼里打转:“冬冬你说什么?” “我说……” 瞧这可人模样,真冬捏了衣袖又给她揾泪,“我说我不会死,不会让你再悔恨难过一辈子。” 听那的语气不像假的,两臂一环细腰,融野将泪蹭在真冬梆硬的胸口:“你对我真好,冬冬……” 这都叫哪门子事,怎莫名其妙就成她来求安慰了。 松雪融野从小就是个哭包,屁点大的事嘴一撇就“呜哇呜哇”忍不住了。你说她真在乎得不行吧,哭完睡会也就没事了。 挺好的,能在人前哭得轻易,未尝不是一种本领。真冬由衷觉得。 橘殿物语(2) “冬冬。” 红彤彤的眼梢似添了一抹淡胭脂晕开,在她抬头时,真冬胸腔的小鹿突兀一蹦哒。 “你不会死的,对吧。” “不会的,我答应你。” “那就好,那我还当你最要好的朋友,冬冬。” 松雪融野不撒手亦不拉开距离,她抱着你看着你,看得你不好意思不亲那微抿的唇。 肯定不会死了,还没看够这张脸,还想亲亲她的嘴。死什么死呢,死了就亲不到摸不到了。 “可以吗?”拇指尖轻摩下唇,真冬问道。 机敏的融野立马会意:“只接吻的话——” 两厢对望的眼在唇与唇相合时同步闭上,融野闻得见真冬颈边特别的气味。她为那味道俘获,只冬冬才有的味道总能一点点使她回归朴素的平静。 她二人咸为接吻老手,每回接吻却少不了青涩,都难为情似的。 对,是每回接吻,每回都是冬冬亲来,每回这松雪融野都放纵了。 酥感渗进骨子里,蔓延至手尖脚趾,舒服极了。她们的鼻尖碰到彼此,又礼貌地互相让步。 “冬冬……” 吻隙间融野吐露低喃,她彻底迷上了默契的亲吻,这是她二人独特的情感表达。 跪身半站,融野把住真冬垂下的手臂,又觉失礼,便放开她,举起手,不再有丁点触碰。 闭上眼嗅觉会更灵敏,放开手,肉体其他部分的触觉亦更敏感。 与佳人契合的亲吻注定会点燃欲火,融野心有准备,因而更加束缚了双手不叫它作祟。 越渴望越要拘束,越拘束,稍微的亲密接触即有可能捣毁假惺惺的理智。 然融野发自内心地想珍惜她失而复得的朋友,不想重蹈覆辙,性爱欢好她已感其力量之可怖。 轻吮冬冬的舌尖,融野缓慢嗅闻冬冬的味道保持冷静。 “嗯……” 清癯的手摸进她的衣襟缝,起初融野还沉浸在这吻浴中享受她们间温馨的暧昧,待那手开始揉她的乳,又试图去套弄乳首时融野方大梦初醒。 她的衣要散了,欲要不受控制了。 “冬冬不要——!” 按下真冬的手,融野咽唾喘息。她们面面相对,看不清对方此时的欲色。 收回手,真冬低头说道:“抱歉,亲着亲着就上了头,也不全怪我。” “没关系的,我很喜欢和你接吻,冬冬……”融野说得亦是小声。 也只到亲吻这步,不知怎地更觉着刺激。还是说正因不放任下去,克制反更能催发浓情。 各怀心思的两个年轻人各自决定不再与对方共趟性爱之河,光吻不做,或成另般情趣。 “那就再亲。” “冬冬,你不会死,你是想要我死。” 歪屁,忍得辛苦的难不成就她松雪融野了? 她二人抱着亲躺着亲,钻进被窝里亲,亲得嘴巴渗血也不舍喊停。 嫌腰后带结硌人,融野腾手抽开它。 “不是不做么,你抽了作甚?” “是不做的,我没说要同你做,冬冬。” 可衣裳都散了啊。 “你拆了它,这儿没人会给你打结,我看你怎回去。” “你借我一套小袖穿就好了,冬冬。” 俏美人躺于身下,衣衫与青丝共凌乱,勾得真冬淫心不安。 “你穿上,现在就穿。” 她底线在动摇,情欲在叫嚣。 手指自耳边滑至胸前,复看了眼融野,见她不为所动,真冬粗暴扯开襦袢,俯身就要含住结于乳白圣峰的殷红圣果。 “冬冬……” 那声音里掺了恳求,偏偏是真冬最不爱于此时此刻听到的。 “知道了,吃饭吧。” 空气随夕暮而冷,翻了小袖掷往融野脸上,真冬果决离屋。 晚饭没心情做得多丰盛,然特地为今日买好的鲜鲍若不趁鲜享用了岂非糟蹋粮食。 鲍鱼一半拿酒蒸,另一半则剁碎了备用。牛蒡削条,舞茸洗净后去蒂,煮饭的水用淡味酱油、料酒和味淋代替,再摆两片昆布,最后依次放入鲍鱼碎粒、牛蒡细条及舞茸,撒上芝麻粒蒸煮即可。 蹲守煮饭的火候,脸颊烤得热烘烘的。真冬摈除了喜怒和语言,她只想吃饱饭洗个澡,洗去今日的晦气。 她的泪就是这样孤身一人时由火烤干的。 橘殿物语(3) “我吃饱了,多谢款待。” 焦脆焦脆的锅巴刮干净,咽下最后一粒米饭前真冬都没说话。 许犹未从方才的旖旎中清醒,又或许是情迷意乱后太过清醒,莫有可说的,说点什么都觉不合适。 “鲍鱼很美味,杂烩饭喷香异常。” 即使不当家作主,融野也知鲜鲍之精贵。她的冬冬似乎并非每日都在吃食上奢侈无度,但有这松雪融野来,上桌的鱼介却都像是日本桥鱼市今晨第一批鲜物。 她不当家作主,可她舌头灵而敏,吃得出。 今日她吃饱喝足了,却还无意回家。唇瓣残有亲吻的触感,她不可明说的欲亲上来了。 “碗筷我会洗的——”见真冬站起,融野抬首急言。 “玄关门掩上就行。” 听得冷冷淡淡的响应,融野脱口留人:“冬冬。” “何事。” 然她豹胆生怯,被冷淡得一下又畏首畏尾了,“门,我会掩上的……” 后背教她盯得不舒服,回身望去,松雪融野竟又看向了别处。 她二人为何总别别扭扭呢,不是这松雪真冬别扭,就是她松雪融野别扭,要不两个一起别扭,浑是有趣亦浑是没趣。 吃饱了,小鹿也不蹦跶了,真冬懒得别扭了,随她去了。 “天暗了,夜路当心。” 回到寝屋,真冬盘腿发了会呆,余光里闯进松雪融野褪下的振袖,她便将它们边边角角都迭好。 她虽好吃懒做又邋遢,可烧饭迭衣这类活计悉皆她做惯了的,碰着即能回忆起。 双手捧住振袖,真冬低首嗅闻衣襟。 是松雪融野的味道。 她知她晦暗的欲望可借此得到满足,不可明说亦不愿再流露给那憨瓜看的欲望。她不愿再因肉欲受累了,已经很累了。 该责备谁怪罪谁都无从怨起,松雪融野不跟朋友做是对的、正确的、理智的。倒是这松雪真冬,色迷心窍,亲个嘴就丢弃了底线。 怪来怪去恐怕要怪年初离开大德寺后就没再跟女人有肌肤之亲了吧。 焦得烧心炙肺的夜都是怎熬过去的呢,且说到底她为何而熬,明明,明明对隐雪先生来说肉体交欢唾手可得呀。 一时想不通,乳太郎小冬也有不聪明的时候。 “碗筷我洗好了,冬冬,锅也刷了,抹布也拧干了。” 聒噪的松雪融野还未走,非得聒噪一句。看到膝边迭整好的振袖,真冬没吭声。 “你一个人可以吗?我怕你有事。” “你在我才会有事。” 纸门外没了更多的回应,少顷但听脚步声于缄默中响起后渐远,真冬方松了口气,又不禁担忧那话是否说重了,伤了本无过错的憨瓜。 可她二人,的确丈量点距离才是最好的,纵会伤松雪融野的心,也远比离得太近从而互找不自在的强。 想通这点,真冬揉眼拍肚,提了精神意欲烧水沐浴。 她想她家里是得有个人伺候着才行,烧水这等要费力气的活,乳太郎小冬哪做得动嘛。 夜风携凉,院中歪脖子老樱繁密的枝叶于风中缓摆慢摇。樱花凋得匆忙,等不及赴死般。 乌发披身的女子静坐廊阶边,一动不动地瞩目樱花的飞落。这一幕像极了中宫难产病逝后独赏夜樱的橘殿,真冬不由为那落寞的绝色而屏息。 上前半步,生怕破碎了美丽,真冬放柔语声:“你怎还在。” “就一晚,我不可以留下来陪你吗?” 说到底还是得怪松雪融野。真冬想到。 “睡外边,不许进来,不许惹我碰我。” 抱衣往汤室而去,真冬复添一语:“不许哭。” “好,我不哭……” 松雪融野此时定是委屈一张脸,再多看她一眼,好啦,泪流出来啦,抱上来啦,亲一块啦,吻得上头再一摸,又要不做啦。 真冬还能不晓得她。 “我可以——” “不可以。” 插紧门栓不放她进来,慢悠悠泡了个澡,真冬险睡着。 “冬冬你没事吧,你要摔了就吱一声,我好进去救你。” 晕晕乎乎不大听得清外头的话,真冬爬出浴桶,三两下擦干水后披衣束带。 推开木门,便见松雪融野即刻站起。 “我是小孩儿吗?要你这也操心那也烦神。” “是我想操这个心,如此我会安心点,冬冬。” 又是她所谓的“遵从自己的心”。 点点头以示理解,真冬放她入汤室,“襦袢我会拿来,你先洗。” “嗯呢,冬冬。” 春夜里,闷得慌,走在缘廊上,真冬倏然想喝酒。 寝屋内外已各铺一床被褥,跨过去,真冬翻出襦袢——说好听点是穿久了很贴身的襦袢,说得不好听就是反复洗涤捶打过后的一匹尚能蔽体的布。 头回留她过夜,她也是头回提出要留下。 “没备新的,介意的话可不穿。” 闻了闻,融野羞答答地笑道:“是冬冬的味道,我恨不能带回家一套。” “你有病!”真冬跳起来破口大骂。 眨眨眼,融野歪头:“我是有的,你不也知道么冬冬。” 原是这松雪真冬有病。 橘殿物语(4) “在喝酒吗?” 纸门开启,不待一声“站住”,松雪融野已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 “橘殿下。” “嗯?我吗?”笑应那声唤后融野盘腿坐下,手边是早备好的两只酒碟。 分腿斜倚,坐没坐相,见酒碟举起,真冬遂歪着身子为她倒酒。 樱瓣一朵漂浮酒液之上,融野并指托碟,扬首一口饮尽。 美人连脖颈线条都美得令人失语,张唇又抿,真冬暗自感慨其惊心动魄的美,继而横生一股子莫可阻挡的嫉妒来。 “平时这时候你都在做什么,又和谁在一处。” 未俟她细加琢磨那嫉妒从何而来,话语比想法要快地告知她答案。她在意得不得了却始终没问出口的事。 酒没想得辣,搁置酒碟,融野鼓腮舒气:“说不好。” “都哪些人?”看她一副理所当然的磊落面孔,真冬接着问道。 “在家的话这时大多是和千枝姐,也会一个人作绘或温习诗词。” 那位胸硕无比的姐姐真冬自是有预料的,既松雪融野乃病入膏肓的好色,想也不可能干睡觉不做。 夜夜有奶摸,天天有人陪。真是好福气。 “那个纪州佬呢?” 此问一出,融野头皮一麻,后穴一紧:“那、那、那位大人要回纪州了。” 松雪融野是真的憨傻吗?真冬时信时不信,你看她不很会避重就轻的嘛。 “就这两个?” 眼神游离,自斟一杯饮下,融野方回道:“也会歇在‘京松雪’府上……” “京松雪……” 在哪听过这名,经她一说真冬忆起那日手里攥着千岁糖的呆娃子,便问:“那小孩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姐——”坐立不安,融野当即改口:“是‘京松雪’家主的长女,与我无关。” “是么,我看怪像你的,就容易上当受骗的憨劲而言。” 振眉,融野对这说法表示不满。 难道,难道出她松雪融野一个憨瓜还不够,难道只姐姐一个聪明人了吗?!岂有此理! “那你抱的是谁,家主?” 没了气焰,融野闷声哼了个“嗯”。 “京都的分家家主你都能勾搭上,该不该佩服你。” “什么‘勾搭’,你说话真粗鲁,冬冬。” “因我德行颠坠,节操湮沦。” “嗯呢,那倒不假。” 接过融野倒的友谊之酒,真冬坐起身,又问:“还有谁?” 这回融野竟不乐意答了,想了会,默不作声地喝了会酒。 “还有我最要好的朋友,冬冬。” “哦。” 惊讶也不惊讶,还被她算了进去,是不是得谢谢。 “她快成婚了,不跟我亲亲抱抱了。我其实不太懂个中缘由,但也不是完全不懂,隐隐约约就……” 原来“最要好的朋友”另有其人。 难堪拌酒吞咽入喉,挠了鬓发,真冬继续听她说。 “我这人离了朝堂就迟钝得像块木头,到了只觉得和最好的朋友做就会有此报应。” “这就是你给下边儿上锁的理由。” “上锁?”撩眼,融野连忙甩头摆手:“没有的没有的,哪有这种锁!” 有的话倒很想给这女人装上,再把钥匙丢河里,美得很。 转念一想,好像太残酷了。 “一二叁四……四个女人,你是够忙的。” “同你有交情的女子比我多多了,你岂能说我呀冬冬。” 掸却膝头樱花,真冬欲再饮一杯浇灭妒火,酒壶见底了。 “一个也没有。” “嗯?” 瘫身在地,十指敲着肚皮,真冬望月说道:“你不在时,我都一个人睡。” “你也会赶那些姑娘去外头睡呢,好无情啊冬冬。” 火苗欲压越旺,“噌”地冲上心头,真冬忍不住啐道:“你在那狗将军面前也听不懂人话吗?” 惨遭无妄之骂,融野先是一惊,正要挺身回嘴,又被那气势顶回。 “哼,又骂我,你又骂我……” 不为自身辩白,两臂抱膝,融野气鼓鼓地背过身去,“我说错了吗?我没有,分明没有的,怎又要挨你骂……” “没骂你。” “我就是个受气包,你随便骂吧,我的心不会再痛了,永远不会了!” 瞧瞧,总有一方在犯别扭。 “我是夸你识大体通世故,伴天子左右,为将军分忧。” 喉咙哽了两下,融野觑着动不动就拿她撒气的坏女人:“当真?我听着如何不像?” 那就不像吧——真冬没敢说,只好言相哄。 “那你又说你有这那的姑娘陪,回回都有,还俩。” “于你,有或没有并无区别,不是吗?” “没有的话我、我……”松手抻腿,融野不去看她,“就更不想走了。” 真冬已而明白自己想要的两个人的清净是多么可笑,她从来都是等松雪融野来,清净确是清净,她二人谈天话地,一高兴就挥毫泼墨,点滴的亲吻和暧昧同样让人着迷。 可松雪融野不在这了就还会在别的女人身边。 所谓的“清净”不过是自我蒙蔽,待那妒火再压不住了,就连劝慰的效果都一一焚尽。 她是责难不起松雪融野的,她不是她的谁,连“最要好的朋友”都属一厢情愿。 一刻也好,能从那名曰“青涩爱恋”的桎梏中挣脱,对自己对松雪融野都是好的。 “我想跟你多说说话多陪陪你,可你这般漂亮又才华横溢,冬冬,你有人陪,我在这只会碍事,招你嫌恶。可既没有,你何以无中生有呢?我脑子晕晕的,心更乱了。” 真冬半个字也没听进耳朵里。那种突然想透很多,心胸一清的通畅感使她无暇再顾及松雪融野的聒噪。 “那就别想了,歇息吧。” 酒具一推,真冬爬回屋内倒枕要睡,却又叫松雪融野掣住胳膊,吃痛还不得不听她掰扯。 “难得一次,我想多陪陪你。” “我困了。” “我陪你睡。” 费劲扳开手指,真冬望向融野今晚不称心如意就绝不罢休的坚决眼眸。 很奇怪,明明是她松雪融野先说不做,先几次叁番执拗地要捡回理智的,怎么反像松雪真冬薄情寡义,故意苦着松雪少当家了。 她说不做你就得照顾她的难处,她想做了,哪还管你在意什么又自嘲什么。 松雪真冬是有好多话没说,是藏着掖着不算个敞亮人,但世上还有这道理了?真冬偏不依她。 “你忘了你说的,莫让我为难,也是为了你自己。” “我不想你为难的,冬冬。” “那就放开,算我求你。” 互不相让地对峙片刻,手臂束缚骤轻,真冬裹被合眼,沾枕入眠。 “我就不能明日再做你最好的朋友吗?” 明晨煎个鲑鱼吃。真冬下了十足的决心。 橘殿物语(5) 融野睡了个好觉,守了她的冬冬一夜安宁。 性爱乃欲的泥沼,越长大融野越有此体会。她的冬冬远比她清醒理智,果断也更有魄力。 如此就好,她抱着她的冬冬,她的冬冬在她的怀里,度过相安无事的一夜,于此清晨融野喜获劫后重生。 “早啊冬冬……” 跟怀里仍熟睡的女子轻打招呼,脑子彻底适应今晨的空气之前融野兀自发了会愣。 “冬……” 她喊不出口了,在她意识到昨晚两人是里间外间各自入眠之际。 手臂犹呈抱势,转活眼珠,融野粗览周遭陈设。无画无花,谈不上趣味高雅的朴素,是外间不错,她松雪融野未曾梦游进冬冬的被窝,很好。 再一转活小脑袋,她决定将酣眠的冬冬抱回里间,权当无事发生,对谁都好,否则待冬冬睁眼必要拿无过错的松雪融野是问。 虽说每回挨骂,气过一阵后都还挺爽的。融野也搞不清自己是哪又有了毛病。 “你要抱我到何时。” 美人开眸,冷漠并带起床气地瞅着她。又因美人是三步外男女不分、十步远人畜莫辨的近视眼,摘了眼镜看人时则更添杀气。 “你听我说,冬冬。”融野回得且慢且柔。 “你说。” 肩膀一抖,融野撒手蹬腿,弹起坐直,扯着嗓门就是一通哭天嚎地:“我、我发誓我没对你做任何狎邪事!你信我!冬冬!你信我啊!你看我襦袢都穿得好好的,你看你也没脱光了!要有什么事,你啊我啊,我啊你啊,啊啊啊怎还有力气穿衣裳!!!” 拽好衣领,真冬盘腿抱臂,照旧眯眼冷瞅着松雪融野——她摸了半天没摸着眼镜,只能这么瞅着。 两手捂脸,融野复躬身以额抵席:“我一醒来你就在我怀里了……呜呜你信我……冬冬……你信我……” “那你要怎解释我在你这。” “许你起夜回来稀里糊涂就在我这睡下了,昨晚我睡得香香地,却猛地感觉腰子被人踩了一脚,想是你没错的,冬冬。你想我若对你图谋不轨,何必拖你来外间,是也不是……” 这时她倒舌灵嘴巧了,颇有床榻间的洒落风范嘛。 “踩你腰子是我对不住。”头一点,真冬说道。 误会得解,融野又抬头憨笑:“也就痛了一小下下,其他时候我睡得都很好,你不必内疚,不必为我伤心,冬冬。” 谁内疚了啊。 “无事就好。” “哇哇哇”连打几个哈欠,边抻懒腰,真冬使唤融野去里间拿眼镜。她不好亲自进去,因她看不见,稍有不慎,一脚下去这个月就没得钱修五脏庙了。 “几时了?” “唔,辰时了冬冬。” 张绳套耳,见融野手中有一怀表,真冬相问:“你也赶这时髦?” 西洋来的钟表时计多是富商们攀比用的玩物,见松雪融野拿着它,真冬第一反应是那狗将军下赐的,可又不像,御赐的宝物不少,然除腰间常别的麒麟纹短刀,松雪融野说过他物一概供奉于府宅高处,不外带示人。 “哦,你说这个。”提了链子,融野笑道:“元服贺礼,精巧别致得很。” 此般猎奇玩物会是谁送的,真冬想问,又恐问了难免失落醋妒。她二人需要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不多问不妄猜方为和平相处之秘诀所在。 “肚子饿了。” 拢衣束发,草草了事,不讲究的一个人。 “不多睡会儿?” “送走你再睡不迟。” 推着融野往外走,至玄关口,真冬交付与她八文钱:“你去买纳豆。” 几以为大清早要被赶走了,街坊邻居撞见多不好,原是买纳豆,原是冬冬要留这松雪融野用早饭的。 心里乐开了个花,面上融野却矜持着不显露:“咳,好吧,我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冬冬,理当要帮你买纳豆的。” 悠然一缕春风过,冬冬已不在跟前了,听不得她聒噪。 橘殿物语(6) 红鲑盐烤最是美味,料酒去腥后撒盐与胡椒静置斯须即下锅煎。 这期间真冬淆了三餐常备的味噌汤,想加芹菜又怕那位娇生惯养的世家女公子不吃,因此各盛一份单放芹菜粒。 早饭真冬向来不讲究,可着前夜剩下的往往就成一餐。鲑鱼、米饭、味噌汤、纳豆并冬大厨亲手腌的爽口小菜,别说够招待女公子了,江户多得是只有鱼干嗦嗦味的庶民人家和武士哩。 松雪宗家虽为低级武士,然真冬门儿清,松雪融野这憨瓜的私房钱绝不在少数,松雪家的日常吃食也好过地位相当的同侪。 谁家娃子五两金说掏就掏,买假画连眉头都不皱下的,是吧? “冬冬我回来了!” 尝口汤的咸淡,真冬嘬了指头,“嗯,放那吧。” “大婶说没见过我,还夸隐雪先生标致俊俏得男的思女的想。” “我是绘师,不是吉原花——” 语未得言尽,真冬摆头轻叹息。 少有的默契,融野亦少见地听出冬冬于这春日清晨为何而叹。 她蓦然想到,她二人自大德寺重归于好以来,聊话里再未出现过那位天神般美艳动人的女子。她的冬冬并非薄情人,越不说,融野偏越体味得清那女子的分量。 “那冬冬你也是作绘前自成一幅画的绘师。” 慢搅纳豆至拉丝,撒上葱花,真冬方道:“要说身板的话,确实就画纸一张。” 正饮汤的融野闻之险笑喷在冬冬虽冷却俏的脸上。 “你认不出我来我却不曾怪你,你可知为何?” “因你最知你的融野是怎般膗蠢的脑子,又因你知我的冬冬是举国无双的心善,如何舍得怪我。” 什么你的我的,瞎讲。 舔了唇上粘液,真冬道:“我原本是你印象里的河童模样,只因后来我作淫绘挣了钱,在日本桥的白木屋那定制了你眼前的这幅皮相。” “果真……”融野听后不以为惊反自喃,又看到真冬:“可冬冬,我摸过亦亲过你身上每处肌肤,并未有缝合之迹,故而早早打消了荒唐想法。你跟我一说,可见织女娘娘显灵,世上竟真有这等裁缝秘术,妙哉!妙哉!” 她们抱一块时松雪融野究竟都在想哪些,真冬为那聪慧而骇然,为到底高估了松雪融野的脑子而惭愧。 “这碗味噌汤,你喝了吧。” “嗯呢,你对我真好,冬冬。” 古语云:「脑之髓如味噌,味噌于人之朝夕饮食不可或缺,脑髓于人亦如是。」 补补也好。 用完早饭,真冬恋恋不舍地捧出昨日松雪融野脱下的振袖。她不贪衣料的财,只不舍其上香味。有熏香,有松雪融野的香。 这心思不是一般龌龊,昂首以望融野,真冬没能说出口。 “冬冬这襦袢能卖给我吗?上头还有你的味道,真好闻,我想带回去,晚上就闻着你的衣裳——” “你有病!要人衣裳!还闻!”羞到极致,真冬跳起来破口大骂。 融野却不改颜色:“我是有病,你担待些。” 真冬没话说了,好赖都叫她说了,还能说什么? “我给你穿上,转过去。” “冬冬你会穿振袖啊?” 伺候过大德寺尼君饮食起居的人能不会洗漱装扮么,无非是懒。 振袖穿戴,最难不过腰带的系束。她们寻常穿的小袖,中年往上的当家女人爱着裹腹至胸下的宽幅腰带,显得沉着稳重。年轻女子好动活泼,也图方便,更爱仅一掌宽的窄幅腰带。 而振袖却非谁家都穿得起,只常见于未婚的商家小姐或武家女子身上。融野个高腿长,真冬遂在她腰后斜打“立矢结”,华丽又不轻佻艳俗,正适合值此青春的女子。 并两膝跪坐融野身前,真冬仰望这于后世享“东都美妆达人”、“大江户时尚弄潮儿”之称的隐雪先生的杰作。 “你坐下,我给你上妆。” “今日不登城,不用上妆的,冬冬。” “坐下!” 好凶的俊脸呀,那就坐下吧。 振袖裹得人盘不了腿,融野拢膝着席,两手交迭于腹前。仙姿玉质,谁看了不说是尽美极妍的俏佳人,端庄娴雅的女公子?谁又能料到她在床榻双乳猛颤,两股大开,淫呻浪叫里春潮乱喷,耸臀张穴间骚水四溅? 真冬想象得到,也看见过。 启了猪口碟,真冬以小指沾取红脂点于融野下唇中央。 “冬冬啊。” “等会再说。” 目视前方,融野径自问道:“我很卑鄙吗?” 未即刻给出肯否,真冬率先移开与之对望的眼。 “有人这么说你了?” “嗯,说我卑鄙又狡猾,还说我装傻充愣。” 小指磨了会碟中红脂,再看向融野,真冬微倾薄躯,为她抹上最后的红。 “也是你的可爱之处。” 小冬你姘头(1) 日本桥终年热闹,南来北往的客商和贩鱼售果的町人同每日升起的太阳共筑清晨。 真冬喜欢这里,有朝气活力,云集人间烟火。 隐雪先生生意兴隆,因女人得罪纪伊国屋后迅速由江户另一豪商三井百合庇护营生,吃喝不愁。真冬听说八重清樱此人拿她的吉原往事写了段戏剧,结局是巴太夫跟那绘师共坠黄泉了。 又是两个女人的爱恨又是殉情,八重清樱此人是很懂观众爱看什么的。真冬想到。 可你要写就写,同人么,后世亦有人没事爱拿两个或真或假有段感情的女人写这玩意,然真冬所不齿的是八重清樱笔下的绘师是麻子脸,那是隐雪先生吗?那是她八重清樱自个儿! 嘁。 “先生今个来得早。” 隐雪先生糊口的活计大多通过獭祭堂的掌柜传达,偶有登门造访的,所下订单或是见不得人的独家春宫,或为屏风壁画等轻易不得绘成的贵物。 枕绘交与獭祭堂后真冬道:“一百单八将再有个六七日就成了。” “是,您尽管画,时间不拘束的。”拆了三重废纸,獭祭堂展画兴叹:“都说早兰公乃倭之仇珠,我看先生才是真仇珠!” 位列“明四家”的仇英之女仇珠,笔意不凡,妍雅脱俗。松雪一族的第七代宗家家主松雪早兰未拟宋元名家手笔,而是取仇珠之工笔精髓,故有“倭之仇珠”的美誉。 真冬曾将松雪宗家代代家主及名手绘作仿到腻,自觉起笔不沾松雪早兰的风格,却不知獭祭堂所说缘何。 “仇珠?怎么说?” 看连隐雪先生也不明深意,獭祭堂对她耸眉挤眼:“意以其善绘春宵秘戏,动盈千幅耶。” 真冬没读过几本正经书,只听懂了什么“春宵”什么“千幅”。 不像是骂人的话。 “休捧杀我。”真冬笑出俩酒窝。 隐雪先生的笑可不多见,递去酬金,獭祭堂打趣道:“先生心情好着呢。” “嗯,不坏。” “又遇哪位佳人了?” 难道在他这松雪真冬心情不坏时就只跟女人有关吗?吃到好吃的也很高兴的嘛,比如手里这块樱饼,颜色粉粉的,口感糯糯的,真冬酷爱吃糯米食。 “想托你帮我寻个人。”妥帖收好枕绘报酬,舌尖卷去门牙粘着的糯米,真冬冷不丁说道。 “寻人?”獭祭堂收颚瞪目,显是没曾想隐雪先生会有此请求,“但说无妨。” “那女子名叫‘阿幸’,二十出个头的年纪,常受雇当佣侍,老人小孩都能照料。” 拧着脖子歪瞧真冬于废纸上写下要寻女子的名字,獭祭堂应得依然爽快:“行,我替您找找看——真找着了您可有要代传的话?” “几年前我曾受她照顾,真找见了你便问问她可还愿受雇。”慢嚼樱饼,真冬道。 “您放心。” “多谢。” 枕绘交了银子收了,真冬打算去鱼市转转。起个大早,若有海螺就买上一些,傍晚拿盐水煮了后同毛豆一道享用,爽哉。 “说起来,纪伊夫人的事您可有耳闻?” 方举起一只脚遂又撂下,真冬脱口而出:“死了?” “瞧您说得。”摆手要隐雪先生莫开这玩笑,獭祭堂的猴脸却不见担忧之色,“不过商人视财如命,也差不多了。” “她乃幕府御用商,给那柳泽吉保送过多少贿赂,天塌下来她还能有事?” “事不辨真假,也没个准信,是说那位将军世子最厌行贿腐败,办不办她只在旦夕间。” 那位将军世子真冬也屡有耳闻,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清廉正直,治藩有方,乃一代贤侯。可狗将军仍健在,且不愿放权,反正真冬不信她说话能作几个数。 “走了。” 捏了袖口,真冬轻飘飘曳身离开獭祭堂,来去若凭虚御风。 “嗳,您得空常来!” 倭之仇珠(2) 「路上见到二犬打架需泼水劝架。」 「路上见到到处晃的小狗要为其找寻娘亲。」 “生类怜悯令”推行多年,乃旷古未有的恶法,那狗将军早一天死,百姓即能早得一天安生。真冬是如此认为的。 要说这一法令最初是为惩罚弃老毙幼者制定的,其后虽逐渐严苛,对老实百姓却无太过太酷的影响。可五代将军属狗,故法令中最重对狗的爱护,禁虐狗禁食狗肉按住不提,那狗将军好死不死在江户多地设下收容无主野狗、老狗、病狗的数十万坪“犬小屋”,仅中野一处收容的就多达八万余条。 光八万条狗所食米肉每年开销就达十万两,建犬小屋所耗资材及病狗的医治更是花费颇多。她老人家金口一开,纶言一出,这些皆由百姓负担。 松雪真冬虽没个节操德行,却是实打实受过罪,也为钱苦恼过的庶民百姓,岂不盼着狗将军早日暴毙,岂不盼着那位仁君英主早日为民执政的。 更何况狗将军一命呜呼,寄生于其侧近柳泽吉保的纪伊国屋也要遭殃,岂不快哉。 可她亦怀私心,不大好说给旁人听,早失却了从前有事没事针砭时政的锐利。 她亦有寄生处,便是财力可与纪伊国屋相抗衡的叁井越后屋。 “隐雪来得不是时候,望夫人恕罪。” 由一中年女人引入店内,见叁井越后屋的大掌柜正与手捧算盘的年轻女子合账,真冬行礼致歉。 大掌柜浑不在意,只把账簿交与伙计,微笑着迎迓上来:“先生来得正好,快随叁井我去看看。” “是。”真冬颔首应道,即随叁井白合往她新置的宅邸而去。 叁井越后屋的总店本在京都,近些年江户势头大旺,大掌柜便有长久定居于此的想法。自然,与其财力相符的豪宅阔院之整备少不得要请当代一等一的丹青名手来绘制屏风壁障。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真冬自认够不上当代一等一的绘师,可也不必谦虚,该接下的褒扬就接,该赚的钱两就赚,在野绘师有在野绘师的方寸圣域。 那要说谁才是当代一等一的绘师……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真冬偶尔也不想承认吃光她秘藏零食的尾形光琳足冠这一称号。 “小冬你来啦。” “我来给你打下手。” “那怎使得呀。” 踏入绘间,但闻鱼香扑鼻。鼻尖耸了耸,真冬极不情愿地问到光琳:“什么好吃的?” 油滋滋的香味勾起馋虫,不待光琳回答,她定睛望去,竟是炸白鱚鱼!白鱚鱼脂少肉却嫩,起锅就吃,面衣酥酥脆脆,内里嫩滑得如女子肌肤。真冬没吃过,想吃。 “我也要吃。”目不转睛,隐雪先生觍脸说道。 手背揩了嘴角油渍,晃着竹签,光琳却“嘿嘿”一笑:“没了,哦嚯——” 两手偎袖,真冬沉脸以示不爽,然未能唬住比她脸皮还厚上数层的尾形光琳。 “就不留串给我!” 隐雪先生人轻,发火也不怵人,最多吓吓松雪那个融野。 “饱了!干活!” 将细胳膊细腿的小冬拎至一边,挪肥臀抖厚膀,光琳五指夹叁笔,落彩即成多姿盛夏。 专注的神情,安静到像死了过去的呼吸,真冬感到她的姑母一旦执笔作绘便犹如神佛附体。变化有致的线条,浓淡惊艳的色彩,稍虑片刻仿佛都是多余的。 烈阳下的海波泛着光,每朵浪花都被身临其境般地勾画入微,真冬甚至能听到浪花亲吻礁石的声音。 尾形光琳的色彩是热烈奔放的,大胆且无拘无束的,既不像御用绘师松雪一族净考虑题材是否端庄、可够典雅,色彩的调和又更具创新,叫人眼前一亮,慢品里不觉神游进画。 真冬能在她的笔尖处感受到动人心魄的力量。二尺四方纸,尾形光琳的笔何止能画出千里江山万丈海,她的神思与点滴墨彩间蕴藏着天地宇宙的奥秘。 “小冬啊。” “嗯……”真冬犹自屏息凝视盛夏的大海。 “你姘头在这你晓得不?” “你当我是她呢,好骗的?”也不作无用的反驳功,真冬只道:“她登城奉公去了,来这作甚。” “那就奇怪了。” “奇怪了?” 搁笔,光琳回视风流倜傥、情债成双的大侄女。 “那个吉原太夫出身的踯躅,原非你姘头?” 小冬你姘头(3) “士农工商”此四民制度的制约下即便是腰缠万贯的豪商,其身份也与平头百姓同格。 可这但凡有钱,地府也可行方便的世道里,阶级身份的格差委实不若金银来得实在。且不说底层武士的日子过得苦哈哈,同松雪家有一技之长挣足外快的少之又少,就是大藩,那不也都财政吃紧,家家欠着豪商数万两的债。 后世称为“资本主义萌芽”的现象,于十八世纪初的此岛国日本已见可怖端倪,其后但凭有着“幕府中兴之君”之赞的八代将军德川吉宗如何施压灭焰,时代的洪流莫不义无反顾地向着本应向着的大海奔腾而去。 说是说江户二成的土地由八成的町人庶民分得,就真冬看,三井百合尚未竣工的宅邸绝不在庶民应有的屋宅当中。 玄关口饰有“丸井桁三纹”的灯笼,真冬每每看它,每每发愿来世定要投胎进膏腴贵游之家学尾形光琳做个败家子,绮襦纨绔,丰馐美醪,白白软软的奶子每天含在嘴里入睡。 “先生里边请。” 原以为是同纪伊国屋家那般恨不能珠屑粉梁、金块砌殿的富丽堂皇,入眼却为衔山抱水的园林景象,润眼清爽。 活水珍贵,三井邸还偏在前庭引了它造出唐国江南的苏杭风光,粉墙环护,亭轩楼阁悉皆如水墨汉画所绘。 晚芳时春桃烟润,仲夏夜荷粉露垂,真冬咂了咂嘴——此处莲子菱角定分外脆甜甘美。 “锦鲤仍需些功夫方得自清国运来。” 听三井这么说,真冬想起作孽的“生类怜悯令”里也有跟观赏用锦鲤相关的滑稽法令。说是饲养前必得上报数量、品种与纹路颜色。 吃饱了撑的不是?看来豪商也免不了遭那狗将军刁难。 转过回廊,相随三井又至中庭。驻足,真冬凝住呼吸。 俯首见廊下白砂,仰脸又望朱栈桥与青枫,侧耳以听潺潺清溪与石亲密,流水落樱相逐嬉戏,真冬的心情是想于樱花树下嚼三色团子佐浓茶的心情。 “燕子花培植尚需时日,竣工时想必可见。” 咂咂嘴,真冬亦会得了三井的倭景风雅。待转悠至后庭,她又想吃伽须底罗了。 庭中琉璃斑斓,繁花似锦,她只识得玫瑰及山茶,要三井介绍才知从兰国带进日本的郁金香。 这恐怕是连幕府将军也没得赏的奇珍花卉,黄澄澄的,看得她更想吃伽须底罗了。那是一种用面粉、鸡蛋和蜂蜜蒸出来的糕点,真冬在书里看过,惦记了老久。 “伽须底罗?您想吃的话三井我便为您要来。” 真冬“哧溜”一下吸了口水,“感激不尽!” 与豪商结交,除她们每单给的酬劳多外,真冬最喜欢的还是拜托她们自福冈的博多港又或长崎的荷兰商馆弄来清国、朝鲜乃至欧罗巴诸国才有的食材与香辛料。 为报答伽须底罗之恩,真冬答应给三井百合画下堪比尾形光琳《燕子花图屏风》的《郁金香图屏风》。 “乾山先生只潜心于窑工房,不问世事。” 聊到方才于绘工房作画的尾形光琳,三井提及生父乾山, “他是这性子。” “先生很是了解他。”三井笑道,“乾山先生独挂念着您,嘱咐三井我怠慢光琳都不打紧,千万要厚待隐雪先生。” 真冬同生父话不多,只在他拿出引以为傲的陶器作品时问过品味此类工艺之窍门。 他说用料说线条说阴影说技法,最后说:“能打动你心的便是好的。我用心做,摆在你面前,你喜欢,觉着赏心悦目就够了。” 尾形姐弟都信奉一句“打动人心”,真冬诚以为然。 简单交谈过,再无更多了。真冬不习惯二十年不见的生父对她热情,而恰好乾山也不似其姐张扬,一情一意外露,丢人现眼。 嘘寒问暖不需多,塞点铜臭俗物来就是最好的。说到底母亲是母亲,父亲是父亲,她从小对前者的渴望远甚于后者,只因她自母亲的腹宫阴穴诞生,母亲抛弃她前她也曾于母亲的腹中与母亲享过十个月的温馨。 她是那样渴望着母亲思念着母亲,又是那样嫌恶着憎恨着她的母亲。 小冬你姘头(4) “来人,给先生上茶果。” 客间已收拾妥当,走累了,坐下吃些点心歇会。 三井百合瞅着不像豪商,着装素净,长得也寡淡。要说跟纪伊有何区别,大概就在于三井是接手的家业,纪伊则为白手起家,暴发户俗气了些,但为人直来直去的,踯躅一事上小心眼外真冬倒不觉得她差在哪。 三井么,喜怒皆是淡淡,虽待尾形姐弟和这松雪真冬都极好,真冬也知她不简单,再招惹到这位,江户就彻底没有乳太郎小冬的一亩三分地了。 “母亲!” 乍闻尖亮童声,放下米果,真冬往声源处看去。 女童约摸五六岁大,生得白皙圆润,一看便知其富贵出身。丽衣华裳,银簪金篦,她抱一人偶碎步跑来,头饰“叮咚哗啦”一阵响。 “快来见过隐雪先生。” 下人已摆上锦垫,三井遂拍了拍要女儿坐过来。 是听说她膝下有二女二子,这小孩看年纪应为最幼的老幺。 孩子恭恭敬敬对这邋里邋遢指尖还残留果酥粉屑的隐雪先生行礼,真冬一时纳也不是回也不是。 “这是三井我的幺女,名唤‘寿千代’,吵着要来新宅玩,便带来了。” 听罢点头,真冬给孩子递了米果:“寿千代小姐。” 孩子不是一般的教养,取出怀帕于手心摊开方躬身接过,“谢谢您,寿千代会好好品尝的。” 她也不立马就吃,而用怀帕包好放在膝边,不紧不慢的从容羡煞真冬——小时候松雪融野每回来大德寺必大包小包带许多好吃的,那时的自己跟饿鬼似的,宁愿撑死噎死也不肯放慢。 这么想,松雪融野的确目睹过小河童诸多不堪与狼狈。 “母亲,女儿想念祥哥儿彦哥儿了……” 孩子到了是孩子,坐不久,听母亲与初见面的邋遢女人聊了会晦涩难懂的话,说什么也要回家找上头两个兄长玩耍。 真冬记得三井百合的长女前年已元服,作为三井宗家的少掌柜每日怕忙得陪不得幺妹嬉闹。 乳母侍从一众人前呼后拥地牵走了二小姐,真冬却见女儿离开后慈爱也没能自面颊消散的三井百合。 原来那才是母亲看女儿该有的表情。 “母亲看孩子和父亲总要不一样,不晓是否因为孩子是自母亲腹中出来的。” 啜茶,三井又道:“三井我有侧室数人,除长女生父确信为正室丈夫,其余三个说实话谁是哪个男人的种都不敢说,长大些望着长相方有所辨别。” “可不管父亲为何人,孩子总归是您的孩子,流着三井家的血。”真冬笑道。 “此话不假,这便是女人的伟大处。既掌事又要怀胎生育,累是累点,也好过男人当家,三井家的血稍不留意即沦为外人之种。” 讨得起侧室的女人们为避免家中混乱,通常一段时间只同一男交媾,乏味至极,因此才盛行女风。 可播下种子等发芽还需时日呢,阴差阳错怎么办呢?真要认不出孩子是谁的种又怎么办呢? 这问题实非松雪真冬能操心的,毕竟松雪真冬又不爱男人又无家业可继,石女一个,生也生不出小孩。 “母亲对孩子的爱乃天性,夫人。”叹息,真冬艰难咽下一个残酷的事实,“然世上亦有不爱孩子的母亲。” 醒觉母亲与孩子的话题对隐雪先生而言过于不是滋味,三井但感抱歉,遂拨转话头,又命人上了果子点心。 “主寝同书斋的障绘及屏风,三井我想拜托给先生。” 掸去烦忧,真冬欣然领受下三井家无不奢侈的蒸酥果馅。 “敢问夫人心中可有属意的画题?” “书斋的屏风三井我想麻烦先生作八仙过海,先生意下如何?” “八仙过海……” 正喃着,客间外乍起搊筝拨琴之音。真冬纳罕不已,尾形光琳显未信口胡诌。 “浮世若大河江海,如何渡过,确要看各自的神通本领。八仙过海图,足彰夫人风采。” 三井淡笑:“障绘及其他端赖先生智慧。” “在下明白了,只隐雪手头犹有折扇两支团扇五支,另有水浒一百单八将中个别人物未成……” “不急的,先生可着手头活计先做,三井我随时等候先生的闲暇。”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金银打造的宝船渡海必尤其顺利。 真冬再次想投胎进有钱人家。她又想,若三井百合还想生孩子的话就跪下来抱着大腿求其留个时辰,这松雪真冬定会准点投进她肚里去。 “姑母同家父仰您照拂,隐雪感激不尽。”膝前点心矜持着各吃一半,真冬向三井百合伏首致谢。 琴音未尽,又或已尽了,其余韵仍留耳边,仍缭绕人心上。 “银钱所能惠济的极为有限,光琳、乾山、隐雪,三井我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留下大家杰作,其精其魂流芳百世,千年不朽。” 直腰,真冬却笑:“然绘作陶器,夫人可想过亦为有形之物,一场大火后再高明的名品佳作亦化灰烬。如此想来,此世即极乐,有形之物仍在,其精其魂皆与夫人同行,略无参商。” “此世即极乐……” 似有所感,三井百合遥望屋外久未言语。 “忽忆起店中有一事未妥,劳先生在此稍等片刻。” “是,还请先忙您的。” 那么,剩下的点心可以毫无顾忌地都吃完了。一边恭敬回应着,真冬默思。 黄豆粉不太甜,泛微苦。蕨饼蘸了粉后一口一个,她吃得大口,反正没人看见。 享用完蕨饼,“嘶嘶”地慢饮茉莉花茶,真冬捧杯而叹,齿缝间流溢满足。 “先生,您要的牛乳。” 客间外传来女子柔进心坎儿的娇音,两股战战,隐雪先生几欲夺窗而逃。 踯躅花(1) 纸门启了一线,继而得见伏身在地的女子。 真冬眯起双眼犹不能辨清那是否正是她全以一颗爱恋之心面对的人。她此生第一次陷入两厢情愿的恋沼,甜蜜又异常痛苦,心痛身也痛。 女子双手托锦盘而入,一袭缀若松春樱纹的抚子色留袖裹身,素雅温静。她发式束作丸髻,除踯躅纹的象牙篦梳外不添赘余头饰。 “先生请用。” 女子腮凝新荔,指胜葱根,聚眸以望她眼角一滴泪痣,真冬但觉胸口似有火燎。 “踯躅……” 轻置盛有牛乳的茶碗,踯躅闻语抬眸:“是,踯躅在。” 她看这松雪真冬的目光永远坚定永远温柔,分别半载之后再度重逢,她的发式着装变了,说话亦非“吉原语”。然那目光,稍一触及真冬便知她还是她,明艳大胆如踯躅花般的恋人。 “先生别来无恙。” 握住伸来的一双柔荑,真冬心生万言千语,到了嘴边却又成了三两唏嘘。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吃喝不愁,生计照旧,插科打诨这人间,躺过一天是一天。有因这那的女人伤心难过的时候,偶然亦能拾得寥寥清欢。 此时真冬才发现,她的不快活和矫情原是因很久都没被坚定的爱意所抚慰,而眼下的坚定,她也知且属寥寥清欢中的一件,莫敢盼长久。 “你如何在此?” 默然倚上真冬瘦削的肩,踯躅以荔腮相蹭,像小猫对人撒娇,“无名无份的情人,豪商间常作礼相送,改日踯躅说不定就在奈良屋了。” “她竟——” 惊讶溢于言表,须臾,真冬却见踯躅面泛笑波,顿感被骗。 “先生牵挂踯躅,踯躅高兴得想扒了先生的衣裳吃先生奶哩。” 还有这种高兴法吗?乳太郎小冬单纯疑惑。 自知戏弄伎俩不及她万一,又不好草率认定踯躅所言为假,真冬锁眉问道:“当真是将你送与三井了吗?” “不曾。”美人庞晕赧红,笑意反愈盛愈甜:“只她听见外头的风声,连夜回大阪销账去了,放心不下我才暂托付给三井夫人照料的。” “放心不下……” “她那个人,一句两句说不清。” 笑容眼睁睁转苦变涩,真冬知她心境亦是复杂。 纪伊再嫉再醋妒也都未撒气在她身上,一个劲地追捧近乎讨好,一个劲地想要踯躅太夫看看出身乡野田舍的纪伊国屋。自纪州白手起家,赚得天下金银后她仍想摘得天下第一花。 这样的故事真冬不是没听过,其结局大多惨淡,兰因絮果诚非罕见。再鲜艳的花也有年老枯败之时,色衰而爱驰,红尘男女莫不如此。 “对你可还好?” “金银珠宝再多,山珍海味再盛,先生可曾见踯躅眼里有它们。” 那就是至少现下对她很不错了。真冬为此舒气,心又不由地揪在一起。 男人被赎出吉原尚可落籍,争个名分,女人却只能做情人。踯躅所言虽是戏弄,话倒不假。富商的玩物,作礼赠人实乃平常事。 “她是小气,不过正因小气才不会随手将踯躅送与她人亵玩,先生请放心。” “我放心,但也没法高兴。”看着踯躅的眼,真冬眉卧愁云。 “您这话说得,叫踯躅如何不爱不念不日思夜想。” “当真——” 美人眼波流转,不废话无赘言,只捏着你的下巴吻上来,热烈而英勇地占有仅肏屄贪欢时才来劲的隐雪先生。 “踯躅好想好想先生……” 柔语软言随吻入心沁脾,真冬感受得真真切切,下身同湿得真真切切。 踯躅花(2) 久不近女色,又让松雪融野的纠结来来回回折磨,她比任何时候都渴盼有人爱她怜爱填满她,包容她的怯懦,抚平她的伤痛。在大大的软软的香香的奶子里,她一觉睡死了都不成问题。 可这是叁井府的客间,松雪真冬再淫虫上脑也不太好于此放任穴水下流。 她们亲吻着,也只亲吻,于吻中吐露相思,拥抱短暂的爱。 真冬察觉到她心爱的女子亦是不快乐的,亦有难倾难诉的愁。 “那日是我又逃了,很抱歉。” “先生因踯躅遭殃,踯躅却无能为力,何须先生道歉?先生心里头有踯躅,所以才会逃的不是吗?” 头枕踯躅大腿,真冬久违地这般跟她说话。甜梦里,有时她们就这般携手走过了春夏秋冬,寒冬来临时这般枕着她,一不小心就会睡着。 “心里头有你,并非说我就能逃了。” “先生?”抚摸的手停下,踯躅弯腰把腿上的四眼瞧仔细了,“您果真是那个胆小怯懦的隐雪先生吗?” 承认怯懦需要勇气,承认这怯懦与谁一模一样则更需要。 “逢上不想面对的我就会逃,和我生母一个德行。” “踯躅也是盼着您逃的,那等下流姿态,如何能要您看去还画去,随说您也不是没为钱画过就是了。” 回想那一幕幕,真冬张口哈气。 明明是在乎的,从进倾城屋那日起两眼就没真正飘离过倾国倾城的踯躅太夫。怕她只挑逗着玩,不当真,也恐囊中羞涩,一旦陷进去便形同葬身烟花地。 曾几何时,真冬不信会有人对这落魄儿说情言爱。而那晚交合,也非都怪往生散。想信,愿意信,才有了旖旎缠绵。 “可您真逃了,免不了要受皮肉之苦。先生,您说踯躅该如何是好?” 亲吻踯躅的指尖,真冬笑道:“都过去了,打不死我的只会令我更懒惰。” 这是哪来的说法呀? “那踯躅与您的情意,可也过去了?” “过没过去你都不该往我衣里就伸手吧,踯躅小姐。” 瞬了瞬桃花美眸,踯躅也跟着笑:“我看先生受用得很呢。” 隐雪先生的胸躺下时平得似茶杯盖,那一点也不大,但敏感得踯躅两指一夹遂听得先生哼唧。 “挺得好快,先生。”指尖抵着乳首打转,踯躅低声轻笑。 “你这人……” 怎么这么好色呀!真冬强烈谴责。 衣裳扯得开开的,她俯身就含,捧着你舔兜着你弄。久久无人造访的旷原平野,真冬受不住这等火热的刺激。 “你可饶了我,还要我再造孽讨打?”制止踯躅玩出别的花样,真冬颤声哀求。 “无事的,叁井夫人准了。” 那也不能在人家新宅的客间啊……是吧? 腿心渗蜜,心痒痒的。松雪真冬太想尝女人味,太想有人玩坏她羸弱之躯了。 “劳先生久等,叁井我回来了。” 纸门外是叁井的声音,可她倒不立刻进来,像有意给淫情正盛的一对恋人留个体面。 整衣坐起,两人拉开些许距离。 叁井走入客间,坐下后眼神依旧淡然,“牛乳是先生说想喝的,滋味您可还受用?” 低头望了一口没动的白乳,真冬点首:“醇厚浓郁,夫人有心了,感激不尽。” “那就好。若无要事,晚间由叁井我备席,望先生赏光。” 真冬一爱吃屄,二喜吃席,头点得豪迈,苍蝇搓手般满怀期待。 端起茶碗品牛乳,但听叁井又说:“此女乃叁井我家中侍女,心灵手巧,伺候得当。先生若喜欢,今夜便叫她陪先……” 话未听尽,隐雪先生呛得捶胸挝腿,唇角淌下一线乳白,险美晕了过去。 丰乳肥臀(1)(微H) 三井家的晚宴未邀别家客商,只尾形姐弟二人同隐雪先生,说起来三人也属一家子亲。 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尾形光琳仅外表看也知其食量非同寻常,另两位干瘦得明个饿死在路上也不奇怪,却亦有装得下乾坤宇宙的胃。 从前富商间的宴席上偶尔能见着隐雪先生,那时她话比谁都少,吃比谁都多,只觞飞爵倒,谁也顾不得角落里尚有这么一位乖巧恬静的饭桶。 “先生,您慢些咽,明日不上刑场的。” “这个好吃,吃,你也吃——”掰了雪蟹腿塞去踯躅手边,真冬催促道。 踯躅小姐今日只能以侍女身份伺候隐雪先生,断不可受下隐雪先生吃食上难得的好意。 她喜欢先生贪得无厌的吃相,不论是宴席上吞山珍,抑或床榻间扫海味。 旺盛的食欲,旺盛的性欲,她的生命力旺盛至此,百年后理当作个神佛受世人供养。 “嗯……那就叫‘大奶大屁股至尊大明神菩萨’吧,你说好也不好?” “光说您没有的,拜您到底灵不灵呀。” 由踯躅摸着肚皮消食,真冬笑呛了气。 是挺久没畅快笑过了,别人那多少端着,又动不动爱别扭矫情,笑都不好放声笑,免得松雪融野得寸进尺。 两指戳了真冬两颊酒窝,踯躅倏地下令:“停。” 真就不笑了。 隐雪先生一张俊冷脸皮,不笑时尤为严肃。 “我不能笑吗,踯躅?” “嗯,要我说能时您才可笑。”踯躅答得认真。 缓眨近视眼,真冬应得亦认真:“好。” 一上一下互望着,谁也不说话,不一会又齐声笑了出来。 无聊的嬉乐,久违的开心。支身坐起,真冬除下眼镜揩去笑泪。 “你这女人,非要我笑得昏食都吐干净了。” “您不也欢喜得很么,先生。” “遇着你我岂有不欢喜的。” 听了这话,踯躅把鼻一皱:“就您会说甜的,也不嫌腻死人!” 那岂有腻的呢,直甜去了心里头不是? 推开纸片似的隐雪先生,敛裾拢襟,踯躅为两人铺展床褥,又取了熏香点燃后置于寝屋一隅。 三井家的私邸,谁也不知今夜会发生何事。她是知道的,这也正是她日日夜夜想着念着盼着的。 她二人互生爱恋,只事非人愿,有情人不成眷属,非谁人之错。 即使三井说给纪伊听,说你花了三千两买的女人又跟那个穷绘师睡了,踯躅也无可畏可怕的了——自伏首恳求三井带先生来的那刻起。 “踯躅。” “是。” 应声抬首,半明半暗间她深恋的女子沐浴归来。 仍是消瘦的人儿,身上永远都看得见少年人的清澈。那清澈全非出自未经人事的单纯天真,而恰恰是饱经苦难后教岁月洗练出的某种特质。 先生的身子单薄,其内在,踯躅又总看得见层次并不分明的厚重。她诚具一股清澈,更多的却是阴湿、晦暗、混浊的,搅拌胶着后遂成了面前这个女人。 踯躅爱死了她的怯懦和犹豫,她的不堪。谁规定了人就该喜欢正直坦荡的人呢,风华绝代的踯躅小姐就好这口无可救药的烂,还不许了,犯法了? “先生可要饮水?” “要的。” 凉茶倒下半盏,踯躅捧送至真冬唇边。 “我就不能自理到这田地了,要你喂。” 一手抚上真冬的脸,踯躅实不吃这套。那时她们你侬我侬,先生懒得窝都不挪半下,撒着娇也要你将饭水喂进嘴里才肯吃,怎么呢,长大了? 掏了下先生胸前的旷原,踯躅微启疑窦——也没大呀? “嗯……先生好坏……” 凉茶真冬小啜两口,沐浴后的第一杯最是爽心沁脾,与美人交唇缠舌则愈添美味。 至于水,哪的水不是喝哇。 “唔、嗯……先生……” 赤裸裸的情欲,谁也不遮遮掩掩羞于表露。黏腻的响声听来亲切,就连渐乱的鼻息都是她们无比熟稔怀念的。 先生摸得到青筋的脖颈,先生瘦弱无力的肩背,薄薄春衣踯躅用指尖挑开,单手一覆即掌握那一方天地。 “先生好敏感,是多久没做了?” 丰乳肥臀(2)(H) “先生好敏感,是多久没做了?” 身子久未有女人抚摸滋润,再又是吉原太夫出身的女人一搔一闹,真冬早于接吻里湿了淫口挺了乳头。 多久没做了呢?不问倒想不起来,一天天清汤寡水般地过着,为找到与松雪融野平安相处的那个平衡点已是分身乏术,没怎动过找别人做的念头。 可说到底这又凭什么呢,松雪融野甭管在你这有何委屈怨怼,离了你不仍然几个女人的身上身下讨乐趣么,她还能苦着了? 松雪真冬不应为此自我感动,更不应谋求不存在的清净地用于安放年少时的爱恋。 想通了,真冬就再没有意无意地压抑无处安放的性欲了。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想要了就找女人抱抱,这未尝不是从松雪融野那学来的。 “见不着你的时候我能想着你弄么,踯躅。” 闻言先是一怔,其后踯躅却迅疾红了脸:“先生——” 见她这反应,腿要分不分,真冬两手支后,厚过城墙的脸皮跟着羞了一回。 “就是问问么……” “您弄就弄罢,何必知会我一声?我说不许倒成我不体谅先生了不是!”瞪大了桃花眸,踯躅愤愤说道。 “嗯,好,多谢体谅。” 阅女无数的前吉原太夫真没见过这么样客气的,客气得她都不懂怎回才好。 不过呢,此亦为她二人的情趣,踯躅体味得真,故将先生的腿开得大。 “先生还未回答踯躅有多久没做了。” 手指沿丛间溪缝滑动,踯躅不急于浇灌先生的饥渴,千载难逢的机会,今夜她要耐着性子尽享春夜的馈赠。 “三四个月吧——你快别搔了,我受不了!” “哦,三四个月。”又加了中指滑向另条肉隙,踯躅继续盘问,“那是跟踯躅分开后就没做了,还是怎么了呢?” “啊——”腿根打颤,牙关紧咬,真冬实熬不住这下三滥的拷问。 “嗯?和谁做了?踯躅没听清呢。” 命核被女人两指夹住,她只可着那一点逗,兴致来了还搓还揉,要你生死不得求,来去难如意。 挺身去蹭她的手,她也不躲,停在那由你蹭,可就是不给你个痛快。额渗细汗,真冬为摩擦带来的一丝一毫的快感而兴奋,为坏心眼女人的严刑拷打而羞愤。 “先生好淫荡,光顾着寻快活,全不把踯躅的问题当回事!” 粉红晕开一大片,真冬拢腿近前,欲离那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更近些。 “给我……”抓住踯躅的手,真冬难忍被挑开的淫兴肉欲。 于是那手有了动作,于她的肉穴里埋得深深地,淫肉每蠕动一下皆有指的真实回应。 于是真冬被喂得更贪了,她要指最烈的回应,给她最盛的肉体欢愉。 她是不怀廉耻这东西的,她的身子本也连娼妓都不如。她的脸长得越清冷,她的内在就越淫荡。 她要女人的爱,要女人的唇吮吸她淫蕊的蜜液,要女人的手指插进她的淫窟搅弄,给她头皮发麻、脚趾蜷缩的性爱快感。 她于踯躅超绝的淫技下纵声浪喘,春水淌流她的身下,她瘪瘦的臀肉浸润有光,衬得喷潮不绝的赤红肉穴愈发妖艳无方。 这正是她无趣的肉体最有趣的时刻,任何一个女人见识了淫花于隐雪先生两腿间绽开的模样都至死莫能忘怀。 “她是谁呢,先生?” “松雪、松雪融野——!” 真冬高喊着回答女人的问题,带着积攒已久的愤怨与嫉恨。 她的话掷地有声,与她的淫泉一道倾泄而出。 落在女人柔软的怀抱里吮弄女人的乳头,真冬瘦削的手包不下女人的丰乳。她感到这个身体正在欲沼腐烂,她还想拥抱更多女人的爱。 “原是如此,原是她。” 女人抱她在怀,轻柔抚摸过她的背。 她身与心的敏感皆复苏了,世上每声为爱叹出的息,真冬都不再听见。 丰乳肥臀(3)(H) “能挣到万贯家财的都长着八百个心眼,但三井夫人虽寡言,捉摸不透,处久了却觉并非可怕之人。” 嗦足饱满的奶头,真冬复兜乳揉面,又一整个脸闷进雪白雪白的奶子里闷得快要窒息才喘气呼吸。 “并非可怕之人能回回都用往生散折腾人吗?” 对准了再将乳首塞进去堵着她的嘴,踯躅颦眉笑到那幼稚的贪相:“床榻间的为人不作数的,先生。” “叭叭”地裹唇嘬奶,真冬抬眼又问:“那纪伊呢,可怕吗?” “纪伊夫人她正如您看到的,直爽洒落的一个人。”踯躅答道,“其实心眼比钱眼小,善妒又暴脾气。” “也对你发脾气了?” “那从未有过。” 换了一边继续嘬,真冬道:“她不是说要娶你为妻,就是名义上的她都无所谓。” “年前已命人置办嫁娶用的物件,开年来她倒不提一个字了。” 含着乳头“哼”了一声,真冬挑眉问:“你以为如何?” 实打实的不快踯躅看在眼里,甜进心里,且又甜了片时方如实道出这世事难料。 “张灯结彩地娶了,即便是名义上的,她但凡有事,我也必得受牵连。” 何等大事能让纪伊连夜奔去大阪销账查单,想是幕府那有人吹了风的。虽不一定当下就要查她,可世子已立,继位仅在狗将军一句话间,此时但有风吹草动,美人膝上纪伊岂枕得安稳。 原只当纪伊好面子逞能才花三千两赎走踯躅太夫,真冬未曾想那人是有几分真情的。 比她有钱,比她敢爱,比她不怕人笑话。 “纪伊是爱你的。” “先生何以说得出这话,叫踯躅哀叹都不合适了。” 翻过身来望美人,真冬两手迭肚:“只是觉得有人爱着惦念着总归该高兴,我也不想纪伊有事,她出事,再与你无关也都有关。” “这便是先生让踯躅喜欢的地方。”落下一吻,踯躅笑说:“只嘴巴毒些,心是要命的好,肠是打结的柔。” 隐雪先生的好,踯躅早有见闻。 先生初到吉原时即忙碌得连口水也顾不上喝,有大商人捧着,往来间净是慕名求画的。 说她好色,不假,可因这那的缘由手无多余钱两的宵妻们找她,说想用身子换张隐雪先生的丹青,好趁年老色衰前留个风华在纸上。先生没答应过一个,只要她们随便揣来些零嘴就能画。 说她贪财…… 对,她就是贪财,对别人一丢丢零嘴果子即能打发,对踯躅太夫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 “三井今日是有意带我来的。” 侧躺真冬身畔,踯躅以肘支身:“是我央她的。” “你?” “身在纪伊家难见先生一面也罢了,好不容易来此,踯躅岂肯放过良机。”不躲不闪,踯躅语气平淡,直把真情实意道来:“能与先生一夜温存,明日横死街头也值了。” 真冬这时才意识到,除她松雪真冬,每个人都在尽己所能地给予他人有私或无私的爱,而她仅仅只会等待。 “好多事上都让我觉着不值得活,过去是,如今更是。可想起你时又觉着你这般好的女子倾心我这烂人,高兴得很。” “先生胆小又怯懦,扭捏还矫情。” “这我也知。” “那就是因为这些,踯躅才倾心于您呀。您是跟那松雪少当家在一块太久了吗?怎也变笨了?” 真冬谨慎思考了这个问题,最后决定拉松雪融野当个垫背的,她肯定乐意,还喜滋滋地说“冬冬你对我真好”。 唉…… “胆小又怯懦,扭捏还矫情。你说的,没一个是好的。” “可将军大人未颁布哪条律法说这不好呀,也没说不准谁爱呀。” 香腮贴面,踯躅勾了勾她的手:“踯躅就是喜欢这样的先生。” “你也会有不喜欢我的一天。” “那只会是先生再不需要踯躅喜欢的那天。” 何为再不需要,真冬一知半解。更何况“喜欢”还能说有就有,说不需要就能没有的么。松雪融野倒不需要,她松雪真冬不还偷偷喜欢着,只不比那会子浓烈了,塞去哪个角落,假装不在意。 讲不定哪天就淡到没了呢。 “我托獭祭堂找了个人,以前伺候过我的一个女子。” “先生念旧。” “突然很想见她,她不愿再来伺候的话也没关系。” “伺候?”流盼来看,娇姿艳质的女子,眼角泪痣分外摄魂夺魄,“对先生是哪般的伺候?” 深望踯躅那双觑惯风月的眼,真冬默契倾身,遂将她压于身下。 “你想得到的她都伺候过。” “先生不说清楚,踯躅没读过甚么书,哪堪想象得出。” 推是推不开的,隐雪先生行淫时力大气足,踯躅哪推得开她的恶作剧。耳根痒麻麻的,全是先生的灼息。 家中仆从伺候主人床榻取乐并不新鲜,畏惧夫家地位的女人纵没胆同小厮苟且,与家中侍女行欢一事丈夫却无论如何也没得挑剔。仆从低人一等,又不会使妻子怀妊,这都不让,传出去是要被说闲话的,说此君小肚鸡肠,不体谅妻子劳苦。 踯躅想得到那女子是如何伺候先生的,少年时愈显清瘦的先生,每夜每夜于母亲安排的住处与母亲安排的侍女厮磨。 先生是寂寞深沉的先生,不轻易交心。而一旦交付出去就连先生自己也发觉不了那是怎般刻骨铭心的爱。 踯躅是看得见的,看得见先生与那松雪少当家的拉扯,看得见先生对她的恋心也看得见先生对那人的爱。 “说说那位松雪少当家吧,先生,踯躅想听。” “吃吃饭作作画,与世间一般友朋无二。” “也会做这事吗?” 手在白嫩的大腿上一揩,真冬抬头舔唇:“谁会跟朋友做这事。” 情动时,是不是朋友又挡得住吗?再说也没谁规定朋友间不能做呀。 踯躅微感纳闷,可也没空纳闷,先生品尝过人间美食无数的舌而今正品着她的贝肉,“滋滋”地吸吮着娇贝间渗流的蜜液,吸得她腰肚一酥,腿都瘫软了。 “好先生、嗯、快些给踯躅吧……踯躅要痒死了……” “什么?” 真冬的舌端顶着肉苞快速且小幅地颤动,颤得踯躅两股一紧:“啊——!” “我没戴眼镜,听不清。” 这烂人真是够坏的,踯躅深有体会。 她曾向主忏悔(1)(高H) “姐姐还没画成吗?” 急性子的妹妹总爱这么问姐姐。 姐姐今日又挨祖母骂了,骂她不听大人教诲,骂她固执己见要学京风笔法。 “你当真以为你娘是为你好吗?蠢货!她要真为你好怎会要你按自己心意画!你是宗家家主嫡长的孙女,何以光听那废物的话?!” 祖母发火时什么话都骂得出口,也不顾及谁在场。 彼时姐姐抱着她捂着她的耳朵,她不太听得清祖母在骂什么。可祖母骂姐姐比骂她凶多了,祖母最多嫌她两句调皮捣蛋,骂姐姐时却怒发冲冠。 “姐姐还没画成吗?” 彼时她总缠着姐姐要姐姐陪她玩哄她睡觉,她手抓姐姐的衣襟,在姐姐的怀里总睡得香甜。 眼下她赤裸的身子被姐姐用红绳捆缚,双手绞绑于身后,两腿间的小穴插着两指粗的玉茎。 姐姐勒令她夹住不许掉,随后就自顾自地作画去了。坐也不是躺也不是,融野只好两膝着褥,高高撅起臀瓣。 有人说她的臀生得极美,饱满似桃果,隔着衣裳摸又或扯了衣裳揉都别有绝妙的触感。而臀瓣间挤出的赤肉是异常的红,熟透了的果液聚集起,一滴,两滴,浓汁馥气,她多么念盼她的姐姐将它们涓滴不剩地吞饮入喉。 如玉温润的假阳具于两腿间埋没进半根有余,她的穴壁能清晰感知到玉茎的存在。她尝试夹紧大腿努力不使玉茎掉落,然她的肉体生来就是为了享受性爱欢愉的,一根由她姐姐亲手推入她体内的性具,她假模假样的矜持被捣个稀烂。 肉壁肉褶贪婪无比,妄想饱吸玉茎的垂怜。而玉茎是姐姐威严的化身,岂会顺她这淫荡妹妹的意。 “嗯……” 腿心挤弄玉茎,融野要它安抚淫穴的骚动,可她全身都在红绳的束缚当中,使不上劲,光靠腿,不得快活,隔靴搔痒般的快感勾得她又渴又燥。 姐姐只顾作画,遵将军世子之命绘孔子观河。 “姐姐,融野那处又痒又胀,腰也酸极了……” “知道了。” 晾她在一旁的姐姐忽然响应她的淫荡,搁笔起身,两步即来到背后。 闻得衣裳摩挲声,回首时融野身子都瘫了。玉茎并未掉,好端端由她有力的大腿夹着,仅挤出一个指节那么多。 “啊、啊……姐姐……” 姐姐将被肉壁排挤出的玉茎重新塞入妹妹的穴内,妹妹想双腿开到最大处接纳姐姐的野蛮,但她的肉体叫红绳捆住了,是十分美丽的龟甲形状。她开不动大腿,需劳烦姐姐与不乖的肉壁抗衡。 姐姐何时学会的龟甲缚融野自是不知,她的小穴痒着胀着且痛着,心还为此高兴着。姐姐对她越粗鲁她就越高兴,姐姐的鞭笞是对她无上的爱抚,姐姐的蛮横是姐姐爱她的如山铁证。 “疼么。” “不疼、啊——”玉茎的前端顶到肉窟最深处,融野臀股收紧,浑身颤抖,“很胀,很难受……” “夹好了,不许掉。” “姐姐!” 见姐姐转身要走,融野奋挺上身,又伏于姐姐脚边用脸轻蹭姐姐的脚踝:“融野再夹不住了,万望姐姐怜爱。” “怜爱?” 下贱的女人下贱地吻着她的脚,下贱的女人是她妹妹,她唯一珍爱的温暖,也是她一生鄙夷唾弃的恶魔。 她曾向主忏悔,在思念翻江倒海的深夜,她想着恶魔自慰。 “要我怎么怜爱,你不说明白了,我如何知晓?” 她曾向主忏悔(2)(高H) “要我怎么怜爱,你不说明白了,我如何知晓?” 双眸溢晶,融野渴得想哭,直叼起姐姐的食指舔弄。她的津液拟作淫水涂满姐姐的指头,她要姐姐对她粗暴,用玉茎捣烂她的理智。 玉茎的顶端是翘起的,正抵着她肉穴上壁的褶皱。收腹塌腰,她一边裹了姐姐的手指吮舔一边幻想姐姐的指喂饱她的饥渴。 腰肢扭动,融野有意识地去迎合玉茎翘立的顶端,红绳磨得她的肉核又爽又痛,她知她的小核已经肿得不像话了,充着血,是会勾起姐姐怜爱的可爱。 “啊、啊!姐姐!” 高潮时融野喊得急促,一股劲自她穴内冲出,将玉茎挤落在地。淫潮奔腾,浇湿了姐姐的床褥。 “姐姐……姐姐弄得融野好舒服……” 腿心热热的,胀痛不敌快感,融野闭目长叹,满足于此般痛楚。倒进姐姐的怀抱,她又用鼻尖蹭了蹭姐姐。 “姐姐何不摸摸,姐姐摸了便知融野所言不假。” 姐姐笑起来很轻,融野很喜欢。喜怒不形于色的姐姐,融野往往以这等方式获知姐姐的温柔。 永仙亦喜欢于床榻间万种风骚的妹妹,比她夜里想着的人儿更娇更媚。 左手下探,张指撑开紧缚淫道的绳,她摸到了妹妹湿滑的穴。两指中间是淫液灌大的淫蕊,将于她的掇弄下盛放。 硬挺挺的花苞,永仙抵指揉玩,妹妹动身不得,瘫进她的臂弯里淫喘浪叫不止。 “姐姐……啊……融野还要……姐姐……啊……” 拾起玉茎,永仙见得上头星点血丝,圆眉微微皱起,却又在下一刻将之对准妹妹的穴口。 “嗯……姐姐轻些,融野都是姐姐的。” 莫名地,听她一语反倒更想下重手。永仙不急,只丢了假阳具,又推搡妹妹在褥,再剪去夹于肉缝间的红绳。 红痕惹眼,磨得妹妹的骚穴又肿又妖。她的妹妹偏偏摆出可怜楚楚的模样,偏偏还拢着双膝不让姐姐看她可爱的肿穴。 蜷起的绢绒教骚水淋得透湿,永仙看见了一点点嫩穴,那一点点也是可爱的。 她的妹妹每一处都是可爱的。 手边的假阳具,永仙剜了一指丁香油膏涂抹其上,她也不开口,也不再下命令要妹妹张开双腿。她喜欢若隐若现的女穴,藏在密绒间,淌着淫靡的液。 玉茎对上肿红的穴,永仙推入首部。 “啊……啊……” 妹妹的大腿根越用力,阴唇便越是夸张地吮裹、吞噬着玉茎。青玉色的假茎远比男人胯间的玩意精致,与妹妹胀红的穴肉相映成另一味情色。 妹妹的膝无需命令即分开了,后腰枕着两手手腕,托得肿穴更显清晰。 “是这样地怜爱你么,融野。” 涂了油的玉茎又润又滑,加之妹妹的水淌得惊人,不消永仙使劲,美丽的玉茎便能畅通无阻地进出妹妹的骚穴。 “呜……姐姐……嗯……融野好舒服……” 流出的液永仙一一舔去,她于妹妹的臀上留下齿痕,又以舌头充分给予妹妹一个姐姐的爱怜。 驱舌裹了蕊花慢吮,永仙右手支张妹妹的腿不要她因这快活而下意识合拢,左手则更迅更猛地推拉玉茎,她推得愈深,舌动得愈快,妹妹就叫得愈是动听,她也愈是欢喜。 妹妹需要姐姐的疼爱,姐姐遂给予妹妹疼爱。她们在人前交恶,于人后交欢,枉顾人伦纲常,可她们依旧是世间最好的姐妹。 妹妹的爱水溅射于姐姐的唇畔,中指沾取下品尝滋味,是她最爱的妹妹的水,没有错。 俯首,永仙不忍浪费一滴半点。 她曾向主忏悔(3)(H) “融野真高兴姐姐能来江户。” “嗯。” 不咸不淡地应着,永仙抽去红绳,久久凝望妹妹白皙肉体上龟甲形状的绳痕。此乃她的杰作,是她对妹妹的爱。 练习了很多次,妹妹的敏感点她了如指掌,怎么绑得漂亮又不让妹妹吃痛,永仙下了番功夫。 话虽如此,若全然不予妹妹痛苦,绑得松松垮垮,永仙知道,她淫贱的妹妹是不会满足的。 “能时常见到姐姐,还能跟姐姐撒娇,融野真的好高兴好高兴。” 嘴巴哭喊着“不要不要”,小穴倒一次次喷溢淫汁。想她已精疲力竭了才松开的,谁曾料到一解了束缚,这人就像条灵活的鱼儿拱进你怀里,胡搅蛮缠地扒开你的衣襟,嘬得你满奶都是她的津液。 “你明年就二十了,怎说话还跟小孩儿似的。” “年纪再大不还是姐姐的妹妹么。”裹着姐姐的乳头狎玩,妹妹自下而上地眨着眼,看着宠溺她的好姐姐。 姐姐比过去话要多了些,笑容虽仍不常有,但融野绝不放走每个瞬间。 每次每次,她在姐姐的寝屋与姐姐做到穴肿身乏,可她的心是满满的,她赖着姐姐要姐姐给她痛与快感,也赖进姐姐怀里闻着姐姐的味道休憩。 她长大了,半是发呆半是神游地聆听一些圣人教诲后,她隐约也知这是有悖常理的,然并没有人来指责她对姐姐变态般的性欲——她的姐姐也是这般渴求她的呀。 你情我愿,谁能说不好? 歇了会,口渴了,融野爬起饮水,歪头便见姐姐化身禽兽前正作的画。 这《孔子观河图》将呈给热心学问的将军世子,却勾勒于姐姐放置妹妹之时。妹妹的穴任玉茎反复进出捣鼓,喷潮射水时也不晓得可溅上了三两滴。 饮茶咂嘴,融野是在品味姐姐的绘作,亦是在回味方才姐姐巧手缚成的杰作。 “姐姐画人好细心,难怪大纳言大人会重用姐姐。” 宗家家主与少主于江户城本丸侍奉将军,“京松雪”则于西之丸侍奉世子,将军不放权,世子重用的绘师说破大天也比不上宗家。融野清楚两者不大碰面,目前也不见至少明面上的纷争纠葛,因而姐妹才能奢享一段旧时光,母亲早兰也才能克制住癔症不于人前发作。 “说起来,大纳言大人并未觉得我二人长得像吗?” 接过妹妹递来的茶,浅抿一口后永仙道:“她觉得过,城里没人不觉得。” 见姐姐神情严肃,融野为之一惊。 “间部大人似有察觉,然也只告诉大纳言大人……” “告诉大纳言大人……?”喉头一动,融野重复喃言。 “美人美到极致总有几分相似。” 融野闻之喷茶捂嘴,笑后更觉此非能一笑而过的事。 姐姐是以“京松雪”上代家主松雪永霖之养女的身份继任家主的,倘仅在京都活动,江户这边没得细究。可姐姐来了江户,任谁看了都觉相像的两张脸难免令人疑惑,而事情但有败露,姐姐也心知肚明遭殃的不止欺君瞒上的松雪宗家。 宗家豪赌过,姐姐亦是在赌。 姐姐是来寻仇报复的,融野千万个了解。可她也千万个无法与姐姐摆开阵势对立,她怕姐姐去刺激母亲,更不愿与姐姐争。 她既明了姐姐的冥顽不灵使姐姐不得不离开宗家,又切切实实因妹妹这一居下位的身份反得上座而愧疚万分。 真有那一天,她不敢说一定能挺胸抬头地履行宗家少主的职责。 然届时,无关她可有实力与姐姐抗衡,她松雪融野都不能再是缠着姐姐索取昔日温情的妹妹了。 此乃她二人的宿命。 “姐姐比我要美,是天神看了都会嫉羡的美。” 茶水未止的渴,融野向姐姐讨要良方。她捉起姐姐的手握满自己的乳,绳缚的灼痛感犹存,一碰就疼,然融野浑不在意,莫如说这痛正是她需要的。 痛苦蕴有爱意,而爱又总常伴痛苦。她膗蠢的脑子于她们姐妹二人再度亲吻,再度拥抱这份沉重的爱时多了零星的领悟。 她曾向主忏悔(4) 孪生姐妹各自诞下的女儿,虽弗能说瞧着完全就是一人,遮去眼睛,融野也知她二人有多相像。 而她二人形似神却不似,仔细把脸瞅了也只会笑着说“美人美到极致总有几分相似”。 更何况两人不光神貌各异,就是一举一动也全不相似。妹妹儿时的促狭病还没好全,真是在江户城才有所收敛,离了城恨不能连蹦带跳地归府。平时一放松下来小动作就多,东张西望,抓脸挠头,要不就拿手抠膝盖,怎看都不像个无病无灾平安长大的孩子。 姐姐则年长数岁,从小不好动贪玩,身子骨瘦些弱些,性子更冷些。她走路不紧不慢地,目不斜视,那般气宇走到哪皆透着丹青世家养出来的一家之主的风华。 偶尔于江户城中同姐姐觌面,受礼后面无表情地擦身而过,融野每每都觉后背紧绷,两腿发软。姐姐的目光越冰越寒越刺痛她的心,就越能濡润她的穴。 “少总领大人,大当家的。” 府仆于屋外的唤声搅扰了屋内姐妹二人肉体的温存缱绻。 “直季大人接少当家快回府了。” 抖衣披身,永仙应答:“知道了,下去吧。” “直季……?”未听过此名,融野昂首看向姐姐。 “我的侧室,永宁的生父,你未见过。” “侧室?!” 惊愕到收不住声,融野盯视姐姐的脸,骤觉姐姐陌生得让她害怕。 姐姐不仅有门户相当的正室丈夫,还有一名侧室,同时也是姐姐的次女,松雪永宁的生父。 她努力回忆,确信姐姐从未对她说起过,或者说她们姐妹间的聊话从未涉及过多少姐姐于京都的家室,甚至包括姐姐的次女永宁与长子永安。 “是姐姐招他来的么。” “嗯,府中得有男人打理——”见融野愕然中携了困惑,永仙道:“我应你同你说过他,你是哪来的好记性?” 潮红未退净的脸蛋“唰”地通红,融野低下头去:“姐姐说过么……” “说过。” “嗯,好像是说过……” 然她竟是想不起一星半点。当时是在做什么,是她在嘬姐姐的奶,还是姐姐在弄她的穴,她这脑子,横竖没救了。 姐姐不多提男人,提起时总感冷淡无趣。带长女永绍自京都下江户的姐姐,融野曾深信不疑她的姐姐无需任何男人,姐姐只要她。 可这些亦皆系她自以为的,那“与丈夫床笫不合”也都是她通过姐姐生涩的吻与高潮时的疯狂而妄下的结论。姐姐没说过是否享受与丈夫与侧室的男欢女爱,也不必说。 此处的主人是姐姐,少主是绍儿,跟松雪宗家府邸差不多大小的屋宅和差不多数量的仆从。宗家府邸无男主人亦打理得当,如何这里就得有个男人呢。融野想不透姐姐的话,只好朝别处想。 “姐姐。” “何事。” 仰首以望姐姐褪却情色的冷面清颜,融野吞吐好半天,终是没能问出那些不关她毫厘的风月枕边事。 “无事,只当我没来过吧。在此不便见姐姐的侧室,恐节外生枝,融野这就走,姐姐保重。” “绍儿很想你。” “绍儿……” 捞了襦袢丢与妹妹,永仙自仍赤身裸体的融野身上移开视线:“你要实在不想跟他碰面,就从后门走。” 不久前还同她拥吻交欢的姐姐变了个赶她走一般的口吻,融野既知穿上衣服的姐姐本就冷,也知说要走的本是她松雪融野。 她无力责怪谁,也没那个智慧辨析应该责怪谁。 “绍儿今日也去画所了么。” “是,少当家一睁眼就想去,天黑才回来。” 听在前引路的少主乳母说着话,融野于后颔首:“那就好,她能喜欢就再好不过了。” 掸袖整襟,融野乍吃一痛。颈处红痕未消,证实着午后她与长姐床榻间禁忌的疯狂。 “告辞。” 于是她就这么,如做贼般离开了“京松雪”的府邸。画所归来的绍儿亮声喊着“母亲”,素未谋面的男人笑得温厚。 她想她是该离开了。 心里不好受,想找人喝酒。她喝不到几杯,可就是想喝。有一人家里肯定有酒,下酒菜也想有就有。 她很久不曾未经书信约定就来这了,她想碰个运气,冬冬或许正在家煮饭煲汤呢。她去了,定不得冬冬的好脸色,但冬冬也仅仅会嘟囔着“真拿你这家伙没办法”,一面又启开最易入口的甜酒斟与你。 “买回来了,先生。” 有人先她一步跨入隐雪先生的家门。那女子是仆从打扮,草鞋半穿半踏着,腿脚麻利又轻快。 “有劳有劳。拿豆腐蘸这个,我保证不会难吃。” 隔着门,融野听见了冬冬的声音。 “先生会吃,丁点没变!” 等了多久,融野没概念,她发呆常觉一个时辰也不比一刹长。 她只知那女子于她干等发呆的期间里,没再走出冬冬的家门。 妒(1) 心底一压着事,融野便预感旧病要犯。她平素想活得像个正常人即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待人接物,而烦心事必然会分走她几许注意力,脑子更锈钝了不说,本属毛躁的性子愈往举手投足中添了些焦愁。 同母亲问过晚安,融野拖着满身不自在往汤室走。 她午前在徂徕老师处,午后入了“京松雪”的府邸,贪欢至昏暮时分方回到自己家。 与母亲聊话,融野得知若白公已将私生女一事向母亲禀报。母亲并无怒容怨言,前因后果讲完后仅苦笑着说“是若白会干出的事”。 年轻时的义母是怎般风华的青年才俊又是哪般性子,融野不得而知。私生女一事上她想宽宏大量的,然也只停留口头,她轻易不能做到,因此至今未单独找义母聊过。 融野明白义母的私生女不会回到松雪家,母亲也不可能答应让本已定下的小传马的继承人临时变更,即使那位私生女有着叫人为之瞠目的绘才。 义母已放弃规劝不肖女,放弃了奢侈的私心,今日前来单是为了说明来龙去脉并向宗家家主请罪。融野不忍轻断她放弃的理由可于私生女乃无法生育的石女有关。 母亲又能治她何罪,她是宗家少主的义母,其人绘才本领又远胜跟宗家血脉相连的两个分家家主。 思及此,融野郁怀稍豁,至少的至少她的义母不会再去纠缠她的冬冬,会去纠缠的只有她松雪融野。 “少当家,我来了。” “对不住了,本不想麻烦千枝姐的。” 汤室热气腾上来了,两臂痛得厉害,融野只得拜托千枝解下她于长姐那穿起的衣。 “少当家这是……” 红痕自后颈延至前胸小腹,复迂回到臀股腿踝,触目惊心外千枝但觉它们格外妖冶魅惑。此非杂乱无章的鞭痕,而是由一根长绳捆缚出的杰作。 “待您沐浴完,千枝为您搽药。”手指莫敢触上红痕,千枝合目颤声说道。 “没事,让它们在我身上留得更久些。” 那位大人下手从来没轻没重,然少当家也从来都没怪过那位大人。知悉松雪宗家那年一切变故的千枝对此不发一言,因她亦知悉姐妹二人不寻常的亲密,她本无可置喙。 “少当家且坐稳了。”凉水打来,千枝褪下外衣迭整,又向着融野伸出手臂。 抱歉一笑,融野搭上那手,触及最坚实的、独属她一人的温柔,“有劳。” 春夜里凉水并不多寒,于千枝的轻擦慢拭下,融野吐纳渐缓。 这女子是唯一只等她一人的女子,她有话不尽的感激,许多信赖与依恋存在她们的对视间。 “千枝姐。” “是。” “千枝姐会跟源次郎做吗?” “呃?”仰脸,千枝发出单纯到不成字句的疑问,“少当家是问我和……源次郎吗?” 眨眼,融野冲她点头:“源次郎与千枝姐是表亲吧,所以想问问。” 因为是少当家,再奇怪的问题千枝都不奇怪,毕竟少当家小时候边吃奶边还戳着问过“千枝姐你这个里面是什么东西呀,好软乎好好摸哦”。 “千枝未曾有过这念头。”想了想,千枝先挑了最简单的结论告诉少当家。 “这样么。”少当家把头点完了又问:“若源次郎也是女子呢?” “许也不会……这与源次郎是男是女恐怕无关,少当家。” “无关吗?好吧。可为何无关呢?” “这……” 千枝未曾思考过,少当家古怪刁钻的问题于她而言更从无需要思考的必要。 她读书是不怎多,够记事算账的以外仅会几句之乎者也。然在解答为何没有与源次郎做那事的念头前,千枝倒想着人之所以是人,本来就不像畜生似的罔顾长幼亲疏就一通发情,何须解释呢。 但真说出口,岂不等同将少当家比作畜生,又声声责问少当家何以与她的长姐厮闹床笫,罔顾长幼亲疏,背离人伦纲常。 有那么一霎,千枝因这僭越大胆的想法愧惭难当。她对少当家的耿耿忠心,在那一霎里较她的妒心落了下风。 妒(2) “不过表亲间喜结连理也属常事,对吧千枝姐。尾张光友公的正室就是将军大人的长兄,他夫妻二人说来还要算姑母与侄儿。” “表亲联姻实属惯习,少当家想得没错。” “可千枝姐,我非姐姐的丈夫,也不会成为姐姐的正室侧室。我只是很奇怪……若我是男子又或姐姐是男子……” 怎看千枝怎怀疑这回从“京松雪”的府邸出来,少当家不但身上带了伤,心也被伤着了呢。 “我越想越糊涂了,千枝姐。床笫欢好一事,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就没想通透过。” 冷敷完少当家真正的长姐给予少当家的爱痕,再抬眼时,千枝按捺下不想教少当家看到的微毫心绪。 “千枝没读过甚么书,不懂这些个是非黑白,非要说的话源次郎的模样您也知道,千枝哪生得那念头?寻不开心罢。” “咳——”融野忍俊不禁:“那小子听见该不乐意了。” 为少当家披上襦袢,千枝绕至她身前,跪下半身后又为少当家环系腰带。 她仰望少当家的眼,以确定此时少当家是看着她笑的,与其他女人无关。 “千枝帮不到您,只会说有些事您觉得开心的就做,觉得不开心的就不做,且不问是非对错也好。” 食指撩起千枝微乱的鬓发掖入耳后,融野道:“那我想,我确是不开心的。” “您今日也累了,还请歇息吧。” “我要你陪我,千枝姐。”一语落下,融野又道:“只有你会陪着我。” 千枝会答应少当家的万般要求,少当家愈是在别的女人那受了伤,回来愈爱孩子气地要人陪。 千枝诚不盼少当家为谁唉声叹气,然也仅这时她才觉着自己对少当家是有用的,是那个光会伤害少当家的女人所不能比的。 “真不用搽药吗,少当家?”拉合纸门,转身见少当家坐卧不安,千枝遂问。 “歇一晚就好了,也不是第一次了。” 少当家的语气是无所谓的语气,待千枝躺进被里,却又立马贴近你。 “少当家还是乖乖睡吧,抱着千枝您前边不疼吗?” “疼,但抱着千枝姐就要好些。” “那您可不许乱摸。” “嗯,不乱摸。” 手伸入衣襟,融野说着兜起一座乳峰揉捏。这是预料到的结局,千枝不惊讶。 她们晚上睡觉是会这样的,不一定脱了衣裳欢好,但少当家定要摸会子奶才睡得着。 这都什么毛病呢?打小惯的吧。少当家断奶不比别人晚,可那断的是乳母的奶,乳母之女的奶,她摸着吮着直到月经初潮。 “信您才怪,活该您睡不着!” “千枝姐骂得好。”拇指顶了乳头搓,融野哼笑着说。 少当家想是真累了,千枝听得出她笑语里的疲惫。 “回来路上我去了冬冬那想找她喝酒来着,千枝姐。” 听少当家诉来松雪永仙外的另一件心事,千枝便问:“那怎没喝上呢?” “有个我不认得的姑娘进她家做工了,不像之前那样做完工就走的。我在门口看见了,左等右等等不到那姑娘出来,我就回府了。” “您是隐雪先生的朋友,那姑娘是千枝般的下女,您又何必不进去。” “嗯……为什么呢……” 揉奶的手停下,融野想了会方又开口:“我怕我会对那姑娘不客气,惹冬冬不高兴。” 不客气? 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少当家竟会对一下女不客气?回首,千枝望了望少当家,以确认正在揉她一对硕乳的是她陪伴长大的女子。 “我知我全无不客气的资格跟立场,但我这人脑子不太好使,我就是怕,就是怕!惹冬冬不高兴,我更会难过。” “您可没说您为何要不客气,再鲁莽冲动,总该有个理由吧。” 少当家却不说话了,收手拢衣,把息叹出千古怨万年愁的滋味。 “不,千枝姐,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 “是,少当家。” “只要冬冬开心,只要她开心,千枝姐。” 只要隐雪先生开心,然后呢? “她开心,我就开心。” 呓语似的,含糊喃着这句话,少当家入了己梦。 梦见了何人何事,兴许并不坏。 妒(3) “少总领大人!绍儿今日也是第一个来的!” 刚到画所,融野便教孩子拦住了路。是她姐姐的长女,她乖巧懂事的大外甥女。 弯腰欲将永绍抱起,融野又怕旁人看见会觉两人亲密得不像少总领与一分家未来的继承人,只好作罢。 “绍儿今日画了什么?”牵着孩子的手往里走,融野低头问到她。 抬首与长相酷似母亲的少总领大人对望,永绍答:“今日未画什么,绍儿只跟着若白大人为大人调和颜粉。” “大人要你调色了吗?” “是的,若白大人还夸我调得好哩。” 画童入门头几年是不参与习画外事务的,然不亲自研粉调色,不细细琢磨个中韵味则成为不了一个好绘师。“京松雪”家主的长女,融野也听义母说过她过人的资质和勤奋。 松雪宗家正统的嫡脉继承人,握着她的手,融野仿佛能与先祖对话,聆听代代家主们的教诲。 “见过少总领大人!” 画所朝气蓬勃的永远是年纪小的孩子们,融野一一与她们打招呼,又择了几人绘稿称赞点评。没事走走画所看看工房,皆是她作为少总领的义务。 工房由叔爷枯山和义母若白分管,画所总务则由义母一人掌管。就目前来说。 虽男人不得插手外头的事,仅需打理家中内务以及为辛苦孕育的女人们照料年幼的孩子,然祖母叟川无姐无妹,只枯山一弟,加之未成婚就还算得松雪家人,故重用“小传马松雪”的同时,祖母叟川又决定分权与血脉相连的胞弟枯山。 再者枯山公又是如今族中最长者,母亲早兰有外务不在族中时更是全权委托与他。“孝”字当道的此岛国,便无人敢说这曾离经叛道的男人担不起一半工房了。 说到底此一族诸多分家,融野想,最能信赖的唯至亲耳——画所是例外中的例外。 松雪一族的画所不仅供族中孩子习画,每隔三年还对族外开放,招收各地欲习松雪笔法的学徒。 用后世的话说,松雪一族的画所乃全国最高级别的美术学院,因而并非谁人缴了学费就能进来的。首先就不收庶民百姓家的孩子及男徒,其次得有各藩藩主的推荐信,再然后才是入门资质的考察。 族外画童入门时多为十到十四岁,出身俱为各藩的武士家,学费则出自藩财,用后世的话说是“公费学画”。画所本不指望靠画童的学费成活,早早与君临此一国度的德川家绑在一起的画派,各藩大名想塞己藩绘师进来学画必得要有金银物资上的捐助,由此工房只需拿出三分之一的收入用于补贴画所门生的日常消耗,不算多。 虽偶有越级者,但门生大体可按年龄分班,想出师自立得到二十后半至三十前半。出师后或留于工房画所做工教习,大多数还是回乡成为藩绘师。 当然,也存在极个别的翘楚能于出师前得宗家家主向幕府呈报,再由幕府跟其藩主要来此人。要来作甚,自是赐“松雪”一姓,入赘分家。 “小传马松雪”上代家主之子松雪珑翠斋,即迎入了昔年绘才了得的松雪若白。 转眼二十年,融野自觉从未看清过这位大人。 “少当家几时出发?” “来见过大人就走。” 似知晓少当家为何而来又要去往何处,若白抿唇不语,只一径拾掇绘稿。 既是母女,哪有不像的道理。融野观那侧颜,顿觉酸楚。 “明日是那孩子的祭日,我虽已不必再去,然这些年每年都去,今年也不忍耽搁。” “少当家,宅心仁厚。” 对上义母的眼,融野发现她心虚时亦会视线乱飘,只比其女稳重老练,光看得见眸中动摇。 “大人早知我祭奠的是何人,敢问大人当年听融野哭着说起那孩子惨死时可有过半点痛心?” 轻蹙眉尖,像在回忆,半晌后若白才答:“有过。” “所以大人才写信给尼君,才明知那孩子未死却对融野隐瞒彻底。” 一手摁住绘稿,融野又道:“大人情深,而今可依旧与尼君互通书信?” 妒(4) 一手摁住绘稿,融野又道:“大人情深,而今可依旧与尼君互通书信?” 此话一出,融野见义母脸上闪过诧色一抹。 她的义母情深似海,去接女儿数年前便与老情人互通书信。其中内容融野自不清楚,只听尼君说起往事时提过。 两个大人合起伙来蒙骗小孩,互通书信一事融野甚至不敢告知冬冬。然她又想,冬冬聪慧,未必不知。 “今日前来说这番话,融野也晓于大人不痛不痒。只不过,大人若放弃还请死心到底,今后也请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起身,融野掸衣告辞,“大人不痛不痒,但融野痛了好多年,更不希望看到她再因大人而难过了。” “少当家。” 义母抬头时眼尾那处的漫不经心是融野所熟悉的,然又是那般令人感到陌生。 “生下那孽畜,是我松雪若白此生唯一的悔事。” 义母冷得出奇,竟不似是在说她十月怀胎才诞下的亲生女儿。 震撼于此等绝情,融野牙齿发抖,深吸缓吐几次方挤出笑容:“那就请您不要再打扰她了,我会心疼。” “是,若白遵命。” 再无要说的了,融野草草整理心情即走,然离案两步,她复回头望向畜生不如的义母。 “若白大人。” “您有何事。” 瘪嘴吞泪,融野哽咽道:“可融野要谢谢大人生下她,正因有她,融野这辈子才有了光。” 义母的神情,分明是不解的。 她解或不解,融野不在乎,那束光这么多年照在心上,现今如旧是清澄无比的月光。 “冬冬你怎来了?” 出了画所,融野不期撞上她的光。 她的冬冬在画所门口伸头探脑,再多待一会就得被扭送奉行所了。 “那位胸很大很大的——” “是千枝姐。” “对,胸很大很大的千枝姐说你来这了。” 融野闻之两眼一亮,悲情尽豁:“你去我家找我了吗?!” “路过一下,顺便。” 融野笨瓜做的脑子榆木雕的心,她也想不明冬冬话里真假,她只高兴着。 视线飘忽一圈才收回来,真冬见她这身旅人装束便问:“你上哪去?” 融野乐呵呵地答道:“明天是你的祭日,你忘了。” “哦,是忘了,那我准备准备去死还来得及。” “别、别呀!” 意识到自己笨嘴蠢舌,融野拉她近身:“阿弥陀佛,是我嘴快,原谅我,冬冬。” 她是轻轻一拉不假,可她那力气轻轻一拉,乳太郎小冬还不得一头撞在奶上晕过去呀。 作为死法倒也不坏。真冬想到。 “你真要去。”推了推融野,真冬让她离远些别光天化日之下有碍町容街貌。 “可供养塔总不能拆了吧……你也想去吗冬冬?” “我、你问我?”问的人平静无波,听的人却俏脸一红,“你又不打算叫我去……” 是这样的,恰好路过松雪府是假话,而是左等右盼收不到松雪融野的信(零食)和她聒噪的到来才想瞧瞧这家伙都在忙什么。 她好像也没很忙,还有空去妙心寺,还招呼都不跟这被她祭了多年的松雪真冬打。 “我是怕你懒得去,冬冬,毕竟事关我一人,虽说我供养的是你,可到底,是吧……况且看你也忙……” 哪句才是重点啊!真冬听得更晕了。 “我怎就忙了,就你喜欢一个人瞎想。” “嗯,我是喜欢一个人瞎想,对不起,冬冬。” “那你给我买鱼饼吃!” 闻言,融野喜得冒泡,解囊不及,兜捧钱两奉上赔罪。 鱼糜做的饼咸鲜开胃,高汤煮得烂乎入味。然没等咬上一口,真冬眼镜起雾,她两手都是松雪融野买给她的好吃的,实在腾不出空了。 “别动,我来。” 话音未落,真冬但感有手指触碰上她的鬓角,仔细着取下挂套两耳的镜绳。 “多谢。” “不谢不谢,冬冬。”捏了袖口擦镜片,融野又说:“可你还不忙么,我都不知该挑哪个时候才能与你吃饭作画了,旁边没别人,你家也没别人,就你就我,两个人。” 这下真冬算明白松雪融野是在别扭何人何事了,然她并不准备就家中还有谁人一事作任何解释。 她们只是朋友,无需辩解任何。 乖乖由融野再套上擦亮的眼镜,真冬看着她急求一个回答的漂亮眼睛,仅递上吸满鲜汤的鱼饼。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想吃你就说,是你买的。” 月光(1) “原是这么回事。”听罢女施主娓娓道来她与那隐雪先生的孽缘,觉庆笑叹道。 “融野失而复得的只有她了,因此分外珍惜,时而珍惜得自觉过了火,伤了心。” 点首,觉庆相问:“那供养塔,少当家有何打算?” “这可难到我了,大师。”挑拣措辞后融野方答:“她既活着,供养塔推掉也无不可,然推了塔,我便再无理由每年来此一见大师了。” 觉庆闻此睁开双眼,直直目视廊下禅庭枯山水,却不看身畔女施主了。 “少当家想来就可来,佛门对众生敞开。” 他修行二十年的禅心,在说这话时不由自主地偏离了禅道。 女施主初来妙心寺是她十岁时,小小一个人由乳母之女牵着。好高好深的山寺啊,女施主说她是一步一台阶地爬上来的,热得满头大汗,豆大的汗珠混着泪淌过女施主稚幼的面庞。 觉庆一眼即认出孩子是谁,孩子眨巴眨巴泪眼,仰着脑袋看了他好半会才问乳母之女:“是这位大师吗,千枝姐?” 觉庆自孩子乳母之女的口中得知她的祖母松雪叟川去世一事,孩子也终于有了来与生父见面的勇气。 她站在父亲跟前,任泪淌着,嘴唇闭得很紧。 孩子第二次来妙心寺直接开门见山地说要为亡故的挚友立座供养塔,她有自己的钱袋,解开却没几个碎银。孩子说先赊着,明年就还上一切供养亡友的开销。 再后来孩子的钱袋一年鼓过一年,法会也一年比一年要盛。然诵经声越响,香火味越冲,觉庆越觉得孩子的悔恨年复一年地在心中只增不减。 孩子所叹所伤的是由大人们的私心编排出的一出闹剧,但孩子长大了,她和她母亲一样坚韧顽强,足够承受命运的捉弄。 “大师,融野有心事。” “请说。” 皱眉垂眸,女施主未启口诉来心事。觉庆见她神色凄哀,心下已有几分明了。 “少当家的心事说完了。” 攥了掌中佛珠,融野摇头:“罢了,红尘俗事,融野莫敢打搅大师修行。” “可是和你母亲有关。” 心事叫人看穿,融野反松一口气,思了又思默了又默后方道:“融野也知母亲就是母亲,可有时又觉害怕,怕母亲人前犯疾,也怕母亲突变模样却不自知。” “你母亲可曾于人前犯疾?”觉庆问道。 “不曾……母亲只在我元服那日喝醉了酒,被姐姐看去了。” 女施主每年都来,来时会带些精致的素点心,两人品茗赏景,觉庆便听她话起这一年里发生的事。 听她说起她已故的祖母,觉庆也知那是位多么视才华胜过所有的大人。他出家前的岳母,他没少挨过她的骂。 那等近乎疾病般的偏执来源于对家门未来的忧虑,一旦宗家御前失宠,松雪一族的根基即会动摇。为此她以冷言寒语逼死长女,又声泪俱下地跪求次女的正室丈夫削发出家。 即便妻子过世,留于人世的丈夫也可另觅他处再结连理,然他的岳母双膝并拢于他面前,把身子伏到最低处,请求他不要带着松雪宗家的秘密再嫁入别家。 他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妻子,于是一言不发地接纳这个命运。 妻子的病症于他离开松雪府前已现征兆,最后一晚二人对坐无语,天将晓时妻子方启齿——“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他想,妻子并非是想从他那得到答案。 “少当家,就贫僧一家之言,人为护自己不受伤,时常会逃避也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法子诚然一时有效,可日子久了恐怕就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了。” “然母亲的病只会于人后发作,登城时未让将军有过怀疑。若说她分不清,融野也觉不像。” “人后,说的想必是少当家这里了。” “是……” 侧过身来,觉庆凝视女儿难抑悲哀的郁容:“少当家仅需铭记,无论如何她都是少当家的母亲,这点对少当家绝不会变,更是支撑她走下去的唯一安慰。” “我是母亲唯一的安慰吗……?” 微笑着回应女儿的茫然,觉庆道:“少当家,还请继续支撑她走下去吧。” “父亲……” 父亲的话,融野从中获得了温暖的力量,她易动情落泪,此时却不愿坠泪给早已出家的父亲看,只转了语气哀叹:“父亲若还在府中该有多好……” “我若还在府中,你母亲会更难熬。”觉庆合掌作答,似要凭神佛之力自红尘往事中解脱。 “我虽出家前与你母亲也算得举案齐眉,然夫妻说到底是两不想干的人承双亲媒妁之言才走到一起,聚散离合皆为平常事。我若还在府中,你母亲与我也不是夫妻了,我成了她孪生妹妹的丈夫,如此岂不徒增烦恼忧愁。” 融野有数此生再不可能得双亲两全之圆满,说出来,好受点,比憋着好。 揩了泪,融野整襟起身。 “大师可否允许融野今后不再来此?” “好。”觉庆应得干脆。 “那么融野告辞,明晨即与她回江户。” 走下缘廊,靸了木屐后融野再度合掌致礼。 “融野。” 廊上廊下,她的父亲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唤到她的名字。 “是,大师。” “你长大了。” 月光(2) 她决心推倒供养塔,也决心不再来此了。 她每年来祭拜故友,亦是借此机会探望未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的亲生父亲。 母亲生下孩子后便会投入公务,庶民或有例外,而武士又或文墨世家等食幕府俸禄的人家,孩子无一例外由家中男人照料,因此孩子从来与父亲待在一处的时间更多。 她自是爱着亲手抚养她的姨父,而姨父过世后,她既知生父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世间,她便没道理不来看望,一尽微薄的孝。 即使生父已出家,她更不会光明正大地唤他一声。然犹心存挂念,才每年都来妙心寺。 如今她下决心不再来了,不再有所留恋,不再向早已出家的父亲吐苦诉闷。她的宿命,她要自己去面对,她的母亲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走上客间木廊,融野看见她的宿命之一正衣衫不整地歪在凉风习习处打瞌睡,手边是来时买的毛豆泥白玉团子,还剩一个。 想是真的累了,不然她就是掉进黄泉沼也得先嚼了手里的美味再说。 可她累哪门子累呢,这一路都是松雪融野背她上来的呀。融野歪头想到。 “在这会着凉的,冬冬。” 脱下羽织给真冬盖上,融野抱她进屋。阳光照得冬冬的脸蛋白里透红,碎发几缕落下鬓边,是融野弗敢多加注视的美。 她长大了,她的冬冬也长大了,长得俊中生俏,贪吃嗜睡。 掀开被子,融野欲将真冬送回被中好生享眠,不料衣袖让她抓得紧,紧得融野抽不开。 抽出衣袖不难,难的是那一瞬无意识的凝滞使融野难以自然抽身,抽不开的是她的心。 忍着二十多天不见,刻下融野方知这作态是何其幼稚滑稽。嘴上说着冬冬开心就好,到头来依然犯了别扭。 她发觉何日何时开始,她无法再一昧遵从本心地肆意妄为了。她的本心是一回事,嫉妒和别扭都不虚不伪,然就这般听从本心,她所做的势必会将两人的友情推向莫可挽回的深渊。 松雪融野不是小孩子了。 “冬冬,供养塔我还是决定推倒了,往后也不来了。” “嗯……”犹闭眼享眠的人不置可否,只身子过于坦荡地拱入枕畔人的怀里。 “冬——” 这回彻底抽不开身了。融野收颚以瞅怀中人,小口小口地吐气呼吸。 “非我犯病轻薄你,冬冬,是你自己钻进来的,阿弥陀佛,你醒了千万别骂我,我不经骂,你一骂我我非得哭给你看不可……” 融野念着叨着眼眶就热了,她已想象得到冬冬醒来时看她的眼神是怎般冰冷。 然等她再低首时,对上的却是一双睽违已久的柔眸。 “冬冬你醒了。” “你话太多了。” 融野没得反驳,也并未立即撤身赔罪。 “晚膳等会才送来,我看外边还有颗团——” “我给你留的。” “给、给我留的吗?”融野闻后先是一呆,继而笑漫唇角:“你对我真好,冬冬。” 换作别人不会留只留一颗,可若是冬冬,融野自明白一颗白玉团子的情谊是如何难能可贵。 “我会将你赠予我的团子包起来带回府好好享用的,冬冬。” “那不是你付的钱么。” 松雪融野是不管这些的,她快乐得把昔年小河童揉在怀里。 察觉到她们间不合时宜的亲近,真冬暗恼怎睡着睡着就往人怀里钻,瞧松雪融野乐得,不放手呢。 “你方才说什么来着,塔要推了吗?”而她亦索性把身子沉陷进暖怀,倒没嚷嚷着推开。 “嗯,你不在极乐,而就在我身边我怀里,确实不需再留着了,你觉得呢?” “‘在我怀里’这句是一定要加的吗?” “可你本来就在我怀里嘛,是你自己滚进来的……” “那我再滚走。” 跟蚂蚱打架都得喘气的乳太郎小冬岂能滚出松雪融野略带蛮力的温柔,她认栽了,不挣扎了,破口大骂放肆憨瓜的怒恼,全消融了。 月光(3) “时间过得好快,冬冬。你就在这里,活生生的一个人,来此之前还没感觉,眼下却觉像个梦,不真实。我抱着你,你在我怀里,也很像那时候。” “嗯,很像那时候。”倾听融野的心跳,真冬感怀得连连轻笑。 的确,那时小河童得到了小憨瓜很多很多的爱,还有很多很多好吃的。她不说,真冬竟险些忘了那些年里其实也得到过为数不少的爱。 那“爱”无关性欲与情意,正因一份孩童间的纯澈清透才格外刻骨铭心。她想她并不是未抓住过爱,爱有好几种,而小憨瓜给的那一种已冥冥中修补了她残破的心。 倘若没有小憨瓜,她个小河童恐连“爱”为何物都一概懵然不知的。 不过一码事归一码事,该诘问的还是得问清问实了。 “说说吧,这二十天你都在忙什么。” “我?我不多忙呀,跟从前差不多。” “那你不来看我。” “我……” 融野因这一句屏息,倏忽想起是为了何事才躲着不见的。她的心里话,她卑劣且下作的逃避。 她几次提笔又搁笔,几度想在好天气里相约冬冬出游。可她做不到,抱头捂耳,仓皇缩进自己的世界, “反正冬冬你也不是没人陪吧……” “啊?” 不出意料地被瞪了,融野自知理亏,故不发狡赖之言:“是我不好,你先别急着骂,你听我说。” 仍旧没能挣开松雪融野的蛮力,真冬恼得拿脚又蹬还踹,恰似遭歹人提溜住双耳的雪白小兔。 “你说!我让你说!” “嗯呢,你对我真好,冬冬。” 亲吻真冬的发,融野道:“是我有病发癫!是我贪得无厌!我也知你一个人会寂寞,却忍不住就……就……我也说不好,就是不想去找你时旁边还有个人。是我不对,我知错了!你信我!” 这话说得,真冬没了脾气,脚也不踹腿也不蹬了。松雪融野的动机是有病了些,但总比她装傻充楞好。 “你晓得自己有病就好,用不着我费口水骂你。” 引身相望真冬的眼,融野吞吐:“那以后,至少我去时可以就我二人吗?” “她碍着你了?!” 美人横眉斜乜也可爱得紧,乜得融野心旌暗扯不已。惹冬冬生气虽非她愿,当下她却在冬冬的气愤里意外窃得了微妙的性的快感。 她想,她这个人确有着爱犯贱找骂并以此为乐的一面。 别过头竭力不看真冬,融野方答:“嗯,碍着了,十分碍着,一千个碍着。” “你早说不就没事了。” “是我不好,你再多骂我几句撒撒气,冬冬,我受得了。” “有病……”嘟囔着,真冬支身爬起,“我去洗澡,饭来了就放那吧。” “我也要洗,冬冬。” 回身望憨瓜,真冬倒不发火,只以清淡口吻相劝:“你得清楚,你跟我进去了,你我就轻易出不来了。” 是怎么个出不来法呢?融野笨拙的脑子中迅速描绘出好一番香艳旖旎的场景,又后悔心里话说得太快,暴露了乍现的色欲。 “随口说说嘛,你还当真了,我且不愿意被你看光身子呢。” 真冬好笑似的抱臂瞅过去:“那最好不过,你少来惹我。” “我惹你?”融野一鼓两腮,气成了河豚,“我惹你甚么你说清了!是你非往我怀里钻的!” 不搭理她了,真冬旋踵即走。 下回是得警惕些,这身子怎就往人怀里钻得那么熟练。真冬拍着脑门想到。 人的痛苦来源于欲望,真冬深信不疑。就像她而今有人陪着一解肉体的欲渴,再看松雪融野就不多为此苦恼了。她对憨瓜并非只肉体的渴望,然这肉欲毫无疑问是她内心躁动难安的罪魁祸首。 以往真冬不刻意将爱与性分开,在吉原作画时未对谁特别动过想脱了衣裳睡一觉的念头。踯躅是个例外,是她很长时间里有意避开目光勾留的女子。 爱与性,她想她能分开一点了。不与松雪融野再有肉体交际后,她感到她秘藏心胸的喜欢亦稍得缓释。 “冬冬,我也洗好了。” 纵然还会有瞬刻的恍惚和心动,比如看到松雪融野青丝曳后,站在你屋门口,全身上下只裹一件贴着肌肤的襦袢。 她想也仅是时间问题。 “晚安。”推了眼镜,真冬应道。 “晚安,冬冬。” 低首继续作画,她画的是给《花露之华》用作季刊封面的夏虫秋草图。隐雪先生名气大,她画上一张能够半个月的饮食挥霍。 “冬冬你在画画吗?” “嗯。” “你睡不着吗?睡不着的话我陪你。” “我睡得着。” “好,那我就不陪你了,冬冬。” 以为松雪融野会就此回屋,未尝想她冷不丁又蹦出一句“冬冬你好漂亮”。 顿笔抬头,真冬按下心绪的沸腾。她实不懂松雪融野在这啰嗦甚么,于情于理于她二人尘封起的肉欲,睡前这段时间谁也别多嘴方为正道。 “我知道。” 于是松雪融野终于合门回屋了,侧耳听了会隔壁屋的动静,确认她躺下就寝后真冬摘了眼镜轻揉眉心。 这一年的相处告诉她,不去想松雪融野在想哪些就不会生出烦恼。憨瓜说一就是一,说二便成二,憨瓜说“你好漂亮”,你就理解成“对,我的确很漂亮”是最恰当的。 “冬冬——” 而响于她将要坠入眠网之际的此一声呼唤,她又该作怎般理解? 月光(4)(H) 春韵催欲的黑夜里,融野凝眸观察指头亮晶晶的液体,两腿间还胀着痒着,显是未能满足这仅一次的自渎。 指头放于鼻下闻了闻又抹于舌尖尝了尝,融野总记不住自身淫液的味道,却牢记每个赤身拥抱过的女子她们咸淡各异的气味。她总在奇怪的地方有着过人的好记性。 自抚自弄抑或与人欢好时不可能不出声,然今夜她在那人的邻间偷想着弄,基于或羞或愧的心理,她边意淫两人和谐美好的鱼水之欢,边留心着不泄漏高潮时的愉悦。 最初她们在妙心寺时相处的几天里她已然起了淫心生了欢意,可冬冬不主动,她且不敢鲁莽,后来冬冬送《巫山秘事》时留宿松雪府,当天晚上她们默然接吻,相安无事,翌晨顺着那气氛做了,酣畅得不辨昼夜黑白。 再后来在大德寺,雪夜浓情是她们最后一次的肉体交际。 不做是不做,融野能保证不越雷池半步,可想都不让想的话,未免太难为人了。无意打扰冬冬安寝,融野只想快快地弄足后早点休息。她的欲从来不受她掌控,她与这欲打交道多年,实在一清二楚,你且仅能哄着它,切忌拧着来。 她对她的欲一清二楚,也对这欲渴求的对象一清二楚。她的身体盼望与邻间之人的亲近,渴得她暗骂自己没出息。 她权当是她的冬冬骂她了,一边弄得她神魂颠倒一边骂她没出息没用,没半分骨气。 她把胯间鼓捣的手当冬冬的手,冬冬嫌她更怜她,比谁都要温柔。她快感的源头随冬冬而动,下身一起一落,贪享冬冬给予她的一波又一波的无上欢愉。 是哪一步走错了才教欲望受不住掩盖了呢,融野已无暇反省,她只顾贪图这片霎的肉欢了。 “冬冬——” 骤然意识到在抵达高潮的一刹喊出了谁的名字,融野以迅雷之势捂嘴吞声。 喘息未定,食指淫靡的气味钻入鼻腔,她既臊还兴奋,回味良久后犹自沉浸于深夜的意淫里不可自拔,以至于隔壁屋的响动她丝毫未察觉。 又或许她察觉到了,可她已而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分不清纸门外一句“又做噩梦了吗?”是否是她的幻听。 纸门拉开一线,融野的眼角余光中闪现出一簇火。 “又做噩梦了吗?” 融野可以确定所听非梦了,她想着自弄的邻间人此刻就站在门口,似乎正借微光探查何物。 “没、没事、没事的……”见真冬走进来,融野慌张扯被掩住下体。 烛台前递,幽微火光当即照在融野脸上,“真不要紧?我记得你一做噩梦,后半宿都睡不好。” “没做噩梦,没事的冬冬。” 望那额头细汗,真冬却不晓该不该信,应不应照话理解,不作深思。 “那就好,打扰——” “冬冬。” 抬脚要走,真冬又为一声唤所留。松雪融野做噩梦后的可怜样她是见识过的,她心甘情愿地陪着小憨瓜说话至天明。 已做好要留下的准备,真冬却又于同时刻嗅闻到一丝不一般的气味。 真冬诧然,但一想此人是松雪融野,又不觉奇怪了。许多事是这样的,换作别人你肯定如坠五里云雾,而若是松雪融野,那就成“难怪”了。 “你刚才……” “我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松雪融野驳得大声,真冬竟不为所动,直蹲下身意欲掀开薄被。 “冬冬!” 她越不让,真冬就越想一探究竟。 真冬也知,倘憨瓜真要阻拦,她扳不过憨瓜的手劲,然憨瓜没有,只半用力没用力地把住她的手腕,指尖都还滑滑的。 “我没得辩解,你怎想都行,但还请先出去,这与冬冬你无关!” 出去?无关? 挪开对视的眼,真冬直视向不费脑子就想象得到的淫处。那里应很湿了,充血的肉核硬挺又敏感,淫液呢,定是她记忆里的味道。 “快出去,冬冬……” 移膝挤入融野的两腿间,真冬未用劲分腿,是松雪融野这淫娃没有拒绝。 伸指,真冬慢探进纯白遮羞布下纯淫的穴。 “你都这样了,要我如何出得去。”再度看向忍声别脸的融野,真冬道。 “打扰你休息了冬冬……我很抱歉……” 松雪融野道歉也只会道扰你安寝的歉,至于你说她是不是想着你自慰的,有没有觉得惭愧,就真冬对她的了解,此君应不具备这方面的羞耻心。 侧颜的红晕可爱煞人,真冬的手不自觉地于她已渗滑液的穴缝间摩挲。 “冬冬……好舒服……” 她腿根微微发颤,白嫩的大腿叫襦袢半掩着,真冬想挑开了摸,扒光衣裳摸个痛快。 然冲动仅在眨眼间,真冬未付诸实践。 两手支身,松雪融野大腿开合的角度刚刚好够一只手在里鼓捣,真冬遂又移近膝盖,好让食指与中指方便满足她半夜高涨的性致。 “冬冬……” 她半咬下唇看过来,一派欲哭无泪的纯情。 为什么松雪融野总仗着一张纯情的俊脸专干些下流的事呢。真冬纳闷。 “冬冬、啊——” 她舒舒服服地去了,蜜液淫汁淌了一手的。才刚开始就流了这么多,该不该为此高兴呢。 见融野起身,真冬明了她要撒娇求吻,亲着亲着再脱了你的衣,全不提她们之间的某个约定。 俯下身,并不给松雪融野亲吻的机会,两指一张肉唇,真冬把脸凑近,也不给自己过多品味沉醉的机会,只吐舌去舔弄半夜不安分的肉蕊。 有约在前又为何会做这事,真冬承认是被松雪融野旺盛的性欲惊到,受淫味蛊惑,不能自持。 一旦剩留两个人,一旦天色暗下来,真冬能感受到她的不安分。然若是在自家,松雪融野是会主动保持距离的,不等天黑就走,不增添双方的苦恼。 今日是怎了,渴得丢了体面,渴得大半夜喊着对你的昵称自慰。 累了也困了,真冬不想思考太多,对松雪融野,她也思考不了太多。 “你舔得好舒服,冬冬。” 她叫得真冬也很舒服,好听得骨头都化了。 性爱的美好,真冬近来逐渐学会敞开胸怀地享受它。而此时她又留意到,与喜欢的人做任何事,她都会开心。 她会一不小心就绷不住笑,一不小心就纵爱流淌。她学会于一种求而不得中拾得趣味,因她也留意到,她是反抗不了爱的。她能做的就是与爱共处,直至习惯成自然。 看着她的爱,真冬相信那一天终会到来。 “可以了么。” 一句话,融野如梦初醒。 她的衣裳虽显凌乱,但还是完好穿在身上的,她两腿间的女人亦未赤身裸体。那处的热和湿滑都是真的,方才发生的也都是真的。 可望着冬冬,融野却又不敢相信了。 “冬——” “好好睡吧,明晨还得回去。” 一动不动地盯视真冬的背后,融野无语目送至她消失于黑夜。 “晚安,冬冬。” 月光(5) 晨起,融野望裆发了好一会呆。 梦太过鲜明,她醒来后还想捉住梦的余韵流连,可梦的结局又太过潦草,潦草得不堪回味。 通常融野不希望夜里做梦,她被噩梦折磨了前前后后十多年,因而再香甜的梦她醒来时都会摸到脖颈上的汗。她知她的身体在无论好坏的梦里都是无比紧张的。 春梦常常混沌又荒唐,昨夜的梦于今晨散去,醒来了,她莫名其妙得想出去跑个三圈。 之所以说莫名其妙就在于隔壁房的冬冬来到她就寝的房里,手口并用地予她快活,却又面无表情地离去,自始至终不曾给她一个拥抱一个吻,或抖声喊她一声“融野”。 冬冬身披清辉而来,走时带走了满屋旖旎,留下她呆望湿穴,怔怔无语。 “二位早,饭食送来了。” 照旧受雇妙心寺的农家女儿来了,融野正欲响应,便听隔壁房的冬冬业已启门踏上缘廊。 “新鲜,你还有比我晚起的时候。” 门外冬冬的声音一下子又将她拽回那梦境,融野陡地慌了神,“有、有冬冬你在嘛,我睡得安稳……” 胡乱束发,融野裹了小袖遂推门而出。抻头瞟了瞟,两份饭食都放在了冬冬屋里。 “我的呢?你就都吃啦?” 转头看往扒着门鬼鬼祟祟的憨瓜,真冬叹气:“我走不动,还指望你背我回去,吃你的是要害你饿肚子吗?” 她这么一说,融野乐得冒鼻泡,打水洗漱后乖巧落座于冬冬对面,“让你久等了,你莫生气,冬冬。” “嗯,吃吧。” 真冬是个安静的饭桶,有饭吃,她即便面对松雪融野这等机灵鬼也都不大动气。 “冬冬,我昨日去看了去年你我二人画的麒麟,妙得很。”抿了口味噌汤,融野说道。 “这个少当家我虽当得久,如此大手笔地用金泥金箔画神兽我还是头回。作绘时只顾着高兴了,回味起来方觉妙不可言。” “嗞嗞嗞”地把汤吸得响,真冬振挺平坦胸膛:“那么大手笔的我也不常画,得亏有你才没费力气。我破门独立不过二三年,往后能画得更好更妙。” 融野喜欢聊画时自信十足的冬冬,便笑:“但愿再有下回,我还能画出不输给你的妙。” “你的意思是,这幅的麒麟你比我画的妙?” “我是说不输给你的妙,你找茬,我不开心了,冬冬。” 松雪河豚,一戳就鼓。儿时曾想过这小孩怕不是河豚精转世,现在再看,任谁也很难否认。 一手端碗一手执箸,隔饭食器皿而坐的松雪融野吃得坦然,真冬却竭力将要说的话与饭一并咽下肚。 她的脑中闪过松雪融野许能称上是“开心”的神情,她细想了后半夜、一遍遍品味过的神情。 “快吃吧,不够的话就嚼空气。” “嗯呢,你对我真好,冬冬。” 松雪融野半身浸沐朝阳,看久了眼睛痛,真冬遂低头默不作声地扒光米饭。 她好不容易才又锁起的爱于昨夜溢了出来,她身为女人的欲在直面松雪融野的欲时,不听使唤地啃噬她的理智,撬动她的锁。 她用唇舌满足了女人,吮得满嘴淫汁,手指亦于女人的蜜穴中为蜜肉包裹。女人是需要她的,娇艳的女阴翻吐得又汹又急,淫蕊胀得分外婀娜,在女人声声喘息里她汲取到短暂的幸福,任内心的爱肆流淙淙。 她想脱光衣裳与女人接吻相拥,然越想,她就越迟疑。她已被“朋友”这层关系绊住了,或好或坏。 “冬冬。” 反应过来女人在唤她,真冬抬眼看去。 “昨晚我做恶梦了,吓人得很。” “是么。”重整心情,真冬颔首:“难怪我好像听见你喊我。” 融野却把头一歪:“我喊你了吗?” “嗯……” “那你,那你听见我喊你,就没来我屋里关怀我为何喊你吗?” “是想问的来着,太困了,没起得来。” 端详冬冬的脸有顷,确认其上并无诳色后融野方安心:“你这人,也不心疼我。” “你习惯就好,没事的。” “我这辈子恐怕都习惯不了。” 交错开的视线验证了彼此的谎言,就这样,不带温存的旖旎之梦,经年后于此二人平生所交之欢中由月光酿成了唯美又淫亵的诗。 【佛系更新,虽然存稿很多,但每章的校对也需要花不少时间,不靠这个赚钱和流量,因此不怀任何功利心地慢慢写着。本人写文没有太监的恶习,所以默默看文的还请放心地佛系追文,三两评论随便给点也罢。】 月光(6) 过去每年这时候都要在妙心寺住上几日,今年融野却不久留了,背着冬冬“呼哧吭哧”一路跑回江户,她不多累,“呼哧吭哧”的是背上冬冬。 融野偶尔也会抱怨自己这体力和旺盛的精力去当个瓦匠木匠许挣得更多,而她偏生在丹青世家,多余的气力显然攫夺了她本应拥有的智慧! “有劳。” 跳落在地,真冬抻腰展臂。见着路上挑担卖甜酒的,她遂叫住那人,自掏腰包重金买下两杯润喉解渴的庶民美味。 “冬冬,大德寺比妙心寺还远,你往返要如何?”待清凉的甜酒过喉,融野问道。 “我在那住过好多年,因此我若想回,只需盘腿打坐,用意念往返,快得很。” 眨巴眼沉默着喝完甜酒,融野舔唇后方感佩道:“原来如此,冬冬你好厉害,有大本领。” 一个信口胡诌,一个深信不疑。 “冬冬你有事要忙吗?” “无事,怎么了。” 回来得早,融野不急于归府登城,时隔大半个月才见到,她想与她的冬冬多待会。以美食为借口,她知她的冬冬定不会拒绝。 “那我想吃荞麦了,你吃吗?” “荞麦啊……”驻足悭贪屋前,真冬仰脖望天,佯装犹豫,“你说我吃不吃呢。” “我请客,冬冬你敞开了吃。” “那我要大屉的!”振声喊道,真冬撩甩布帘,大步跨入店内。 融野突然想到,她笨笨的,有时猜不透冬冬的情绪和想法,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 “久等了,这是您的大屉荞麦和味噌茄子,烤香鱼跟酒蒸蛤蜊在做着,您先慢用!” 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她的冬冬从不和美食过不去,贪吃得很纯粹。 这一时代的荞麦面以蒸为主,以信州产的为上上品。融野笃信释家,不食芥辣,今日看冬冬的吃法,她也学着往鲜甜的蘸汁中添了一勺芥辣淆匀,再夹荞麦蘸取食用。 她想她性淫贪欢,没脸说是释尊的信者,食不食芥辣,无非死后打入的地狱不同,她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可她吃起女子的那处又是个大行家,她的罪过本也是极深的,阿弥陀佛。 “这——” “好吃吧,不冲的。” 芥辣激人食欲,何止是不冲,跟甜口蘸汁融到一起简直是人间一等一的美味。融野怔愕于这一非凡的美味,久久不能平静。 “面固然重要,但蘸汁才是灵魂所在。鲣鱼汁、酱油、味淋还有砂糖,比例稍出差错,荞麦吃一口就能尝出不对劲。山葵么,也要现磨的才爽口,太辣的也不行。” 听真冬解释荞麦的品味秘诀,融野边点头边嗦面,转眼即嗦罄一屉。 “那冬冬,荞麦面佐上烤香鱼和酒蒸蛤蜊食用会更好吃吗?这其中又有何品味秘诀呢?” “那倒没有。”嘬干蛤蜊壳里的浓汤,真冬道:“因为是你请客,所以我才点的。” “原是如此,谢谢你能说实话,冬冬。” 两人愉快地喝足吃饱,稍扳闲话后融野唤来伙计,欲解袋付钱时却听店外一道呵斥,随即而来的是一妇人的连声道歉。 “怎么了怎么了?” 爱凑热闹的真冬连同店里伙计挑帘而出,融野紧跟其后,怕冬冬被路人纷争波及。 尘土飞扬里,她见一挎刀守卫和一妇人,妇人身旁站着十岁大小的孩子,怀中抱了三四条小狗崽子。 “上回是你们,这回又是你们,把这当自家了吗?!” 挨了守卫劈头盖脸的训斥,妇人也不还嘴,只领了孩子鞠躬道歉:“请收下它们吧,我们实在养不起了!还请收下吧!” “养不起就别让它作孽生啊!要不是你们当饲主的管教不当,将军大人何至于费心费钱吃力不讨好地帮你养着!” 经守卫一骂,融野这才留神此处乃四谷的犬小屋,无主的野狗外还收容猛犬烈犬,百姓若养不起狗的也可抱来交与官家饲养……看情况那妇人孩童已非头次送狗来了。 守卫骂归骂,倒不见赶人,气势汹汹地发完牢骚,她一手抱过孩子怀里的狗崽,一手纳下妇人奉上的钱两。 钱两多少,融野没看清,它们难凑一声响。 绮梦长(1) “上回她也送狗来了吗?”融野相问伙计。 “是啊是啊,从前天天有人送也不见讨骂,如今怕是送的人少了,多一条都嫌弃吧。” “这样啊……”歪头,融野一知半解。 单手拽着冬冬的衣袖不要她奔近了凑热闹,融野呆看犬小屋,乍然想起吃荞麦面时没听见几声狗叫,好奇之下遂又向伙计打听。 “嗯?您说狗叫吗?有也有啊,但不比往年多了,在里头好吃好喝地养着,寿终正寝了吧。” “为何不比往年多了呢?” “听说是母的公的分开养的,母狗没得生了,狗就少了呗,和人一个道理!”伙计笑道,“大伙都说得亏有将军大人在,连狗都比战乱时候的人要过得滋润哩。” 融野有点明白了。 “对了冬冬,我想起来。” 待笼着两袖看热闹的真冬转过身来,融野激动喊道:“这个犬小屋,是将军大人为你造的!” 虽已习惯了松雪融野说些没头没脑的话,真冬却没忍住把眉一挑:“我也就好色又好吃点,她凭什么让我睡狗屋?!” “阿弥陀佛,是我说话不过脑子。” 皱着鼻子笑,融野拉她到杨柳树下,“你别不信,当初我将你遇害一事呈报与将军,将军痛心疾首,即刻敦促老中们着手建这犬小屋。我这猪脑子,竟全忘了!“ “她痛心疾首……?” “因你是被野狗咬死的,将军实不愿再看到谁家孩子被狗拖走了,故而建起这处犬小屋圈养起野狗烈狗。” 真冬仍满脸狐疑:“我如何听说是她爱狗又属狗,咄咄怪事……” “你说将军大人爱狗吗?”融野的眉也学她跳了跳,“江户城中我只见过早夭的公主养的那只老狗,未尝见将军大人多爱狗。” “咄咄怪事……” “你不信将军,还不信我吗?” 回头把犬小屋望了又望,真冬道:“我信你,但我也信自己看到的。” 虽知松雪融野的心里自有她的一套黑白是非,不属一昧为所侍奉的主君辩解声张之人。但真冬犹记狗将军那儿子过世时,松雪融野还理直气壮地反驳“她若不招惹犬大人,犬大人缘何咬她?”。 真冬倒想问,若非不知民间疾苦的狗将军下令将狗当个宝,大街小巷又岂会冒出那多狗来,又岂会有人叫成群结队的野狗扒拉得骨是骨、肉是肉。 “我只问你,若我真被野狗吃了,也是我先招惹狗的吗?我记得你在我的供养塔前是这么哭的。” 被她问起,融野羞惭难当。 “本是姑子告诉我的,彼时我以为她们出家人不打诳语就轻信了……是我蠢笨,你怪我也罢……” 松雪融野说得诚恳,再加有店伙计的话在前,真冬便觉她那荒唐话并非全不可信。 “信或不信,要取决于我的眼睛。” “可你是近视眼,冬冬。” “啰嗦!”真冬跳起来破口大骂。 “好好好,是我啰嗦聒噪,冬冬你骂得对。” 松雪融野被骂就跟被夸了似的,唇角一咧,“呵呵呵”又憨笑得你不好再骂。 她粘着跟着你护送你到家门口,一张嘴就没消停过。 真冬一张嘴也没消停过,一会吃炸藕,一会吃咸了又使唤松雪融野买来热乎乎的豆饼。 “哦,对,我说到哪了?” 接过绢帕揩嘴,真冬回道:“你说你笨,眼界也窄。” “对,我说我笨,眼界也窄。”大方承认自身抱有的缺憾,融野又说:“冬冬你见多识广不假,然所见所闻却亦有失偏颇。你我一个在朝一个在野,本无谁对谁错。” “那你说酱油是关西的好吃还是关东的好吃?” “肯定是关东的好吃。”融野当即作答。 “一派胡言!” “好,我一派胡言——所以我的意思是你莫要乱写将军大人的不好,将军大人除了跟你一样好色外没有不好的。” 此二人的对话往往是这般莫名其妙。 “那说好了,冬冬你要记得,下回我再来……” 站在玄关口,一张嘴不得消停的女公子总算忸怩吞吐起来。 下回再来又怎么呢。 抱臂看着她笑,真冬道:“知道了,我将她锁箱子里不见你行了吧。” 融野却摇头摇得正经:“我知你刻薄,但倒也不必为了我而苛待那位姑娘。” “行,我刻薄。” 真冬不想睬这人了,拍拍屁股就要跨进自家门。 “还有,冬冬——” 松雪融野还要说什么呢?方移动半步,真冬复停足恭听她的聒噪。 “我昨夜做的梦,其实并不坏。” 绮梦长(2) 晨起跑步健体,整发换衣后融野与母亲早兰共同登城奉公。 无大事要务时除宗家两位当家需定期登城外,三大分家的家主亦需轮换着于绘间值日。而绘间前后数室,宗家一室,分家当值者一室,再有就是逢大事要务时供诸绘师聚集的一室。 如此规模,对小小绘师而言且算奢侈的,幸五代将军属意文墨书画方有此厚待。 说来松雪三大分家已成四大分家了,多出的一家所用绘间不在本丸,而是在将军世子的西之丸。她们碰不上面,即使碰上了,就融野看,估计也都乜着眼擦身而过。 “母亲,上月蹴鞠会用的颜料纸笔整理好了,您看看,若无问题女儿便上报了。” 她们御用绘师受幕府中层“若年寄”管辖,公事所花开销需事后一一上报。琐碎杂务不必宗家两位当家亲自记录整理,然最终上报今年起便自宗家家主交与宗家少主了。 此为合理而平稳的过渡交接,任谁也看得明不出五年,松雪宗家第八代家主就将诞生了。 “你的字要练练,公文书写不好用草行二体。” “母亲所言极是,女儿惭愧。” 融野自知所写草体实乃权宜之策,她少时有严重的读写障碍,唯将汉字作画来练方得坚持。可未以楷体筑基,她写字到底没个主心骨,乍瞧飘逸灵动,也只能糊弄外行人。 想当好这个家,她还有很多要学的。 “松雪法眼促狭,将军传唤。” 还未能习惯“法眼”这一称呼,融野傻傻笑看已对公务得心应手的明卿,继而伏身接令。 由照子领着走在江户城中奥的回廊上,她二人皆不说话,遇见位低者就点首致意,遇见位高的则让身立于栏杆一侧,躬候高位者走过。 中奥属将军私邸,来来往往的要数侍从最多,官位最高的当是美浓守柳泽吉保,其办公处离将军御座之间仅两步的距离。 “明卿你吃了吗?” 闻此一句,照子停步后迟疑片刻方回身:“你的问题,我是可以按字面意思理解的对吗?” “嗯呢。”脑袋点得认真,融野道:“我的问题是,明卿你吃了吗?” 照子犹不得解惑,遂收紧腰腹,把背挺直后问出心中疑惑:“这是可以问的吗?” 眨巴眨巴眼,融野却费解了。 “这是不可以问的吗?” “此处是江户城,中奥。” “对呀。” “不是在你家我家。” “可不管在哪,人总要吃饭吧。” 是这个理没错…… 翻了翻白眼,照子正身继续走。她自省她一寺社奉行家的长女,那年那日何以与不读书不写字的矮子和呆子结交。 但看松雪融野认真到觅不出一丝理所当然以外的表情,照子又想说不定真的可以问——在这江户城的中奥回廊上问些跟公务全无关联的事。 罢了。 罢了! “您这次回来得真早,不多住几日吗?” 美浓守柳泽吉保笑言和蔼,融野亦对她扬起笑容:“详情还请容融野待将军来再作禀报。” “好哇,你要禀报什么,我听听。” 将军老人家像瞄着时机进来的,伏身行礼后融野即道:“回将军,融野明年起就不再去妙心寺了。” “嗯?干嘛不去?你担心若年寄不批你的假?”敛衣而坐,将军困惑道。 “你且去着,融野,莫有顾虑,谁给你使绊子,我便要吉保给她小鞋穿。” 哪有这种一国之君嘛。 与美浓守相视而笑,融野回道:“感谢您的体谅,然融野不再去的理由是亡友并未魂归他界,这些年一直好好活着,能吃又能喝。” “好好活着,能吃又能喝……?” 引颚张眼,将军发问:“那她是怎从野狗口中逃脱的呢?还是说本未遭遇野狗?” 将军是个仁爱将军,最是关怀生灵,也最爱听你说故事。 “天恩浩荡,我主爱人以仁,江户早已少见扎堆野犬,广设犬小屋以来更是销声匿迹,还江户百姓太平安宁。友人昔年实是嫌大德寺饭菜不合口味而去往他处谋生了,将军大人。” 撒谎欺君,融野也知是她不该做的事。可她不好告知真相说大德寺上下没一个潜心向佛的出家人,毕竟尼君慈严是将军亲命的,真说出来了岂非要将军跌相。 “好啊好啊,当年我听你说那孩子叫野狗咬得尸骨无存,心亦颇痛,不禁忧虑是否还有比她更小的孩童遭成群出没的畜生分食……嗯?不过她这好吃鬼离了大德寺后何不直接去找你?” “恕融野无可奉告,因她未说给融野听。” 这话说得将军破颜一笑:“别是你儿时太淘气捣蛋,人家不爱睬你吧。” “您这可就伤法眼大人的心了,将军大人。” 开口的是美浓守,将军却不甘示弱,提刀上马,战意昂昂:“你昨日才伤我的心,我说你什么了吗,吉保?” 在自己离开江户的昨日里发生了甚么伤心事,融野自是不晓,也无所谓哓不哓——左右也就美浓守没戴将军送她的那根簪子呗。 “对了,过几日我要去吉保那,你也来,融野。” 暗暗笑完将军的幼稚,融野伏身应道:“遵命。” 给将军请安毕了,出了御座之间,融野往绘间而去。母亲早兰还在那,母女二人还得绘制下月端午时将军赏赐用的折扇与画轴。 这本不干将军随从的事,融野也不懂身后怎就粘着个甩不掉的人。 “你老跟着我做什么,明卿?” “美浓守大人差我向你讨教出城事宜,说你回回都去,熟得很。” 眨眨眼,望望天,融野抠抠下巴颏。 “我是可以事无巨细都告诉你的,保证你不犯错误。但明卿,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番外:琢玉?中篇 “那个老东西!” 折扇于腕处乱敲乱点,吉子咬牙切齿:“她要写书,从我这掏走多少,我说过一个‘不’字吗?!” “那您还能拿这个威胁水户公不成?”合起未读毕的书本,保子温言款笑。 “我是要威胁她的。”瞟了保子,吉子冷笑:“我要威胁她,她敢闭眼乱选,我就把书都拿回来,再不理她了!” 那怕不成,保子想到。吉子大人是水户公的书迷,水户公前些年开始着手编纂的《大日本史》写成一段,吉子大人总头一个找水户公要来看。 她的主君大发雷霆至此实属罕见,但换做谁恐都得着急上火。 延宝八年,四月末,幕府四代将军德川家纲病重卧床。 三代将军德川家光膝下育有三女一子,最年长的长子下嫁御三家尾张藩,长女家纲则生来即为不动不摇的将军世子。 家纲之下另有两妹,一曰“重子”,一曰“吉子”,皆拜领长姐偏讳,臣名记作“纲重”与“纲吉”。 延保八年,三姐妹中的二姐纲重已撒手人寰,留有一尚年少的女儿,纲丰。而三姐妹中的末妹纲吉三十有五,正值女子壮年。 如此,四代将军病重弥留之际,是以二妹之女为继?又或三妹为继?再不然自御三家中挑选?下任将军花落谁家,人人好奇。 幕阁老中各有打算,大老酒井清子首推将军二妹之女,只因此女虽年少,论血统却更亲将军。且年少者才好掌控,她大老之位才坐得稳。 而另有一老中,堀田俊子。此人首推将军末妹,理由无他,唯其论年纪不大不小,人品才干又是有目共睹的好,而少君继位则于幕政不稳。 幕臣的算盘怎般打法是幕臣的事,最终决断还要看卧病在床的将军之意。然将军身陷昏迷前已将决断权交予御三家水户藩藩主,德川光国。水户虽属御三家,却不参与大位竞争,故其藩主的建议可谓最是公正无私。也因此,水户藩邸日日闭门谢客,唯恐谁人携私心拜访。 她的主君德川纲吉嘴里骂的“老东西”,便是水户藩藩主德川光国。 保子心知肚明她所侍奉的主君胸藏何等宏图大志,也知有长姐家纲在,她的主君其不臣之心只得掩埋干净,后来不再提起一个字。 然即便她的主君一生于君尽忠、于父尽孝、于姊尽悌,此番五代将军位唾手可得,胸怀大志者又岂拘泥于伯夷叔齐的君子谦风。 “不过……” 晚间入寝时保子闻得主君长长一叹。 “我虽有意一搏,却也想着倘若我成五代将军,便以丰儿为六代将军。” 铺展两人的床褥,保子听后问道:“您已有自己的孩儿,为何作此打算?” 笔杆拿起复搁下,释卷摇头,吉子起身往寝间走。 “若非重姐英年早殁,本也不会生此纷争。重姐为母亲次女,我为三女,长姐无后,由她继任是一定的。而重姐又有丰儿,那自然六代将军本就是丰儿的。” “您想得没错。”感受到主君的手指,保子抬头:“可世间并无太多‘若非’,大人。” “嗯……你说的我也明白。” “那便歇息吧,大人。”保子笑道。 “是这样的,有事明日再……” 仰颈直视主君缓瞬慢眨的眼,保子启唇含住主君的食指。 “你都等不及了么,我还什么都没说。” “果真是保子等不及了吗?”以舌相逼食指离口,保子别过脸去,“那睡吧,大人。” 禁不住逗,也情愿被她吓唬,吉子抛却数日来的烦闷,没出息得双腿一屈遂挨着保子求饶:“好好好,是我等不及了,生我气了?” “保子岂敢。” “那你不看我,是生我气了吧。” 她的主君是很讨人嫌的,哄不过你就两臂一环,抱着你滚进锦被厮闹。 薄衣贴薄衣,热意搅热意。保子知她的主君心神不宁,已三日未招人侍寝。 “你这女人,总比谁都知晓我想的。” “保子自幼侍君左右……”主君的舌不期抵上她的乳首玩弄,指穿发隙,保子昂首吐气:“此为保子的本分。” 她们携手共过几度春秋,吉子每见这尊如花似月的容颜仍会把持不住情欲的汹涌。 孩子出落成少女,长成为大人,吉子目睹了全过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体,她凝视着,依然会有不同于他人的冲动。 保子的美能让神明为之动容。 今夜,吉子再度确信。 “大人……?” 自下望着发愣的主君,保子喃言。肉欲正炽情恰浓时,她的主君,心思好像飘离了寝屋。 “你看看这个。” 合衣而起,自书架抽来一本翻至卷边的《庄子》,吉子将它递与跪坐褥边懵然等候她的保子。 “这句。” “是。”敛惑,保子轻声念到主君所指处:“惠子谓庄子曰:‘魏王给我大瓠之种’……” 此为她主从二人皆烂熟于心的“逍遥游”一篇,故保子立马意识到她的主君何以会指出这句。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 翻回书封下一页,果不其然写着「水户黄门光国抄」。 “水户公竟也会犯错。” “那个老东西曾于宴上对你赞不绝口。” 踏上锦被,吉子歪身侧躺,又放慢了语速说道:“你的容姿,你的学识,她都很中意。” 茫然失重,保子复看了几遍水户公的抄本。 她需要时间领会主君言下之意,又或许其实她业已悟透,只是需要更多时间平复荒凉。 “保子听闻水户公并不好女色。” “这世上哪有不爱女人的人。”似没看见她心爱的女子转脸过来时未来得及藏起的怨色,吉子揭了一角锦被,笑邀美人入塌:“她不好丑人,非不好美人。” 这初夏,保子手脚冰凉,焐热了方敢承主君之意抚摸上主君欲火焚燃的肉体。 她得吉子大人青睐,被大人带在身边教导。母亲说过,臣下以忠侍君,她们读过背过一同品过的文章里也都这么说。 她合该为能对主君尽忠而喜悦,可她的心止不住地抽痛。 痛的并非是她的忠心。 番外:琢玉·中篇(2) 53℃.℃㎡ “要落雨了,大人还请珍重。” 书斋外的长廊上,保子伏首向门扉内她的主君告别。 “嗯。” 回应是很轻的一声,保子几乎未捕捉到。 浓密的乌云压得低且沉,保子四顾馆林藩邸的暗空,倏尔想到江户城中的那位将军是否奄奄一息,而她的主君忧心长姐安危的同时又是否殷殷期待着主君的薨逝。 最后看了眼书斋兀自紧闭的纸门,保子微抿了唇,疾步走出馆林藩邸。 携书,她揣着一颗对主君的忠心向着水户上藩邸而去。 “我主有令,概不见客!” 吃了不出意料的闭门羹,保子又命随行侍从递上书信。 “非客,只有学问要请教,还望禀告水户公。” “您这就……”守门护卫正欲推辞,却闻一串响声响在衣袖里,散着悦人的铜臭香。 “望您通融则个,只去递个信,见不见的还得看水户公的说法不是?” “咳,知道了。” 纳了银两,那守卫往女子身后觑了觑,得见斗笠薄纱下一秀容清姿的武女子。夲伩首髮站:y𝖚Z𝒽áiщ𝔵.𝒸õ𝖒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守卫知女子出身不俗,却不解她何故低眼垂睫,全非请教学问的模样,是何处何人惹她伤心失意了? “馆林藩士柳泽保——” “你说的是什么话?我抄错了?!” 未得自报完家门来路,保子先受了这水户光国的一顿撼天怒。 知她必会火冒叁丈,保子不急不忙地奉上昔年由她亲手抄写的《庄子》一册:“是,还请过目。” 水户二代藩主德川光国乃天下闻名的硕学,更是举国皆晓的老顽固。 此公打娘胎里一出生就爱计较黑白,好与人折辩是非,连将军素日且躲她叁分,唯主君吉子勤学好问,与老人家倒有些忘年交的味道。 可私交是私交,为个清白名声,此公保不齐会倾向甲府。 你若声明真正来意,她定装死到底,然你要说她德川光国哪个字写错了,此公定紫涨脸皮,非把你揪到跟前问个明白。 正因是忘年交,她的主君十分清楚水户公的脾性。 “哼,好个小吉子。” 掼书在案,光国把眼睃打向座下女子:“这书是我多年前抄送与你家大人的,馆林侯早不发现晚不发现,怎地现在发现?” “我主初涉老庄学问用的即是您所写抄本,最初只一心痴醉其中,故未能及早发现,还请见谅。” “哦,那她这几年背的学的岂不都是错的?” “是。” 垂落的视线撞上老人雪白的足袋,调整呼吸,保子道:“我主亦为研读数年老庄却不曾发现此错而感无限惭愧。” “是这样。” 脚步止住,站了会,她复走回上座。老人的步速慢得人心突突,似故意要你等。 “是我不够细心,送人的抄本竟犯此等错误,让你家大人见笑了。” 老人的话亦慢得出奇,保子听不出喜怒。 “您言重了,我主对您满腔感激,日夜手不释卷,唯恐辜负水户公一片心意。” “她心里明白就好。”留心到手边卷起的书页,光国知此女话应不假。 见老人不予追究责问,保子即刻作引身样:“那么馆林藩士柳泽保子告退,此番多有叨扰。” “且慢——” 退也未退,保子定在原处只待下文。 “柳泽保子,是你?” “正是不才。”抬脸好让老人看清,保子恭敬不减。 这般享亲王地位的老人有其生在王侯家的不怒自威,一言一行一个喷嚏都不容小觑。年方二十叁的保子面对这等大人物,尚不能不感紧张惶惑。 “柳泽保子,是你啊。” 但闻老人朗笑数声,“原是你啊!” 取来眼镜架上鼻梁,光国阔步走近,直到了眼前方拢衣着膝于蔺席:“我前月与林家姐妹吃茶谈诗,聊到你的和歌。” “保子不才,献丑了。” 面色红润,光国将毕恭毕敬的女子扶起,又道:“我问你,你即兴的那句‘我撷梨花沽酒钱’,化用了谁人谁作?” 大胆与之对视,保子笑得矜持,却把问题反掷回去。 “大人以为如何?” “自是唐寅的《桃花庵歌》嘛!我喜欢得紧,一看便知,个中潇洒风流你化用得极巧极妙!” “大人博古通今,汉诗和歌之造诣令保子叹为观止。” “你这丫头,少掇臀捧屁,多学学你家大人没事找我的茬才是正道。” 保子遂应:“大人教训得是,保子铭记于心。” “来来来,你随我去书斋,我有许多话要同你说!” 人说水户公惜才如命,保子今个一见方知传言不虚。然这聪慧之人不可能猜不出馆林藩士在此节骨眼上的来访目的,保子只得小心再小心地对答应话。 老人若有那想法,柳泽保子不得不脱——她的主君就是以沉默下达这一使命的。 选谁择谁,水户公不会因一女子的肉体而改变早有的定夺。 她的主君亦比谁都清楚。 番外:琢玉·中篇(3) “是我气糊涂了,一下没认出来你,你莫见怪。林家姐妹对你赞赏有加,说馆林侯得一麒麟儿,福气大得很呐!” 得令,保子移膝至书案一侧,抬腕敛袖为老人研磨,“保子鲁钝,端赖我主悉心栽培方于汉诗和歌上有所领悟。” “你家大人是有眼力的,不但识得璞,更能琢为玉。” “然我主亦常叹若无水户公精雕细琢,我主难自成美玉。” “奉承我是吧。”光国乐呵着展纸拈笔,“生而为璞方能雕琢为玉,生而为石,我又奈何?” “好马且需有伯乐识得,大人慧眼如炬,明察秋毫。” “你是会说话的。” 谁不爱听奉承在心坎上的话呢。见老人的欢喜不像是装的,保子遂又启口:“那么既有和氏璧,大人岂甘使楚之卞和怀璧泣血于荆山脚下。” 闻此小小藩士一言,光国罢笔正身,面上不复微笑。 屏息于一旁,保子敬待后话。 她知她胆大僭越,可她又想打这个赌,赌一赌老人愿意面见馆林不速之客时就已成一种暗示。 她要挑明了说,挑得越明就越彰显得出她对主君的忠贞不二。 “是你家大人要你这么说的?” “非——” “你家大人是玉不假,然我神国不是就她一块玉!” 双手点于膝前,保子伏身叩首。 “天下美玉虽多,和氏璧却只此一块!望水户公明鉴!” “大胆!” “保子不得不大胆!!!” 一声还比一声高了?干嘛呀?要吃人呢? 也不生气,光国只单纯疑惑。小姑娘年纪轻轻,嗓门是大得吓人,吓得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老太婆心脏直蹦。 “有话好好说,你家大人没教诲你要慈老怜幼?不能好好说话你就走,赶紧走,我还想多活几年。”挥了衣袖,光国佯作驱逐态。 “保子深感抱歉,还请责罚……” 年轻人毕竟历练不足,单枪匹马来得有勇有谋,话说急了亦显现出几许可爱的不稳重。 胆大包天的一介藩士,光国不是不知她此行的目的,只未尝想这女子会以和氏璧作比喻。 她不卑不亢,礼仪周到(除吓唬老人家外),学识修养兼备,又能说会道,句句戳心。光国从前仅于诗歌上对这女子另眼相看过,今日一见,当真是个麒麟儿。 “拥麒麟美玉,神国之福也。” 保子把老人悠悠一句话中的深意听得切。 “感激不尽!”颤身伏地,保子应道。 光国却大手一摆,长袖又挥:“用不着感激,我不过是为国为德川家的天下考量。” “您的英明决断,绝不会被辜负!” “哼哼,口气不小。”笑骂着,光国递出一书,“你今晚留下陪我这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老人家吃吃酒说说话,你家大人也就明白了。” “是!保子恭敬不如从命!” “哦,对了。” “是,您请说!” 提笔又罢,光国叹息:“男人女人我都没得兴致,回去后告诉你家大人,叫她少以己度人。” 这事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日后以冷静持重行走幕府的美浓守柳泽吉保,此时唯有替主君尴尬的份。 她们谈古论今,侃诗说赋,直把岁差忘却,浑不在意位份尊卑。一个是御叁家水户藩之主,连将军也要礼让叁分的德川光国。一个是馆林侯的小藩士,才识过人、美名在外的柳泽保子。 “听凤冈提过,说茂卿那孩子读书刻苦,可惜她娘触了你家大人的霉头,连累她也被逐出江户,只能于乡野过活。” “凤冈”说的是幕府御用学者林氏凤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那“茂卿”,年纪虽小,却深得凤冈大人的喜爱。她姓“荻生”,方得“徂徕”一号竟受其母连累,学业无以为继。 “你寻个机会劝劝你家大人,她娘是她娘,干茂卿何事?好好一天赋非常的孩子,你得让人读书呀,女人不读书怎么成。你家大人若还犟,你且跟我说,我来想办法,别耽搁了好苗子。” “是,保子必当竭力相劝。” 入夜了,淅淅夏雨本应惹人瞌盹,然保子听见了远方藏身厚云间沉且闷的雷鸣。 “怎么,你怕雷吗?” 被老人看穿内心的惴惴不安,保子强颜欢笑:“保子提剑能斩鬼神,何惧雷鸣。” “能斩鬼神?为你家大人?” “是的。” 紧攥衣角,保子且听老人又道:“实话实说,今日见到你前我都未有定夺。见到你了,总觉得有你陪着小吉子,她必能不负我望地成为一代明君英主。自然么,我也不是把国家托付在你一人身上,就是这么觉得。” 老人对这柳泽保子的到来满意得很,也已答应推举主君为幕府五代将军。 她的任务已完成,可还不能走。她怕老人不高兴,更多的,她亦怀另一般心思。 她的主君将她送来,是需要她的。可她的恋人将她送来,是抛弃了她的。 她从身到心都只属于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却以沉默下达君令,要她在必要时作为一个武士,用肉体履行对主君的忠贞不渝。 静听书斋外的雷鸣,不一会,保子向老人讲述起前些日子读元白二人的诗作时的所思所感。 忠臣(1)sē𝔭ō𝖗𝖓⓼.𝖈ō𝔪 将军大驾的临幸,于臣子既属莫大的荣光亦为莫大的负担。 要招待将军就得修“御成殿”,可花了大价钱修了,将军也不一定来几回,空闲下的殿宇无人敢入住,拆了又可惜,万一哪天将军心血来潮呢? 五代将军德川纲吉的临幸于个别惯爱胡扯八道的着作比如《江户我闻》的描述中,那可谓是别有一番故意掏空臣子家底的味道。狗将军今日去这家明日上那家,为招待狗将军,臣下搭建水榭戏台不提,少不得要搜罗美人侍奉左右。这样那样一通淫乱后,将军满意而归,意犹未尽。 而据考证,五代将军德川纲吉上位初期除亲信牧野成贞的府邸外,未去到任何一个大名家中。待幕府财政有所好转后也才雨露均沾式地往幕阁老中及御叁家藩邸各造访个一两回意思意思,大多数时候将军更乐意带着丰厚的招待补贴往近臣家中小游半日。 你要说她是否正如松雪隐雪所言,是江户城大奥里的吃腻了,换个口味去近臣家里寻欢作乐,那也很难说。 但《江户我闻》“常宪院殿御治世”一卷中的内容,据后世考证多为着者松雪隐雪从爱妻处听来五代将军大小事后写就的一段故事。你说都是假的吧,它尚有可取的几分真。你要真都信了吧,那是冤枉了一代仁君圣主。後續傽節綪菿н𝖊ĩsшц.c𝔬𝕞閱讀 此外还有个说法,那就是“常宪院殿御治世”一卷中的内容,主角仅冠名“德川纲吉”,实则为着者松雪隐雪设想(意淫)自己若为幕府将军的荣华物语。最好的证据是幕府五代将军为男女咸可的二刀流,而“常宪院殿御治世”一册中的德川纲吉每去到臣子家中,两只眼睛却仅盯着女人看。更有早年《从“常宪院殿御治世”分析德川纲吉的性癖》这则学术报告显示,文中德川纲吉的性癖虽具多样性,但因幼时丧母,故尤为喜爱年长如母且身段丰腴的女人。 且不管松雪隐雪如何爱意淫吧,荣华物语外的五代将军确也有不出去走走就难受的日子。你要问那她常去哪散心呢,那便是美浓守柳泽吉保所修庭园,六义园了。 此园引千川上水,前后花费七年时间造就,有“天下一品”之称,乃这一时代的庭园之首,尽显主人美浓守柳泽吉保其高雅的艺术审美与杰出的学识素养。更难能可贵的是此园历经岁月沧桑,叁个世纪后犹岿然不动于东京都文京区,向每位造访者娓娓诉说一对君与臣的情谊。 此园自建成那日,融野已伴君来过数次。春花秋月,夏风冬雪,何时何处何景最美,她了然于胸,亦用画笔纸上绘留。 “有一事我忘了同你说,明卿。” 在松雪法眼融野的指导下,此番负责安排随同人员及行装打点的浅川家长女办得极为稳妥。 然眼瞅着就快到六义园了,这呆子又想起什么来,别不是要紧的吧。她一个要紧,紧起来可是要命的。 被呆子拱至御列一边,照子横眉以对,心下已有了切腹谢罪的觉悟。 “待会将军大人要与美浓守大人赏花,对吧。” “嗯……” “你我二人虽说得跟着,却只能跟在将军十步外。你可别跟得太近,惹将军不痛快。” 此话一出,武女子柳眉倒竖:“岂有此理,我乃将军近侍——” “别急,你别急。”拍拍手背安抚下明卿,融野又道:“美浓守大人的庭园,你还不放心?” “那你说是为什么?” 融野竟又吞吞吐吐了:“嗯,就,这个么,就……” 要不不说,说就说全了,这算怎么回事呀,好会吊人胃口的呆子。 “将军大人,六义园到了。” 不等照子发火,人马停,御辇落。 两步赶上前,照子匆忙跪下单膝,自怀中掏出木屐摆放整齐。 轿门拉开前,她已备好帕子在手,待将军来扶。她为将军的臣子,在外断不可直接触碰将军的玉体。 理发整衣后将军步至御成殿,甫一见挂轴上画的樱与马便笑没了眼睛。 “你这人,就会哄我,坏得很。” 美浓守笑而不语,随即示意大伙各就各位。 美浓守以心细着称,听说凡有贵人到来,她必事先备下惊喜,好不使每回接待都雷同。将军独子鹤殿来时,正吃着果子赏着景呢,从哪走出白鹤一双。尾张藩主德川诚子来时,她又招集体魄强健女子们举办相扑会,胜者由尾张公亲赐宴席。 将军来时,美浓守奉上的惊喜并不声势浩大,仅仅挂出了将军赐下的《樱马图》。 换刚出仕那会,照子必定搞不懂美浓守此举有何意味,将军何至于喜得合不拢嘴。目下她是能看懂一丢丢的,因为将军是个美浓守喂药时语气稍微重点就受不了了、就长吁短叹的将军,反过来说美浓守一在乎她,她就能快乐得像个小孩儿,对近侍都和颜悦色了不少。 “松平美浓守吉保,携亲族家臣恭迎将军大家。” 于臣席等候圣驾到来的柳泽家人,照子听呆子一个个介绍过。 打头的为美浓守柳泽吉保,其下为美浓守之长女,柳泽吉里。再往后是美浓守的正室、侧室及亲生又或过继来的子女数人。 母亲柳泽吉保,长女柳泽吉里,此二人皆得将军下赐偏讳“吉”,以及德川亲族方可使用的“松平”姓,宠渥非凡。美浓守的正室夫君及侧室也无不是出身于有正经来头的门第。 与融野分坐将军身后两侧,照子把臣席众人看过。 “吉里越长越俊俏了,很像你母亲年少时的模样。身体可还好?书读得怎么样?” 君臣寒暄后将军开始话家常,逐个问过柳泽家人的近况。听闻美浓守的父亲进食不香,将军命松雪法眼融野记下,回去着典药头半山鸿鹄前来细诊。 马代银、锦缎丝绸、名家刀剑书画,将军下赐的珍宝不可谓不丰富。赏赐毕了,美浓守的一众家眷退出御成殿,待傍晚再与将军共赏能剧。 简单换了常服,将军说要随心逛逛。 蓬莱岛、出汐凑、妹山背山、泷见茶屋……将军走走复停停,或仰观春和景明,或倾身默听潺潺泉音。 “融野么,不必问。照子,你可知此园为何叫‘六艺园’?” 得将军问话,照子低首作答:“风、雅、颂、赋、比、兴,此为唐国《诗经》中所说的‘诗之六义’。据此分类,纪贯之又将我国和歌分为‘六体’。美浓守大人精通汉诗和歌,故将此园命名‘六义园’。” “嗯,不错。” 将军不意外,她的近侍能脱口而出这些是理所当然的。 踏过落英缤纷的渡月桥,随从侍卫皆落在了望不见人影的后头。 清溪“叮咚”响,春阳下更显明澈。照子但见将军撷取一朵山踯躅,而美浓守则不消将军下令,只将罩褂一提,微屈双膝遂由将军于其发间添赠一抹惊艳。 两鬓染霜的女人,眼梢显露出岁月恩赐的优美的沧桑。当她笑起来时,照子是第一次见识到何为超越年龄的风华。那一刻,春花烂漫里,她不再是美浓守了,而是置身于岁月之外的女人,唯有将军的瞳眸倒映着最真实的她。 忠臣(2) “好长时间没见吉里了,知书达礼,我不是说场面话才夸她的,我说的是真心话,看见她就像看见那时的你……” 将军与美浓守越行越远,被呆子扯着衣袖,照子不得上前。 “许是我跟你共事久了,脑子也锈钝了,竟才看出来。” “你现在看出来也不晚的。” “前日我竟还问……”忽然没了勇气继续往下说,照子哀哀欲绝,几乎是站不直了。 “嗯?你问什么了?”抬手扶了下摇摇欲坠的明卿,融野说道。 “我问美浓守,可要挑选俊男美女备着……” “什么?!” 融野一听,先是一惊,随后一喜。她惊在明卿这般脑子好用之人也有迟钝的时候,喜也喜在她松雪融野总算看起来要比明卿聪明一回。 “有美浓守在,将军眼中岂映得出其他美人,你比我还笨,明卿。” 的确如此。 随将军出城一趟,柳泽家少不得准备茶点,边吃着,发小两人边话着六义园的风采。 半山家的小小姐来得静悄悄,提着个药箱,还是玲珑个子,不见长高。 柳泽家有医师随时待命,本也用不上将军御用的医师。 “多谢你,明卿。”眼望云岫走上廊来,融野低声说道。 “那你们聊。” “别走。”见照子起身,融野拉住她:“你就在这。” 叁人互相望望,你瞅我,我瞅她,她又瞅她,望不出个道理来。而她叁人本就从小玩到大,没个道理。 如此,融野居左,云岫居右,中间夹了个事不关己却饱受其害的照子。 望着廊下庭景,照子忽然想起她们叁人初结识的当年。她对时而上蹿下跳时而发呆不语的松雪融野起初并无好感,但松雪融野好就好在什么都想着你,也不图什么,憨憨的,就是纯直无邪的一个呆子。 而矮子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有些事上倒不如呆子细腻。这么想,矮子喜欢呆子也不稀奇。 但矮子说她不喜欢呆子了。该不该信呢,那天矮子说这话时照子还在性爱高潮的眩晕里迷糊着,实在没听清个中语气和真假。 “知还。” “干嘛。” “你好。” 瞥了融野,云岫好半天才答:“你好。” 呆子说话时怪有病的,没头没脑。照子见了太多次。 “你还好吗,知还?” “我还好。” “那就好。我也好,明卿也好,大家都好,你也好。” “嗯,我也好。” 武女子有武女子的教养和矜持,故照子平日里能不动气就不动气。 “有话不能直说么,再这样我就扒了你们衣服丢去大街上!”可这两人哪哪都值得她火冒叁丈,她何苦夹在中间。 “我去解个手,回来时你们不把话说开说明了,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吓了一跳,云岫把嘴一瘪,“呜呜”叫屈:“你不要我啦,明卿。” 浅川照子是个铁石心肠的女子,衣裳没脱时不吃这一套。 眼巴巴目送明卿挺拔的身姿消失于拐角处,云岫与融野互看了会,两人间隔着些许不适合开口的空气。 此前两人并非全不见面,都是在江户城奉公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么。可开春以来,她们确未再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处赏景说话了。 青梅竹马的二人何以走到这一步,融野也并非全不能理解,至少她不能再装傻充愣。 “没能及时领会你的情意,我很抱歉,知还。” “不是你的错。”扭脸看融野,云岫微垂眼角,“躲你是我不对,你没错。我见着你就怪难受的,没办法整理好心情,也怕你不痛快。” 这话说得融野心头一热,牵过知还的小手捏了又捏。这手曾予她快乐,一些在她看来纯粹到勿需解释的肉体欢愉。 “我能明白,知还。” “你明白个冬瓜。”观融野的正经神色,云岫嗔笑之。 “我能明白,你莫当我傻,我不过比别人开悟得要迟。” 反握融野的手又摊在膝头,云岫于阳光下细摩她的掌纹。两人移近了坐,又未像过去挨着贴着,亲密无间。 “你就快成婚了。” “说不好。” “说不好?” 哪壶不开提哪壶,云岫恼得丢开她的手:“她二哥烦我,闹脾气呢。本来就不合适,浅川家是六七千石的旗本,我半山祖孙叁代的知行凑凑起来也不比明卿她娘一人多,要不是她家主动结亲的,我家可不敢高攀,想都不敢想。” 融野只听说是明卿提的这个亲,拿“文武不在一个台面上”说事,好歹说服了母亲。可她那个矫情又刻薄的二哥怎么肯纡尊降贵的呢? “半山是御医世家,不拿多高的知行,行走幕府却没人敢不重视……将军大人肯首不就好了?” “是啊,将军竟还肯首了。”云岫苦笑道,“她老人家也盼着武士能多学学医术,多写写字作作画,陶冶陶冶情操哩。” 将军是这么个将军,有她的道理。 “那知还你是怎想的?” “我?我无所谓。说真的,即便我不成婚,哪怕过继我哥和我嫂子的一个娃,半山家也续得下去。” 顿了顿,云岫又道:“但我想要祖母放心,她老了。” “我明白。”融野缓缓点头。 “你变聪明了,融野。” 融野又抿唇摇头:“不,我还有很多不懂的。” “没事,我随便说说,你别当真。” 俊脸一垮,融野气鼓两腮,活似只河豚。 忠臣(3) 【第一百零七章·】 午前将军与美浓守的家眷们见过后仅留美浓守一人相随相伴,融野自儿时起就常来,故比谁都明了那是一段如何不能叫人打扰的时光。 江户城中规矩多,一言一行须得有板有眼,纵为将军也不例外。将军偶尔玩兴大发捉弄这个打趣那个,不是给人添麻烦就是让人难堪。就融野知道的,每回将军玩兴大发后总会受美浓守的数落,比如上回没事找事要纪州公的三妹元旦登城。 将军呢是个倔脾气的将军,越老越倔,谁的话都不听,就听美浓守的。就融野看,将军还怪喜欢被美浓守数落的,回回目睹将军边怄气边窃喜,融野嘴上不说,心里难免犯嘀咕。 而到了江户城外,将军便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自由,融野见将军连皱纹都舒展了许多,与美浓守大人君臣外的那些也愈发无所顾忌了。 融野看到就当没看见,早年尚觉困惑的话语举止,眼下她是体会得真真切切。 “融野,吉保就快出来了,你务必将她画好,我要带进棺材里的。” 正铺着纸,闻将军有令下达,融野遂答:“是,融野必不负君望。” “嗯,我送她的那匹马你也要画好。” “遵命。” 人说将军属狗,故令全国上下都得爱狗护狗,融野所见却不尽然。她前年承君令画下《狗子图》不过因那狗是将军长女尚在世时养的,寄托了一位母亲对女儿的思念,除此以外再不见将军有多爱狗,甚至不若说她老人家三天两头为江户成群结队出没伤人的野狗烦神,为避免人狗冲突,又不忍大肆捕杀,无奈之下只好建起巨大的“犬小屋”集中管束野狗。 你要说那将军喜欢甚么动物呢?融野能拍着胸脯作保的便是马。 将军不爱看刀光剑影的比试,也禁止民间艺人驯兽表演,而无生灵漉血丧命的骑射却是她的心头好。 融野为将军画狗不多,画马则常有。这不午后到了跑马场,将军吵着要看美浓守的骑射,又嚷嚷着命松雪法眼促狭务必把美浓守的飒爽英姿如实绘于纸上。 “哦!吉保来了!” 闻声昂头,融野但见一身武者打扮的美浓守驱汗血宝马而来。她盘发拆开后于脑后高束,头戴乌帽子,天青直垂上则缀了柳泽家的唐花菱纹。鹿革覆腰,又佩长刀一把,远远望去恰若《源平合战图》里走出来的凛凛武者。 “将军大人。”马蹄行至近处,美浓守翻身着地,单膝跪下后同伞下坐侯的将军问安。 “好久不见你穿这身了,今个我没白来。” “那您可要睁大眼睛瞧仔细了吉保的笠悬。” “嗯,你放一百个心。” 笑着听取二人的对话,融野已握柳炭笔在手,遂启道:“绘纸绘笔皆已准备妥当,将军大人,美浓守大人。” “好,那就有劳促狭大人了。” 一切就绪,话不多说,拾弓行礼后美浓守乘马离去,稍等片时即有一人一马现身于马场起点处。 晚春的熏风格外醉人,融野深吸一口气,两三笔已于稿纸绘成方才那高头骏马的草图。她是忘性大于常人,然在作绘上却有着令人称奇的洞察与记忆力。 “咿——哟——!” 号令声响彻云霄的一瞬,美浓守纵马直驰。那马四蹄猛踏大地,激扬尘烟无数。 离起点三十三丈远的地方早竖立起靶垛,你看那女武者自腰后抽箭搭弓,上身仅凭腹胯的劲力即可稳坐马背毫不动摇。 但听“咻”地一道破空穿云之声,木靶当即崩裂。 “好!” 融野无暇同将军共喝彩,只瞠张双眸,不放过美浓守霎那的英勇矫健。 文能经世济民,武能荡乾定坤,美浓守乃当世女子的不二楷模。融野打小受她照拂,最看得清世间这那不堪入耳的诽谤究竟是在抹黑何等风华。 “你也去,照子。” “是!” 太过专注手头任务,回过神来,融野发现明卿身负长弓,业已换上骑射武装,飒美逼人。 而明卿身傍又站着一武者打扮的女子,她看起来像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儿。 笑出声前融野捂嘴捧腹,险些憋成内伤。 眼望美浓守走近,融野决心不再看噘着嘴满脸哀愁的挚友——她倒不担心友人是否举得起弓跨得上马,她担心再多看一眼会笑得御前失仪。 忠臣(4) “年轻就是好啊。”眺看和泉守的长女跨上马,将军叹道,“身强力壮,精力充沛,干事也利落。” 融野听来,那叹息里未免掺了些做作。但也没事,将军在美浓守这做作矫情的时候多了去了,见怪不怪。 “您是嫌吉保不年轻,干事也不利落了吗?”走到跟前规规矩矩行完礼,美浓守果不其然地响应将军的挑衅。 “小媳辉贞年纪轻,这些年也历练出来了。您嫌弃吉保至此,不若今后尽由她侍奉您吧。” “找茬是吧,我可没说这话。”将军笑得老奸巨猾,又看向纯良小绘师:“对吧,融野?” 瞅了美浓守,再瞄瞄将军,融野皮笑肉不笑,忙摸来膝边绘稿呈与将军垂览。 “小媳辉贞”说的是美浓守的儿媳松平辉贞,也是个行事果敢、为人正直的大人,深得美浓守器重,亦得将军赏识。 将军挑衅美浓守,她不好掺和,容易被误伤。再者说,这哪里是挑衅,分明是调情!可怜辉贞大人,人不在此却还要受累成为此二位调情的一环。 “嗯,不错。”边看柳炭三两下勾出的武女子,将军颔首。 画上女子负弓牵马而来,步态大方,仪姿呈现出与在城内时不一样的洒落感,要人不禁好奇她笠帽下是怎般秀俊的瑰颜。 可小绘师并不遂你愿,偏叫笠帽遮了女子的上半张脸,仅露薄唇一张。乍看此女是因谦逊,方低首让笠檐的阴影遮挡莫敢直视国君的眼,然身为国君的女人却知其用意并非在此。 此般粗中有细的勾画趣味十足,非观察入微且想象力丰富者不能做到。 “你从前不够耐心,我当你画不了人,如今我才想起来,融野,你擅画生灵,而人亦为生灵。但是呢,要得是活物你才画得漂亮。” “您过誉了,母亲人绘之高超,融野望尘莫及。” “话不是这么说的,你是你,早兰是早兰,她擅画天家绘,圣人菩萨闭着眼睛画,我也是喜欢的。你呢,你没必要忧心你不如早兰,你还年轻,早兰在你这年纪时可连你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我的话你还不信?” “融野不敢。” “不敢就对啦。”将军笑道,“都画得一样有什么意思,再好也不多好了。” 将军一番褒扬,谦虚后融野妥帖纳下。 只是将军说者无意,融野听者却有心。母亲虽在姨母亡故后即化身松雪早兰,为不使人怀疑,母亲将原本的绘才隐藏至自己出生,且禀赋之花是有意让它缓绽慢开的,又为了与暴毙的松雪晚梅相区别而下足了功夫。 将军是爱才如命的将军,但同时融野深知她又是疾庸如仇的将军,由此提起姨母时才会那等无情。然即便如此,将军就算不喜京派绘风,也未苛待过姐姐永仙。才能是才能,喜好归喜好,将军乃千古明君,分得很清。 “那个,云岫啊,你过来。” “是……” 闻将军唤到御医世家出身的挚友,融野让开位置。 “听说你弓马了得,且去试试无妨。” “臣、臣臣臣臣……”一听这话,小个子把身伏贴在地上,大气喘不出半口:“将将、将军大人,臣身矮腿短,不足够爬上马鞍……” “这有什么打紧的。”将军笑得慈蔼,融野却觉着晚上仅剩将军和美浓守时,她老人家免不了又得挨训了。 将军可能就是没事爱找骂,图个快活吧。融野不是很懂,唯有替友人向神佛祈祷。 “吉保,你给她找匹小孩儿骑的马来。” 看了眼无辜的小医师,美浓守放下茶盏,行礼后回禀道:“望将军恕罪,目下吉保处并无能让半山大人爬上去的小马。” 融野眼见将军把嘴翘得能挂住茶壶,愠色一抹,面对臣下竟又是一派气定神闲:“是么,那就没办法了,算了吧。” 那边武女子已连崩三块木靶,犹稳若泰山,赢得场内连连喝彩。融野会骑马也会拉弓,然终究不是武门出身,只当余兴消遣,不曾刻苦练过。半山家的小个子么,则更是碰两下就腻烦了。 可你看小个子把手拍得比谁都响,你与其说她是为明卿卓绝娴熟的弓马技艺鼓掌,融野倒想着她是在为自己逃过一死而庆幸。 你看她边笑着,眼泪都快出来了。 忠臣(5) “你,睡里头。” 枕头飞来,融野抱了个满怀:“哦,好。” 融野从来都听明卿的话,因明卿是她三人里脑子最好使、行事最稳重的一个。明卿要她睡哪,那定是不会错的。 “我听你的,明卿,我睡里边。” “嗯。” 她三人一个是将军的近侍,一个是将军的绘师,一个是将军的医师,结识于垂髫时代,睡在一块也不很别扭。 可奇就奇在明卿坐哪不好,非坐她松雪融野的背后锉指甲梳头发,还铺好了被子,一副要挨着她睡觉的态势。 开动小脑袋瓜努力回想,融野确信她三人相识多年来绝对没这么睡过。 “明卿。”转身调头,融野朝她文武双全的发小眨巴眼睛。 “说。” 支单膝,照子眄了眼呆子后复为发梢抹水油。她是于近处侍奉将军的人,维系容姿的清丽整洁为本分之一。 “你要和我睡吗?” “哈?” 若换作别人,照子必然一脚踹过去了。武家女子虽不忌讳这个,可总要先以书信来往几次,互相了解些再邀请对方入塌,岂有这等无礼的——哪怕她们是发小呢。 但这是松雪融野问出来的,照子出奇地不觉恼火。 “你说的‘睡’,是希望我从哪一层面理解呢?” “就是……睡。”融野点着首,俏庞写满了“憨”。 照子知悉呆子酷爱与女人床榻游乐,也知她早几年前就与自己的心上人有过匪浅的肉体交情。 但她二人间,似乎从没酝酿出丁点暧昧的气氛。照子想也想不出来,还嫌怪恶心的。她嫌恶心的非松雪融野,而是没办法将三人的友情搅得更浑更浊。 呆子也算识相,照子晓得她的疑惑因何而生,却想逗她一逗。 “对,我今晚跟你睡定了,你要不让,我就打你。” 明卿话说得恶狠狠的,狠得融野扯过被子把通身的冰清玉洁裹个严实。 “那你是想先这样,还是先那样呢……我没有和你睡的经验,也不清楚你的喜好……” 额边青筋跳了跳,照子摁住拳头。 “你不要打我不要打我,你打我,我会哭的……” “快睡你的!再废话我真的会打你!” 融野怕极了,滚进角落里瑟瑟发抖:“好,我不废话,好,我睡我的,你不要打我,明卿,你不要激动……” 四下翻找,照子没找到足袋,若有,她发誓定会塞进松雪融野的嘴里。 “她怎地了,委屈成这可怜样。” 为将军请过晚脉的云岫携药箱归来,便见瞧见融野一脸惨相。 “无事,我打了她一顿。”照子说道。 “打她?!”且听此话不像假的,云岫撒了药箱,双腿一屈,小猴儿似的爬上被褥。 “你打她作甚!她脑子本就不好,你又给她打坏了不是造孽呢么?!” 捏了融野的膀子又揉了她的肩,云岫关切问询:“要紧么,哪处疼?你衣裳脱了我瞧瞧。” 见状,照子撂下发梳。 她撂得也不重,融野却终于听出明卿反常言行里的不快活,故与知还坐开些距离,又用软话让身为医师的友人放心。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骨折筋断了!” 得知两人闹着玩的,云岫拿手背揩了额汗,又扭头看照子:“你吓我干嘛,吓出个好歹我看你还活不活。” 不与云岫对上视线,照子抱臂道:“你倒不问我为何打她。” “那你说你干嘛打她。” “我心眼小。” “心眼小也不能打人呀。” “我就打。” “那你打吧。”撅腚爬去一边,云岫又道:“你下手知些轻重,给她留口气。” 融野在一旁盘腿听着,又听见个“打”字,打得还是无罪无辜的松雪融野,一时悲从中来,“呜呜呜”地假哭佯泣。 可明卿是个好女子,气急了也至多翻她白眼,不会真的捶她。 三人又笑闹一通,说起跑马场上明卿的英姿,又话到将军欲捉弄小个子却被美浓守截住。 熄灯止声,三个伺候将军的少年人各自入被,各自就寝。 “知还,明卿。” 黑夜里不意响起呆子的两声唤,惊散了握在一起的手。 无人应答,她二人与黑夜共待下文。 “我脑子蠢嘴也笨,不会说话。但我现在要说的是,能认识你们两个,你们愿意和我做朋友,不嫌弃我,我心中对你们是无限的感激。” 呆子唐突的肺腑之言,没人能不为之感动。感动带来静谧,她三人皆有体会。 “说起来。” 呆子又要谢谢谁呢,两人竖耳聆听。 “你们俩是不是做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 沉寂。 死一般的沉寂降临于夜,依旧无人应答,夜亦沉默着。 呆子的话里不含责备或诘问,她好像仅仅是语气淡淡地阐述着某个事实,类似于告诉你太阳打东边升起,在西边落下。 “你们俩是不是做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这话照子早就想问她们俩的,但一直都没个合适的立场问,大家心知肚明就得了呗。 可呆子,可呆子…… “哎哟!” 大吃一痛,察觉到危险迫近,融野旋即抱头蜷身,裹紧被子死守角落。 “你们打我!我要告诉将军大人!你们杀人灭口!” 边假哭边干嚎,松雪融野皮实健壮的肉体随二人扯拽。 她心里头那个高兴哇,差点没绷住,差点乐成了一朵向阳开的花。她的脑袋瓜子,破天荒地聪明了一回。 嘻嘻。 忠臣(6)(微H) “您今日可还开心吗?” 沐浴而归,保子端茶走近。 将军午后赏了骑射,又召来各方学者开讲坛,现下正温习着白昼的精彩辩论呢。 “唉,唯徂徕知我心意,其他人么,只能做做学问,经不了半分世。” “一个个在那说生类怜悯令是轻罪重罚,非仁也。哼,我问心无愧!我真罚过几个人,啊?张口就来,气死我了!” “这个要修那个补,我就乐意花钱了?我吃饱了撑的?要不是我那老娘挥霍起来没个数,我至于辛辛苦苦二十多年么!” 爱民如子,事事为天下百姓考虑的国君,保子每见她为民生为天灾人祸忧心忡忡的模样,心疼外就更有三分坚定———她所追随的主君,她会为她奉献自己的全部。 摆好茶水,保子移膝至将军身侧方回道:“不过是将军世子立下后世间多了些拥趸罢了,您无须挂心。” 牵过身畔女子的手,吉子细摩她的掌心。 “就你会哄我。” 这是个品行洁白似雪、意志坚定如松的女子。 她总说她是要侍奉将军一辈子的人,然将军侧用人不好干,要背负许多骂名和抹黑,故而需要强大的内心,故而更需要强健的体魄,故而她的马上功夫直到今日仍不肯松懈练习。 “我十一岁那年,一场大火烧了大半个江户,死人死狗死马,埋都埋不及,只好拖去郊外的废寺焚个干净……那时我就想,倘若我有那权力,必保江户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嘴角的笑难掩苦涩,吉子又道:“我做到了,却也没做到,一场地震一把火,什么都没了,还连累你同我一道挨骂,我是狗将军,你是谄媚贪贿的美浓守。” 靠得再近些,两人肩比着肩,膝抵着膝,是江户城里的她们少有的亲密。 “您还记得那幅字吗?写的是‘思无邪’。” “嗯,思无邪。”吉子点首。 “她们皆为她们坐的那个位置说话,而您不同,您坐庙堂之上,想的说的永远是为苍生。思无邪,则天下无敌!” 她说这话时,吉子见到了那双眼眸中迸射的异彩。 虽年长一轮岁数,执政二十余年,吉子频频觉得若无这个女子相伴相随,她纵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一国之君也成就不了一件丰功伟业。 元禄,乃德川幕府二百六十年的统治里最为繁荣的时代。城街治安良好,经济蓬勃发展,学术艺术百花齐放,各领域奇才呈井喷式涌现。 其主导者为五代将军德川纲吉,辅臣有前期的牧野成贞,中后期的柳泽吉保,农商民生有天才经济学家荻原重秀,学术则有国士无双的学者荻生徂徕。 那是一个理想者们为理想奔忙的时代,却因五代将军治世末期接连不断的地震、火灾、富士山爆发而幻灭。 然那时代终究是存在过的,是稗官野史否定不得的辉煌,为六代将军德川家宣及八代将军德川吉宗掇臀捧屁、吮痈舔痔者所抹黑不了的盛世。 “要那些家伙都能明白这点,我也不必长这么多白头发了。” 轻倚上爱人的肩,保子合眼:“那不对,您是到了年纪了才长的白头发,半愁半老得。” “敢说我老的只有你!” “对,只有保子。” 没事就找茬怄气的女人白发苍苍,褐斑散布,神态样貌也早不见昔年风采。 看着女人日益年迈体衰的保子,亦将她不为人所理解的悉数看在了眼里。 长年来为主君所做的事会引火上身,会招人嫉妒,这在她任职当初就有了觉悟。为了主君构画的理想之世,保子愿意燃烧自我。 她是为她的主君,亦是为她的挚爱。 “保子……” 她仍会颤抖着唇瓣亲吻爱人的身体,离了江户城,她的情欲难以自持。 “吉子大人。” 她的爱人是很倔强的,只允许她亲一口,更多的,暂时不放纵。 她爱极了吉子大人对她的占有,只因大人在与其他男女欢爱时,要的最多的是他们对她的精心伺候,满足她的欲求。 薄衣褪下,一尊中年女人的肉体呈现于天子眼前。那般的健美在赤身时展露出另一番韵致,上了年纪则更添风情。 “都这个年纪了,你竟美胜从前,奇怪。” 爱人的唇乱了保子的气息,她忍不住拥她入怀,好让她们久未亲近的肉体感受到最真实的彼此。 “您若中意保子这个年纪的,下回保子便照葫芦画瓢地给您安排。” 坏女人眼中含笑,又故意气她。 “你就气我吧,随你。我离死也不远了,你气我,哪天把我气没了,你就没得气了。” 闭眼吮乳的吉子大人仿佛比她还年少,越活越回去了。 抚过老人的银发,保子用心感受吉子大人的唇与舌,俟侯日常压抑于心底的爱在今夜是如何以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倾泻。 “别人都不行啊,到你这个年纪还有你这风采的,我就没见过。” 吉子说完又叹:“何况跟容姿也没关系,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保子。” 保子自是清楚大人对她的恩宠,若非超越常人的信赖,柳泽吉保何以从五百石的底层武士成为坐拥甲府十五万石的大名。 可是,她们究竟是为何步入进某种僵局的呢。 君臣是铜墙铁壁般的君臣,默契无比。而那之外,她们既不说爱,也不说不爱,她左男右女,自己亦怀正侧室数人。 偶尔一次的欢愉像是跟岁月叫板,都想挽回些年轻时她们间真正的情意。 仰躺下,保子凝视爱人的眼。她乍然回想起雷雨交加的那夜,她留在水户府上同老人促膝谈心,未赶回馆林。 从此,她们再凝眸于彼此时,就全不一样了。 风会告诉她答案(1) 将军独子鹤殿的周年忌过后一月有余,燕子花徐徐开放,丛丛紫朵为初夏捎来些爽意。 三年前,鹤殿于母亲寿诞时送了这燕子花丛,将军快乐得手舞足蹈,亲自将它们种在御座间的庭院小池畔,说是早上醒来就能见着吾儿的花,一天都有好精神处理政务。 这御座间,便是将军于中奥集中理政及饮食就寝处。而原先,它还包含了幕阁老中们的议事堂。 话说将军继位之初有辅臣一名,名唤“堀田正俊”,乃五代将军大位争夺战时力挺馆林侯,也就是其后的五代将军德川纲吉之人。故将军继位伊始,堀田正俊即受重用,位列百官之首。 那时的幕阁老中们商洽政事时常聚集于御座间,离将军颇近,方便随时呈禀议案或受将军传唤。 然就在将军继位后的第五年,堀田正俊于御座间惨遭刺杀,将军为之震怒。 打那之后老中的议政堂就搬去了远处,御座间遂成了将军绝对的私人空间,平常能进出的仅限近侍心腹几人——松雪少当家即在其中。 松雪宗家的少当家行走江户城比谁都要自由,因她从小出入惯了城中各处,隔三岔五奉君命为这那的花草生灵作绘。 她对自然万物的领会,有一半要感谢幼时就不拘泥于范本古画,而是走进和亲近鲜活的生命。 融野知道有人在背后嚼她舌根,说她是天煞孤星,她的出生换走了松雪宗家好几条人命。她为此伤心过,又庆幸正因自己出生于松雪宗家,初谒将军时即得君上喜爱,松雪宗家才能稳坐御用绘师之首席。 “此处混些湖蓝,光照下方显层次。”边调着颜粉,融野指教道。她的指头沾满了燕子花的色彩,今日却没一朵是她绘成的。 “您果真天赋异禀,竟能想到添入湖蓝!” 发出感叹的是受她指点的松雪芝园,而今已是宗家家主认可的“小传马松雪”下代家主了。 “芝园莫折煞我,我也是从一绘师那学来的,拾人牙慧罢了。” “您还谦虚了。” 融野知她不信,且不做辩白,努了嘴催她继续画。 芝园入门早,资质佳,人望也高,只果敢不足,一紧张就难发挥出大本领。融野想,恐怕是由于她的师她的母从未给过她一个该有的承诺。 长久以来,那位若白公到底还在奢想亲生女儿能继承衣钵,因而即便芝园是众望所归的下一代家主,若白也从未当众肯否过。 有了宗家家主的认可,芝园的行事及绘风皆明快了不少,往后多多参与公务,想不日即有与宗家少主相当的实力。 融野有时认为在其位则育其人,有时又认为先成其人,方可在其位。 “嗯,芝园这个燕子花画得好,紫中泛蓝,品着不腻。” 正专心作画教画的两人被身后冷不丁的一句话吓着,忙搁笔收纸,“将军大人——” 玩心重的老人家见她二人诚惶诚恐地就要上前磕头行礼,又大度摆手:“你们画你们的,别管我,我折子听久了,耳朵疼,眼睛也晕,出来转悠而已。” “是。” 行过简礼,融野呈上芝园的燕子花。将军也不作声,只抿去笑意,默然垂览。 与芝园低头对望,融野示意她莫要说话,尽管由着将军于政事繁忙中容许自己浸入片刻的丧子之悲凉。 耳闻足袋摩挲木廊的声音快速接近,却又止住在几步外,稍待几次呼吸的时间那人方近得前来。 支单膝,融野向着来人行礼,便听她启道:“将军大人,纪州来报。” “何事。” 将军应得敷衍,融野见她两眼仍停留于燕子花上。 “五月十八,纪州有丧。” 美浓守以极低极缓的声音陈述着事实,融野为之先惊后哀,因那位大人年事已高,暑热将近,熬不过去尚属常情。 “尾张的光友走了,水户的光国也走了……” 抬眼望苍穹,将军复朝着纪州的方向合眸叹息:“终于轮到纪州的光贞了么。” “禀将军,并非光贞公逝世。” 睁目,不待将军把眼看到美浓守,业已听她报来真相:“乃教公逝世。” 风会告诉她答案(2) “禀将军,并非光贞公逝世。” 睁目,不待将军把眼看到美浓守,业已听她报来真相:“乃教公逝世。” “教子?!” 愕音高亢,将军显也未曾预料到。 “教公小产后身子不复往昔,加之舟车劳顿,甫一回纪州便躺下了。” 别说是将军骇然,融野闻此噩耗亦愕诧不止。纪州向来礼待松雪,三代藩主德川纲教更是她颇觉亲切的一方贤王雅士。正值年富力强的御三家藩王,回趟领地就殁了,突然得融野甚至来不及悲伤。 “教子,唉……” 将军三喟两叹,惋惜之色溢于言表。 融野知将军对不争气的纪州有怨,生不出延续将军血脉的孙女还折进去了独子鹤殿,可千怪万怨,将军也不至于恶毒地盼着纪州出任何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事。 “下任藩主呢,是那头熊了?” 得将军垂问,美浓守作答:“葛野大人乃光贞公幺女,有一姊尚在,临幸纪州邸时您是见过的。” “嗯,是有点印象……让老光贞节哀吧,自个肚子里出来的,养大更不容易,丧女之痛我虽也有过,她想必要比我更痛心万分。” “是,哀则哀已,您也要保重玉体。” 美浓守告退后芝园犹奉命作绘,融野则听唤侍茶。 浅夏添浓愁,将军老了,对此等悲哀似别有另番愁绪。 她唇紧闭,不发一言。朝阳洒在御庭小池的燕子花与将军的发上,融野但觉那发丛中的银白又多了几许。 “融野。” “融野在。” “你说……”茶盏搁下,将军目不转睛地盯着廊下绘师正画着的燕子花,“是不是人活得越久,尝到的悲哀就越多。” 融野失语,久久难回将军的垂问。 她年少即与多人别离,有的人她失而复得,有的人则永远成为回忆。她想,她还年轻,今后她又会经历怎样的悲哀。 她不得而知。 宝永二年五月,纪州三代藩主德川纲教逝世。 宝永二年六月,将军生父桂昌院逝世。 宝永二年八月,纪州二代藩主德川光贞逝世。 宝永二年九月,纪州四代藩主德川赖职逝世。 宝永二年十月,光贞公幺女,松平赖方继任为纪州五代藩主,得将军下赐偏讳“吉”字,更名“德川吉宗”。 午后将军打起精神,照旧投身于繁忙公务中毫不懈怠。 融野虽自幼得将军喜爱,然未元服成人时公务毕竟少有,将军召她也多是陪同游乐。故那时的融野只将自己接触到的将军认作全部,且将军施政与她一介绘师实在也没多大关系,将军喜爱她,重用松雪宗家,就够了。 而如今呢,她晋升为“法眼”,公务渐多,正统武家出身的友人亦于城中奉公,由此她遂不免接触到更广阔的政域,她所认知的五代将军亦呈现出她所陌生的一面。 将军重人才而轻门阀,赏罚分明,不论你与她远近亲疏,怀才之人即赏,尸位素餐之人即罚。在无德无才的人看来,将军便成了任人唯亲、宠信近臣、放权与美浓守柳泽吉保的任性国君,蒙祖上余荫世袭领地官位的武士更不消说人皆侧目。 将军重文治而轻武威,横扫世间野蛮风气,要世人以仁为本,慈悲为怀,怜老悯幼,体恤弱者,不滥杀无辜生灵,故施“生类怜悯令”。这又得罪了从不把庶民放在眼里的权贵们,过去路上随意杀个人且不被问责,五代将军的时代却连砍狗虐猫以供消遣娱乐都是会掉脑袋豁肚子的重罪了,岂有此理? 明卿也不都赞同将军的做法,酒多喝几口就开始批判将军对武士过严过苛,凭什么老百姓醉酒砍伤马匹能无罪释放,武士却会丢了饭碗被逐出江户?同一法令罪行量刑竟不一,将军作为武家统领竟偏袒庶民,岂有此理? 明卿所言与融野自“别人”那听来的相差甚远,然她再笨,她也清晰记得当年她御前失态,哭哭啼啼地告诉将军冬冬被野狗分食时——将军那为民而忧的愁容。 这个“别人”,除她那平生最爱胡咧咧的冬冬外还会指谁? “是么,纪州佬还怪爱画的呢。” 瘫在木廊上挠脸抠肚,听完融野诉说的哀事,真冬捡了最在意的部分回应她。 “你不要一口一个‘纪州佬’,冬冬,纪州可是德川御三家之一!”合了折扇,融野狠敲膝头。 “那不关我事,纪州佬!纪州佬!” “冬冬啊……” 也知她的冬冬与纪州出身的那位豪商有何过节,融野放弃做无用功,转而说道:“纪州代代藩主都对松雪亲睐有加,送画童进画所时,纪州赠予的礼金礼品也总是最丰厚的。” “还送礼?我只听说那狗将军酷爱送礼纳礼,以至上行下效,贿赂成风,满堂浊气!” “可你也是听说来的呀,怎好草率下结论?” “纪州不是送礼与画所了?” “送是送了,但怎能算贿赂呢。” “那你说算什么?” “要我说----” 融野没能说下去,她心拙嘴笨,说不过她的冬冬。 她只知各藩欲送画童入门时,基础的学费外再添上些礼物礼金是惯习,画所每日光吃饭的开销的就够吓人了,更休提写生采风等出行花费。 怎到了冬冬这就成贿赂了呢? “我脑子笨,说不清,不跟你说了!” 瞟了眼生气时像只河豚的松雪融野,真冬不由笑道:“你快些扇,我闷着呢。” “哦!好!”手臂刚抱起,经她一催,融野遂又展开折扇“呼啦啦”地为真冬扇风驱暑。 夏天到了,此二人就常在木廊上如此有一句没一句地拌嘴。 廊下杂乱的庭院,融野可算给它收拾好了。她十分满意这一杰作,这是那正为冬冬跑腿送画去獭祭堂的女子所不能给冬冬的,而她可以。 百合摇曳的夏,融野还特意多种了几棵青枫,又悬一枚风铃。风过时,入眼入耳皆享一片清凉。 “我脑子是笨,但眼睛没瞎,将军大人的治世之道全然不是冬冬你听来的那样。总有一天你会体谅将军大人的良苦用心,总有一天世人都会明白的。嗯,你会明白的,大家都会,大家都会。” 单睁一只眼,真冬看向憨瓜:“不是不跟我说了么,话还这么多。” 风会告诉她答案(3) 8. 后世对江户幕府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之恶评,其主要依据分两类。 一是以新井白石、户田茂睡、太宰春台为首的武门学者记述为标杆,不加考证地滥引滥用。这类学者为武士阶级出身,而五代将军治世二十九年,期间频出重拳打击的正是武士。曾经横行霸道、鱼肉百姓、草菅人命的武士于五代将军治下被无情地剥削特权,祖上功勋无法仰仗,竟要靠个人能力与才干晋升出头。武士们尊严扫地,荣光式微,故于日记着作中对这位将军极尽诽谤之辞。 主要依据其二,即是松雪隐雪这般在野活动却影响巨大的民间艺术家的记述。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 yus hx.m 稍显不同的是,松雪隐雪此人不仅仅在《江户我闻》中大骂五代将军德川纲吉爱狗护狗、给狗养老送终,她也骂六代将军德川家宣心眼小、穷讲究、宠幸伶人,也骂八代将军德川吉宗假清高伪仁义、苛敛诛求、管天管地还管老百姓拉屎放屁…… 由是此人对哪个将军都爱吐上两口唾沫,真真假假,后世研究者竟不知该不该信她说的,最后取了想信又愿意信的只言片语加以佐证五代将军的荒淫无道、昏庸恣意,倒半个字不提后两位将军的“明君”称号有多大水分。 又据《江户我闻》可考,松雪隐雪属于岁数越大越爱胡咧咧的典型,其妻劝她少骂两句八代将军,她就绝食三个时辰,吓得爱妻魂都没了,自此再不多嘴,随她骂去随她开心。 “冬冬……” 睡得迷迷糊糊,真冬开眸就见松雪融野也在木廊上侧躺着,眼眨巴眨。原本就憨头呆脑的,这不更憨了么。 她是在松雪融野的徐送微风中惬意入眠的,醒来时没人扇风了,怪热的。 应该不是因为跟松雪融野对视造成的吧。真冬想到。 “冬冬,我就在你旁边歇会,你别嫌弃我。” 看着她越眨越慢的眼,真冬难移视线:“嗯,不嫌弃。” “好,那我睡了,阿幸姑娘回来时你就叫醒我。” “好。” 这憨瓜到底什么病呢,人家勤劳能干一个顶天立地的女子,招她惹她了? 松雪融野身上有股你也讲不清的倔,说好了要同你单独相处,你应了,却又在她来你家前没来得及支走家中其他人,那她就在外等着,绝不踏进你门半步。 真冬是喜欢和她单独相处的,却又觉得还是太惯着了。 “冬冬。” “你不睡觉么,睡你的。” 松雪融野撑开眼眨了又眨:“你看着我,我睡不着。” “我不能看?”真冬决定不惯着这人了。 摆摆首,松雪融野又合眼,还笑得甜甜的:“你能看的,你高兴的话就随便看。” “那我就看了。” “嗯呢。” 承她的好意,真冬大方谛观面前漂亮的一张脸。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真冬每见每生恍惚。她满脑都是橘殿和女人男人们的爱恨情仇,她一不想这些,就会冒出于她们的关系而言不太合适的念头。 长这么漂亮是干嘛啊,烦死了。真冬时不时抱怨。 单独相处,就她两个,该如何收敛那颗心呢,真冬并未把握住窍门所在。 她总想着时间久了她就不喜欢了,可她也发觉无论枕边躺了多少人,昨夜才拥抱了谁的肉体,在与松雪融野单独相处时她总没办法做到心境平和。 她为掩盖一些自己控制不了的感情时而故作冷漠严肃,时而又敏感得滑稽。 “冬冬,那日在妙心寺,夜里我想着你弄了。” “是么。” “那之后你进来我屋,帮我弄了,这不是梦对吧?” 时而她选择缄口不语,她相信风会告诉松雪融野答案。 相望须臾,真冬背过身去。 她想她这种可怜的胆小鬼,便是如此一步步将她的爱推出去的。而她推出去的爱,会有人比她更具备紧紧拥其入怀的勇气。 当她看见松雪融野为那人开颜为那人落泪为那人六神无主时,她想她是咎由自取,还很会自怨自艾。 风会告诉她答案(4) “她说趁你还未当家主,想由你来画老光贞的像以表对亡母的哀思。” 将军轻描淡写一句话,融野为此烦了好几天。她想抓个人骂一骂,又自觉谁都骂不过,没骂上两个字么眼泪珠子就先落了。 但她有个好去处,她骂不过谁,但半山云岫也打不过谁。 小个子是三脚猫的功夫,打不过谁吧又特别喜欢没事找事,明卿不爱带她去城下町的道场,怪丢人的,于是浅川家的小道场就成了自幼一块长大的三人最常厮混的地方。 道场不大,通风甚好,她三人能吃着喝着聊着直到鸟雀归林、暮阳落山。 虽说平时在江户城低头不见抬头见,然随着融野元服、照子任小纳户,她三人能凑出同一天休假实属难得。 “融野你输啦——!!!” 小个子力气弱弱,身子却灵活,千防万防,一个不小心叫她抠住虎口麻筋,融野浑身顿时软了下来。 “你耍赖!” 但凡一巴掌呼过去,小个子怎么着也没了半条命,融野不舍得用劲,只管随她生擒在手,洋洋得意。 “嘿嘿,我厉害吧。” “你说好不抠人麻筋的!” 劈掌分开肉体纠缠一处的两人,照子给融野丢去冷巾:“这人没什么廉耻心,你莫见怪。” 抬头看看明卿,融野又望了望没什么廉耻心的小个子,一下成了泄气的河豚。 “也是,是我太易轻信别人……” 半山云岫此人虽无廉耻心,却有分外强烈的胜负心,说得难听点就是只要能赢,她不介意用甚么下三滥的手段。比如当两人个子超过她时,她第二天竟穿来了吉原男女的高齿木屐,又偷了母亲的袴企图掩耳盗铃。 融野其实已见怪不怪,只费解她都成婚有家室了怎还耍无赖。 “热死啦热死啦,不玩了!” 你看她把袴一蹬,衣裳半敞着往长廊木板上一歪,脸贴凉地,倒头就睡。对此,融野半感嫌弃半怀欣慰,她想她三人间纵然冥冥中变了许多,却也有更多不曾改变的。 “知还,你跟明卿的二哥还好吗?吵嘴吗?”给友人挪出地方,融野问到敞成个“大”字的云岫。 “哪有好不好的,男人就那回事呗。”云岫哼了两声,“别扭精投胎似的,讲不来话,讲不来!” 听了嫂嫂的话,正给栗子剥壳的照子于旁叹道:“他是我二哥,你顾及我些。” “顾及你?”云岫却挺身反击,不肯示弱:“你不也别扭精投胎哇,你全家都是别扭精投胎,说句敞亮话能要你们的命!” “对,就是能要我命。” 咧唇瞧着两人打情骂俏,融野愉快啜茶。 “我跟你说,融野,本来祖母只打算寻个差不多家世门第的,没必要多高,高了我半山家还攀不起。就是这个人,浅川家的长女亲自上门提的亲,我娘被感动得不行,当场就应了,回头被祖母骂个臭死!” 看来半山家是冒失鬼投胎。融野思忖着。 “你也知半山一家人的俸禄累起来不如你母亲一人吧。”越过云岫看到照子,融野说道。 “那怎么办,我大哥已经嫁人了,只剩我二哥了。” “你答非所问,明卿。” “那就答非所问吧。”转脸不看呆子,照子盘腿抱臂,“反正婚也成了,她是我嫂子,我是她小姑子。” 怄哪门子气嘛,融野摸不着头脑。明明是她强半山所难,鸿鹄公连拒绝这门亲事都怕惹恼了这位浅川家未来的继承人。 明卿的二哥再是生父出身低微的庶子,他也是家主腹宫里出来的浅川家公子,无可置疑。何必用嫡不嫡庶不庶的破烂理由硬结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亲呢。 虽不懂体贴女子怀妊之辛劳,非得将妻子腹中孩子的生父问个明白是乃男人锱铢必较的本性,可那二哥在男人里也算得一等一的尖酸刻薄。融野不喜听他冷嘲热讽小小绘师这个那个,几乎绕着走。 融野想,自己与那二哥非亲非故,不见面也罢,苦是苦了知还成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亲,天天得受他好些白眼呢。 “听将军说你最近话都变多了,神采飞扬。” 没回应,捏了衣袖给午睡的嫂嫂擦额汗,照子方笑说:“纯粹是我的私心不假,她知道,我哥也知道。” “就我笨笨的,什么都不知道。” “没关系,你有自知之明。” 风会告诉她答案(5) “就我笨笨的,什么都不知道。” “没关系,你有自知之明。” “我就当你夸我了。” 又挪了半身给秋风让道,融野束手旁观明卿对知还无微不至的照料。她是笨笨的,但她明了这些个关怀照料已非她能插手的——除非她松雪融野活腻了。 “我哥嘴是厉害了些,对我却疼得没话说。想着嫁去谁家不是嫁,嫁个门第差不多的还得瞄人脸色吃饭。他嘴毒眼尖,看穿我有私心,自己跟我提的。” 融野听罢点头:“原是如此,那你要他待知还好些,明卿,别总笑知还站着没人长,坐着没人高。” “这话是我说的,你莫冤枉我哥。” 眼睛眨了眨,融野记性不大好,实记不得这话是浅川家哪个嘴毒舌辣的人说的了,唯有以沉默致敬笨拙、以憨笑蒙混过关。 安顿好午睡的嫂嫂,照子指示融野坐远些,少打扰她嫂嫂安眠。 明卿以前是不是也霸道至此呢?融野单方面认定浅川家的人越喜欢谁越要表现得嫌弃,翻白眼实乃家传绝学。松雪融野也是受明卿喜欢的,只不比知还多。 “说起来,纪州公那你去是不去,光贞公的像你画是不画。” 得明卿扫兴一问,融野当即答道:“不去。” “说话算话?” “嗯,说话算话。”融野把头点得认真。 “我怎么不信。” “明卿。” 细理头绪,融野花了比别人更长的时间。 “我是和她有过床榻间的交情,然她而今的身份远非我能高攀的了,靠得太近会给家中招来无尽的麻烦。” “光贞公曾拜你祖母为师,你家平安无事。她也想拜你为师学画,向你求一幅亡母的肖像,你家会有甚么麻烦?” “我说不出来,就是感觉,感觉。” 转头看往一旁的照子,融野眉心泛皱:“你在劝我去吗?” “那不至于,就是觉着正因她而今身份尊贵,却仍放低姿态才显得情真意切。” “果真如此吗?” “一家之言,我与她也不熟,一记窝心脚的交情。” 果真如此吗? 照子哪敢断定那黑皮大高个对这呆子几分的情真意切,但她看得出纪州公的执着,又向来对坚毅不移之人心怀敬佩。 武士嘛,合该是这般的。对所侍之君忠心不二,对所爱之人忠贞不渝。 不过敬佩归敬佩,还不足以使照子为黑皮大高个说情——将军下达的任务,照子不敢不完成使命。 那么将军又何必对此事上心呢,只因纪州公写折子烦她老人家不下叁回了,回回将军都要问松雪法眼促狭去不去,促狭大人总以事多为由来推脱,要不然就是“承蒙纪州公高看,然融野绘技犹不足以为已故光贞公作绘,更不堪为人师”之类的客套话。 将军心疼松雪法眼,却终究架不住纪州公的叽喳聒噪。 “照子,你去,你跟融野关系好,你去说说她,让她好歹替我这老人家想想!我一天忙到晚,还得多看一份折子的废话!” 那天松雪法眼不在,将军发了好大的火哦。 上回叫照子为难到一个头两个大的还是将军和美浓守因屁点大的事互不理睬半天,仅靠她一人来回传话。你若好奇是什么屁点大的事呢,就照子所见,好像是将军非要美浓守给她拔白头发,美浓守说“现在忙,等会”,将军就怄气了,不高兴了。 伴君如伴虎,伴君如伴虎。 “明卿,我饿了,想吃你的奶呢。” 揉着眼,午睡醒来的云岫磨磨蹭蹭地往两人这边拱来。 “你乱说什么啊!” 坐定,见小姑子头上冒的火能烤秋栗了,云岫打了个哈欠后望向融野:“咦,我忘了融野还在哩。” 可以的话,融野也不是很想在这。 风会告诉她答案(6) 2. 融野再次见到那位大人是在江户城中奥的曲廊上。 她随长姐教子回纪州时,融野已有与她几年难相见的准备,或者说她们皆是怀着此般想法于启程前最后一夜尽享鱼水之欢的。 八个月,从春到冬的时间,说长不长,比融野想的要短很多。远远眺望她缓步走过松之廊下,颀伟如故的女人,礼装的繁复裹不严她生长于纪州海滨的野性。 当她走近时,融野轻放下手中绘纸,伏身向着御叁家纪州藩第五代藩主行礼。 “好久不见。”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 e du1.c 脚止步停,纤尘不染的白色足袋闯入眼界,融野将身伏得愈发低,“是。” 简洁且郑重的回答,论理,一介绘师本不具备再与御叁家藩主寒暄问候的资格。论情,融野半是强迫地要求自己遏抑下两个月来的芜杂心绪。 长姐与母亲离世后,她的来信虽封封尽显伤感,却也会写些想你念你的情话。然二姐离世后,她不再来信了,第五代藩主的继任融野还是听将军说起的。 短短半年连丧叁位血亲,年仅二十二的叁万石小藩侯一跃而成御叁家纪州五十五万石的藩主。恐怕连她自身都未尝想过。 可当真未尝想过吗?目送她走向黑书院,融野陡生僭越又荒唐的疑惑。 风言风语真或不真,融野想,都和这一介绘师无关。她们间的鸿沟,就在或许谁也无法料到的变故中让彼此再不可重温那份亲近。 江户城中奥,黑书院。 臣下于何处觐见将军,幕府有严格规定,故而若将军打破规定在更私人的地方召见,于臣下便又是为一种荣耀。 江户城中奥的黑书院乃将军日常接见高位藩王及幕臣的场所,殿内障画壁画绘有古朴雅致的唐国山水,重制又或修补历来由松雪一族宗家家主或已元服成人的少主执笔。 纪州第五代藩主虽于两个月前定下,然丧事应接不暇,年轻的藩王登城面上已是严冬时节了。 “说来我与你倒也有些相似,所以也曾有些讨厌你。你别见怪,就当是我这行将朽木的老太婆的废话。” 御旨宣毕,将军倚上胁息,面带微笑地望着座下青年。 “相似,说的既是你那股莽劲,像头野猪,天不怕地不怕的,此外也有处境的相似。二叁十年前,我也是连丧两个姐姐才当上将军的,所以略懂你的心情,不好受,很不好受……不过你怕是比我那会更不好受,你被那个老光贞教训过也疼爱过,而我五岁丧母,连对母亲的记忆都淡如一缕烟。” 年轻的藩王得将军如此御言,悲哀心酸一齐涌上心头。将军未对她说过体己话,而每每得见尊容,这位伫立一国权力至高峰的老人总能带给她这个做臣子的些许震撼。 “吉宗,德川吉宗。” 闻声,年轻的藩王直起腰背。她大胆往将军正座投以炙热的目光,深呼深吸,仿佛是要将这一时刻铭记至生命尽头。 “我赐你我名中‘吉’字,再加一‘宗’字。你即便是老光贞的幺女,父亲出身不高,也无需顾影自怜。问心无愧、堂堂正正做人治藩最重要,今后你就是德川纪州家的宗家。” 眼眶一热,年轻的藩王伏首拜谢:“臣左近卫权中将吉宗!谢!!主上隆恩!!!” 声音太大,举止太野。将军不想叹气的,还是没忍住。叹一声不够,又叹了一声。 “趁此机会,还望将军大人俯允臣的一个不情之请。” “不情之请?”正跟座下吉保互摇头不止呢,将军忽然来了兴趣,“说来听听,今日见着你不觉讨厌,说不定会答应你。” “臣虽弓马娴熟,却不擅读书做学问,只庆幸琴棋书画中略通绘画。臣母光贞曾拜已故叟川公为师习画,臣亦自小受母亲熏陶,仰慕松雪绘法已久……” 那流利的一串话,显是早打算好今个说的,老谋深算的将军还能猜不到她要放什么屁。 “哦,你仰慕松雪绘法,挺好的,然后呢?” 年轻的藩王没能留心到将军的戏谑,只喊道:“臣斗胆请将军俯允,由松雪宗家的少主人,法眼促狭大人亲授臣玄妙丹青!” 久疏问候(1) 江户城的“西之丸”乃将军世子或将军辞任后的住所。 昨年年底,将军宣布立二姐之女为世子,其后改名为“德川家宣”的世子遂携一众近臣入主西之丸,年末年初等重大节庆日,各藩大名及幕府官僚须拜谒的从此就多了一人。 融野虽不侍奉世子,却也知或早或晚她的主君都会变成这位大人。世代更迭,她与她的家族无有可阻止的神力。 五代将军此前的四任将军皆以松雪宗家为正统,用后世的话说即是“德川美术霸权的确立时期”,幕府将军需要扶持松雪宗家来抵御京派绘师。而当今的世子,未来的第六代将军,她虽仍重视松雪,兴趣却一早转向了分家。 那么要说目前侍奉世子的绘师是何人,便就是她的长姐,松雪永仙,画号“栴檀”。 融野时而会对命运感到不可思议。 她的长姐被秘密送往京都,本意味着此生不可能再侍奉幕府将军。该说所谓才华就是这么回事么,不受五代将军待见的才华,于未来的六代将军而言却是无上的至宝。 将军世子曾说:“我有栴檀,如拾桂林一枝、昆山片玉!” 她的长姐不但是将军世子唯一的绘师,更是学问上的后辈。同在江户城奉公,融野很难不听见那些赞美之词,有的是说栴檀大人绘技了得,俳句、和歌、古典物语、汉学亦为人中麒麟。有的还说相比之下松雪法眼促狭除了会写两句诗哄将军开心外什么也不会。 人言是最毒的箭,融野始终未习得不在意它们的方法。 “你在这做什么。” 京松雪的府邸前,融野等到了离城归来的姐姐。她们今日也在城中见了面,互相寒暄行礼后未曾有半句话的交流。 她很久很久没来过这里了,久得对一切陌生。 “融野在等姐姐回来。” 姐姐对她的心血来潮不予回应,余光擦过,寒脸径直走进府中。硬着头皮,融野相随而入。 融野有怨亦有愧,自打得知姐姐的侧室从京都来江户操持府中大小事,她便失却了再踏入此邸的勇气。她想她的姐姐并不很需要她,何况多了一位男主人的家,她不好来,也不想来。 “这位是宗家的少主人。” 入得前堂,融野头一回与姐姐的侧室觌面。一个面相和善的男人,相貌姿仪虽平平无奇,举手投足确是能担当起一府家事的稳重。 此太平之世,男子的相貌最为人看重,其次方是种精的质量及人品。得见姐姐的侧室为这般说不上哪里出彩的相貌,融野不由松了一口气。 “永仙大人来江户不久,公务又多,府中诸事还需你上下打点仔细了。” “是!”男人应得响亮。 点首后融野偷瞥姐姐,见姐姐依旧是不改分毫颜色的冷脸,她窃喜暗生,直想着对谁都无甚兴趣的姐姐果然待自己才是最特殊的。 随姐姐行向绘间,从后凝望那背影,融野但觉胸口郁气一清,却又凭空漫出几多愧疚来。她想她的任性妄为从不对外人陌生人施展,光烦扰亲近之人,实不应该。 至绘间,姐妹双双坐下后各饮半盏温茶搪雪气。 她们久不曾私下会面,今日不肖的妹妹斗胆前来,真见了,又一肚子话都说不出口了。 “你很忙么。” 自登城携带的包裹中一件件拿出笔墨摆于案几,永仙冷不防启口。 融野正襟作答:“跟从前大差不差,不很忙。” “是么,我还只当你忙得忘了我这个长姐。” 感受到姐姐掷来的寒凉视线,融野即刻伏下身子,“久疏问候,请原谅,姐姐请原谅融野的疏忽!” 缄默迫人,是姐姐的威严。 说是“疏忽”,融野知是借口。真正的理由她没说的立场,她能做的唯逃避而已。 “咚”地一声响,文镇被撂下案几,融野的心跟着“咯噔”一跳。 “你自己脱。” 久疏问候(2) “你自己脱。” 直腰,融野凝目向姐姐的侧颜。很简单易懂的话,很复杂晦涩的欲。 “是……” 咽下舌根唾液,她没想到仅仅因了姐姐的这一句话,她体内竟犹如炸开一团火来,热得发痒,羞臊难耐。 是她做错事,姐姐生她的气了。 这是姐姐对她的惩罚,姐姐是在乎她才会生她的气。 “那姐姐想看融野脱到哪一件?” 她的提问并非要等一个回答,她知晓无论她脱到哪件,姐姐都会喜欢,都会对她的肉体燃起不应属于她们姐妹间的欲望。 “姐姐不看融野了吗?生融野的气了吗?” 她慢解厚重的腰带,褪下最是光鲜体面的振袖。 她又慢移双腿向姐姐而去,当只剩下一件白色襦袢时,她捧住了姐姐的手。 姐姐要她自己脱,又不看她即将展露无遗的裸赤。 “姐姐,嗯……” 她要姐姐的手伸进她的衣里,要姐姐的手握满她的乳。那里是最贴近心脏的地方,姐姐定能会得 妹妹诚挚的道歉。 姐姐生她的气,却不会拿开手不碰她的身体。 “最后一件。”目光甫一纠缠上,融野便不打算再放过。 “就不能姐姐为我脱吗?” 小鹿般湿润的眼,是她们姐妹相貌上最迥异的特征。 永仙喜欢,但也憎恶这副寡廉鲜耻的下流面孔。故而她揉搓妹妹的乳首,揉得妹妹喊痛也不饶过。 “姐姐……” 妹妹的娇音,她不胜爱怜。 脖颈的线条,锁骨的凹凸,妹妹的身体是很美的,是玛丽亚赐福过的身体。 “姐姐好用力,好痛。” 妹妹肤色白皙,而襦袢亦是白的。禁忌的果实藏身于襦袢下若隐若现,红彤彤的,圣洁又淫荡。 她等了好久好久,而妹妹最终还是来了,不会生她的气,不会被她的一时嘴快怄得再不来看她。 “姐姐……” 扒了碍事的襦袢,永仙迫不及待含住这至福的罪恶。 妹妹的手抚上她的背,抱她抱得好紧。她是姐姐,此刻竟因沦为妹妹肉体的奴隶而倍感欢欣。 她贪恋妹妹对她的占有欲,对她枯瘦女体的性欲。妹妹每个不快的表情都被她看在眼里,她是那样高兴,又那样卑微。 她只能用尖言锐语来遮掩不堪放纵的心意,这隐秘又甜蜜的心情在妹妹湿润着眼看向她时得享最大程度的满足。 “姐姐喜欢融野吗?还生融野的气吗?” 妹妹那微带笑意的宠溺语气是她最讨厌的,因为这是对长姐威严的挑衅。 可她又那么喜欢,想独占,霸着不与他人分享。 妹妹亲吻她的唇,要她的手更加大力地蹂躏丰满的雪乳。 “融野喜欢姐姐,想要姐姐的疼爱,姐姐会给的,对吗?” 冷酷的长姐自不会回答下流妹妹的提问,她只会以舌回应妹妹谦逊又合理的请求。 姐姐疼爱妹妹,天经地义。 若有可能,永仙但求时光能停止于这一刻,她与妹妹在神的伊甸园沐浴性与爱的庄严洗礼。 然而并无此般可能。 “姐姐——!” 陡地一阵眩晕感袭来,妹妹比她更早地觉察到她的异样。 “姐姐!姐姐可有事?!” 突如其来的眩晕恶心使永仙下意识寻求某个坚实的力量让她的身体有所依靠。她的妹妹抱得及时,方才还攒欲的眸刹那变换为焦灼与担忧。 “姐姐先躺下,我去叫人。” “不用。”见融野合衣要走,永仙扯住她的袖,“我知道是怎么了。” 融野犹不安心:“这病是有段时间了吗?也不同我说。” “害喜罢了,也不是头一次。” “害喜……?” 愣在原地不动,融野如遭雷轰。永仙未能读出妹妹此般举动意味着什么。 “姐姐是有孕了。” 分不清是疑问还是陈述的话,不含丁点祝贺的喜意。 还想再看看妹妹对她的关怀与担忧,好使姐妹间的温情回归,永仙却只看见空洞无神的眼,令人神烦意乱,火上心头。 “你那是什么眼神。” “姐姐和他做了吗?” 不解其意,永仙默然不语。 “女人和男人要做那事才能怀上孩子的对吧。” 那种事?哪种事?和她姐妹二人又有何不同? 一张美丽又残酷的脸,一双近乎绝情的眼。永仙感到匪夷所思。 “他也会和姐姐接吻吗?是怎么亲的,亲得姐姐舒服吗?” 她差点忘了,她的妹妹从来都是蛮不讲理的混账东西。那年那天是,如今亦然。 “你能半年不来,今后也不必再来了。” 久疏问候(3) “今日召各位爱卿来,不为别的。” 每当将军说这话,照子总要为端坐臣席的几位大人捏把汗。 若是在学堂私塾,讲坛上的先生抛个问题,你答不出来最多挨几下板子。可这是江户城,讲坛上的是一国之君,她抛来的问题你能接住,是为臣的本分,接不住,那就很难说了。 将军爱听学者讲课,也爱作个学者讲课给臣下听,今日有幸聆听将军讲学的是将军世子及御三家。 耳闻时计之间传来报时声,照子默默退出御座间,往边上相隔不远的一间屋子步去。 此处乃将军大人的官邸“中奥”,曲廊上来往的多为将军近侍。你看家世容貌皆系佼佼者的武女子们统一将长发高束于脑后,身着挺括的裃服而非正装礼服。要说为什么,因她们将军近侍的第一要职是护卫将军,如此打扮才方便行动。 自然,江户城里还有几位既不盘发又不着裃服之人,她那两个一块长大的发小及她们族中女性即在这行列当中。 “美浓守大人,是这照子。”于廊上伏身行礼,照子道。 照子来的这间屋子,纸门永远是大开的,屋里常坐着一位埋头于奏章判文里的大人。 “进来说话。” “是。” 得令进入屋内,照子复于美浓守身后侧屈膝而坐。 一上午不见美浓守,照子知她在忙,前来一看,果真案几上摊了奏折数份,美浓守正将它们整理提炼,午后呈报与将军做最终裁夺。 一惹将军生气,将军就赶美浓守去见幕阁老中们,这话传去脑子不灵光的人那里遂成了将军把万事托付给美浓守,成了个拱手旁观的闲散国君。 连她那打小侍奉将军的绘师挚友也仅接触到将军私下生活的一面,遑论他人视野所及。 “有何事?” “讲学将毕,小的却不知将军往下可有安排,故来叨扰大人。” 听浅川家的长女这么说,吉保顿笔无语,少顷方笑出声来:“怪我忙忘了,见谅。今日将军要御前比绘,你先去准备着纸笔。” “是,那小的这就去告知法眼促狭大人。” “嗯,西之丸的那位法眼大人也别忘了。” 移膝至屋外,行礼后照子起身告退。 风华无双的美浓守是为当世武女子之楷模典范。她能文会武,提笔作歌能得天皇褒奖,拉弓搭箭则百步穿杨。且放眼幕府就没谁是比美浓守更对将军上心的,一日不登城她便心有不安,知将军厌恶雷电,每逢雷雨交加之夜,纵已离城归府,美浓守还是会冒雨进城陪伴将军。 一个女子,能做到美浓守这般方不枉此生。照子由衷钦羡。 离了本丸中奥,照子朝将军世子居住的西之丸而去。 她的职责不大,任务亦不重,说起来不过是为将军端茶换衣、传人跑腿的近侍,然照子从不对此生厌。将军严苛,职责再小,也不是换谁都能做得好。 “法眼栴檀大人,将军传唤。” 西之丸绘间中正聚精会神执笔作画的松雪栴檀,照子奉命前来传唤。 “法眼栴檀,得令。” 受召女子不多言语,恭敬行礼后即拾掇笔墨。 “今日乃御前挥毫比试,您若要束发换装,在下于外等您。” “多谢提醒。” 在外等候片时,待女子出来,照子把眼看去,未尝想竟陡生一瞬的恍惚。 “有劳。” 瞬睫,确认那错觉是阳光所致,照子按捺下困惑,引她往中奥的御座间去。 虽同属松雪一族,这位松雪栴檀大人却与那位松雪促狭大人全不是一类人。那位没头没脑的大人在哪都能拉着你说话,你在前头规规矩矩地引路,她在后头“明卿明卿”地喊你烦你。照子有预感自己迟早会因呆子的聒噪而吃罚。 这位栴檀大人,则实属照子敬之爱之的同侪。她话少,自将军世子处得到的恩宠丝毫不逊色于那个谁,却有着行走江户城该有的谨慎与沉稳。照子还未见过她讲学和作画,光听别人说起那等灼人风采业已神往不置。 这么想着,照子决定去喊呆子时先拿浆糊把她嘴糊住。 久疏问候(4)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么尾张,‘治国’与‘平天下’有何区别?各自又有何要点?” 将军的问话掷向御三家之首的尾张藩藩主,德川吉通。此女年仅十六,眉宇间却已成一藩之主的气韵,面对国君的提问亦不显怵色。 “臣以为,古今倭外平天下者多,擅治国者却鲜少。马上平天下者仰仗武威使众人臣服,虽创伟业,然他日但有武威衰弱之时,世间骚乱必当卷土重来。” 将军听后颔首:“嗯,那么治国又如何?” 尾张吉通便答:“治国不逞武力之威,唯‘仁’一字耳。昔年太阁秀吉虽逞武威平定天下,然穷兵黩武,未怀仁治国,故不得长久。而今世之幸在于有仁君明主治国,方得享泰平长安。” 这尾张公年十一时接手尾张一藩,代替因食用过量树莓中毒而亡的母亲成为尾张的主人。此番对答,流畅无比,任谁也不敢小觑这未来可期的尾张藩主。 “说得好。” 将军亮声称赞后余下诸人皆点头以示感服。 “不过——” “不过尾张公有一点想错了。” 抢在将军老人家之前开口的不能是别人,只能是她钦点的世子储君。 无视将军铁青的脸色和众臣的惊愕,世子家宣缓慢转头向尾张吉通,默不作声地看了会方幽幽启唇:“此处的‘国’与‘天下’本就不指一个东西,‘国’是诸侯国,‘天下’则是周天子的天下。‘平天下’固然有以武威扫平敌国之意,此处却是指以德行使天下臣服,与武威无关。” 说完,世子顿了顿,又道:“尾张公的学问还需多多精进才是。” “是、是……臣吉通谨遵大纳言大人的教诲……” 尾张吉通显也始料未及会被批得露骨至此,她再持重,然毕竟年少,不足以从容应对世子的辛辣。不经意瞅见将军尊颜,她心里直突突了两下。 那脸色可谓难看到极点,就差写上‘你当我死了么’。 “嗯,大纳言说得没错。”闷着怄了会子气,将军终究是开了尊口。 “但尾张你也无须挂心太过,我在你这年纪时还道不出你的见解。你年少继藩,热心学问,为人又温厚笃实,这点很像你的母亲。学问之路恰似人生之路,很长很长,慢慢来,实不必因一两句冒尖尖的话难过消沉。” 将军好一番满溢温暖的安慰,听罢尾张吉通拜伏在地,叩谢将军不责之恩。 脸色稍见好后将军又看向尾张身畔的大高个子:“那么纪州以为以文治国和以武平天下,此二者孰难孰易?难在哪,易又在哪?” “啊……” 黑皮大高个挠了鬓发抠了脸,翻眼思索,“《道德经》中说‘治大国,若烹小鲜’。” “嗯,是这个理,继续说。”将军把头点得实在。 “做饭么,肯定要易于平天下。” “你——” 此话但出,将军玉容一阵青一阵白,你看她欲骂又止,竟比方才被世子打断圣言时还要精彩。 臣席诸人皆以为将军难免要对这等不学无术之徒大发雷霆,可她老人家也只是摇头叹息,倒没见年轻时的怒发冲冠了。 “好,好好好,做饭简单,你做一个我看看!” 彼时谁也没想到的是将军这话,数年后竟真灵验了。 讲学毕了,美浓守柳泽吉保入得御座间向将军世子及御三家致礼,其后跟了侍从数人,皆手脚利落地于各位大人膝前摆上精致茶果。 君臣以外,她们本也属德川一家人,是同位母亲的后代。五代将军呢,又是个古道热肠,爱好嘘寒问暖,且因她膝下一女一子皆已亡故,因此对亲戚家的娃儿总多关心几句,女孩儿呢问问文采武术可有长进,男孩儿呢就掂量着看能不能收为养子。 将军没事还爱牵个红线搭个鹊桥,关怀适龄女子的婚姻——有传闻说五代将军要给曾为纪州五代藩主的八代将军德川吉宗讲门亲事,那吉宗却大笑着说“臣唯好与女子嬉耍,不似臣母光贞亦不若将军乃双刀流之能人翘楚”,她摸着后脑勺,笑得全江户城都晓得当代纪州公爱同女人抠抠摸摸了。她笑完还怪腼腆的,哎哟。 闲聊片刻,御三家相继退出御座间,待午后再入此殿与将军一同品赏绘师作画。 “所以您仁君明主的好名声,是一定要建立于我这个世子受人訾议之上吗?” 慢条斯理地啜完茶,将军笑得优雅极了。 “对啊,不然呢?” 久疏问候(5) “松雪法眼促狭,见过将军大人、大纳言大人。” 礼毕,融野复转膝向位于臣席的御三家:“见过尾张、纪州、水户三位大人。” 她的视线正落在御三家正中央的一人膝前,随即又瞥往别处。直腰平身时,她已然学会不去与那人对视,故未生半分慌张。 令融野略感心慌的是身侧与她面貌多有相似的女子。 此前她被赶出“京松雪”的府邸,便与赶她走的女子再无来往交际。松雪融野是笨是蠢,但心是肉做的,会痛也会寒。 姐姐的腹部微隆,月份虽还不大,融野也已听闻将军世子不仅明日起要她好生在家安养,更是亲手赐下乳酪一壶以作滋补。 “松雪法眼栴檀,见过将军大人、大纳言大人。” 新升任“法眼”的京松雪家主亦礼仪到位,她点京风圆眉,遣词虽已改为江户话,语调抑扬仍带京师生京师长的婉约口音。 “栴檀来江户也有些日子了。” “是。” 点了头,将军接着又道:“今日是大纳言招待御三家赏画,你二人御前比试,我也凑个热闹。” 说话间,纸张笔墨已摆上。 为作画方便,绘师二人束发又束袖,皆呈清丽之美。人皆喟叹此二人乃丹青世家出身,但怎能连绘丹青的人都生得像丹青绘出来的。 “画题,三位可有主意。”一切就绪,世子家宣相问御三家。 “臣涉画未深,弗好献丑。”尾张吉通躬身答道。 “好,那么纪州呢?” 照理尾张说完就该轮到纪州了,可纪州的黑皮大高个却像没打算说话,在那闷着。较年长的水户遂咽下对年轻人的嘀咕,躬身回答将军世子抛来的问题:“既大纳言大人设此比试,自是您来定的好。” “嗳,水户大人此言差矣——!” 黑皮大高个突兀放声,她音大嗓亮,气势贯虹冲霄,震得水户直眨眼睛。 “栴檀法眼是大纳言大人自京师召来的绘师,画题也由大人来定多不好啊。” 吉宗说着就把眼望向正于主座盘搓核桃的老人家。 “你看我做什么,老太婆就是个凑热闹的,我不说话。”将军笑得很假。 “那就由臣来定了?” “行,你定。”将军爽快应到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样的纪州,“听教子说你琴棋书画里唯懂一点画,今日便让我瞧瞧你能有什么点子。” 谢过将军后吉宗转身以对殿中诸臣。你看她清喉又整衣,非得造作显摆一通,融野见之抿嘴遏笑。 “元旦在望,不若就画年兽吧。” 此言一出,殿中瞬霎寂静,将军手里的核桃都搓不出声响了。 “花鸟人物唐山水,却不明‘年兽’是哪般画题。”世子家宣皱眉问道。 吉宗则答:“年,乃唐国的妖怪,它现身于大晦日,侵扰农地且爱吃小孩儿。两位法眼大人绘此出没于旧年最后一日的妖怪,再钦点一名武者抽刀破画,如此正好应和除旧迎新的新年气象。” 御用绘师之本分在于绘出天家风范与威仪,技法以仿古为上,画题亦需谨遵传统。 且看江户城大小各殿的画题,最外的大广间以老松为题,黑书院以唐国山水为题,而白书院则以唐国古代明君贤帝为题。再到将军中奥的寝殿与后宫大奥,又多以花鸟与倭国古时物语为题。 虽说御前比试的画题不比御殿壁画来得庄重典雅,可画妖怪又是怎么回事呢?端坐将军后方的照子收腹屏息,紧张外更有几许期待。 “你是个小机灵,点子虽怪却很是有趣。”指着臣席的纪州,将军不怒反笑,笑完又道:“那且比吧,胜出的那张就由照子来破。” 未曾想破画者定得轻巧,照子忙应道:“是!” 那么所谓“年兽”究竟是何物呢?没人见识过。但据纪州公所言,想必是头庞然大物,长相么,也必不能是慈眉善目。 融野幼时读不进字多的书,但惯爱翻《山海经》之类的奇书。虽记不得名号,却着实见识了诸般长相奇特的怪物。 说来也怪,她脑子里的上古妖怪多得数不胜数,然竟从未做过有关它们的噩梦。 此时她神游想到,吃小孩的怪物,莫不就是自己噩梦中频现的那些?她噩梦里的怪物有时是面目狰狞的野狗,有时又是“松雪”这一她毕生引以为傲的家名。 神话传说里的怪物她没见过,不惧不怵,而真真实实的怪物,她手中无刀,没法破。 念及此,融野怆然失神,两手置于膝上良久。 “怎么了?” 神思飘荡间倏地一声询问入耳,回过神来,融野先转首看到身边女子,继而又循声望去。 御三家三位大人皆凝目于她,而她的目仅凝于一人之眸。 久疏问候(6) 6 . 御三家三位大人皆凝目于她,而她的目仅凝于一人之眸。 那是双她相信她此生再不会直视的贵人之眸,此时于江户城的御殿,于众目睽睽之下却看她温柔如旧。 那温柔足以在她忘记丈量两人的距离时悄然抹去她的惶惑。 镇心定神,融野重新执笔掭墨,落纸时再不见毫厘迟疑。 虎身鱼鳞,鹿角牛尾。以曾绘过的麒麟为参考,她为这惹得她如芒刺在背、畏忌难安的年兽添上比野猪更粗更长更锋利的一对獠牙。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她曾学过王文公的《元日》一诗,得徂徕老师讲解方知唐国百姓于大晦日这天挂鞭炮的习俗。那么,鞭炮是为了庆贺新年吗?没问过,徂徕老师也未说。或者徂徕老师说了,然这松雪融野的榆木脑袋又给忘了。 “哦,这是炮仗!已故的桂昌院大人曾为我做过这东西,没炸成!”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ehua5 .com 促狭法眼的画呈与将军垂览,将军见了赞不绝口,念起亡父又不禁追忆潸然。 再往下传阅,世子仍是一副兴味索然的模样,尾张则叹服驱逐年兽的百姓们或愤怒或恐慌的各般生动表情,水户更是对用百姓神态衬托年兽之可怖的手法赞美不迭。 到纪州,纪州又不置一词了,怪人一个。 “栴檀的也好了?快快呈与将军!” 世子喜爱栴檀法眼那是江户城人尽皆知的事,可这冷热差未免太明显了,比之将军对促狭法眼的喜爱有过之而无不及。 “嗯,也不错,流畅。”览后将军又摆首,“只年兽既为吃人毁田的凶兽,又何以生得菩萨相,不妥。” 接过小姓奉来的画,世子亦颦眉,可她不像将军心直口快,并不速下臧否。 “我也想问,栴檀所绘年兽何以慈眉善目,不见凶残?” 得世子此问,永仙行礼作答:“栴檀以为妖魔鬼怪多生自人心,凶残于内里而非显露于外相,故绘此貌。” “原是如此。”世子难得一笑,“不愧是栴檀,画得妙,洞察得更妙。” “您谬赞了。” 最终尾张与水户各予绘师二人一票,只剩下一会咋咋呼呼一会又闷似葫芦的纪州在那不言语。 “纪州大人以为如何?” 不搭世子的腔,两画各置膝前端详许久后吉宗方仰起头来:“臣以为栴檀法眼的更好。” 伴随轻微的唏嘘,融野的心沉了复沉。 “行,你三人投出来的,我与大纳言不多话。” 座上将军未现恼色,卷收起画,融野黯然退至一边。 小姓奉来浅川家长女所携长刀,得命,照子步至御座之间外的雅庭正中央。 诸臣随将军来到长廊,融野落在末尾,被大个子挡着,看不见方寸晴空。 见小姓二人已抻平画稿,搁了核桃,将军搓手说道:“那就,开始吧。” “是。”照子支单膝应答。 你且看她将刀插置腰间,向廊上贵人躬身行礼后遂面朝抻展于半空的年兽绘。 足尖于白砂地画出半圆后撤,左手持刀,她的拇指抵于刀镡处蓄势待发。 持画二人莫敢喘气,她们也知倘倒霉被浅川家的长女砍伤了,将军尚怜惜你,可你要腿肚子发软临阵脱逃,那祸及的可就不止一人了。 “咻——” 弹刃,刀出刀回,不及一次瞬目间年兽已成两半。 “好!漂亮!” 为使廊上高位者尽兴,收刀回鞘时照子特意放慢放大了动作。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太平年代,如此表演足够了。 “雕虫小技,将军谬赞了。” 将军钦点的武女子没给她老人家丢脸,将军自然是高兴的。且不消她开金口,早有美浓守柳泽吉保托笔墨纸砚而来。 五代将军下赐书画不罕见,难能可贵的是当场挥毫。此为无上的荣耀,那年那日的情形皆详尽记载于松雪促狭之公用日记《我生抄》中。 “紫、电、清、霜。” 轻声念到将军御提的四个大字,年少的尾张公笑望得此褒扬的武女子:“当真是好华彩,刀法一流,姿首更是。” 将军的赏赐是明卿的,世子的赏赐是姐姐的,热闹皆属她们。退坐角落的融野犹沉浸悲伤中,却又不晓此悲因何而生。 她不贪那几枚金银几件时服的赏赐,亦能理解世子对姐姐的偏爱。 她想她的悲,与姐姐又或这场输赢无关。 “霜是青的?我怎没见过?” 纪州公何时钻过来的,一抬头身傍就多了这么一个人。 “你会画画,可曾见过青的霜?” 一刹的愣怔,融野既是愣怔于她过于自然的搭话,亦是愣怔于那连“才疏学浅”都难恭维的学问素养。 于是四只眼就那么互相看着,一个在等解答,一个给不出解答。 融野突然想到,她的悲伤正来源于面前这人。是这人到处说松雪促狭的画天下第一好,也是这人连半分面子都不给她留。 她想这人哪怕弃票不投,她的自尊都断不至于破碎至此。 “那个,融野啊,你过来。” 闻将军唤名,融野移膝近前。 “比试而已,各画入各眼,今日你也辛苦了。” 有将军一言,融野郁情暂豁,伏首拜领宣笔紫毫一支。 赏过这个赐过那个,如此一日就过去了。大名诸侯一年在江户一年回领国,身在江户时除定期的登城觐见外,陪将军老人家说话解闷亦属义务。 将军今日心情不坏,自幼伴君的融野看得清楚。 “启禀将军!” 尾张水户正欲行礼告退呢,未想纪州傻大个莫名其妙来了个先声夺人。 “你又有什么事,想讨画题的赏?” “是的!” 倒身一拜,吉宗振音高喊:“臣恳请将军恩赐促狭法眼此图与臣!臣定当传家宝物珍爱之!!!” 解铃(1) 任凭寒暑冬夏,卯时即为幕府将军雷打不动的晨起时间。 将军老当益壮,哪管夜里怎般尽性爱之欢也从不拖拖沓沓。有一不保真的传闻,说将军曾教诲彼时尚年幼的松雪促狭:“好色、精力旺盛、长寿健康,是为一个君王的品格。”然后将军被美浓守柳泽吉保数落了好一顿,说她带坏小孩子。 当时松雪促狭恐怕没听懂,但就后年她的确又好色又精力旺盛还长寿健康来看,伟人的力量果真不可小觑。然松雪促狭没有当君王的命,她只会撅着美尻当条被爱妻鞭笞凌虐、呜呜乞怜的狗。 话归将军老当益壮上来。 今日为将军请脉的御医乃半山家的小小姐,于旁指导的则是其姨母半山蒹葭。 你看半山小小姐嘴甜不说,人又生得水灵可爱,一句“老当益壮”直哄得将军满头苍白都黑回来一根半。 “你这小嘴,跟融野学的吧。” 半山小小姐却敢否了将军的话:“回将军,分明是促狭法眼跟臣学的。” “是么,下回她来时你也来,我要好好盘问盘问。” 将军老人家喜欢同年轻人聊些不正经的,聊完了又把白眉拧了拧:“也不知融野的病如何了,她自侍奉我以来从未请过病假……” “那臣——” “嗯,你带上好药去瞧瞧她,就说让她放心养病,若需滋补也可进些兽肉。” “是。”合了药箱,云岫伏首领命。 向美浓守汇报过将军今日安否,云岫象征性地抓了几副寻常人用不起的药遂动身前往木挽町的松雪府。 将军有令,她不得不抓——可她的挚友压根就没病呀! “这一根须须多少钱说出来能吓死你,你别不信,将军惦记着你哩。” “我没有不信……” 她的挚友裹着大棉被,谁也不看谁也不在乎。听千枝姐说昨晚至今颗米未进。 说没病吧,云岫也知她是心病,用几帖助眠安神的兴许有效,但治标不治本。 “那天的事我都听明卿说了,可将军不也赏你了么,你别难过得连公都不奉了呀,得想想将军对你有多挂心。” 盘腿胡坐,小拳头敲着膝盖,云岫一一开解。 “将军还康健着呢,这你就受不了了。那万一有那天,大纳言大人处处刁难你,松雪永仙骑在你头上撒野,你还不活不活了呀。” 小人的话在理,但融野并非为此才病恹恹地连过了好几天。 “知还。” 见融野转过身来,云岫赶忙上前探看。清减了些,妈呀! “不说这个了,你且讲些好玩的逗逗我吧。” 是真拿呆子没办法呀。云岫叹气。 “好玩的也有,就是不晓得你爱听甚么。” “就说说你跟明卿怎么好上的吧,我一直想问没问。” 一拳捶在融野皮实的肉身上,云岫张牙舞爪:“哪里好玩了!” “你不是将军大人遣来为我瞧病的么,瞧不好我,你也没法复命吧。”揉着肩,融野无羞无惭地笑了起来。 “怎么,你现在晓得我的好,晓得珍惜我了?” “你二人的喜事,我听听也好嘛。” 你可望那讨人嫌的呆样吧。 可望着望着,云岫竟一时忆不起曾几何时为何喜欢她,后来又为何不喜欢了。只是朦朦胧胧地,在不与融野有肉体交欢后获得了某种心绪上的安宁。 是不够喜欢才断得利索吗?可那些吃过的醋历历在目,想起时犹恨此呆之蠢笨、之狡猾、之可恶。 “你与她就是这点不一样,我说不见你,你就真的不会来见我。而明卿不是,我跟她拌个嘴,她能站在我家门口一天一夜不走。” 看向融野,云岫又道:“我是喜欢过你,喜欢了很久很久。但喜欢明卿,于我而言亦为再自然不过的事。” “原是如此……”呆子听后不像在发呆,而是真在开动脑筋,若有所思。 “什么原是如此?” “我就是想,”融野眨了眨无神的眼,“原来‘喜欢’这事并不受谁人定义。” “对。” 但说实话,云岫不觉得自己领会了呆子的意思。 “那照你的说法,知还。我回应不了你的情意,但明卿是可以回应的,故而你喜欢明卿是属情理之中的,对吗?” “对,没错。” 云岫还是没领会。 “原是如此,我全明白了,谢谢你,知还。” “不客气,谁让你我青梅竹马。” 所以松雪融野到底明白了什么呢?直到离开松雪家,云岫都未能捕捉到半点头绪。 可她猝然想起来了,想起来是明卿那夜逮着她亲,平日里爱答不理、白眼翻尽的女子在那夜将对她的爱与占有倾诉得痛痛快快。 此情有人不屑一顾,就必然有人视作珍宝呵护。 “嗯?” 凛风吹拂中打了个哆嗦,云岫领会了。 “她是因为那个傻大个……?” 解铃(2) 「冬冬,新年好。这几日我难过得快要死掉了,不便去看你。你若不想我,那我过些日子再去找你玩。」 所以松雪融野到底怎么了,年前还生龙活虎的一人怎么就“难过得快要死掉了”?谁又伤她心了?乳太郎小冬吗?也没呀。 粘了掉落膝头的饭粒送进嘴,真冬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即便她已边扒着早饭边把松雪融野的信看过不下九十九遍。 「你若不想我,那我过些日子再去找你玩。」 那要想她呢,又该怎么办?她还能用意念飞过来见你不成? 松雪真冬不一定多想她,但松雪真冬有一颗好奇心,很想见识见识所谓“难过得快要死掉了”是何等的狼狈相,再狠狠嘲笑一下松雪融野。 就这么定了,嗯。第三碗饭吃罢,真冬颔首。 因她明了松雪融野是个日本难找、国外稀少的淫娃,去往松雪宗家府邸前,真冬特地从闲来无事随手画的稿纸中拣了张尤其色情的杰作。 想必松雪融野会喜欢,想必她就算难过得真真死掉了,隐雪先生的肉笔画也能把她的魂自阎王殿提溜回阳间。 “且去忙你的吧千枝姐,我还得回城复命。” “是,您路上小心。” 木挽松雪府门前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女人,高的那个其实也不多高,只矮的那个衬得她比平时看起来更高了些。 民间但凡有点闲钱的女人必会盘发,不盘发的也就松雪真冬这般的懒货。瞧那小个子一袭白衣不似平头老百姓,头发又直留到了脚后跟,真冬暗暗猜测起她的身份,再一想,应是松雪融野提到过的青梅竹马,中山家的大小姐。 要不是六尺高的黑皮大个子,要不是五尺矮的白肌瓷娃娃,怎么呢,松雪融野就没个身高平平常常不惹眼的朋友么。 待中山家的大小姐走远了,真冬方上前叩门。 “是您来了呀。” “是我。”真冬笑出两个酒窝,“新年好。” “也祝您新年好。” 边引真冬往玄关走,千枝回身笑问:“您也是来看望少当家的?” “路过,顺便。” “这样啊。” 看她笑得那样,真冬便有数这个谎是有多拙劣了。奶大的女人果然都不好骗。 “不过您纵然是顺便进来喝口茶的,我想少当家见到您,病也会好很多呢。” “她生病了?”真冬脱口而出,“生的什么病?” “不知道呢,将军大人的御典医都来瞧过了,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她跟我说她心里难过,是心病?” “那您得亲自问问少当家了。” 随千枝绕过白雪覆黑松的玄关屏风,继而又踏上松雪宗家府邸不染微尘的木廊,二人越行越深,走了一会方来到松雪少当家的寝屋前。 竖指噤声,千枝探身向屋内问候:“少当家,您睡着吗?” “没睡呢,千枝姐。” 听得屋内人语,千枝轻启纸门,又示意真冬进屋。 “千枝姐你说冬冬真就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死活么,她为何还不来看我?” 听着也不像难过得快要死掉了啊。 “新年好。 “唔……嗯……?” “我给你带了会喷水的美屄图。” “冬冬……?” “是我。” 憨瓜先是蒙着大被子动也未动,随后才舞被而起:“冬冬你怎来了?!” “是啊,我怎就来了呢。” 两手对揣入袖,真冬慢步走近,一面走还一面打量松雪融野没梳理整洁的乱发。 “你说你不痛快,我想见识见识你有多不痛快。” 搂过被子抱得严严实实,松雪融野宛似抱起她最后一丝体面,“你就笑我吧,没关系的。” “没关系你又在信里嚎呢,听说好几天没出过门了?” “我又没有事情做,我才不要出门。” “你都不去看我,还说没事做。” “我——我——” 话也不重啊,却见松雪融野喉头哽了又哽,眼泪遭不住了,直滚下面庞来。 “很抱歉,冬冬,我很抱歉……我是想去看你的,可是,可是……” 说了半天话,真冬到了仍未搞懂这憨瓜是怎了,想安慰也无从安慰起,遂索性展开绘纸送到她跟前:“喏。” “冬冬这是你画的吗?女人的那处你看得多,画得也好。” 还真就不哭了。 手背揩眼,气且没喘匀,松雪融野专心品鉴起了女阴图。 “我画得不好,本想央你指教指教。”说着话,真冬收画进袖,“但你既然说我画得好,那就算了吧。” 想看又怕被耻笑,融野软下声来:“冬冬,你坏透了。” “是吧,你也不是头一天认识我。” 坐正身子,真冬开始盘问来龙去脉,方知年前的御前比试她虽输了,却并非因此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是她不要脸,是她讨的画,跟你有甚么关系,你倒先没脸出门了。” “她讨就讨吧,干嘛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喊得那么大声!” 真冬双眉上挑:“怎地,你不欢喜?” “我——” 一句话问住了憨瓜,你看她又蒙上被子,缩进龟壳里不愿出来。 那个纪州佬在御前不选她的画,后又在御前讨要她的画。听松雪融野的意思是这事让她下不来台,丢了好大的脸,难过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她若因比试输了才不痛快,真冬想,自己反而知道该如何出言安慰。 “我,欢喜得很……” 想也是。 解铃(3) “冬冬,我都如实告诉你了,可以给我看看那个、就那个图了吗……?” 松雪融野总有些为人所不解的纯情,她见过舔过的屄还少吗?缘何说着就跟烫嘴似的呢? “看吧。”绘纸丢去她膝前,斜乜松雪融野,真冬眸中尽显鄙夷之情。 松雪融野根本不怵你,还“嘿嘿嘿”地傻笑:“你对我真好,冬冬。” 看望也看望过了,也了解了惹松雪融野不痛快的罪魁祸首,真冬才觉得自己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 松雪融野的忧愁你说给谁听都能笑掉大牙,独独松雪真冬挤不来笑。 “冬冬,这根根绢毛也就你能画得这般纤细明晰。” “你一丹青世家出身的御用绘师,没看过别人的画的又怎知只有我能画得这般纤细明晰?” “哎呀那我肯定没看过嘛,我就随口一说!” 话讲得磊磊落落,磊落完了丹青世家出身的御用绘师又不敢看当世第一枕绘师了。 “没个对比又哪知冬冬你画艺之精湛呢……是吧……?” 搔搔耳朵,真冬受用了她的鬼话,“你要喜欢,这画就——” “送给我了?” “三两,谢绝还价。” “三两?!”撒开画,融野往后一屁股跌坐下,“冬冬,你我多年情谊竟就换来了这个吗?!” “你看好了,这是隐雪先生的肉笔画。昨日奈良屋还问我十两肯不肯卖,我不肯,我说我要留给我最最好的朋友。” 话故意说得又缓又慢,真冬牵过那颤抖的手,“你我正因情谊深重,我才甘愿贱价放手,成全你的心愿。” 一番感人肺腑又半真不假的话会招来松雪融野何种反应,真冬早有预料。 “你对我真好冬冬!以后我不必开法会供养你了,余钱有得是!” 这未尝不是另种供养。被松雪融野抱在怀里,边贪闻她的体香,真冬想到。 好喜欢的味道,好喜欢的人。 “融野,听千枝说有客来访。” 嬉笑怒骂中融野未察觉有人靠近,闻得屋外响起的声音,她欲请母亲进来,又难得机灵地还记得腿边正躺着谁人的什么画。 “母亲请进,是隐雪先生。” 松雪融野藏画镇惊,动作迅速。可真冬仍惊魂未定,拘谨羞涩到了极致,她直想对着空气冲拳大喊。 “这位是女儿同母亲说过的隐雪先生。”请过安,融野介绍起身旁女子。 真冬遂伏首作礼:“不才隐雪,见过早兰法印。” “你是融野的朋友,无须拘礼。” 行至桌案边,早兰敛衣而坐,将传闻中的隐雪先生瞧了复瞧后笑道:“你就是那孩子。” 不明她所指的“孩子”是大德寺那个落魄儿又或松雪若白的私生女,真冬手心冒汗。 “你的绘作我细看了,禀赋着实了得,人长得也标致,难怪融野喜欢得紧。” 夸赞听过太多,然这一天面对这样一个曾经有可能成为她母亲的女人,真冬头一次无言作答。 “母亲休要打趣,哪就喜欢得紧了……” 女人笑意愈深:“你若不喜欢她,何故隔三岔五就跑大德寺。” “那也不是因为她长得标致才喜欢!”融野激动得纵身跃起,“再说了那时她也不标致,又黑又——” 瞄到真冬,融野霎时冷静,稳坐如山,“嗯,又黑又白。” 真冬看她离发癫也不远了。 不再打趣,早兰看向女儿从来放不下的女子。 “这孩子身患顽疾,朋友不多。你能活下来,我作为她的母亲,要感谢你才是。” 真冬听后摆首:“隐雪愧不敢当。” “融野自大德回来后告诉我你的遭遇,我虽有疑虑,然那之后松雪家人再去大德,她们也都说你身遭不幸,想查竟无可查起。” “您有这份心,隐雪感激不尽。” 移膝近前,早兰朝真冬递手。会得她的意思,迟疑后真冬覆掌于其上。 指腹触碰到孩子无名指上因长年握笔作绘才生的厚茧,早兰抬眸启唇:“你身处那等地方,身与心想来都吃了许多苦头。” “不——” “是我这个松雪一族的族长疏忽大意,竟叫你不得温饱也不得族中培养,索寞多年。” “您言重了……” 急忙抽回手,真冬又羞还喜,更多的则是她也莫可名状的心绪。 她因胆怯而收手,可与她生母年纪相仿的女人又再度牵起她的手,道尽这么多年的遗憾。 她想,她对母亲长年来卑微进尘埃的奢望,在这一刻得到了小小的实现。 解铃(4) “母亲特意寻来就只为见她吗?” 被女儿看穿,早兰笑答:“属你聪明。” “那母亲找女儿有何事?”融野亦笑。 “唉,也非要紧事。” 接过千枝端来的茶水,早兰接着说:“就是离城前将军还关心了一句,说融野千万别想不开,伤着哪就不好了。” “女儿再想不开也不会伤着自己,何况此事全非女儿的错,女儿想得很开。” “那你愿意去了?” “咕咚咕咚”地灌闷茶,融野短暂地失去了语言。 不是很想听松雪融野的答案,她去不去纪州邸和这松雪真冬有什么关系呢? “我烤了唐芋,先生可要趁热乎的吃?”且听千枝于旁率先开口。 “好,这就来吃。”舔了下唇,真冬躬身向屋内母女二人告辞,“那不才隐雪就先去吃烤唐芋了。” “你吃,冬冬,你想吃就吃。我家就是你家,你家就是我家,你随便吃!” 真冬不禁思考起究竟要怀有多么深沉的母爱才能对松雪融野夸得出“属你聪明”来。 “人都没影了,还看呢。” 扒着纸门,脖子抻得老长,融野回也不回头:“我就是爱看,母亲。” 对女儿打小各类古怪行径不予一字否定的母亲此番亦如此,由她看够了,肯回头直面现实问题了才说:“为娘也知是那位大人如今成了纪州藩主,你才不想去的。” “最开始女儿的确是因这等悬殊的地位才觉不好再去,然细想来,已故光贞公曾拜祖母大人为师,这个理由委实站不住脚。” 按住不问女儿真正的理由,早兰提醒道:“可她数月前犹是继藩无望的纪州公幺妹,今日已成坐拥五十五万石的藩王。” 融野听来一震,“母亲的意思是……” “世子多病,你也要做但有他日之想。” 惊讶也不惊讶于母亲的话,考量过后融野低头应道:“是,女儿明白了。” “你因公事不愿去也好,因私情不想去也罢,身为松雪宗家的少主人,你的眼光必须长远,而非仅盯着世子看。” 她的母亲作为松雪宗家的家主,要负责的是一族所有人的饭碗。而她是宗家未来的家主,就势必要遵循松雪家古来的作风,为一族更长远的未来打算。 大的道理她都懂,也愿如迄今为止的那般接纳下被写定的命运。 “哪有私情……” 可至少,至少一些道理外的私情,融野并不想被母亲轻易点破。 “你是我的女儿,知女莫如母。” 融野愈发无地自容了。 “这几年我从不约束你,你留宿于何处我也只要你遣人告知,你可知为何?” “母亲自女儿幼时便不曾约束打骂过……” “你能平安喜乐,为娘别无所求。” 答案给得干脆,爱亦给得真切。融野掩面叹息。 “可我即便这么想着,却又同你说了方才那些,要你做你不愿做的事。还请原谅我,融野。” 若说命运是注定的残忍无情,可融野想,至少的至少,她活在满满的情中。 母亲以爱浇灌她长大,正是这份爱给了她直面未知的无限勇气。 “生火煮饭还得你亲手来吗?” 火烤得面颊发烫,真冬不怕,犹抱腿蹲守灶台边。 “虽说是府中总管,可家里人少,收支出入不多,要打理的不杂。”抱来干柴放下,千枝道:“所以得空我也会给少当家做些她爱吃的。” “她爱吃什么?”真冬仰面问千枝。 “秋刀鱼是少当家最爱的,怎么做都爱吃。对了,少当家近来爱上了荞麦面,三天两头要吃呢,要求还怪多,芥辣得现磨的,鲣鱼汁也讲究。” 真冬没忍住笑,掩嘴笑完了方道:“她爱吃秋刀鱼?我头回听说。” “少当家没告诉您吗?” “我做什么她都说‘好吃好吃’,把空气擀成面皮她吃得都香,但从没跟我说她爱吃什么。” “不愧是少当家。”千枝也没忍住笑。 “你好像不意外。” 谁最了解松雪融野那个小脑袋瓜都在想哪些,真冬以为,非眼前此女无他。 “我若猜得不错。” 往灶火里推入一把秸秆,千枝取来烧火棍交与真冬,“荞麦面也是您爱吃的吧。” 解铃(5) 唐芋,又名“番薯”“红薯”或“地瓜”,因自唐国渡至萨摩藩再传遍日本,故称之为“唐芋”又或“萨摩芋”。 此芋味美甘甜,口感软糯,既能晒干后嘴闲嗦两根,与米饭掺着吃亦美哉。真冬曾与萨摩藩藩士比试看谁画屄画得快,最后赢来两笼唐芋回家蒸煮烤炸一通鼓捣,快活似神仙。 真冬隐约还听闻萨摩藩低级藩士间从此就多了一段“屄先生”的屄话传说。 俗,俗不可耐,俗得可爱。 “就当是自家,不拘束。” “是,那隐雪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兜了滚烫的唐芋飞奔在松雪府的长廊上,遇着从松雪融野屋里出来的中年女人,真冬不忘刹足回礼。 拾起滚落至脚边的唐芋,女人将它归还给真冬,“小心点,别伤着哪了。” “是……” 乳太郎小冬实在喜欢美丽大方的中年女人,她们都是她的妈她的娘,她爱着的也爱着她的母亲。 久久注视松雪早兰离去的背影,原本满心的温情暖意竟不意泄出浓重的怨怼,在理清此怨怼因何而生前,她急需吃上三个美味的烤唐芋用以镇抚与生俱来的悲哀。 “烫!!!” 呜呼哀哉,真冬心中的怨怼愈盛了。 抄起茶水就灌,融野撇眉:“你慢些吃嘛,我又不跟你抢。” “嘟噜”着舌头,真冬好一坨怨气没处撒。 这世上不公之事诚然多了去了,可她何以既没个爱她尊重她呵护她的母亲,吃个唐芋还能被烫着呢!岂有此理! “你看你,冬冬,我知十二干支里你属饕餮,可怎么还能烫得掉眼泪呢,我给你吹吹再吃!” 塞去怀帕给冬冬擦泪,融野“呼呼”吹起冒热气的烤唐芋。 “你别不信,它烫得你都掉眼泪了,这两日你嘴里必得长泡。” 真冬默不作声地抹泪,由她聒噪。 眼泪咸咸的,齁甜的唐芋佐上齁咸的泪,还不得美晕过去啊。可泪是咸的,更是苦的,没有母亲疼爱关心的孩子吃了太多苦,而今是更不想再沾一星半点了。 “冬冬,你嘴里若起泡了,这几日就忍忍莫同谁欢好了。你不懂,我却是懂的,我为什么懂呢,只因我有一好友,她是将军大人御用的医师,有次她也是烫出泡来,就和我道歉说今晚——” “啊啊啊啊啊你属南瓜!” 抢过松雪融野正捧着吹气的唐芋,真冬跳起来破口大骂:“你属南瓜!你属南瓜!” 又是哪里惹到她了? 两手犹呈西施捧心状,融野愣坐原地,眼眨了又眨,想不通,只好作罢。 “对,我属南瓜,你说我属南瓜我就属南瓜,我属南瓜,冬冬。” 真冬很想擂聒噪憨瓜一顿出出气,可你瞧松雪融野那人畜无害的漂亮模样嘛,真冬亦只得作罢。 也是,细想想,诚然没有松雪早兰般的慈母来疼爱,可她有个受松雪早兰疼爱的松雪融野在自己最为困苦时弥补了一部分缺憾。那这么说,松雪真冬不幸的人生里还算能拾得一二的爱。 道理不是不懂,也时常怀念着她们儿时那段时光,反复品味琢磨。可有时深浓的悲哀会挟了眼泪唐突来袭,毫不讲理地冲破你每日都得加固的心的壁垒。 “你心情好些了吗?好些了我就回去了。” 两厢无语间真冬吃完美味唐芋,又给干望着你吃的松雪融野剥了一个。 “你对我真好,冬冬。”手掌合十作礼,融野喜滋滋地领受下唐芋,又笑:“我心情不好你就来看我,我都想天天心情不好了。” 真冬却嗔:“得寸进尺。” “我会去纪州邸教画的,她们爱嚼舌根就随她们嚼去,我从小被嚼过的还少么。” 话说得爽快有力,然真冬竟要勉强着不冷哼,只遏了心里的不痛快,以尽量平淡的语气回应:“你最好是只教画。” “我与她不会再……”融野听明白了,话也就不好说得爽快有力了,“不会再有肉体上的交际……”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问问为何了。”看她吃个人间美味都如同嚼蜡,真冬便攫了过来自己吃。 “没事的,你爱吃就都吃了,都吃了。” 憨瓜是个好脾气,万事迁就她的冬冬,“你要问为什么,我也说不好,以前我只觉得肉体交欢是种再寻常不过的乐趣,与有人爱打猎有人爱种花并无不同。但不知自何时起,我突然觉得肉体交欢诚可敬也诚可怕。” 看来这憨瓜是有点开窍了的。真冬心下暗忖,胸怀跟着放晴了大半。 “叭——” 可就在下个瞬间,她听到脆脆一响,她的脸蛋子准确承受下软唇的触感。 “光亲你一下,我的心脏就快跳出来了,冬冬。” 视线移得僵硬,真冬未能以正眼直视匪夷所思的松雪融野。人间美味捧在手里,她如同嚼蜡般地拿门牙啃了又啃。 “我就是想告诉你肉体交欢的可怕,你看我光亲你一下,你就不睬我了,那我要——” “我要回家了。”猛地起身,真冬搬足挪腿,同手同脚地向屋外行去。 “我送你吧冬冬。” “不必!” 甫一出了松雪融野的寝屋,浑身一激灵,真冬拔腿就跑。缘廊木板几辈子没挨过这等冲击,更休提栖居木挽松雪府的鸟啊虫的该有多瑟瑟发抖。 “隐雪先生怎么了?蹿得像猴儿。” “不知道,她这人有时候是怪怪的。”拾掇掉在榻榻米上的唐芋,融野歪头半晌。 “但是我很喜欢,千枝姐。” 解铃(6) “幕府奥绘师,松雪法眼促狭,望通传。” “请稍等。” 纪州藩上藩邸,融野非头次来,心境却为前所未有的心境。 她本就与聪明挨不上边的脑子乍然要考虑好多事,于是索性就不转了,随便了,无所谓了。这是好或坏,总之她已无他路可走。 “请随我来。” 明显长着纪州脸的守卫小跑而归,自偏门引融野入邸。 按规定,各藩藩主有一半时间须在江户生活,由此为顾颜面,藩邸都可谓是在不僭越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往体面里修。 幕府也好,大名诸侯也罢,皆是开府初期最富裕。藩邸的奢华程度自不必说,艺术审美亦与今世有别。 最强悍的领主往往拥有金银矿山的独占权,那么当德川家号令天下之际,自然就成了金银财富独一无二的所有者。 金银开采量攀至巅峰的战国乱世乃松雪一族大放光彩的时代,理由无二,唯军事霸权之后的艺术霸权之争耳。 豪撒金箔金泥作画是展现财力与威严的不二选择,日本这一“黄金时代”遂又成了擅运金地浓彩作绘的松雪一族的黄金时代。 然随着幕府将军不断加强对天下诸侯的支配,什么级别造多大的邸,怎般地位穿怎样的衣,幕府皆事无巨细地规定到位,也就无人敢竞奢比美了。加之天灾地害于这岛国犹如家常便饭,各藩光修葺因地震火灾而破烂的藩邸尚勉勉强强,谁又还能再拿出多余的金银来作大手笔的画。 这纪州虽为德川分支中得享亲王待遇与大位继承权的大藩,几番折腾之下亦肉眼可见地疲敝了,况此前三位藩主次第谢世,葬仪所费颇多,融野闻说那位刚就任五代藩主的大人日日为此苦恼伤神,恨不能从指甲缝里抠出钱来…… 晃晃脑袋里的水,融野尽力不去想那人。 “此处为御前大人的书斋,还请稍候片刻。” 「石上清泉」 于外停步斯须,融野望了会。未凑近了察落款,然瞅那四四方方的楷体字,想也没可能是那人亲手提的。 此斋名唤“明月斋”,但凡读过书的无人不晓是源于王摩诘的诗。斋名无甚深意,也不勉励你读书做学问又或修身立命,简简单单几个字即能携你自王摩诘的诗入了王摩诘的画。 是有几分雅趣的。 搁了砚箱,融野敛衣并膝而坐。茶点与炭盆不久即有藩士端来,她们的脸有眼熟的,亦有融野全未见过的。驻留江户的藩士隔几年便行轮换,被安排来江户的不仅有津贴拿,还可在大江户见识到纪州所欠乏的繁华热闹,故融野听说有的藩士甚至会私下送礼与掌调动权的纪州藩臣。 至于这不光彩的事是听谁说的,那就别问了。 “大人目下正与藩臣议政,劳您久等。” 正发呆神游玩手指头呢,闻得一熟悉声音,融野绷直脊背,正襟危坐,“好久不见,加纳大人。” “是,也好久不见您了。” 来者正是那人常念到的“阿久那个女人”,加纳久通。 若说已故纪州公的幺妹能成为纪州藩主是种幸运,那这种幸运一般武士也想不来,谁敢想呢。可加纳久通的幸运却是大伙都敢想的,梦里都能笑醒的。 听那人说,加纳久通原是她养母加纳政子的次女,上有一姊继承享两千石家碌的加纳宗家,而她原也注定好了是要过继出去的,总不能寄生长姐家白吃白喝。 但因为老主公德川光贞的风流,意外诞下幺女后就交给了加纳抚养。这么着,加纳久通遂成了这位纪州少君的侍从。 其后纪州少君成了三万石葛野藩藩主,再后来又成了五十五万的纪州藩主,那作为藩主亲信的加纳久通,其命运自得改写。 “两位已故的老主公唯钟爱贵派绘作,纪州亦有多名松雪派绘师。此番您能应邀前来教习,我先代大人向您致谢。 伏身,融野与她厮抬厮敬:“承蒙大人厚爱,融野受之有愧。” “哪里的话,您的绘才,我主日夜放在嘴边赞叹不迭。” 纪州人粗犷不羁,你看她也不跟你来回客气,只将随身带来的卷轴推至二人间的蔺席上。 “这是……?” “这些是大人往日的绘作,说是先拿给您看看有何不足处,指教时也好有的放矢。” “原是如此。”点点头,融野表示理解。 “那么在下的差事也就办完了,先行告退。” “是,烦您跑一趟了。” 加纳久通走后又没人同她说话了,左右闲得慌,融野给膝前卷轴解绳拆封。 花鸟虫兽,水墨淡彩,中间还夹了几张没画完的工笔…… 工笔蛤蟆? “噗——” 笑声一出,融野赶紧捂嘴,环望后见四下无人才好歹放下心来。 一只蛤蟆画这般细致是要干嘛啊?——出身丹青世家的人虽不好说这话,可描得也忒认真了, 认真得过了头难免走向诙谐滑稽。 “怎么样,那是我最得意的一幅。” 闻声抬头,融野未来得及收敛笑容。 解铃(7) “怎么样,那是我最得意的一幅。” 闻声抬头,融野未来得及收敛笑容。 “我的画你都看了吗?画得还好吗?” 自纸门后走出,像没看见融野脸上挂不住的笑,吉宗步伐悠闲地进到明月斋。 她是纪州藩主,登城觐见外穿着依然朴素如故,就连发式亦与她们此生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 移膝,融野面向吉宗的落坐处,正欲作答,却叫她一句话截住:“近前来,融野。” “是。”融野遂听命往前动了一寸,复又压低身子回答方才的问题:“您非绘师,有此领悟可说是极好的天分。” “是么。” “是的。” 语罢,缄默造访了临水的幽寂小斋,而两人间横隔着的生疏距离一时难以驱散这浓稠的缄默。 缄默因何而起,她二人心知肚明。 “那就好,我还担心你是嫌我朽木不可雕也,丢了画就回去了,再不来了。” “将军御令,融野不敢不来。” 看她仍不肯直腰平视,吉宗便笑:“就是要你不敢不来。” 蛮横无理的乡野粗人。 以往她是个小藩藩主,融野尚不曾腹诽她一字半句,现下她成了纪州藩主,融野反而心生嘲意。 这恐怕与她是何种身份地位无关,关只关乎她的所作所为。 “话虽如此……” 一语落下,棉制小袖的摩擦声骤然入耳,继而那人便一步跨至你身前。 “我向你学过能,这次我又向你学画。” 无视融野朝后方撤退的惊惧姿态,吉宗伏身致礼,“但求老师不嫌不弃。” 为什么这世上会存在讨人嫌到这地步的女人啊!融野想撸了衣袖打她一顿。 “大人与在下约好是未时整,眼下却已超了半个时辰有余。”肃容冷音,融野说道,“大人的藩政要紧,但课堂有课堂的规矩,我松雪家的画所亦是以此要求学生的。” “是,老师教训得极是。”位高权重的纪州藩主不怒不恼,言辞恳切,“学生下次定会按时上课,还请原谅。” “那就开始吧,大人请入主座。” “啊?为什么啊?我不是学生嘛?!” 好大好吵的声量,好乡好土的口音。 “您就别问了,快些画吧。” “好吧,学生都听老师的……” 默默吁了口气,融野移膝近前,与吉宗隔书案对坐。 “大人有心,遣加纳大人送来大人的绘稿,融野也好得知大人都爱画哪些。” “我不爱画人,就爱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小虫大兽也喜欢,但活物难画,它总动弹,我真要杀了它,它一动不动反失了趣味。” “大人说得没错,松雪家的画所门生亦不会上来就画活物。” “我听人说过,是先摹个几年画,对不?” “是的,但——” 想了想,融野决定闭嘴。这个人很会东拉西扯,你若被她话风带偏了哪怕一丝丝,回过神时你们业已在追溯松雪家的悠长历史了。 “融野打算自山石指点起,大人意下如何。”于桌案铺展开吉宗所作的各类山石,融野说道。 呈上墨,吉宗坐得端正:“好的好的,都随老师,学生照学就是。” “那先请大人看融野如何落笔。” 不跟她废话,融野将绘满山石的稿纸扫至一边,重新铺好白纸后三指一拈毛笔,润毫点墨,一气呵成。 “不得了!你这是哪里学到的本领,还会倒画的!” 融野只笑笑,也不回她。 此本领的习得有赖于儿时太过调皮,坐不住,病急乱投医,干脆拿脑袋抵着长廊板倒立,时间久了也就会得理所当然了。 那时她是发了誓要抑制住顽疾的,与她条件差如云泥之别的小河童能执笔一二时辰不移身,她也好意思拿顽疾作借口? “需留意向阳背阴的不仅限于草木,大人所绘山石已具雏形,运笔与结构无大问题,唯浓淡不恰、枯湿不均。” 低首观石,吉宗若有所思,“嗯,数你眼睛毒……” 取笔掭墨,未作他想,吉宗即刻学起融野的笔法。 山石各处的颜色有的不须边勾轮廓就给它填满了,得等第一层淡墨干了再点第二层浓枯的墨。反之也有先着浓墨,后再用清水晕开方显味道的地方。 “好,是好!”连画三石,吉宗吹墨感叹,“难倒不难,你一点我就通了,但从前我竟没在意过!” “山石的枯湿浓淡为基础中的基础,纪州的松雪派绘师亲传身授亦不在话下,只可惜大人看不上。” “那当然了,我见了你的驴后就只看得上你了,也只能由你亲传身授。” 垂目于绘纸,融野面不改色心不跳:“画画吧,大人。” “好,老师说什么,学生就照办。” 一张接一张,一石接一石,她全无疲倦,浑然忘我。最初画一个要你点评一个,到后来一石画成了,竟学会自我评析了。 融野感慨她天赋之高,若非是需要理政治藩的纪州藩主,而仅仅是交领地与纪州藩臣代为打理的葛野藩藩主,她想必会有更多更足的闲暇接触绘事。 然而她不是,她说夜里犹须捧着卷宗听藩中老臣讲解藩内大小法令条文及规章制度。 看她反复揉眼,融野移近烛台后说道:“天色不早了,今日就到这里吧,大人。” “是么。”闻言,吉宗罢笔仰面,“一不留神就这个点了。” “是,那么融野就此告辞。” 毫无久留之意的眸子于烛火照映下显得格外沉静,好似落了雪的冬夜。 “嗯,今日多谢了,路上小心。” 融野无话,任她送出明月斋。 斋下活水凝冰未化,早梅虽已打苞,主宰这世间的仍为初春的肃杀。 提着砚箱,融野立于木栈桥上对吉宗鞠躬致意:“还请送到这,大人。” 吉宗遂止步,放她去了。 她步履匆匆,恰若野兔唯恐奔逃不及而惨遭鹰猎。 “法眼大人且慢!” 自纪州藩士那接过麒麟镡短刀插入腰带,融野正行告别,却叫加纳久通打断。 她快步上前,屏退藩士后双手捧出褞袍一件。 “是大人吩咐的,说天寒,要您当心身子。” “是……”呼出白气,融野并未当即收下。 “大人还说,可以的话她也想送您到家,可若与您过分亲近,那些人不敢说大人如何,却会对您抱有恶意,望您体谅大人的良苦用心。” 嘴唇微张,越过加纳久通的肩头,融野定定眺望向伫立月下的女人。 解铃(8)(H) “少当家!” 两脚刚踏进门,砚箱还拎在手里,见千枝神色慌乱,融野歪头:“是怎么了?千枝姐你慢慢说。” “午后京松雪来报……” 捧住少当家衣袖下微凉的手,吞吐后千枝方道:“永仙大人,小产了……” 少当家的手猝然攥紧,惊吓担忧一股脑糅在面上,虽不见她言语,千枝也知这对少当家而言是何等的凄哀。 “是么,姐姐的孩子没了……” 好半会,少当家似是才堪堪找回语言。 “您当心脚下。”撑扶少当家的身体,千枝搀着她往廊上走。 “千枝姐既没说姐姐性命安否,想来是仅失了孩子。”寻了廊柱靠坐,又眨了几次眼,融野颤唇说道。末了,她复盯视千枝的脸:“我说得对吗,千枝姐?” 千枝不忍见到少当家为任何事任何人烦神,可少当家不展的眉头,从来都不是她能抚平的。 “少当家说得对,她还活着。” “那就好……”松开死捏的手,融野揩了额汗,“姐姐没事就好。” 少当家去了谁家又歇于谁人枕边,千枝向来是第一知情者。自然,她亦知她的少当家已许久未踏足过京松雪。 松雪永仙这一名字伴随昨年初雪的到来而消隐于她们的聊话间,少当家不再提起那个女人,说得最多的是“绍儿今日如何如何”。千枝为此暗自欢喜过多少回,然亦暗自担忧少当家未真正放下松雪永仙。 少当家是被赶出了京松雪,伤透了心也失足了望。可越不提起,千枝明白她就越难忘怀。 “入夜了,雪天路滑,您明日再去吧。” “不用。”扶着廊柱,融野起身向黑松白雪的堂前屏风走去。 “明日劳烦千枝姐拿些补气养血的去京松雪,就说是宗家少主的慰问。” “是。” 伞立靠廊阶,千枝抖开少当家归家时肩上多出来的褞袍。正诧异于褞袍的松软呢,千枝遂注意到袍上缀着的三叶葵纹。 该说不说,她原以为少当家今夜是不会回来的。 一如往常,入寝前千枝会给松雪宗家逝去的人们诵经,尔后她亦一如往常地往少当家的寝屋走。 夜虽未深,却也很浓了,少当家的寝屋未掌半盏灯,廊上廊下唯闻重雪折竹声。 雪夜的光足以照清少当家的悲伤。吹灭烛火,千枝启门而入。 “千枝姐。” “千枝在。” 她看着少当家长大,知悉少当家全部的心事。少当家为谁欢喜为谁愁,千枝比谁都明了。 千枝每每因她与少当家的心意相通而窃喜,她与少当家无一丝一毫的间隙,更无一分一厘的猜忌。 她与少当家从不藏着掖着打哑谜,从不有话憋着、有情捂着,这对她们最是无益也无趣的。 “少当家,千枝在这里。” 屈膝于少当家身边,挨着她,千枝稍稍亦悄悄倚上她。 少当家手中数珠犹转不止,千枝伸手按住它的同时亦按住了少当家庞杂纷乱的心绪。 “千枝姐……” 亲吻少当家的脖颈,千枝在她耳边呢喃:“千枝知您不好受,但千枝不愿看您为了她难过太久。” “我不会为她难过,千枝姐。” “她有丈夫,有孩子,还有侧室。” 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鼻端,融野静听身畔女子的开导,心却更乱了。 “千枝姐说得对,她那样多的亲眷,我算什么东西。” 牵过少当家的手入怀,千枝确信这是少当家此时最期盼的慰藉。 “您忧虑她的安危是您重情重义,您不必自责。可她到底又能领您几分情,您可曾想过。” 转头与千枝对视,融野吐息:“我怎会不想。” “过了今晚您就不难过了,明日千枝会代您送去滋补品,您不……忧虑任……嗯……” 少当家的手开始不安分了,一手握捏她襦袢下的乳,使劲揉玩不说,拇指还摁搓她的乳尖,出乎她的意料又在她的意料之中。 “少当家……” 少当家展臂搂紧她的肩,不让她因大力的揉乳而失了重心。 千枝顺势躺进少当家的怀里与少当家接吻缠绵,雪光足够她看清腾起的色欲驱赶了扰乱少当家的烦思愁绪。 “你好香,千枝姐,搽的什么?” 剥了衣,只为少当家而生的白峰般的硕乳上隐约可见少当家的手印。少当家揉得好用力,不亚于是在靠施暴来发泄。 解铃(9) 少当家揉得好用力,不亚于是在靠施暴来发泄。 可千枝很欢喜很幸福,按捺不了色欲的少当家压她在身下,夜多寒冷,少当家的臂怀又是多么温暖。 无可救药的嫉妒时而会摧毁她的理智、泯灭她的良知、模糊她的痛感,让她对少当家的施暴甘之如饴。她知这是疯狂的、异常的、邪恶的,那她就分开腴润柔软的大腿,以淫味催欲的女穴恳请少当家赋予她一定的正当性。 “千枝姐的乳,只会给我一个人吃,对吗?” 手指穿过少当家的鬓发,千枝发出呻吟般的声音:“是,千枝的乳,千枝一切都是少当家一个人的……” 收到此般肯定的回答,少当家舔得愈发兴奋,手的力度也愈发近乎于施暴了。她的乳颤成了壮观的波涛,激烈的痛与快感使她产生一种濒临死亡的错觉。她们本就亲密的主从关系于此刻乘性爱欢潮,抵达至全新的未曾触及过的领域。 发泄完恨意,少当家缩进她的怀里,闭上眼,尽情吮吸她饱满的乳首。那份安详令千枝想起了往昔的岁月,少当家便是这样吮着吸着她的乳直到月经初潮。 彼时少当家还是个孩子,而她不是。她早早发育,有着成熟女人的肉体和丰沛的肉欲。她知她不该放任彼时的少当家与她同床共枕,更不该半推半就、虽嗔犹喜地一次次允许少当家剥开她的衣,吮吸她的乳。 她安慰自己这是对少当家童年创伤最好的治愈,于是她心安理得地在哄少当家入睡后独自回屋解决她不被少当家所知的欲念。 然后,少当家长大了,不肯止于玩弄她天生的一对巨乳,更是学会了懒懒地摸去她的下体,用手指缠搅她藏于其中的甘蜜。 又粘又湿,好羞人的淫音。 她侍奉少当家入睡虽久,却仍然因这淫音而脸上作烧。她想她邪恶的欲是被少当家捣鼓出的声音净化了的,少当家仿佛看透了她的龌龊,存心戏谑她,要她难为情。 “千枝姐不许成婚,不许有男人,不许有孩子。” “是……” 都这么大的人了,撒起娇跟小时候竟无半分差别。 少当家越是不讲理地和她撒娇,她的欲就越是擎受不得她与少当家的亲密。她迫切地张开腿,迫切地诱导少当家的手指进入她的穴,赐予她无上的肉体淫欢。 “是,千枝都听少当……啊……啊……” 不是少当家的手指插入她的穴,而是她的穴贪婪地吞没了少当家的指。暖且湿的穴肉吸吮着少当家的指,贪婪且充满活力。 少当家越是伤心难过,她作为侍从就越是要让少当家尽兴。她自身对少当家所怀有的情感早已超出侍从与主君的界限,她的情是真的,嫉妒越深,她对少当家的肉欲就越盛。 “千枝姐下边总紧得可爱,就是夹得我手都痛了。” “少当家惯爱打趣千枝……”又羞又臊又欢喜,千枝往融野肩上敲了下:“这时候了都不正经!” 融野却笑:“千枝姐说的‘这时候’,是什么时候?” 浸润淫液的艳肉吞至指根,待千枝放松下来,融野退出三分之二的指,再沉腕将指腹上勾。 “嗯——!” 这一声,呻动了融野的心弦。 那处不深,然须找准位置。而这是一具她再熟悉不过的女人的身体,那能爽得女人发狂尖叫、舒服得女人欲仙欲死的点,融野学得快找得也准。 陪伴她长大、永远爱她呵护她的姐姐,不会嫌弃更不会拒绝她的姐姐。 融野意识到,长久以来千枝既是她另一个姐姐,也是她对“姐姐”这一背影模糊的形象所寄予的美好想望。 “少当家……好胀……嗯……” 姐姐的乳房好大,乳头好挺,穴肉好暖又好紧。她的手指稍有活动,姐姐就有了反应,满足了她对姐姐的占有欲和下流的淫欲。 “姐姐只能是融野的,对吗?” 她心里越难过,就越想强迫姐姐用肉体告诉她,姐姐是爱着她的,只要她,只和她做爱交欢。 姐姐轻抚她的脸,和她接吻,抱着她,告诉她:“是的,姐姐永远都会是融野的。” 她的手还在姐姐的淫穴里,抽出来时,姐姐为她流了好多的水,淫潮一股股喷湿了她的手和衣。 “姐姐……” 融野喜悦得连唇都颤抖了。 姐姐紧紧抱着她,用声声“融野”哄她入睡。 可在梦里,姐姐身下流了好多的血,黑红黑红的血浸染了她的梦。 解铃(10) 醒来好一会,融野都感觉眼前是一滩黑红的血。 她近来不怎么做噩梦了,可她也知今夜的梦因谁而起。她是个大人了,已不会再大喊大叫要人哄。 “少当家……” 扶额回神,待女子呓语般的唤声入耳,融野方彻底清醒。 “有些渴了,千枝姐你睡你的。” 见少当家揭被,千枝亦跟着起身:“外头冷,还是千枝去吧——” “不用。” 给她掖了被角,融野取来床边厚袄裹上,“我正好出去醒醒神。” 夜浓得化不开,辩不明现下是几时几刻。书案上的怀表是冷的,融野握它在手心里,焐热了方用拇指推开表盖。 送这表的人明明下午才见过,一觉醒来竟有种相隔数日的错觉。诸事伤神,冰凉的怀表反倒予了她些微温意。 揣好表,融野提壶步出寝屋。她未有大动静,恐惊了小庭细竹上的雪。 走在长廊上,融野饱吸冷气,刺骨的寒能使她的脑子变清醒,也能助她赶走梦中那滩污血。 “谁……?” 有人和她一样被噩梦惊醒又或夜不成寐,倚着廊柱仰望光秃秃的白山樱,却连冬服都未披半件。 走近,融野把提灯往前送。 昏光下,她看明了是何人大半夜独坐长廊沐雪,然她的怀表并未能告知她女人究竟坐了多久。 她唯一知道的是女人为何独坐在此。 褪下厚衣,融野为母亲披上。 “我儿……” 怀中的母亲侧过身来,用冻僵的手抚上她的面庞,为她扫去落于鬓边眉梢的碎雪。 “我儿受苦了,娘心疼。” 母亲欲哭无泪的眼并非是在看她,母亲的泪或许早就哭涸了。 相视默然,有些痛只有她母女二人最感同身受,也只有这时才能、才敢诉说于雪花飞舞中。 靸了高齿屐,融野蹲身于母亲跟前。 “女儿走得快,这就带母亲去。” 母亲未言语也未拒绝,她将不堪重负的身体交与已长成大人的女儿,女儿背负起她,亦背负起松雪一族的过去和将来。 她母女二人,何须多言彼此心之所系,那是她的长女,她的长姐。 “母亲,不远的,女儿这就带您去。” 融野感觉得到脖颈的热意与同雪花共落下的烫泪。 “沙沙沙”“沙沙沙”…… 临出门时,母女二人皆听见身后渐近的踏雪声。 于是多了一个人,又多了两盏灯。 融仙常蹲在寝屋前的庭院里捧脸看花,她没想事情,而仅仅是因为这样做会让心情变得平和,所以她就习惯性地这样做了。 “啊啾!” 是花粉作祟吗?她看个花,打了好几个喷嚏。 “仙儿,我听说你病才好,怎不待在屋里?” 正揉鼻子呢,廊上却传来她所熟悉的女子的亮音。 “您回来了!” 她迅疾回头,但见立身廊上的年轻女子笑着对她招手,示意久别的她近前叙阔。 然许是蹲了太久,融仙一阵发晕。 “仙儿——” 神思散逸前,有人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母亲……” 苏醒过来,融仙看见了母亲。 她还小,身子也不似寻常女孩儿强壮。人说是母亲怀她时忧思过度,故而才有了弱不经风的她。 她风寒刚好就又晕过去了,可这次与往常不同,她的母亲竟守在她身边,以人母的温柔目光注视她这不争气的女儿。 她宁愿母亲骂她“没出息”,也不希望母亲漠视她的一切。她是好或歹,她的母亲向来不在乎。 “母亲。” 又试着唤了母亲,母亲便应声握住她无力的手,凑近了与她交语。 “是落春雪了吗?母亲的头发都沾上了。” 母亲不要她把手伸出被褥,她遂听母亲的,躺在被里一动不动。 没有比母亲的关心更能予她雀跃的了,她的病好像一瞬间好全了好透了,她巴不得立马推门而出,为母亲画下罕见的春雪风光。 可是她的小腹坠胀难耐,动辄即有撕身裂肉般的痛感。 她倒在母亲怀里,痛得直冒冷汗。而她心里边欢喜极了,欢喜得都顾不上疼痛了。 “母亲如何都生白发了?”仰脸看着母亲,融仙单纯发问。 “我儿才是,这个年纪如何就有白发了?” “母亲是说我吗?” 融仙不信,忙抓一把自己的头发来验证母亲是否在与她玩笑。 然她抓在手中的白发,的确不比母亲少。 母亲为她盖好暖被,她则愣愣地侧首望着母亲。望着望着,望得双眼朦胧方知心之所念似梦非梦。 “我儿受苦了……” 冬雪春融(1) 穿小道过大街,生怕让巡夜的逮住,融野小心更小心地将母亲背至京松雪的府邸。 母亲所牵肠挂肚的亦是她牵肠挂肚的,她何须多问一位母亲对女儿毫不伪装的担忧,她要问的是她自身对长姐的牵挂里何故始终掺着滤不净的埋怨。 她埋怨姐姐对她无情无义,赶她滚蛋,也埋怨受此对待的自己还能够牵肠挂肚。 越长大,她对人所抱有的情感体会就越深,也越发认为情意之复杂远非她的笨脑子能想明白。 松雪融野是笨,但又不是个完全的笨蛋。许正因如此才饱受困扰,若为元服了还尿床淌鼻涕的傻子,那就不会徒添烦忧了。 呆呆望了会映于纸门上的烛光及人影,融野仍未能获得足够的勇气面对纸门那头的人。 “药煎好了,少总领大人。” “有劳绍儿。”起身接下孩子两只小手捧着吹的药碗,融野对她微笑:“离天亮还有些时候,先去睡会吧。” “绍儿不困,绍儿有的是精神。” 来京松雪时孩子就睡倒在母亲身畔,乳母说少当家不肯回屋就寝,只愿守着母亲。 见到少总领,她并不显惊讶。而见到总领,孩子不由揉了揉眼,难以置信。 有一族的总领守着母亲,孩子安了心,又自告奋勇说要给母亲煎药,融野知她对母亲的爱多么纯澈多么真挚,便就任她去了。 孩子亲自煎的药也由孩子亲自送入母亲的寝屋,融野未跟进去,仅于纸门一开一合间得以窥见那对以沉默诉情的母女。 忽忆起长廊上遇见母亲时,母亲正仰颈以望院中的白山樱。那是她为自刎的长姐种下的,风雪夜里,她对着白山樱都低语了什么呢。 “绍儿有话想问少总领大人,可以吗?” “绍儿想问什么?” 原本并坐一处取暖的孩子移膝至正面,这样的举动叫融野微感局促。 “是因为绍儿不够努力、画得不够好吗?” 融野不解她说的“因为”,遂相问何以有此疑问。 “若非绍儿不够勤奋,那近来……”孩子低下头,眼睛又往纸门处瞄,“少总领大人为何都不来了呢……?” 心脏紧揪,深呼吸后融野方回答孩子:“公务繁忙,还请原谅。” “是这样啊。” 孩子未因她的回答而释怀,脑袋犹耷拉着。 “绍儿如何会怪您,绍儿只是担心是否因为绍儿不够勤奋才惹少总领大人不高兴,母亲也才会因此小产……” 孩子的话令融野感到窒息和无力。松雪家的孩子,为何都在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被迫承受与年纪不相符的烦恼。 “绍儿不要这么想,好吗?” 移膝近前,融野拉起她的手安抚道:“绍儿很勤奋很努力,你母亲小产全非因为你。” “可绍儿只能这么想,少总领大人。绍儿只有想着是绍儿不够勤奋,您才不愿意来的。” 孩子眼中沁出泪花,可她一咬牙又生生给憋了回去。 “这样绍儿就会想着绍儿但凡再勤奋些画得再好些,少总领大人就会愿意来,母亲的心情就会好起来了。” “绍儿……” “您说您公务繁忙才不得空来,绍儿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绍儿也很想快快长大,为少总领也为母亲分担公务,可是绍儿又该如何才能快快长大呢?” 语速一快,孩子的童声也随之转尖变高。她仍在压抑情绪,仔细着不吵扰母亲休养。 她半个字没提这松雪融野的不是,但融野听出了她的怨。是在怨少总领不来,也是在怨少总领用拙劣的借口打发她糊弄她。 “抱歉,是我撒谎了。” 融野说着向后撤膝并低首,以表歉意。 “我与你母亲间确实发生了一些事,但对你来说恐怕还太早了,请原谅。” 孩子似未料到少总领会对她致歉,惶恐之下,本想学着大人的样子去请少总领抬首直腰,最后却成了两只小手胡乱抓了把空气。 “多谢您能和绍儿说实话,绍儿很感激您。那些对绍儿而言若为时尚早,那绍儿也就不再追问了。” 得永绍谅解,融野虽宽心一笑,然眉头终不得舒展,她犹不敢相信姐姐的小产是因为自己。 “你母亲我年前在城中见她气色尚佳,也听御典医说胎相平稳,怎小产得如此突然?” 永绍答道:“那日御前比绘后母亲便未再入城奉公了,绍儿以为少了公务,母亲更能安心养胎,然母亲的郁色却一日多过一日。绍儿每日拿最好的画给母亲看,盼着母亲能开心一点,母亲却不想见任何人。” “你庶父呢?未陪伴照顾你母亲吗?”融野又问,问罢方想起自进得京松雪府就没见着那个男人。 “母亲年前就遣小父回京了。” 若有可能,融野会掩面啜泣,而她面对的是姐姐的长女,她怎堪堕泪。 “是我不好。” “绍儿打心眼里敬爱着少总领大人您。”哀色满溢,提了一口气,永绍继续说道:“可若对您的思念会使母亲痛苦,绍儿情愿母亲从、从未与您有过宗家与分家外的瓜葛……” 孩子话没言尽、怨未诉完,泪珠子就业已颗颗滚落下腮。她哽咽着道来她对母亲与少总领之间复杂感情的理解,她领悟不了太多,却也都领悟了。 为永绍揾去泪水,融野予孩子一个拥抱,亦是予彼时的自己一个拥抱。 她奢盼这个拥抱能拂去那五岁孩子的梦魇,奢盼时光倒流,她与她的姐姐仅作一对寻常姐妹——未尝逾越过肉体的禁忌。 “等你母亲身子养好了,我们一起去赏樱吧。” 冬雪春融(2) . 永仙不记得是怎么睡过去的了,她只记得她睡了很久,中途醒过一次。 那次醒来,窗外是黑的,雪夜未央。而这次她的睁眼伴随着的是微微刺眼的晨光。 目凝纸窗,永仙等待两眼适应这非梦非幻的现实世界。 一炊之梦吗?掌心似还残留余温,永仙莫敢轻率下定论。 “姐姐醒了。” 身旁女子的睡颜觑不及一眼她就醒了,就挨近了要看你憔悴的脸。 是她日思夜想的女子,没有错。也是可以绝情到不来看她、不在城中和她有公事寒暄外分毫交际的女子。 永仙提不起气力,亦懒得同这人废话,可她不管你在想甚么,扯来外衣就裹身,还不忘聒噪。 “姐姐想是饿了,融野这就端来饭食喂——” “我小孩么,要你喂。” 这人却并不怵她作为长姐的威严,甚至敢挑了秀眉口出狂言:“那你是什么?”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q uyush u.m 她的妹妹何时对她会不用敬语了? 永仙困惑,困惑得连佯装生气的方法都尽皆抛却脑后了。 “我说啊,你们松雪家的人就没一盏省油的灯么。” 端个饭菜而已,融野意外遭了劈头盖脸一顿骂,还没得还嘴。 “我也有很多事要做的好吧,今天去看你,明个来看她,我连背书的空都没了,回头老太太又拿拐杖敲我脑壳,我还长不长高了哇!” 两腿并得紧,融野听友人发完牢骚才把话说得小声:“你长不高跟鸿鹄公关系不大,知还。” “就你聪明!就你厉害!就你懂得多!” 松雪家人是得主君厚爱,宗家的少当家病了,半山家的小小姐得捧汤送药,这没几天呢,分家的家主小产了,半山家的小小姐又得代为问候。 “我真服了,不看见你我还不气,怎么来趟京松雪就偏偏——” “你别气你别气,知还。” 稳妥地代京松雪的家主拜领下将军及将军世子的慰问品,融野看向云岫:“你复命时就莫提我了,知还。” 松雪融野和松雪永仙有肉体交情,云岫从前就知道,还实打实为此吵过闹过。而今虽不至于管这两人私下有何往来,可呆子真要说起这事,云岫又不免为之乜眼咂舌。 “知道了,那我回城了。” 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已不好表露于脸上,更不可带回明卿那。 别提,跟谁都别提这事,对谁都好,否则你想都弗敢想明卿会以何种手段折磨这半山云岫。 上回,这半山云岫被五花大绑着目睹了浅川家卓尔不群的长女跪地手淫,七窍淌了六窍血,险没送了命。 “路上小心,知还,改日我再登门道谢。” 送走忙于研习医术和代君奔波的友人,趁饭菜还热着,融野速速拽步端进姐姐的寝屋。 “大纳言大人又着了御典医来送滋阴补血的好东西,说是唐国渡来的血燕。姐姐身子不便,融野就先做个主替姐姐拜领下了。” 永仙未予回应,一径抿着唇看妹妹摆碗置箸。 “来,姐姐。” 绕至身后,妹妹为她披上厚衣御寒,又迭了褥枕扶她半躺。 “太软了,不舒服。” “好。”妹妹闻言遂撤去褥山,继而扶她躺入臂弯中,“这样呢,好些了吗?” 永仙不肯不否,但也不动。 “这是美浓守大人差人送的鲜鲷,豆腐也是江户唯一一家京豆腐店买的,姐姐尝尝。” 调羹送到嘴边,永仙却别过头去:“没胃口。” “好,那就不吃了。”融野搁下调羹,转而又咕咕唧唧:“不好好吃饭就养不好身子,赶不上樱花盛开,我与姐姐今年都没得——” “我吃就是了。” “嗯,这才是好孩子。” 融野也不笑她,调羹再度拿起,不烫不凉的温度,正正好。鲷鱼汤熬得浓浓的白白的,京豆腐的鲜加上鲷鱼汤的鲜,鲜美无穷。 “绍儿正煎着药,待会姐姐得一并用了。” 米饭未进半粒,但好在鱼汤豆腐佐着小菜用了一碗,融野放下心来。 “你母亲呢。” 饭食毕,移开碗筷,融野取怀纸为姐姐拭唇,“母亲今日要登城,午后离城了再来看姐姐。” 似梦非梦的梦因妹妹再平淡不过的话语得到确定,提起“母亲”时,她姐妹二人的语气都好似在闲聊茶余饭后的家长里短。 “外头是不是下雪了。” “是,细细碎碎的,不比昨夜大。” 姐姐说着要支身起来,给融野吓出好大的汗,“姐姐身子没好全,受了风寒——” “我听你那么多话,你就不能听我一句么。” 是天生的贱骨头吗?融野怀疑。怎姐姐越凶她就越快活呢?真是奇怪,明明冬冬说她两个字,她的泪就化作五彩珍珠“吧嗒吧嗒”地往下坠了。 “那我们就看一会,药来了就不看了。” “嗯。” 融野想,这确乎是在跟小孩儿说话。 冬雪春融(3) 炭盆就搁在眼前,唯恐姐姐冻着哪,融野又拖来厚毯数条。姐姐嫌重,她就裹在自己身上再扎扎实实地抱紧姐姐的病躯。 纸门仅推开刚够半张脸的宽度,向来慷慨大方的松雪少当家难得吝啬。 谧雪落在寂谧的京松雪,许是了解主人不喜喧闹,融野发现京松雪的家仆们都老实安静得不像话。 “姐姐喜欢雪。” “嗯。” 犹自驻盼于岛国气候孕育出的细雪,隔了会子永仙又道:“但它们飘不进心里。” 融野似懂非懂,点头又摇头。 “飘进心里,那不是更冷了?” 永仙听后发了个怔,待整理好不会伤害妹妹的措辞后方启口:“你我果真是一家出来的么。” “怎么不是呢?!”任谁都无法反驳的事实偏遭姐姐的不信,融野双眉一跳,“我与姐姐长得多像呀!” “只脸像。” 这下总算反应过来姐姐所指为何了,融野鼓成个河豚。岂是她松雪融野不解风情,分明是姐姐说话太过含蓄。 “我就晓得姐姐是嫌我笨。” “你不笨,只是顽疾未愈。”永仙好言宽慰之。 “是这样吗?” “嗯。” 妹妹是很好哄的,可永仙也担心好哄的妹妹是否会遇到歹人,一不留神就被歹人哄走了心。 “姐姐就是姐姐。”鼻尖贴着姐姐的耳后蹭,融野连声音都软了,“和那人全然不同,那人就很嫌我笨。” 竟还存在舍得不哄妹妹的人,永仙虽不太懂,但微觉震撼。 “就是我和姐姐说过的那个小河童!真的是十分可恶的一个女的!” “我倒看不出你讨厌她。” “那不是一回事,可恶归可恶……”拳头捏紧又舒开,妹妹闷声哼了几个永仙近在咫尺却也没能听清的字词。 正说着可恶的小河童,姐妹两人便听见有细微的脚步声自廊上传来。来人走得很小心,只因手里正端着药汤呢。 “母亲,药煎——” 永绍显是没想到母亲不在被窝里,居然躺在少总领的怀里,刻下正开着纸门往外望雪哩。 “辛苦绍儿了。”给姐姐捂实被毯,融野才将纸门又推开了些,好让孩子为她深爱的母亲呈上汤药。 “绍儿不能替母亲受苦,至少要做到力所能及的这些。” 女儿的话令永仙不禁追忆起小时候的妹妹。很小很小的人,对世事一概懵懂,却总能觉察到她于深夜流下的不为人知的泪。 “姐姐不要哭不要哭,融野会陪着姐姐,永远陪着姐姐……” 她的妹妹如今长成能拥她在怀的女人了,她的女儿也觉察出她的脆弱。 “雪天路滑,今日就别去画所了。” “没事的,母亲。”永绍坐得直,又道:“有少总领大人陪着您,女儿去得放心,作起画来也更有劲了。” 颔首,永仙未再阻拦。 可女儿话是那么说,两膝依然合得紧,没见她动身。望望女儿,永仙又睃了妹妹。 “嗯?” 三张一看就是一家人的脸互相瞅着,融野努力开动脑筋,待药汤热气渐消方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 “啊,那,就那个,绍儿不是说要去画所吗?” 见聪慧无双的少总领大人好歹开了窍,永绍微叹息:“绍儿想看母亲喝完药再走,您可快些喂吧。” 融野憨笑两声试图缓解尴尬。孩子是没所谓,然她深知她的姐姐在孩子面前是怎样一位具有威严的母亲,故而她一时也迷茫该不该由自己来喂。 正所谓大智若愚,灵机一动,融野干脆说道:“那绍儿来喂你母亲吧。” “我、我吗……?” 孩子竟露出了比她还要迷茫的表情,头歪着眉皱着,真不知道这憨相像谁。 “母亲再怎么是母亲,也属肉体凡胎,也有生病不舒服的时候。绍儿已经不小了,可以照顾你的母亲了。” 得少总领一言,永绍点心悦诚服,又问:“这是对母亲尽孝对吗,少总领大人?” “尽孝?” 把头一歪,融野又迷茫了,兀自想了半天才说:“我没读过什么书,不晓这是否是对母亲尽孝,但我觉得绍儿只要随心去做就好,就像不煎好药端给母亲,绍儿就没法专心画画一样。” 谛听少总领一番教诲,永绍似有所悟,遂移膝近前,捧起盛满浓黑药汤的碗。 “绍儿没法专心画画是怕被别人说这是对母亲不孝吗?” 汤勺舀了黑汁,永绍看向母亲的眼:“不,绍儿只是心悬母亲的容体安康。” 冬雪春融(4) “绍儿没法专心画画是怕被别人说这是对母亲不孝吗?” 汤勺舀了黑汁,永绍看向母亲的眼:“不,绍儿只是心悬母亲的容体安康。” “这就对啦。” 什么就这就对啦? 永仙亦生迷茫,她复抬头睃了两眼妹妹,发觉妹妹正笑得恰似一憨瓜。那小河童不怪要嫌她的妹妹笨,这世上没几个能不嫌的。 而她松雪永仙,只会宠着疼爱着妹妹,在笨与不笨这事上,她尽量不伤妹妹的心。此为长姐的包容力,是长姐对妹妹的爱。 “那么母亲请好生歇息吧,绍儿去画所了。” 喝完药,目送女儿满意离去,永仙冷下脸来:“你是哪学来的歪理,将军那你也敢这么说么。” “将军知我读书不多,怎会怪罪我。” 妹妹自豪得好像很理所当然。 “喜爱你才不会怪罪你,不喜爱你的,说错一个字你都罪孽深重。” 融野深以为然,笑道:“大纳言大人喜爱姐姐,所以连学问会都是由姐姐来主持。” “那是因为我书读得多。” 融野不予回驳,又道:“只不过姐姐既信仰切支丹,又如何对忠孝仁义类的学问如此上心呢?” 有时候永仙觉着她的妹妹是挺欠揍的。 “大纳言大人喜欢罢了……”思忖后永仙低声作答。 “阿谀谄媚的行家,趋奉迎合的好手,姐姐当真是松雪家的人。” “你的嘴皮子是越来越厉害了。” 妹妹摇头晃脑,得意洋洋,还把她抱得愈发实在了,不许她气急了奋起反抗。 她在妹妹那里是没有真脾气的,从来没有。而她的妹妹总是和她生真气,可以说来就不来,可以看你像在看全无交际的陌生人。 心寒过无数次,但在见到妹妹的一刹那又都暖了。妹妹是天使,妹妹也是恶魔。是她的神,亦是她的路西法。 “风大了,姐姐该躺下休息了,当心别着凉。” 这次她未执拗着要看雪,雪再洁白也飘不进心里,涤不净那年涴染足袋的红。她有她的妹妹,她想她此刻是无需望雪出神的。 她亟需的是解决另外一桩事。 “姐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抱姐姐回褥,倏见她面带愁色,融野焦急相问。 血色一下涨满了脸,永仙别开眼睛不去看妹妹,“小解……” “啊!!!” 是天要塌了么,喊得这般响。永仙默叹。 “你去喊人。” “我来就好。” 永仙不得释眉:“沾了污秽,你这几日如何进城。” “没人看见就是不存在。” 妹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果毅非常,永仙差点就信了。 妹妹力气大,手脚也麻利,而她是狼狈且脆弱的。她的肉体,她仍残有污血的女阴,时隔多久了,永仙不记得,她此时此刻唯能感觉得到妹妹的手给予了她所熟悉的战栗。 她想是她太敏感了,妹妹并未对她做甚么,仅仅在为她清洁身体。 “姐姐可曾怪过我,那年那日。” 沾了污秽的手巾浸水揉搓,妹妹问得她猝不及防。 那年那日。 那是何等混乱何等邪恶的夜,她企盼神能指引她正确的方向,但神的缄默一如往常,袖手旁观她被邪恶吞噬。 可那夜,吞噬她的邪恶又同时予了她无比崇高且圣洁的喜悦。她经年的怨恨在与妹妹相拥时获得抚慰,妹妹对她的依恋和索求是她最有效的良药。 “彼时你还是个孩子——” “我现在不是了,我元服了。” 妹妹急促的话语是想表达什么,疑云成形前永仙遂已听懂了。 “你是我妹妹,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怪你。” 顿了顿,永仙又道:“就当你顽疾未愈吧。” 为姐姐拭净下体,融野直视向她。 “那融野若说现今顽疾好了,姐姐又会怪融野吗?” 冬雪春融(5) “你是不是没生过孩子。” 午睡醒来,她的雇主正吮着她的乳。 她已而习惯了,早在几年前受那位夫人所雇伺候此人时就习惯了。 调整姿势好让恋乳的女人吃得安稳,阿幸答道:“是,没生过。” “为什么不生?你不喜欢孩子吗?” “我还挺喜欢孩子的呢,就是生孩子耽误时间,不值当。” “耽误时间?”张眸,真冬琢磨后说道:“确实耽误女人的时间。” 也没听隐雪先生提过男人孩子,怎么说起这茬呢,阿幸不懂。连独身一人都过得凑凑合合地,阿幸倒不认为隐雪先生会生养孩子,何况就阿幸所知,隐雪先生全未来过月水。 “您有心事吗?打那女公子今晨来了又走了,您就一直闷闷不乐的。” “我哪有闷闷不乐,她忙我也忙,谁有闷闷不乐的闲工夫。” 阿幸半信不信。 是那位俊美的女公子要生孩子了吗?倘若如此,隐雪先生应不至于思绪满脸,而应直接掼锅摔瓢。 “我出去逛逛,晚上在三井那吃席,回得晚你就先歇息吧。” 吃完今天的奶,隐雪先生脸色好了点。 “是,那给您留盏灯。”阿幸应道。 她是受隐雪先生雇佣在家的佣人,职责是为隐雪先生洗衣清扫,以及和隐雪先生睡觉。 隐雪先生长得标致,没哪个女人忍心拒绝和她睡觉。但隐隐约约,阿幸似乎听闻那位也很标致漂亮的女公子拒绝得很彻底。 那得是颗铁打的心吧,女公子真了不起。 松雪融野是个忘性大的憨瓜,这点真冬早有认知。 你给她钱使唤她出门买昆布,她能在外磨蹭小半个时辰,然后空手而归。你问她都干嘛去了,她眨着眼,神情恍惚。 你骂她是没用的,她记住了,下次照犯不误。后来真冬都不使唤她了,宁愿自己多走两步。 鸡毛蒜皮的日常小事都干不好,你也不能指望她能记住更大的。 你看她今天来是来了,约的是今天不错,真冬为此一早就备下了春秋刀。可她刚盘上腿,听你问了句“今天干嘛呢,穿得这么清整”,她又一拍大腿站起身来。 “啊啊啊啊我这脑子!都浑忘了!” 原是要给纪州佬上课,下了课还会顺道去趟京松雪。京松雪那位说是小产了,所幸母体无恙,但也给松雪融野吓得够呛。 松雪融野说京松雪那位面冷心热,越在乎谁就越爱放狠话,对那个女儿看似不闻不问,事实上比谁都重视。真冬听来,却想着世上本就没几个不在乎女儿的母亲,况且又是松雪融野都为之挂心的女人。 不被在乎不被母亲爱的就只松雪真冬罢了。 京松雪那位面冷心热,松雪融野又何尝不是呢。你看她闭嘴不提纪州佬,真个把旧情放却,真冬还能不晓得她那性子,看破不说破罢了。 松雪融野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就走了,留下这松雪真冬独自愁怅。真冬想,但凡憨瓜尝过她烤的秋刀鱼,兴许她心上的空洞能借此得到小小的弥补。 可憨瓜恰若往你心上的空洞里丢了块石头就跑,你光听见石头的回响,束手无策。 更糟糕的是,这回响自打她们此生初次见面时就有了,侧耳去听,听到的原是那年的余韵。 吃饱饱的奶也难弥合空洞,但真冬看得很开,她想她至少可以吃很多好吃的弥合空胃。 “刚到了霞浦的莲藕,您要尝尝吗?” 撺掇尾形光琳买了六尾处理干净的春告鱼,真冬将它们交给熟识的天妇罗摊炸得骨刺皆香。 一听有霞浦肉厚味美的莲藕,真冬遂又牵了一旁女人的衣角:“我要吃莲藕,你买给我吃。” “那肯定好吃啊!” 头使劲一点,败家娘们爽快掏钱。 “尾形家的人都是在饭桶里出生的吗?” “对,尾形家的人死了烧了,骨灰都装进饭桶里埋。” “也蛮好的。”两指掰下鱼头,真冬丢给坐她腿边摇尾不止的小狗。 “那你死前抽空帮我做个漂亮的饭桶吧,你能耐那么大。” “那你把鱼给我吃。” “好。” 很合算的买卖,于是真冬当即递去炸春告鱼。 尾形光琳,她体态肥硕得异于常人,本领也大得异于常人,纸上作绘外她的工艺造诣亦举国罕见。装骨灰的饭桶交给她,真冬安心得很。 “你生孩子是什么感觉?” “忘了,‘嗞溜’一下就滑出来了。” “你养过孩子吗?” “没,生下来就没管过。” “你就不觉得罪过?” “罪过?”怪笑一声,光琳嘬净指头,“男的连孩子也生不了,他们也不觉得罪过啊。要我生还要我养,你就不觉得罪过?” “那毕竟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 “我光活自己的就不够啦,哪还顾得上孩子。” 尾形光琳也非她能问出答案的女人。真冬摆首。 她连她姑母究竟几个孩子,又叫什么名字都不得而知,可她已听过好几遍京松雪那位生有二女一男,长女永安,次女永绍,最小的长男叫永宁。 “行吧,就当我没问。” “怎么,我们小冬想生孩子了?” 啜饮葛根茶解腻,真冬叹气:“我月水都没有,我也没娘,连什么是娘都不清不楚,怎么给人当娘。” “有奶就是娘。” “我奶也没有。” 朝侄女胸前扫了半眼,光琳面露愧疚。 “对不住啊,是我难为你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吧。 低头,真冬揉了两下,不敢相信,又揉了两下。 “你手不硌吗小冬?” “啰嗦!” 冬雪春融(6) 「余忆元禄时,真个是金粉妆世界,白银似瀑流。商贾撇脱,动辄百千金豪掷,余深受其益,酬谢颇多。观今享保,有八代将军吉宗者,臭不要脸,觊觎人妻,道德败坏,毫无节操。其横征暴敛以致民生凋敝、百姓困窘,当世赋税之高,闻所未闻!」 五代将军德川纲吉治下的元禄时代,与二十世纪末的泡沫经济并称日本两大富庶时代。 江户初期,幕府税率为七分归公、三分归民,而到了元禄时期却扭转为七分归民、三分归公,不可谓不轻徭薄赋。 百姓有余钱追求衣食住行外的精神享受,工艺、绘画、戏剧、文学等领域的勃勃生机才有了土壤。商贾赚得盆满钵满,也才有了附庸风雅的闲心。艺术家们有了商人的赞助,才能放开手脚施展才华。 然而有钱人也不都附庸风雅,有看热闹的,也有看门道的。 前者的钱很好糊弄,但来往久了难免疲惫。后者挑剔较多,需得认真对待。于艺术家而言,能遇到个懂门道的金主实属不易,真冬还是更喜欢跟三井打交道,只求这辈子积德行善,下辈子好投生她家。 “昨日乃家母的七年忌法会,三井我知先生与大德寺的渊源,遂又多奉了些香油。” “慈严尼君可还好吗?” “都好,尼君托三井我转告先生说不必惦念。” 真冬点首示意,却听三井又说:“尼君还说若先生嫌路远,可乘轿前去,费用由大德寺出。” “年底本想去一趟的……” 这不太懒了么,没办法,姑且送了两张隐雪先生亲笔绘成的淫图,一张是群尼乱交,一张是西王母跟天照大神。 “大当家的,纪伊夫人和奈良夫人都到了。” 正说着话,屋外响起三井家仆的声音。眉头耸动,真冬突然后悔应了今日的宴邀。 “纪伊本说是来不了的。”三井歉然一笑:“先生若介意,此番就莫出席了,三井我会为先生另备美酒美人赔罪。” “她会来吗?”真冬问得直截了当。 双手置于膝上,三井回道:“赎身前她曾告诉纪伊,若珍重她,就别带她进入宴场。” 连这都答应了,看来纪伊是真心喜欢她的,不把倾城屋的绝色太夫当个漂亮的玩件显摆。 甭管她出不出席,真冬本来就不想同纪伊见面,多难堪呐。然若能顺带见见她,难受归难受,又多少好受了些。 幕府就不能再放个风吓唬吓唬纪伊么。真冬垂首,小小地叹了一口气。 “不劳夫人另备酒菜,隐雪出席就是。” 松雪隐雪一生真正讨厌的人或事并不多,讨厌的地方也仅纪州一处而已。后人翻阅松雪隐雪留下的海量记述,也只大体拼凑出她对幕府八代将军德川吉宗恨之入骨,故讨厌纪州,却不明她与另一纪州出身的大人物亦有过事关女人的一段恩怨。 丢脸的事,松雪隐雪通常不往书里写,也难怪。 “未曾想隐雪先生也在。” “嗞嗞”品着由嫩笋、平贝、海参及小鲍鱼炖制而成的笋羹,真冬不爱睬她,视线不朝那投,瞟也就瞟她身傍的女子。什么真心喜欢,商人还有真心?笑死人了! “我与先生久不见面,竟都生疏了,这杯酒就当我为那日的莽撞向先生赔不是。” 真想赔不是还用当着大伙面提啊。 反正有三井罩着,真冬不怕她,连皮笑肉不笑都懒得造作了。樱笋年光,饧萧节候,趁鲜吃笋最要紧。 “你替我敬先生一杯吧,踯躅。” 轻歌不绝慢舞未止,宴场气氛却陡然凝重。 还以为是听岔了,真冬抬眼看纪伊。面皮之沉让她做不出任何表情。 “是。” 眼望踯躅端酒走来,真冬咬紧后槽牙,试图靠深呼吸来遏制胸口翻腾的波涛。 “你是要赔不是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你眼里容不得沙子。” 此话道出的同时,真冬发现自个的手不颤不抖了。她的愤怒不是被圆场者的圆场话抚平的,而是圆场者的手。 她未料到三井的这般举动,心下为之掠过诧异一抹。 “先生请。” 不等她理清杂绪,她想见又不想见的女子已迤迤然行至身前。 “有劳。” 移开对视的眼,真冬接下踯躅呈上的酒碟。 她们的指尖似有那么一霎的触碰,但又像是一个美丽的错觉。前者像极了今夜的她们,后者则道尽了她二人今生的有缘无分。 “夫人关照过隐雪的,隐雪不曾忘记,岂敢再受夫人的赔罪。” 饮罄纪州烈酒,真冬忽地绽开笑容,比哭还难看。 冬雪春融(8) “踯躅思念着先生……” 短暂的拥吻就能抵消思念了吗?纪伊是喝醉了,不是死了,她们于暗处倾吐思念,短暂得且说不上是一晌贪欢。 “过得还好吗?” “我若说我过得不好,先生又该如何?” 她们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何堪再续前缘。 明知见面会凭添痛苦,明知她们都不具备十足的勇气出逃,可还是要见,还是想见,躲在见不得光的暗处偎贴着,以吻抚痛。 “我不能如何。” 她低笑,明白胆小鬼的懦弱,她说她爱的就是这懦弱。她爱这懦弱,真冬却也领悟了那醉酒的纪伊有多爱着她。 灯火阑珊处,真冬止步驻足。 “先生见过她了。” 廊上女人好像等了她很久,立在那动也不动。 “隐雪失态,不留心就喝多了。” “酒酣又吹凉风,先生合该注意身子才是。” “多谢夫——”晃着薄躯脱屐登廊,一个踉跄,真冬摔滚在地,疼得龇牙咧嘴犹不忘客套完:“多谢夫人关心。” 端茶水而来的三井家仆赶忙掺起她,却被家中主人截住,“我来吧。” 隐雪先生身子轻,纸糊的一般,不消多大力气即能撑扶。她重的是心事,是喘息。 “浓茶醒酒,然先生此时恐怕并不愿醒。” 羽织披上身,当真冬意识到时自己竟已靠在了三井的肩头。 这是她所陌生的身体和气息,她也不习惯与她的雇主有此般亲密。这意味着什么,又基于何种她从未觉察到的心思。 “夫人知我。” 但真冬想,这的确是她眼下最需要的。 甩了甩袖口,她摸出三枚铜板来,“今日出门只带了这些,夫人莫嫌少。” “先生这是何意。” “隐雪想买夫人一夜。” 不值一哂的钱,是她今日全部的愁闷。 “想买夫人,做我的母亲……” 记忆里,踯躅总直勾勾地望着她,勾得她心口作痒。 她喜欢直勾勾望着她的、对她毫无保留的女子,而那些未明说的,她即使感受到了,也全当作不存在。 胆小鬼是这样的,且又因怯懦生出的卑劣和贪婪,她不舍得拒绝对她毫无保留的女子的思念,不舍得女子于每个吻中诉与她的情意。 “跟我走吧。” 她哪有将这话说出口的本事。 喝得晕晕乎乎,而女人正用冷巾给她揾汗擦脸,凉凉的,很舒服。 “夫人……” 真冬想起来了,是三井搀她回屋的,今日也是三井设的宴,要她和踯躅见的面。 “喝茶还是喝水?” “想喝牛奶。”舔了嘴唇,真冬腆颜说道。 “好。” 难得一回见三井笑得不吝啬,真冬得寸进尺:“加些蜂蜜。” “知道了。” 三井起身去使唤下人,真冬也不动,就待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等待加了蜂蜜的牛乳端到她面前。 可她终究是要点脸的,躺得不是很安心,思来想去还是选择弓腰懒坐着。 “让人去取了加热,要等一会。” “有劳夫人。” 敛衣并膝于真冬身边看了她片刻,三井方道:“今夜我是你母亲。” 这话说得真冬老脸一红,迫使她一下子回想起了醉眠前的事。 “隐雪醉酒失态,还请夫人原谅……” “但你的钱我已经收下了,为商重要的是讲信用。” “区区三文钱么……”真冬苦笑,“夫人何必当真。” 未回应,三井自袖中拿出眼镜,以指张绳后为真冬戴上。 于是真冬看清了那依旧寡淡,却比往日更为真诚且动人的中年女人的容颜。她的耳朵全红了,烧得她难受。 “我只是出乎意料地领会了踯躅那般痴迷于你的原因,这对我而言比三文钱要贵重得多。” 这话真冬倒听不懂了,她原先咬定了三井不在意踯躅,只把倾城屋太夫作玩物。 唇角上扬,精明的富商好似看穿了这落魄隐雪的困惑。 “我不过更喜欢看她喜欢谁人,又痴迷谁人,就像人们喜欢戏剧里上演的美女俊男的故事。” “所以您是喜欢她的么。”真冬听后说道,“也是,否则您不会三番两次应下她。” “是这样的,没错。” “和她见面会让我难过,这也是您喜欢看的吗?” 回视三井百合的眼,真冬首次站在一种奇妙的对等立场审视这个堪为她母亲的女人。 “我以为我会喜欢。” 与此同时,真冬收获了另一种奇妙,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三井的话里暗藏他意。 “那不管怎么样,收了我的三文钱,你今晚就是我母亲了,不许反悔……” “嗯,决不反悔。” 温热的牛乳呈上来了,真冬品了一口,不够甜,遂又想加一勺蜂蜜。 “对牙齿不好,少吃点甜的。”边拿开盛有蜜浆的碗,三井正色道。 “好……” 虽说是三文钱买来的母亲,可三井未免演得过于自然了。细微的举动轻微的话,燎得真冬又臊又亢奋。 默不作声地囫囵干光牛乳,且没品着醇厚滋味呢,怪了。 “我困了,要睡觉了,你走吧。”放下茶碗,真冬将被子一掸,匆忙藏起身来。 “这是我的寝屋,你要我去哪?”三井笑道。 “你家这么大,随便找一间过夜就是了!” “好吧,那为娘走了。”响快应着,三井直腰站起,“孩子赶母亲走,唉……” “等等——” 三井话音未落,但听被褥里头飘来孩子闷闷的声音。 “我还有些晕乎,为娘的就不担心么。” 探出一双贼眼小心巡睃,就在下一刻,她城堡的墙壁被捣毁了,守护她一颗脆弱又敏感的心的暖被就这么钻进了她的母亲。 强大的、有力的、慈爱的、予她温暖的母亲。 她下意识往被里缩,但这是她花钱买来的,她想她不应该逃窜,她的人生能有几回这等的如梦似幻。 “真冬。” 她与母亲对看,愣住了。 母亲唤的是那个早已死去的名字,是母亲赋予她的名字。 寒冬大雪纷飞,母亲在草庐诞下她,带着疲惫的笑对一旁的纯情小尼说:“孩子就叫‘真冬’吧。” 冬雪春融(8) 2 96 . 有诗曰「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雪融后是真正的春天,融野很喜欢这日渐转暖的时节,再有不久樱花就该满开了。 解手归来,但见那人正支首小憩。 停步明月斋外,融野想了想忆了忆,确信未尝目睹过她犯困的时候,可也确实,比起之前几回,今日她打一开始就是携倦容现身的。 没多问,没关心,没必要。 “抱歉,一不小心就……” 本无意扰她休憩,可习武之人有她的警觉,稍一靠近便自己醒了。 “不是我不认真,你务必信我。” “大人近来政务繁忙,绘事不如暂且放放吧。”敛衣并膝而坐后融野说道。 “就是政务繁忙才不想放,与你这一二时辰是我唯一的慰藉。” 对此等话语,融野自来纪州教画起就没应和过,她爱说就随她说去。 这次也不例外。 “大人先喝些茶醒醒神吧。” 不出意料又被无视了,吉宗扯了脸皮笑了笑:“好,那我喝茶。” 桌案边摆着茶水与纪州梅,十分怪奇的搭配。纪州梅干甲天下,但那是下饭用的,除了她谁还会读书学画时拿齁咸的梅子当点心啊。 她说这与古人头悬梁锥刺股有异曲同工之妙,融野姑且信了。 “茶凉了,在下去换。” “不用,我就喝这个,你知道我不讲究。” 仍未应她只言片语,融野低下头去,一丝不苟地将梅干切作八瓣。 “嘿,今年的八重樱我在你这抢先见着了!” 融野听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哑然喷笑。 绘纸笔墨挪去一边,融野以下位者的身份伺候纪州藩藩主用茶。她打小侍奉将军,不需她端的茶递的水,将军还偏偏喜欢喊她干。 伺候上位者,融野是做惯了的。 “我订婚了。”请记住夲文首髮站:2 w 89 “恭喜大人。” “我嫡父出身伏见宫亲王家,与先代将军的正室乃同胞兄弟。” “原来如此。” “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何会答应?” 研墨的手停滞住,两次呼吸后复又有了动作。 “大人既为纪州藩主,迎娶身份高贵的正室本也——” 言语未尽,顶着喉头要出不出。 骤生的惊讶是因为她唐突的接近还是因为她于耳边道出的秘密本身,融野失却了准确的判断。可她想,凭她二人现下的关系,她死了都不该获知这秘密。 “你说他这人是不是老糊涂了。” 融野震惊且感到费解,“天真院大人如何有此打算?” “他未同我母亲诞下一女半儿,作为男人没用得很。”哂笑后吉宗解释道,“所以无论男女,只求我能与他出身的伏见宫家结亲。他是我的嫡父,我得听他的。” 所以她就从嫡父给出的两个选项里选择了更易接受的女人。 “我一打听,还是个相貌丑陋又难出人头地的庶女,公卿家的子弟见着就躲,伏见宫家也没多余的钱粮为她招婿。我心想,那不正好,我还算做了件大善事,阿弥陀佛。” 融野理解了。 已故光贞公的正室想延续纪州与母家伏见宫的姻亲关系,但凡这条红线不断,伏见宫家便能自纪州获得做梦都做不来的钱财。而早在四代将军时期男人就被禁止留胡须,加之京师话得捏了嗓子说,那就算娶个女人,形象上和男人也大差不差。 合情合理,就是不合法。 “然正室也就罢了,大人子嗣为重,今后又该如何?”腹诽完了,融野问到她。 “你希望我如何。” “融野无可置喙。” 一来一往,两厢惆怅,至此再无赘言。 “时候不早了。” “是,那么融野告辞。” 拾掇好纸笔,融野行礼起身。呼吸不畅,脑子还发着懵,此地她不宜久留。 “融野。” “在。” 旋身望向仍稳坐主座的女人,融野骤感心间坠了一块石头,堵得慌。 “只是和你说说话心情就——” “融野但盼!” 搁了砚箱,融野再度向她永不可亲近者屈膝伏首。 “融野但盼大人早得世子,子孙繁荣。” 樱吹雪(1) “松雪画所的入门画童们竟这等刻苦吗?!那我就不懂了,松雪家精心培养出的绘师,我家大人到底是凭什么看不上人家,死活非要您教呢?大人她画得也没多好啊。” 走在纪州藩邸的长廊上,融野与前来相送的加纳久通说话。 同为主君侧近,就融野所接触的,美浓守和加纳此人是大不一样的,再加上世子心腹间部诠房大人就更有得比了。 美浓守为人谨直谦逊,品格高洁,文武茶花莫不晓畅,是融野敬爱又向往的高位者与亲切的长辈。 加纳久通此人则与自己俸禄地位相当,说起话来双方皆不拘束。不知是否因此,又或加纳原就这性子,融野屡屡能从她那听见些犯上的虎狼之辞。 那么将军世子的心腹间部诠房又如何呢?融野与她接触不多,每每觌面她总笑吟吟的,明卿说她是八窍玲珑美人心,较那比干还多一窍,融野诚以为然。 “今日见大人面有疲累,想大人政务繁忙,绘事或许先放放的好。” “其实大人也逐渐习惯政务了,只近日因婚约一事才寝食不安。” “寝食不安?”融野重复了最难无视的部分。 “是。” “伏见宫家的女儿……” “大人竟同您说了?” 这秘密怎可宣之于口,融野为自己的大意而道歉。再看加纳久通,她话说得尽显诧异,融野倒瞧不出她脸上有几分讶色。 “此事得以顺利解决,大人想必会好起来的。” “那也,不好说呢。” 听不大懂此人的言外之意,融野摇摇头,正欲接过她奉来的短刀,却听曲廊深处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加纳大人——!” 纪州人都这般风风火火么,融野看不大懂。美浓守曾训诫过柳泽家的家臣说“家中诸人务必谨言慎行,观家臣举止便可知其主君之涵养”,那纪州的主君纪州的家臣又是…… “御前大人腹痛不止,还请您移步寝殿!”来人亮声报道。 “可要紧吗?!” 看了眼先于加纳大人出声的松雪法眼,武女子躬身禀答:“藩医正赶来,目下未知病因。” 闻之,融野当即拔腿转身。 “您很关心大人的安危吗?” “怜老悯幼,体恤病患,常怀仁心,慈爱万物,此乃将军大人的教诲。” 也没人问她这么多呀。久通撇嘴暗笑。 “饭不好好吃,觉不好好睡,光吃些腌梅子,您不痛谁痛呢。”给主君吹凉清粥,久通怪罪道。 “不是实在没胃口么。” 捧过粥碗舀了一勺,食不甘味,吉宗抿了半口又放下。 “她走了吗?” “走了。” “那外头那人是谁。” “是您头晕眼花——” 你看那憔悴委屈相,久通不忍再逗,把气叹了才说:“要不我去喊她进来?” “不用,你告诉她我没事就行。” “就没了?” 对望,吉宗转而看向映于纸门上的女子身影。她知那是谁,那人也知她知那是谁。 不在乎,岂会坐守外头等个平安消息。可若真在乎,又缘何不进来亲眼看看。 嚼蜡般地吃着本无须咀嚼的粥,半晌后吉宗方道:“你再和她说,我学得挺好的了,往后先不用来了。” “真心话?” “你怎么这么烦人!” “呀……”佯作惊恐貌,久通毕恭毕敬地向主君道歉。 起身行至寝殿外,久通给纸门留了条缝,但守在屋外的女子似乎并不打算朝里瞥哪怕一眼。 也难怪她每回来每回走,主君都是开心又伤心,跟有病似的。这回喜欢的跟从前那些个全非一类嘛,对主君的情意居然铁了心地不理不睬。 可你要说她当真是个冷面寒心的女子么,就久通所看,倒也不是。 曾几何时,久通于青山别邸接待过她,深知她对自家主君绝非只有床榻间的欢情。 “大人可要紧?” 那眉眼间攒满的忧,怎看都不像是能装出来的,且也与她说的怜老悯幼、体恤病患云云的不是一回事。 “虽不关乎性命,却也着实让大人吃了苦头,得调养个把月才能走路。” “是么……” “大人刚歇息,在下送您出邸吧。” 年轻绘师的魂魄还未归位,对主君的情意亦坦荡地溢于言表。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都到这地步了究竟是为了什么执着至此呢? “医师嘱咐大人有段时间不能骑射,在下怕大人憋坏了,所以可否请您叁日后再来?” “大人休养要紧,绘事就……” “没事的。” 递去一个抚面暖风般的微笑,久通道:“死不了。” 樱吹雪(2) 忡忡忧心难平息,傍晚归府,融野在玄关遇上自工房回来的母亲早兰,遂重整颜色,蹦跳着上前与母亲说话。 “都多大了,走路没个正经的。” “这不到家门口了么,女儿在外都正经规矩得很呢。” 遣身后随从先行入府,早兰则与女儿缓语慢叙今日母女二人各自的公私事。 母亲不但是一家之主,更为一族之长。能代母亲做的事融野这两年虽都在学着做,盼着以此减轻母亲的负担,然还有许多事只母亲能拍板定音,最高规格的画也仅母亲有资格执笔。 松雪宗家远不及半山家人多热闹,四世同堂,大事小事又皆有血脉相近的姐妹伙子帮衬。松雪宗家冷清,血脉最近的京松雪更甚。 “女儿午前去了京松雪。” “你姐姐恢复得还好么。” “是,姐姐吃得好睡得也好。”融野如实作答,“姐姐再过几日就能进城奉公了,但大纳言大人不准姐姐登城,姐姐闲得没趣。” “不准?”止步,早兰好奇问道。 “大纳言大人要姐姐在家画青帝像。” “青帝……”早兰听罢展笑,“大纳言大人很是爱惜你姐姐。” “对了母亲!” 母亲脱屐登廊,融野紧随其后,又因她是个毛躁促狭鬼,顾头顾不到尾,只把木屐胡乱踹在地上,大步一跨即至缘廊。 “母亲可要哪天再去看看姐姐?” 母亲却未回应她任何,直往里屋去了。 注视那样的背影,融野的心里恰似打翻了冬冬灶台上的各色调味料。她始终是母亲的女儿,却不晓方才与她说话的是她哪一个母亲。 一夜无话。 翌晨早起,融野先是跑出一身热汗,再沐浴用饭,见千枝在木廊上拨着算盘,她也不怕讨人嫌,笔墨纸张一通抱来,说要温习徂徕老师布置的功课。 千枝会认字也会写字,会珠算亦能心算,但学问类的书她没读过,读了又用不上。 少当家也没读过几本学问书,即便师从当代第一大学者荻生徂徕,十多年来也仅学了诗词和史书。 徂徕先生的汉文造诣,千枝听说乃日本第一。徂徕先生还会用唐音朗诵中华典籍,深得将军器重。 千枝又听少当家说过美浓守柳泽吉保皈依禅宗,与唐国渡来的学者僧侣不仅能用汉文笔谈,如今更连通辞的传译都不需要了。 而少当家是不会这些本领的,背个唐音的韵,一早上能走神八百回。 “千枝姐,你说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嗯……?” 自账簿抬首,千枝看往发了好半会呆的少当家:“您问我吗?” “嗯?” 回过神,融野把头一歪:“我问你什么了?” 四只眼睛互相望着,眨了还眨,千枝会得刚刚准是少当家又在自言自语了。心事一重,少当家就会冒出几句莫名其妙的话来,叫旁人摸不着头脑。 “那您以为您是怎么想的?”账簿置于膝边,千枝问到少当家。 “我没有怎么想,什么也没想……” “信您才怪呢。” 眼只盯着手指看,融野似在细数春光下明晰的掌纹,好借此理清繁杂的思绪。 “非要说的话,每次去之前我都很烦躁,稍不谨慎就会犯病的那种烦躁。” “那您和她相处时又如何呢?” “心情很平静。”顿了下,融野又道:“但有时也不平静。” “原是如此,少当家以往都不说这些的。” “千枝姐莫取笑我。” 憨憨一声赧笑后融野盘起腿,又不说话了。 “您对她有情,她对您亦是如此,不比您少半分。” “我知道她对我有情……” “您知道?!”千枝被少当家这话吓得引颚结舌。 那、那、那隐雪先生的矫情和别扭不就都被少当家看笑话了吗?! “我一直知道啊,她是喜欢我的,不只是想和我做朋友。” “阿弥陀佛……”千枝于心中为隐雪先生暗祝默祷,但求她别再别扭了,找个月色清澄的夜把那层纱挑开了比什么都好。 “她这人是很好懂的,不像冬冬,总要我去猜阴晴喜怒。虽说冬冬打小就这性子,我习惯了的,但偶尔也会想叹气,叹完气了又想她开心,浑是折腾我自己。” “阿弥陀佛……” “我是冬冬最最好的朋友,光是知道这点我就欢喜得不得了了。而她,我知道她从来都不想只当我的朋友,她的阴晴息怒,我都看得出来,很明显。” “阿弥陀佛……” 千枝不禁喃出声。 “我想,就是我看得出来,心情才不得真正的平静。越不想去,我就越清楚是在害怕自己对她按捺不住的情意。这是我没有过的心情,我欢喜,我也害怕。” 睿智无双的少当家是真的变睿智了,睿智得欣慰与悲哀一齐翻浪于千枝的心海。 直率可显最诚挚的爱意,隐雪先生不具备,她作为少当家的侍从,更不应具备。 她仍为少当家高兴,因为少当家在说到那位大人时,笑容比春光还要粲然夺目。 “那您今日去纪州邸会向那位大人表明心意吗?今夜您若不回——” “千枝姐!”融野忙截断她的话,“话还没说到这份上!回来!晚上我肯定回来!” “您能回得来自然是最好的……” 可那位大人能放少当家回来吗? “我肯定!必须!绝对会回来!” 重新捧起簿子,千枝低头继续对账。 樱吹雪(3) “恋”为何物,“情”又为何物,融野决定不再思考它们。 她本就不会读书,徂徕老师教她也是先从“感受”入手,要她感受诗中千景万情再付诸纸上绘出。 你问萝卜为何物,那尚且还能答出个“白白的长长的辣辣的”来,可你要问喜悦为何物,愤怒又为何物,别说是这笨笨的松雪融野,就是明卿那等聪明人也答不上来。 千枝姐倒告诉过她所谓情意就是“欢喜与痛楚并存,甘甜共苦辣常在”,通俗易懂,笨笨的松雪融野也能理解。 越不想见就越想见。 她清晰地感知到了这份令欢喜与痛楚并存于心胸的情意,她从不是谨遵规章戒律过活的人,她仅需跟随她的心她的感受。 “御前大人,法眼大人来了。” “法眼?” 勾弦搭箭,吉宗目凝箭靶,“半山家的不是昨日才来的么,都说没事了。” “是松雪法眼促狭大人。”侍从诚实禀报。 “你说谁?” “咻——!”利箭不受控制地离弓而去,靶是中了,就是到靶心差了个小臂的距离。 “你说谁来了?” 藩士遂又报了一遍,“是松雪少当家,促狭法眼大人来了。” 把弓一撂,吉宗鹰一般地看到一旁望天装佯的加纳久通。 “是你这女人!” “您说什么?我鼻子不通气,听不见!” 哪有闲工夫问她的罪,叁两下扒了最外边的小袖,吉宗一路走一路脱。 “快去铺床!炭盆也拿来!” 这阳春叁月的,谁又有闲工夫给她升炭火。 “您竟病得这样重么……” 隔着御帘,融野隐约可见那里躺着一个六尺高的大个子。樱花都开了,屋里却起着炭盆,炭是全新的,多少有些刻意了。 “是融野叨扰大人休养了。” “我以为一两天就能好,没想到……咳咳!咳咳!” “您又得了风寒吗?” 此话一出,御帘那头突然没了动静,过了会大个子才又咳喘起来。 “咳咳!嗯,对,你快回去吧,咳!当心传给你。” 她究竟得了什么病来着,那天加纳没说,自己也没问。就是说挺严重的,但又死不了。 “您放开我的手,我才能走。” “咳,冒犯了。” 被褥里的大个子何时爬过来的,融野没留心,意识到时她的大手已而穿过御帘了,神不知鬼不觉,吓人得很。 “您还好吗?” 两人隔御帘相凝目光,明明暗暗,真真假假。 “你是担心我才来的吗?” “我是来教画的。” “就不担心我一点?” 御帘挑开,失了遮挡。融野将两眼眨了又眨,竟懵了。 “果真没有一点吗?” 大个子离她近极了,不知是否是寝屋内的昏暗模糊了距离,融野恍惚觉得只在下一瞬间,她的唇就会碰到她的唇。 “看您气色好了许多,想是没事了。” “我酱油缸里泡大的,你哪里看得出气色来。” 融野常被她一句话惹得要狠憋着才堪不笑,这回也不例外。 逗你笑完了,她整个身子钻过竹帘,磊磊落落地来到你跟前。 “大人……” 融野的心快要跳出胸腔了。 “来都来了,大好的天气,陪我走走吧。” 那手递得那样理所当然,融野想,自己也只好搭得理所当然,并无选择的余地。 在她尚是纪州藩主的幺妹时,她二人几乎没个闲逛闲聊的时候——她们在青山别邸有做不完的爱。 那时纪州不由她做主,她也不好带你这处走走那处望望。而今不同了,纪州是她的,纪州藩邸的一花一草一石都是她的。 “纪州是个好去处,古今多少风流名士憧憬着和歌山浦。” 吉宗负手于身后,边走边说,“昨年年底美浓守招待我往她的六义园一游,我还想着送她什么才足以表达我的感谢呢,就打听到说六艺园里有仿和歌山浦的美景,我一听就乐了,赶紧让人找出松雪丹阳的那幅《和歌山八景图》来。” “大人有心了。” “我二姐走得急,没来得及跟幕府上报说收我为养女,我也急,藩臣都跟着急,就怕将军老人家不认,一下就以无嗣为由把纪州藩给没收了。” 脚步愈发轻快了,吉宗跨至融野面前倒着走,眉飞色舞得你岂能看出她乃御叁家纪州藩的藩主。 “还是阿久主意多,说细川家上次就给美浓守写信了,有美浓守劝谏,将军不会太无情。” “所以您也给美浓守大人写信了吗?” “嗯,我亲手写的!” 朗朗晴光下,那小麦色的皮肤愈显耀眼,一言一笑里都充满了喜悦。融野也不提醒她别忘了装病,且随她手舞足蹈去了。 樱吹雪(4) “她说纪州是德川御叁家,将军不会因无嗣就没收了纪州,要我放心,一切按规矩来。” “美浓守大人行事稳妥,得将军大人信赖,亦受大名敬爱。” “不假!所以我才特地去谢谢她的,我大姐就不提了,听说连尾张的先代也去过。” 融野笑道:“不过美浓守大人肯见肯招待的也只御叁家以上的大人。” “为什么?怕招待不过来?” “大人曾抱怨说见了这个就要见那个,烦不胜烦,还得被不明事理的人说是收贿弄权,故而连幕阁老中都不私下会面。” “有道理。”吉宗听后不住地点头,“美浓守我很是钦佩,羡慕将军老人家能有这等贤臣良相辅佐。” 可在另一些人嘴里就成奸小当道、擅权祸国了。融野叹息。 谁嘴里呢,不是别人,就那爱胡咧咧的谁呗。 “您不是也有加纳大人?” “她呀,仗着我在她家长大,喊了她几年‘姐姐’,就天天不尊重我,尖牙利齿。” 大手一摆,吉宗长长地“唉”了一声。 “不想她了,想她能气死我,我让她转告你要你今后都别来了,她是不是藏着没同你说?” 脚下滞住,融野原地仰视倏忽间又离她很远很远的人。 “大人原是不希望我来的么。” “嗯……?”融野的喃言喃愣了傻大个。 心沉了复沉,却不晓与御前比绘那日孰更伤人。 “别走!” 生来的不机灵,融野仍未自惊愕里缓过神,脚也未移开原地半寸,可大个子一步近身,扯着你拽着你,似要从根上遏杀你逃跑的念头。 “你岂能以为是我不盼你来又不想见你?” “大人……” 融野略生悔意,悔不该明知故问。但乍听她的话,是个人都得受惊。 “我对你的情意你岂能不知,又岂能说出这伤人心的话来。” 长袖交迭下吉宗牢牢握紧她的手不放,继续道:“你对我不冷不热不亲不近,我既高兴你来,又难过你来。而我自己再难过,也比不上看见你不情不愿的样子更难过。” 又近了半步,注视融野的眼,吉宗款款启口:“倘若我的私心叫你为难至此,那我不如放过你,也是放过我自己。” 啊,是这样的,她的难过每每都看在眼里但又故意无视掉。融野不愿但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是有一丢丢美好的,以至于成了每回教画时的一大期待。 她那些有的没的的话是腻歪,你不睬她,她低眉耷眼委委屈屈,还装个无事发生。融野每每都会被这一丢丢的隐晦的美好所击中。 “大人的情意我岂能不知,可大人就没真正考虑过我的感受不是吗?” 然而她又深知她二人的距离决不关乎情意真与不真、接受不接受,也绝非是这松雪融野有意吊着她冷着她,而是在隐晦又意想不到的美好外,离了纪州藩邸,只有这松雪融野独自一人面对流言蜚语 ——她对她是有怨的。 垂眼复抬眼,融野道来心声:“大人与哪个女子交游,旁人也只会说大人风流倜傥,是懂风雅的。可我不是,我从小被嚼的舌根只有我最清楚,没有哪天是不在意的,仅仅是来纪州教画就又有人说是将军玩腻了我,随手下赐给了好女色的纪州公。” 被一大串的控诉吓到了,吉宗攒起浓眉:“她们干嘛这么说你,这不凭空造谣么。” “造谣不假,但何来凭空?将军乃人尽皆知的双刀流,您喜与女子交游又有几人不晓。真与不真从来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她们信或不信。” “我……” 吸足了气,融野又说道:“您还是葛野藩主时我与您是私下往来,但成为纪州藩主的您,情意就一定要公之于众吗?就算您央求将军的是学画,在她们那也都是一段艳事!” 被融野骂得不吭声,六尺高的大个子俨然成了犯了错又没得狡辩的小孩儿。 “你说的都对,是我未曾考虑你的处境。” 缄默半晌后,她将她的爱揽入怀中,“是我不好。” 这泪是为谁人为何事而流的呢?融野不知道。 怨气撒了个痛快,然她并不痛快,只因她对这人是有情的,因为有情,连怨都怨得不干不净、不纯不粹。 “我不来,您就会喊得更大声,我来了,又都坐实了……” 直到这时,吉宗方醒悟正是自己把爱推向了远处,她哪有再谈情说爱的资格。 “谁在背后嚼你舌根,我想查清了叫她好看,但你恐怕不爱见我这么做。” 指腹抹去融野眼梢的泪花,吉宗道:“是我对不住你,往后再不会要你为难。可你来都来了,今日且教我最后一次吧。” 狠眨泪眼,融野与她四目相交:“您不还病着吗?” “我装的。” 樱吹雪(5) 德川十五代将军,书画存世最多的当属五代将军,而绘技最为精湛的还得看到八代将军。 这八代将军对之乎者也的学问是半点兴趣没有,专爱挑天文医学类的钻研,拿得出手的素养一是将棋,二是绘画,由此你也难说此君不学无术。 据松雪促狭的公用日记《我生抄》的记载,因八代将军对绘画是尤其的上心,故作为松雪宗家的八代家主,促狭公可谓是“物尽其用”。 四代将军时期的“明历大火”使得松雪宗家典藏的古画真迹及模本损失近半,六代家主松雪叟川虽呕心沥血力图补全,到了抱憾而终。而促狭公比之其祖母更甚,借将军威光向日本全国各地诸侯与寺刹讨要真迹来制作模本,孜孜不倦,晚年方大功告成,阿弥陀佛。 但也有一种说法,就是促狭公并非是为了制作模本传世(就结果而言着实令后世受益匪浅)才频频向各地伸手要画,实情是其妻遭八代将军封杀,在家愁眉苦脸,茶饭不思,促狭公爱妻心切,方四处寻名家真迹来哄爱妻欢心。 又正好么,其妻松雪隐雪年轻时是一等一的造假大师,见着凭己力这辈子都无缘观赏的真迹很难不心情大好,遂日夜埋头造假(制作模本),孜孜不倦。 就结果而言,这给后世古画鉴定领域的研究人员着实添了不小的麻烦。 不管怎么说,也不管八代将军人品如何、私心多大,总之这位将军是爱画惜才的,毋庸置疑。你要问那松雪隐雪的本领不也大着吗?干嘛封杀呀? 那再大,大不过八代将军的私心哇。 “大人进步神速,的确不需要融野了。” “嗯?还有这种事?” 听融野这么说,吉宗侧首看了她一眼,于是笔锋就歪了。 “哎呀!”还龇牙望着老师笑,贱兮兮的,“您能受累再教一遍吗?” 画个马而已,有多难啊。 “您是见过马的,想必了解马不肥不瘦的才漂亮。” “了解归了解,可这手,它不听使唤呀!”持笔的手都拍红了,吉宗咬牙切齿。 拿她没办法,融野撤了文镇后换上新纸,“通常是会先用柳炭笔勾草图的,但这里还只是练习,也是为了锻炼您的手感。” “嗯嗯嗯!”头点如捣蒜,吉宗复夹笔掭墨,“我重画,我重画!” 于是就有了一张一张废稿,一匹又一匹要不太肥要不太瘦的马。融野不记得她从前绘技差到像得了脑卒中。 融野此时也未能预测这人四十年后得了脑卒中半身偏瘫都比现在画得好。 “或许,您是故意的吗?”丢开不忍直视的画纸,融野皱眉看向吉宗。 “我是真的笨,学不会……” 融野还能信她? 没招了,愤而起身,又被她牵住衣袖。 “你可别走啊,今日我定是要画成的!我画不好,传出去岂非玷了你的名声?将军老人家也不乐意见到不是?” “画不画得好您心里有数。” “我有什么数呀,我没数。”将融野请回原座,吉宗执笔又笑:“端赖促狭老师的耐心指导。” 也是够了,融野边嫌弃边欢喜。 发了个小火后她果真不故意歪笔扭墨了,连画叁张,一张胜过一张。 “听说了么,将军老人家继位之初就给奥州啦会津啦这些盛产良驹的藩下了命令。” 又听她开始东拉西扯,融野不咸不谈地应着。 “就是让这几个藩进献马驹时不许划拉马的筋肉,也不让烧马尾。说这么做没丁点实战用处,完全是人凭一己私欲要生灵受苦。” “是么。” “你说要人哪天喜欢耳朵耷拉下来的短命猫,再有人专门培育,将军老人家不得气得——” “墨枯了。”融野提醒道。 “哦哦,好。” 润笔蘸墨,吉宗继续画也继续说,“我觉得吧,畜生到底是畜生,人吃其肉拆其骨用其皮都属天经地义,划拉个筋肉而已,将军老人家就是对畜生操心太多才会被那些人说是那什么,对吧。” “我国上下皈依叁宝,自古以六畜死秽为忌,不食猪牛狗肉,非将军开禁食畜肉的先河。且将军只说不应有无益的杀伤,若山林野兽侵入农田,将军亦有旨说可射杀之,也未禁止猎师渔师靠捕猎为生。” 融野又道:“像大人嗜好饲鹰游猎,这便是无益的杀伤。大人贵为纪州藩藩主,叁餐享用鲜鲷美鲍诚为天经地义,然狩猎所得的一只野兔于大人而言并非是非杀非食不可的。” 抱臂听罢,吉宗慢忖默思片刻,不由笑道:“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喜欢看猎物落网。” 樱吹雪(6) . “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喜欢看猎物落网。” 知她这性子,融野轻叹息。 “天色已晚,就此结业了吧,大人。” “呀。”抻头往外看了看,吉宗亦叹了声,“都这时候了,你也不提醒我。” “融野已然提醒您不下三次了。” “你就这般想走?一点不爱看见我?” 这话说得,本来不是她说今天是最后一课么,怎又怪这松雪融野不爱看见她了,多冤啊。 “天黑您更黑,再爱看也看不见。” “看不见?” 听了融野的话,吉宗撒手丢笔,眨眼的工夫遂已挪至融野正对面与她抵膝而坐。 “你看仔细了,哪有你说得黑。我是晒得,不是我娘怀我时成天喝墨汁生的。” 对上那真挚无比的眼眸,融野没忍住笑。她喜欢她的逗趣调笑,还偏偏爱说得一本正经。 “你就笑吧,以后你也没得笑话我了。” “抱歉,不是笑您黑。” 笑完了,融野坐直身体,两手静置于膝上。 “无论今日是否是大人的结业日,融野今日前来,除了教画,本身也有话要对您说。”p o1 8cg. m 吉宗一听,脸登时垮出个谁见谁怜的愁苦相,“还要骂我啊?我知错了,知错了!” “我对您是心有怨气,故而不想搭理您。但,我对您亦怀情意。” “嗯?嗯……?” “情意难敌我对您的怨,然我心中的怨,似乎任凭它生长也盖不过我对您的情。” 一气说罢,融野胸口微烫。 她最真实且直接的感受,典籍书本中找不到足够将它阐明清楚的字句。 可她想,如今她能理解了,也说清楚了。她笨,所以走到这一步她花了比常人更多的时间,可她又想,至少她不曾欺骗自我的内心,没有泯灭心中疯狂生长的爱。 “你的意思是,你是喜欢我的,没有讨厌我……?”吉宗听愣了听呆了,只敢小心确认。 “有时我倒情愿是真的讨厌您,那样我兴许更知道该做什么又——” 一语未尽,融野多言不得也动弹不得了。 小心的言语确认,大胆的肉体接触。融野未反抗,她知她等这一刻等了很久,而自己也在无用的怨气中空耗了很久。 睽违日久的唇和气息顷刻俘获了身心,融野的心间随之翻涌热浪,是情也是欲。 “你既然喜欢我,就不要装得那般像!” 女人宽厚的糙手贴上臊热的脸颊,融野想要辩白几句,又被她霸道的舌堵回了话。 “以后我决不声张,好吗?”鼻尖抵鼻尖,她们交换欲息,“你不想招摇,我们就去别邸,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平日里粗犷不羁的大嗓门刻下竟生出些许哀怜乞求来,融野没法不动摇,更没法不动心。 “求你了,不要不理我,没了你我都不晓得该怎么活!” “白日里还说是最后一次见面,您忘了。” “忘了!都忘了!” 她那么看着你,盼你给出她殷殷期许的答案,好像就快哭了。 而你已在她的怀里,又有哪处能逃。 “大人,天黑了,再晏些法眼大人就赶不上晚饭了。” 加纳久通的声音自明月斋外飘进来时,斋内两人仍亲得忘我热烈。 “留下来,求你了,留下来!不然我活不过今晚!” 拭唇整衣,融野瞥了瞥大个子,“您就没想过融野就算留下来,您也活不过今晚吗?” 瞧瞧,瞧瞧这叫什么话,活脱脱就是勾引呀,黑天暗日下就能如此赤裸裸了嘛?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你可不许反悔,定要让我死无葬身之地……”羞得吉宗没好意思直面这还未赤裸裸的赤裸裸。 亲得腿都软了,她故作镇定,大摇大摆地朝斋外走去。 “咳,阿久来了。” “是。”行过礼后久通往斋内伸脖子,“法眼大人呢?回去了?” “别看别看!”拿身体挡着久通,吉宗长臂乱甩,“她会害羞的,你别看!” “啊——!” 久通全明白了。 “她没给您一个窝心脚呀?” “危言耸听!”吉宗倒竖浓眉,“她喜欢着我呢,干嘛这么对我。” “但您确实挺过分的呀。” “还不怪你,也不提醒我。” “我说了不下三回,您哪回听进去了?” “好好好,是我不对,我知错。”吉宗认得干脆,又把久通往远处牵了牵。 “但她说她喜欢我!她说她喜欢我!”跺脚又冲拳,不明就里的还以为这人正跟凡胎肉眼看不见的鬼怪捽搏着呢。 “她说她喜欢我,阿久!!!” 仰望主君的神魂颠倒、如痴如醉,久通全明白了。 “是,这就吩咐下去。” 嘴角龇去了后脑勺,吉宗止不住笑意,赶久通去速速准备,她特地于斋外理了衣襟抹了发才又步入明月。 “嚯咿!” 不等她唤到她的心上人,但听昏暗中她的心上人一声高喊。 “咚!!!” 六尺高的傻大个刹那间如巨塔般轰然倒地,四肢朝天,一脸迷茫。 “怎么回事,天塌了……?” 融野解恨了。